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书林
重排经典不管对谁来说,总是一种挑战。这里的经典不是指林兆华导演《三姐妹·等待戈多》19年前的首演,而是契诃夫的《三姐妹》和贝克特的《等待戈多》。经典具有传世性与流行性,更重要的是它们通常都有极大的阐释空间,使得它们被一次次致敬或推翻、复制或解构。
从《三姐妹》到《等待戈多》,我们能发现两个文本在立意上是有连贯性的。契诃夫所表达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无法交流;《等待戈多》迎来的则是语言系统的彻底崩溃,无意义的台词甚至不构成对话,却无限扩张到时间、空间中去。从交流的隔阂到语言的消弭,对话被删除了,行动也随之被清空。“到莫斯科去!”和“我们在等待戈多!”两句台词分别贯穿全剧,似乎是全剧的最高行动纲领,但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人为之付出努力,舞台上空余无望的哀嚎。
林兆华听到了来自这哀嚎的回响声。于是,《三姐妹·等待戈多》的舞台,删除了一切不必要的包装。意象如此直白:三姐妹像三尊雕塑,分别以正面、侧面、背面面对观众坐着,被围困在四面环水的“孤岛”之上;水池的前方,有一片狭长的沙滩,那是属于弗拉基米尔和爱思特拉冈的。在长达两个半小时的演出中,场景唯一的变化就是孤岛转了90度,三姐妹用力地拍打着水面,那是她们试图离开孤岛所做的唯一努力,然而只是死水微澜,一切很快又归于平静,归于等待。
人物自然也不再是原来的样子,原来的故事无足轻重。互文的修辞手法被用在两个文本的拼贴中,很难说清楚演出以谁为主体。看起来占据舞台中央的《三姐妹》是主要的叙事对象,而《等待戈多》里的两个流浪汉更像说书人,在两个文本之间跳进跳出。谁都不是一个具体的角色,也可以互相替换为任何一个角色;台词不构成任何故事,只是被说出口的语句。在这过程中,人物没有行动,有的只是舞台调度。
流于表面的交流亦被剔除。在契诃夫的《三姐妹》中,人们虽然互相谈论、交流,却对当下的生活漠不关心、对他人的言语充耳不闻。《三姐妹·等待戈多》将掩藏这种麻木、无聊的外衣剥除,三姐妹不带感情地说着各自的故事,没有任何人来回应谈话的内容,彼此之间也不存在交流。这种不在场感,直接导致原剧本中流动的时间被剥夺了。《等待戈多》保留了原有的气质,并且补充了《三姐妹》缺失的部分,他们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有的只是现在,而“现在”,就是无尽的等待本身。
“等待”的意义也被取消了。“到莫斯科去!”是三姐妹对未来的唯一希望,事实上又是绝望的,不可能发生的。于是莫斯科成了她们无尽的等待,这与《等待戈多》的主题不谋而合——必须有目标,必须有等待,人才能够在生活中不至于绝望,找到夹缝活下去。如果说,《三姐妹》和《等待戈多》,各自还给观众留了最后一线光明,那么《三姐妹·等待戈多》毫不犹豫地打破了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把未经修饰的无聊,原原本本地放在了舞台上。
不得不说,“等待”本来是这部作品想要精心阐释的终极命题,一不小心却把阐释本身也变成了一种无聊——舞台的无聊,观剧的无聊。
19年前,这出戏的上演更像戏剧界的一场小型自娱自乐,两个毫不相干的戏第一次被拼贴在一起,有人盛赞,有人厌恶,有人中立地对这种戏剧实验表示鼓励……在一篇访谈中,林兆华说道:“(这个戏)不排了,再排就是重复了。等待……”但是19年后的现在,当我们走进剧场观看《三姐妹·等待戈多》,仿佛是一脚跨过俗世生活,打开一本“精神荒漠迷路指南”,却惊愕地发现,“指南”只是朝空中虚幻地举了举手指,却不负责指出地上的路。
重复的等待,重复的无聊……
对进剧场的观众来说,看这部戏舞台上如何表现“等待”,着实是一番考验。即使在《等待戈多》的部分中,演员通过充分的调度、夸张的表演,试图让观众打起精神来,认真地去听懂文本中每一处精心的拼贴与阐释,但这个戏的主题本身仍然是如此沉闷,以至于观剧也成了一场等待,等待开场,等待落幕,等待舞台灯灭后演员仍在黑暗中继续说的台词何时才会结束。文本从案头走上舞台,少了行动作为媒介,是否还可以称之为戏?还是仅仅是有调度的剧本朗读?
牟森在林兆华1990年导演作品《哈姆雷特》的剧评中就写道:“这场演出的一个重要特点是:演出形式上的处理即是对剧作内容的解释……导演的总体解释压倒了对于人物的解释,这也许是互为矛盾的。”林兆华导演逼迫我们承认生活本身是残酷的、荒诞的,无意义的等待是人类共同的精神困境,而放眼望去,普天下竟无一人对此有一点警醒。他迫切地想要把这个道理赤裸裸地摆出来,试图让它变得直观、毫无掩藏、直击人心。因此在每一秒无聊的背后,仿佛都有一个激情澎湃的身影在观众耳边大喊:这就是你!
这种急切转换到舞台上,竟成了另一种荒诞的事实:在演出进行中的两个半小时里,观众确实看到了无聊,感受到了无聊,却不会沉溺于此种无聊,更不会因这一段时间内有限的“等待”而允许无聊。戏剧也需要时刻保持警惕:作为将文本搬上舞台的媒介,它在拥有多样化阐释权的同时,必须关照到观演关系的另一端。追求极致的真实感,取消表演的一切固有因素,抹除时间与空间的界限,将舞台变成一个无限开放的时空,这种反叛带来的结果有利有弊。利的可能是:某些舞台手段能够打破固有思维的藩篱,使台上台下形成精神激荡;而弊端则是:全剧人物不加修饰、“赤裸”地到处显摆,反而增加了某种不适感,至少在演出进行的当下,难以得到观众的正向反馈。或许,创作者此回是在做一个大胆的实验,鼓励观众一感受到这无聊就拔腿而去,因而可以用观众离去的早晚和多少来判断该演出的成功与否?如果是这样的话,好像也没有成功,因为绝大多數的观众还是在勉力等待,直到最后——想看看最后会有什么点睛之笔。当然,最终也没有看到。
诚然,导演并非赞颂“等待”,他自然是痛恨这样无尽的和无聊的等待。流浪汉指着沙滩上那片芦苇说道:“那她们都说些什么呢?她们在谈她们的生活。光活着对于她们来说并不够。她们得谈其他。”还有伊琳娜的喃喃自语也穿插在这几句台词中:“那时候我们也要到莫斯科去了。”此刻,导演看似又在同情那些像芦苇一样原地摇摆而不自知的人的,纵使他本人也是其中一份子。在人人以为的黄金时代,一小撮人仍保持着应有的警惕,试图用种种方式提醒自己,以及有可能听懂这些警告的人: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