魏淑琴
冬日的时间如下沉的夕阳,很快就过去了,虽然还有斜阳晒着,但觉得天色已不早了,在叔父家仅呆了两个多小时,时针已指在下午两点五十分了。我和叔父说话间,二娘两只手筒在袖筒里,头上顶着浅紫色头巾,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一直看着我们笑,几颗熟悉的门牙露在外面,一直站立在旁边。她也是几十年不见我了,似乎她要把她侄女和外孙们看个够,而且还念叨:这城里娃娃到底是和我们山里娃不一样,一个个都干净好看。二娘一直多病,虽显得清瘦,但精神还好。我们要去看三姑母了,离开前,我和三妹各人掏出为数不多的几百元分别给二娘和叔父让他们零花。二娘和叔父硬是不要,叔父说,“现在国家政策好了,农民出去都能挣到钱,连妇人娃娃都能在大城市把钱挣回来,我屋里现在不缺钱了,这浑身上下穿的都是儿媳妇买的,我虽然老了干不动了,儿子媳妇的经济大权都仍然交给我管着,基本不缺钱,所以我不要你的钱。孙子又都听话,走正路,还孝顺,这个孙子上了几年大学,毕业后考上了岗位也要工作了,我心里再没有挂念的事了。”叔父说话间笑得很慈祥,从笑容和语言里能感受到叔父对生活的满足和幸福感,我幸福着叔父的幸福。也由衷的对叔父说:“二大,虽然您的子女都没有上班工作,但您比我大(父亲)生活的幸福!我大到死没有像您一样,两个儿子在身边陪伴过,这二十多年靠我们四个女子来来去去照顾着呢,每年过年盼儿回来过团圆年都成了他的遗愿了!我是父亲的迟娃娃,父亲因稀罕儿女,生了六个子女一辈子负担太重,几乎没有得上我们娃娃的季。再者我太过不孝,我大去世时我在云南旅游,走的时候好好的,出门五天突然去世了,日夜兼程,差二十分钟都没赶上见最后一面,听说我大等我等得没力气了才咽气的……”我摸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给叔父叙述着。
“你也不要再这么难过了,也不要自责了,人死的时候跟前要落那个儿女是定的,你大活了83岁也算是长寿的老人,这些年患病期间你们女子都伺候的好!我听你二大说,你是最孝顺的。人活一辈子都是从苦难中走过来的,死了就不受疾病之苦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你娘照顾好!其实人都有自己的记挂呢,我唯一的瓜女子三十多年了我没见过,有时候也想的很,可是远得我见不上一面。”二娘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经过给叔父、二娘几个小时的倾诉,似乎我如释重负,心里感觉轻松多了,似乎找到了悲痛的出口。
看时间不早,我们起身要去探望三姑母,叔父的孙子正好在家过春节,叔父就让他给我们带路。说我几十年不来了,怕我们摸不着去三姑母家的路。
三姑母家,距离叔父家大约有五华里路程,在河流的下游,河岸的对面。路上的雪一部分已消融成泥水,下雪不冷消雪冷,虽有春节暖阳照着,但顺河吹来的风还是和我儿时记忆里的河道风一样清冷,车子在消融的雪水里慢慢地走着,激起的雪水四溅,儿时曾经熟悉的这条小道已经变成宽阔的乡间公路,那座大木桥早已不在,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桥,唯有那条河流一如既往地奔腾不息。
曾经跟着三姑母磨过面的磨房已不知去向,但我脑海里记忆的窗口仍然记录着那水磨磨房的模样,尤其那像摩天輪一样的水轮,曾带给我丰富的想象……
“姑姑你看,我姑婆坐在石头上等你着呢。”叔父的孙子大声说。
“哇!就是我三姑母,真坐在那冰冷的石头上等我们。”我让儿子立马停车,一步串出车门,扶起坐在正月里冰冷石头上的三姑母,感动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三姑,数九寒天的你咋坐到石头上,冻的时候多了吧?”
“你二大说你今儿要来,我想着你必然会来看我,我在家里等啊等,你还不来,我就心急着在那路口等你,可时间久了我站不住,就在坐石头上等。”三姑母说话的声音还宏亮,和父亲说话的口气乡音完全一样。感觉又一次见到了我的父亲,悲喜交织的暗流在内心漫过……
几十年过去了,父亲的三姐,我的三姑母依然是过去商户人家女人的那副装束打扮,头上戴着昔日里我常见的浅兰的圆帽,大襟衣服,虽然三姑母脸上已被岁月刻上了深深的皱痕,千横交错的沟壑绘制成她经历过兴衰过往的印记,可三姑母的确像叔父说的那样,身子骨还硬朗,主要是心态还好,这是我替三姑母最高兴的事。
我和三妹扶着三姑母缓缓的走过那熟悉的乡间小路,孩子们紧跟在后面,进了三姑母住了几十年的老宅院,一种荒芜迎面扑来,我记忆里篱笆围着的庄园,老商户家原有的二层木楼、偏房,那曾经渗透着富裕的家,我那伟岸的三姑父全都不见了!昔日里生机勃勃的家境如今一片荒凉。院子里仅有一间低低的土胚房,屋檐下滴答着消融的雪水,荒废的院落倍显冷清。我们随着三姑母低头走进小屋,不大的一间屋子被烟熏得一片漆黑,除了一个大土炕,一盆冒着烟的煤火,和三角铁架上吧嗒吧嗒在煮的小麦甜酒以外,再没有任何一件家具,炕上铺的棉褥子很是破旧,有几块与主色极不搭配的补丁横七竖八的补着,我故意的把手伸在火盆上烤火,尽量低着头,不想让三姑母看见我流泪,我不敢问其他的话,只是说,姑姑你这炕上被褥太旧了,不暖和了吧!三姑母便说:“烟熏火燎的,新的铺上,几天还是成黑的了,再说炕上铺的厚了隔热炕。”三姑母边说边招呼我们坐炕上。我不敢说不上炕,就装作不在乎这么破旧,一步上炕坐在三姑母跟前,随着三姑母说:“这院子现在就住我一个人,你姑父死了好些年了,木楼年久失修,也塌陷了,去年拆掉了。我就住到这一间小房房子里,反正我一个人也没讲究,吃饭睡觉都在这一间。小人都另住,她们修了新房子就在隔壁,多次让我过去一起住,是我不想出这个院子,再说我老了,生活习惯和女儿女婿不一样,吃不到一块,免了女儿女婿受麻烦,主要我生活还能自理,一个人另住最好,主要是自由方便。”三姑母说话的口气很温和平静。我和三妹一边听,一边都止不住的流泪,因为我们终于见到这些年日思夜想的三姑母,也终于在三姑母和蔼可亲的面容和说话的眼神里感受到了父亲的存在,因为三姑母的脸型和说话的乡音最像父亲。也许这老院子里蕴藏着三姑母太多的感情和回忆,还有三姑父伟岸的身影……所以三姑母是老院子唯一的守候者。
三姑父家自古家境好,在我老旧的记忆里,三姑父是老商户家很有绅士品格的男人。但三姑母在家很有地位,三姑父很看成三姑母。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因为那个特殊的年代,我父亲“劳动改造”,家境穷苦,父亲为了我和二妹不挨饿肚子,把我和二妹曾寄养在三姑母家度饥荒,因为三姑母家富裕,仰仗着三姑母当家做主,我和二妹没有受过饥饿。记得三姑父面目白净,魁梧大气,一张始终笑着的脸很祥和,记忆里的三姑父非常和蔼可亲。每当我们不小心摔坏东西或打翻饭碗,他总是笑着收拾残局。那些年与三姑母一家同在的旧日时光是我记忆里永不落幕的温暖。
三姑母给我们盛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自制甜酒,久违的麦香顺着袅袅升起的热气弥漫在我们的鼻孔和心肺,这个味道系着我儿时的快乐和念想,记载着我曾在这个家成长过的印记和温馨。记忆里的木楼曾是我和二妹表姐一起做迷藏的地方,且还有我歇斯底里的喊着三姑父来找我们的声音……那是多么快乐多么美好的时光啊!可惜我们再也回不去!
“我的娃都饿了吧?我女婿是山东人,做得一手好饭,他们做好饭就过来叫你们去新院里吃饭。”随着三姑母叫了一声“我的娃”三妹和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不约而同的呜——呜——的哭出声来……我知道这声“我的娃”是父亲在我们从小到大一直叫我们的专属话语,今天在三姑母口里说出和父亲乡音完全相同的话语,让我们的心灵受到了一次自父亲走后最温柔最温暖的触摸。仿佛觉得我的父亲还活着,而且就在眼前,我们被三姑母疼爱的呼唤把心都融化了。
“我们老姊妹九个,你大姑姑还是因为难产三十几就过世了,当时还留下一双儿女,现在都有孙子了。你二姑走了好几年了,你大也过世半年了,你七姑姑失联多年,下落不明,不知死活。我们老姊妹越来越少…… ”三姑母无不伤感的说。她老人家似乎在算阴阳八卦,感叹生死由命不由人。
三姑母的话音刚落,表姐就笑盈盈的走了进来。
“娃娃们都饿了,赶紧去吃饭。”表姐还像小时候那样亲切地喊着我的乳名。只是我打小不曾叫她姐姐,因为她个子长的没我大,所以,几十年后我依然喊不出口那句我早就该叫的一声姐姐。山清水秀的地方,空气负氧离子丰富,大自然真的很养人,表姐居然看上去比我要年轻许多,五十岁的人了,肤色没有大的皱褶,在我儿时记忆里结实乌黑,齐腰的长辫子依然如故,走起路来左右摇摆着,我很羡慕她来自天然的一副淳朴的面孔,那美不带一丝修饰,那白是自然而然,我心中的表姐依然那么漂亮,没有一根毛发是白的,她的身上只是多了些岁月的沉淀和稳重。
进了表姐家,热情的表姐夫系着围裙,给我们忙活着饭菜,嘴里还说让我劝劝三姑母和他们一起住。当我们坐在一桌子丰盛的饭菜前,领略到的是表姐夫的好客,那山东人特有的手艺已让我们垂涎三尺。我们坐在山里人很讲究的“十字破间”的木质结构的新房里用餐,被浓浓的亲情相拥着,倍感亲切和幸福。
一顿口舌歼灭战后,饭饱人暖和。我们都坐在沙发上和表姐夫拉家常品茶,坐在三姑母的跟前的我,忽然,很怀念那些年在三姑母家寄养的日子,那些三姑母常做给我们吃的野菜、粉条、炒腊肉的味道,那是肉汁香浓,有皮筋一样的筋丝,吃起来很耐力很有嚼劲,很是过吃饭的瘾,那是夹杂着野菜特有的纯正,和农家自己用粮食酝酿的陈醋调味,主要是出自厨艺非同一般的三姑母的手,那味道真是比山珍海味还要诱人……那味道伴着三姑母的爱,伴着故乡野菜的纯绿色,伴着我对儿时美好的回忆,也伴着一代亲情。
不觉已是下午四点多,我们准备离开三姑母家,去看望四姑母、五姑母,我和三妹同样拿出几百块钱给三姑母,以表我们小小的心意。可是,三姑母说“我要钱干啥?没处用,我平时就吃点降压药,有女子女婿买,我又不买穿,不买吃,你们娃娃用钱的地方多,我不要。”三姑母倔强的说。
“三姑,不要穷我们的手好吗?您老人家给个机会让我尽一点心意,不然我以后就不来看您了。”
“娘,您就别难为她们了,反正你侄女是真心给你的。”表姐在一旁劝说。表姐夫笑着说让您拿您就拿吧!
“现在时代好了,你们都有车,下一回来时把你娘拉上,让我见一回,我晕车呢,干脆坐不成车,你大走了,我再见不上了。把你娘来时叫上我见一回,我死开了也就了然了……。”
堅强的三姑母此时也有点难过,也许她老人家是想起了那些年她的大弟倍受“文革”运动的折磨与摧残,带着七口之家背景离乡漂泊异地,再没回故土,也许是她老人家看我们要带着孩子们离开,又要到远方那个她永远无法到达的异乡去,也许她老人家在想已年过古稀的她是不是还有下次机会再见她的“我的娃”们,也许……
非常不舍的离开三姑母,我像三姑母小时候牵我的手一样,一直牵着三姑母的手走到出了村庄,三姑母再目送我们上车,姑母虽85岁了,她的骨子里依然散发着昔日的刚强,回眸望着渐渐远去的三姑母,我的视线模糊了,内心虔诚地为我的至亲深深祈祷,祈愿我下次还有机会见到我亲亲的、劳苦功高的三姑母。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