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味道

十三朝的古都啊！中国少有可以与西安相提并论的，经历了两千多年的风雨的城市，它的味道是厚重的，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改变。那一围城墙给我的印象，总是一种顽固的姿态。这种姿态牵引出西安的小吃、西安的文化，是我所不能离不能弃的。

这是西安的风味了，绕不过去那一围城墙。城是名副其实的城，一池城墙保存得十分完好，规整地圈出一围城来，四边城门人来车往，原汁原味地勾连着古城的过去和现在，完美得没有任何缝隙。最早的时候，我住在城里，如今搬出城里住到了曲江池边，但有朋自远方来，我没有别的法子，还只有与朋友走上城墙才算尽了心意。城墙、城门、城楼、箭楼、瓮城、角楼……还有撞入眼睛的城砖，灰色的无边无尽的城砖啊，悠闲地走在城墙上，那种君临天下的味道，除了西安城，别的地方有吗？

西安是闲适的，西安人的生活是讲情趣的，满大街都是悠哉游哉的人，我的朋友向我诉说他的感受，以为生活在这个城市是一种幸福。我承认朋友的体会，因为我就是这么认识的，在西安，不是谁会赚钱就能被人尊重，因此，在城墙下的公园里吼秦腔的人就多，去羊肉泡馍馆连咥带吹牛的就多。正吼着秦腔，正咥着羊肉泡馍，老远或是隔窗看见了陈忠实、贾平凹，认识不认识，都要撵着去问一声。对文化人的尊重，是超乎寻常的，你有钱怎么了？捂紧躲到一边凉快去，再不识趣，是非招人白眼的，骂你一声“烧包”是轻的。

城墙是最平实的市民生活，如璞玉一般，不做任何雕饰，原汁原味地展现在人们的面前。只要不是刮大风下大雨，黑天白日的，城墙根就总有围着一圈一圈的人，胡琴拉着，板鼓敲着，为铿锵有力的秦腔伴奏。你方唱罢他登场，没有头，没有尾，吼唱者的面部神态和身体动作，可是要让人拍案叫绝了。自娱自乐的他们，是随意的，非组织的，有一点儿闲时间，围聚在一起，相互切磋，其乐融融，好不快意。夹杂其中的，就还有散步练把式的，遛鸟斗嘴的，卖报卖饮料的，人生百态，都在一起了。

城里的德福巷是年轻人的天地，这条不长的街巷，满是时尚的去处，茶馆、酒吧、咖啡厅，一字排开，不比上海的新天地、北京的后海差什么，徜徉其中的人，有很多是黄头发蓝眼睛杂色着皮肤的外国佬。与之相邻的书院门，与德福巷相同又不相同，其所相同的也是一条不长的街巷，其所不同的是有与文化相关的东西，譬如笔墨纸砚，譬如印石玉器，譬如画廊古物，不一而足，在一街两行的屋舍和外搭的仿古式摊位上，琳琅满目着，灿烂生辉着，整条街巷和在街巷里来来去去的人，骨子里都泛滥着一种怀旧情愫。我是常要来这里的，可能为了买卖，可能什么都不为，就只为了逛逛眼睛。满头白发的剪纸老人，在我眼里已经很熟了，他的手艺是精湛的，苍老的如枯树枝手灵巧异常，一碗茶的工夫，就会有一幅美妙而又无可复制的剪纸作品呈现在观者的眼前。在他的一旁，还有个在写写画画的白胡子老人，他总是一身白色的道家服装，大笔挥动的时候，使人不免想起是《西游记》里的太上老君或是封神榜中姜子牙，把他要疑为仙人呢。独一无二的碑林就在书院门的东尽头，这里是我国古代碑石收藏时间最早、数量最大的艺术宝库。欧阳询、褚遂良、颜真卿、柳公权、于右任这些振聋发聩的名字，无不丰富着这处令人神往地方。我要说，再有文化的人，来到书院门或是碑林，也要将他骄傲的头低下来，谦卑地去领受和体会这里的深厚与博大。

羊肉泡馍臊子面，灌汤包子锅盔馍，金钱油塔凉皮儿……数不清的小吃小喝，轻轻地一说，也要让人满口生津了。羊肉泡馍最著名的是同盛祥和老孙家，如果不吃清真的，还可以去春发生，那里有葫芦头泡馍，不会比羊肉泡馍差。著名的羊肉泡馍坚持按劳分配的原则，不劳动者不得食，你是必须自己动手掰馍的，烙得七成熟的圆形锅盔馍，要费神来掰的，掰得黄豆一般大小，服务员给你端到锅上去，炉头就不会视你为外行，就要小心地给你切肉添汤煮馍了。爱食羊肉泡馍的老西安人，为了不太耽误时间，今天来吃羊肉泡，馍是他昨天吃过后买了馍饼拿回家，晚上看电视时，一边看一边掰，掰好了包在一方手绢里，吃时再提来……羊肉泡馍煮好端到你的面前，你是不能急吼吼去吃的，得一点儿一点儿来，沿着碗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吃到最后，碗底会剩一口汤的，端起碗喝了，嘴里就都是流窜在齿舌间的羊肉泡馍味儿。

灌汤包子是“贾三家”的好，凉皮儿是“秦镇”的好，臊子面是“岐山”的好……酒香不怕巷子深，地道对味的名小吃，不管把招牌挂在哪里，整日里都会客满为患。生活在西安，亏得了天，亏得了地，但是一定亏不了自己的嘴，亏不了自己的胃。

一座城市，都会有它独具的脉搏和文化。西安就是这样的，走路绊一跤，爬起来时可能就会拾起个宝贝。此说虽有夸张的成分，但是绝对不会让人失望。摇滚歌手许巍，应该有他最为深切的感受，这个城市养育了他，给了他一根敏感的神经，让他感受得到音乐的新鲜，于是他便有了《执着》，有了《我的秋天》等。像无处不在的秦腔一样，在西安很容易听到许巍的歌声，他的精神特质，与这个城市是如此地和谐。平凡的人群，安详的老人，沉静的古城墙、护城河，都被歌者透过歌声做了一种新的刻画。

一次横穿城墙，殷红的夕阳挂在天边，柔和的阳光洒在护城河上，我倏忽听见许巍的《故乡》，“天边夕阳再次映上我的脸庞，再次映着我那不安的心，这是什么地方依然是如此地荒凉，那无尽的旅程如此漫长，我是永远向着远方独行的浪子，你是茫茫人海之中我的女人，在异乡的路上每一个寒冷的夜晚，这思念它如刀让我伤痛，我站在这里想起和你曾经离别情景，你站在人群中间那么孤单，那是你破碎的心，我的心却那么狂野。”许巍把我听哭了，一时泪流满面……我希望许巍能再写一曲西安的摇滚，一曲不使我落泪的摇滚。因为我看见，西安与许巍的《故乡》有了些新的可喜的变化。

除了许巍，还有郑钧、张楚，都是满含着西安的情怀，来用灵魂唱歌的，他们是西安的骄子，是精神世界的转世灵童。

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子、温文尔雅的绅士、满面尘土的打工者、生于斯长于斯的老人，还有爬格子的我，我们共同呼吸着这个城市的空气，感受这座城市的温度，感觉着发展和变化，我们享受生活，我们创造生活。

作者简介：吴克敬，陕西扶风人。陕西省作协副主席，西安市作协主席。曾获冰心散文奖，柳青文学奖等奖项。中篇小说《手铐上的蓝花花》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2012年，《你說我是谁》获第十四届中国人口文化奖（文学类）。《羞涩》《大丑》《拉手手》《马背上的电影》等四部作品改编拍摄成电影，其中《羞涩》获美国雪城电影节最佳电影片奖。

摘自《绿色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