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时安
上海昆剧团成立四十周年,正好与中国的改革开放同步。上昆四十年的历史就是改革开放一路走来披荆斩棘,勇往直前历史的缩影,也是中国戏曲一路颠簸蜿蜒前行,走出低谷,渐次攀升的写照。
我和上昆有缘。以前文化生活贫瘠我“饥肠辘辘”,满世界地寻觅能填饱自己精神肠胃的文化粮食。有次无意中捡到一本画报,兴致勃勃地翻看到一帧彩色戏照《挡马》。一男一女在一把朱红椅子上做出高难度的动作和极具雕塑感的造型,有一种英姿飒爽的难言之美,震撼了我的心灵。由此我记住了王芝泉和张铭荣两个名字。更难得的是几十年后,我居然有幸与他们成为彼此非常尊重的朋友。我1997年进入上海文化局工作,其后非常深度地介入了全本《牡丹亭》、《琵琶行》、《班昭》與《桃花扇》的创作。我为《牡丹亭》到杭州请导演,与梁谷音、张静娴、郭启宏讨论剧本,到现场观看排练,通宵达旦处理《牡丹亭》的意外事件。二十年里,勾栏瓦舍,几乎看遍了上昆所有的新演剧目,而且许多剧目不知看了几遍。眼看着蔡正仁和他的师兄弟姐妹从风华正茂的艺术家成为白发苍苍“熊猫级国宝”,我就是闭上眼睛,都能想起他们演出中美丽动人的瞬间以及微妙的神态表情动作眼神。这二十年中,上海昆剧团是我唯一随团参与出境演出的剧团。也许因为唯一,就留下了非常深刻和美好的记忆。1999年12月31日的晚上,《牡丹亭》一本在香港新建的葵青剧场演出,当夜我和上海昆剧团的演员一起驱车登上了太平山的山顶,俯瞰迎接千禧年的港岛。夜色迷人,猎猎的山风扑面而来,我给围在身边的上昆孩子们每人买了一个哈根达斯冰激凌,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张军、沈昳丽、陈莉、余斌、倪泓、吴双、谷好好……那时他们二十出头一点,真是大孩子啊。
六百年意味着什么?对昆曲的历史曾经有过争议,现在学界大体形成了拥有六百年历史的共识。如果用两个词来概括,那就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前者是我们眼前的对象,那种带着幽谷兰花般清高不俗又千姿百态的美,包括如清泉般蜿蜒曲折娓娓唱来的水磨腔。如明代曲论家沈宠绥在《度曲须知》中所说的:“调用水磨,拍涯冷板,声则平上去入之婉协,字则头腹尾音之毕匀。功深镕琢,气无烟火,启口轻圆,收音纯细。”后者就是它风雨苍茫的六百年岁月。
六百年来,昆曲有过虎丘山畔万人唱曲的盛况,也有过门可罗雀奄奄一息命悬一线的危机。实际上昆曲遇到的挑战并不是从今天开始的,在两百年孕育生成,两百年风靡南北的辉煌后,近两百年昆曲真正是几度风雨几度愁。在京腔、秦腔、弋阳腔、梆子腔、罗罗腔、汉调、徽调这些地方戏“乱弹”的冲击下,昆剧已经开始了它的衰落。我们可以在清人焦循于嘉庆二十四年(1819)成书的《花部农谭》看到花部(乱弹)大踏步走向舞台中心,雅部(昆曲)节节败退,此消彼长的历史场景。
清代花部和雅部的争论,已意味着昆曲没落的危险。算是巧合,距离今天正好两百年的光景。几百年下来昆曲几度“病危”,不但有20世纪上半叶昆曲艺人漂泊江湖,甚至还有20世纪八九十年代剧场里三四个观众的惨状。但是今天昆曲依然“活着”,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我们关注的历史文化现象。1949年后,党和政府对于昆曲艺术和民族戏曲的扶持和关怀的力度,可以说是全世界政府所没有的。昆曲是最早得到党和政府明确政策扶持的,特别是进入新世纪以来,无论是文化环境的营造,还是政策方面的扶持,力度都是空前的。昆曲正在受到全社会,特别是大批年轻人的热烈追捧。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今天昆曲赶上了特别好的时代。那么,我们该怎样面对一个好的时代,又该怎么样面对六百年的时光和传统呢?
事实上,如果一个好的时代你去努力的话,那么你就可以大有作为;但是好的时代如果你不去努力的话,即使是躺在好时代创造的各种优裕条件下,你也可以无所事事、碌碌无为。特别是对于上海昆剧团来说,已经有了一个非常高的起点,有了“国宝级”的一批老艺术家,有了完整的中青年梯队,有了“临川四梦”、全本《牡丹亭》、全本《长生殿》、《司马相如》、《班昭》等一批优秀剧目,我们下面一步应该怎么走?就是四个字:“固本开新”。
第一,“固本”,就是要坚守传统,这对上昆来说就是舍我其谁。有传统是好事,但传统处理得不好也会变成包袱。不但要坚守,而且要坚守出高水准的传承,而不是一般的敷衍了事的传承,也不是民间草台班的传承。上昆的很多折子戏都光彩照人、美不胜收。所以要严谨、不怕苦,把精华的表演神形兼备地传承下来。原来说传字辈的先生有四五百出戏,后来到两百出,现在到一百出、几十出。我们能不能将其提升至一百出到两百出、四百出,直至最后扩大到原来先辈也没有演过的优秀传统剧目。要善于花功夫,盘点一下库存究竟有多少,家底究竟有多厚,然后打开宝箱,和昆剧学者一起发掘整理出一些失传的剧目,拭去蒙在它们身上的岁月灰尘,让它们再度焕发光彩。这是我们的责任,这是固本的重任。
第二,“开新”,不要不思进取。20世纪90年代, 昆剧最困难的时候,上昆排演《上灵山》,对此直到今天还有人对它耿耿于怀、批评指责。虽说《上灵山》不算一出特别成功的戏,但我很理解,当年那样做是想用新的有可看性的剧目去争取年轻人,目的是为了去占领市场。上海昆剧团这几年排了一些新的剧目,但是我们要承认这些新的剧目无论对观众的影响、还是在市场上的影响,都没有达到《班昭》和《司马相如》这样的剧目水准,达到像梨园戏创排的《董生与李氏》那样的作品高度。《人民日报》很多年前采访我,我就表示不能把昆曲和所有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变成博物馆,进去瞧一瞧就走人,尤其是戏曲。因此我们要固本还要开新。
传统之所以是传统,就在于从过去到现在直至未来,它始终是一条活的河流,是一个水潭,必须不断地灌注活水。这个活水指两方面,一方面是人才,是我们年轻的昆三班、昆四班、昆五班……源源不断人的活水。还有就是有思想有艺术光彩的剧目的活水。对于昆曲,前面固本很重要,开新也仍然是一个非常值得我们关注的问题。所以,我希望上海昆剧团能够老树新花,不时有高质量的新剧目出现。上海昆剧团今后出国的演出必须要有最高水平的传统剧目,同时也要有最高水平的原创剧目,让我们看到当代中国戏曲人、当代中国昆剧的最新面孔,其实这就是中国艺术家的时代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