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庆新
江岷雨夫妻合葬墓,2005年发现于安徽省安庆市十里铺乡凤凰村,发现时墓葬已被破坏,现场仅存墓志铭残件若干。墓志铭残长72、宽71、厚11厘米,现收藏于安庆市博物馆。
志盖文字竖排两行楷书:“皇清诰授朝议大夫江公岷雨暨德配胡太夫人合葬墓志铭”,镌刻工整,刻字用墨线画出方框(图1)。
志底刻字为小楷,也用墨线方框。墓志全文如下(图2):
皇清诰授朝议大夫云南临安府知府崇祀乡贤江君暨德配诰封恭人胡恭人合葬墓志铭并序。君讳濬源,字岷雨,怀宁江氏,曾祖讳守侗,祖讳汝湛,考讳嘉椿,祖考皆以君贵赠朝议大夫。君以县学生中乾隆三十五年举人,四十三年成进士,授考功司主事,晋员外郎,又晋稽勋司郎中兼考功司事。君在考功十余年,货赂不敢及门,吏不敢为奸弊。乾隆五十八年出为云南临安府知府。临安边远,民有未知义者,君一以道理谕之。讼者至,君呼至案,与言如乡里。至不可教,乃威以法。有兄弟以财讼者,□□言骨肉之谊,其辞痛甚,言未终,讼者泣涕求罢讼,复于好。其后讼者益稀。□□所属夷氓,土司十掌寨十五,旧土官谒知府,其仪严甚,知府□□□□□□□跪拜,惶迫不闻一言而出。君独接以和易,赐坐与问夷情具□,□□□□□□愈谨,而事大治。居寡燕乐厨舍萧然。优人迹不至其郡。而境□□□□□□举县皆立义学,为立法甚密。任内公私修桥梁至五六十,君□□□□□□民以为荣。嘉庆二年,贵州兴义苗为乱,蹂近云南,君调土练防□□□□□□□后二年,君护迤南道,值大兵剿猛猛叛夷,君驻威远,督理防剿□□□□□入都,既引见,反临安待升,君以年七十请致仕归。后五年为□□□□九月辛巳卒于家。邑士人以君□宾请与大府,达之入庙祀,乡贤□□□□□,为诸生时,尝事刘海峰先生,闻古文法,著介亭内外集十二卷,□□□□□其在临安澧社江六蓬渡有蚂蟥之孽,时覆人舟,君为文祭神,□□□□□,若有物陨坠,祟竟灭,人以配昌黎之告鳄云。在威远时,作边防□□□□□边利病尤具。在考功时,为巳酉科陕西乡试正考官,取士称当□□□□□里太学熾生女事姑赵太恭人最孝,赵太恭人谓孙女作妇者□□□□□勤俭助夫为廉。嘉庆□年正月卒于临安官舍,年六十四。生七子。彦和,乾隆□□举人;景纶,已酉举人;郁才,郡庠生;景绶,监生;甸,监生,候选县丞;景绂,□贡□,□□叙盐大使;尔维,嘉庆巳卯举人,溧水教谕。孙二十四,曾孙二十七,元孙三 □□。某年某月某日葬君于城西七里樟木冲之觐龙冈。
铭曰:讲仁导义,德□□□,以及夷裔,树绩佳吏,内原儒艺,有助贤昵,称其翟茀,爰安同瘗。
赐进士出身广东司□郎中四库全书馆纂修官前翰林院庶吉士嘉庆庚午□□鸣宴同恩□加四品职衔桐城姚鼐顿首拜撰,道光七年九月十六日始□□□。
从墓志文可知,墓主江濬源,字岷雨,号介亭,怀宁人(今安徽怀宁)。清道光《云南通志》卷129《秩官志循吏上》记载:“江濬源,怀宁人,进士,乾隆五十九年知府事,性勤敏,听讼明察,增置书院膏火,凡拯灭恤患有益于民者靡不举行,复捐修郡志,以疾归。”①事迹另见《重修嘉庆一统志》卷49董教增的《题祀乡贤录·事实节略》,江景绂等《皇清诰授朝议大夫云南临安府知府前吏部稽勋司郎中考功司员外郎考功司主事显考岷雨府君行述》(介亭文集卷首),②《怀宁县志》卷18《仕业》三十四,记载其“著有介亭文内外集十二卷,笔记十卷,居暇尔言二卷,于役迤南记二卷,北上偶录三卷,独秀山房四书文二卷,诗二卷。可谓著述甚丰”。③
从墓志铭落款可知,这篇墓志铭文由桐城派三祖之一的姚鼐撰写。姚鼐(1731 1815年),字姬传,一字梦谷,室名惜抱轩(在今桐城中学内),世称惜抱先生、姚惜抱,安徽桐城人,与方苞、刘大櫆并称为“桐城三祖”。著有《惜抱轩全集》等,曾编选《古文辞类纂》。江岷雨的墓志铭文也收录于《惜抱轩全集》中。④
对比出土的墓志和《惜抱轩文后集》中收录的墓志铭,局部有出入,或个别文字增减,或个别段落不同。出土的墓志铭在卒年位置残缺,仅存“辛巳九月”,而文集中收录的墓志铭恰好弥补了这个空白,为“嘉庆十三年辛巳九月”,可与《怀宁县志》所记“年七十引疾归,后四年卒于家”互为佐证。另一位墓主胡太夫人的卒年,文集中收录的墓志铭记在数字位置上空缺,为“嘉庆四年月卒于临安官舍,年十”,而出土墓志则为“嘉庆□年正月卒于临安官舍,年六十四”,恰好互为补充,相互印证。
另外,在记录其后人的数量时,出土墓志记为“孙二十四,曾孙二十七,元孙三□”,文集中收录的墓志铭记有:“孙十六”,未见曾孙、元孙。在墓主的安葬时间和地点上,出土墓志铭记“某年某月某日葬君于城西七里樟木冲之觐龙冈”,没有明确安葬的时间,文集中收录的墓志铭记:“嘉庆十五年(1810年)月葬君于县西北四十里辜家冲山麓”,明确了安葬的时间和地点,但地点却截然不同。墓志出土于安庆市十里铺乡凤凰村,该村西距安庆市区3公里,基本符合“城西七里”这个描述,应是墓葬的最终埋葬地点,而文集中收录的墓志铭记载的很可能是首次下葬的地点。出土墓志的落款是“道光七年(1827年)九月十六日”,此时姚鼐已去世多年。出土墓志时间晚于姚鼐文集中收录的墓志铭,应系江氏后人为墓主人由首次下葬的“县西北四十里辜家冲山麓”迁葬至“城西七里樟木冲之觐龙冈”时刻写的,在姚鼐原文的基础上做了一些修改,至于迁葬的原因则不得而知。
根据《桐城派编年》记载:“雍正十二年(1734年)江濬源生”。“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江濬源中举人”。“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江濬源中进士,授考功司主事”。“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江濬源为云南临安知府”。“嘉庆四年(1799年)江濬源纂修《嘉庆临安府志》刊行”。“嘉庆十三年(1808年)江濬源卒”。⑤我们看到志文将江岷雨的人生经历分三个阶段:入仕至考功司、任稽勋司郎中兼考功司事,60岁以前;知临安府事,60至70岁;以病归至去世,70至75岁。
图1 志盖铭文
志文载,“临安边远”,“临安所属夷氓,土司十掌塞十五”,临安又名建水,历史悠久,曾称步头。明清两代为临安府,是滇南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宗教和交通中心。它是中国的最南边,唐元和年间设县,元为临安路,置建水州,清改县。“下辖建水州、石屏州、阿迷州、宁州、通海县、河西县、嶍峨县、蒙自县、新平县,纳楼茶甸长官司、亏容甸长官司、思陀甸长官司、左能寨长官司、落恐甸长官司”。⑥临安府辖地包括今红河州、文山州和玉溪地区的大部,境域广阔,故旧志上有“北抵澄江,西连楚雄”“南邻交趾(今越南)”“为滇上阃”“边徼重地”之谓,是当时名副其实的滇省巨郡。明清时期建水为临安府所在地,府的行政长官称知府。
志文中提到的“土司十掌寨十五”,在文集中为“土司十掌塞十五”,“寨”写成“塞”,疑为笔误。“土司十掌寨十五”即清代临安府辖区中著名的“十土司及十五掌寨”,其区域即今哈尼族的大聚居区红河南岸及北岸部分地区。
图2 志底铭文
所谓“十土司”,即思陀、溪处、落恐、瓦渣、左能、纳更、稿吾卡、纳楼、亏容、阿邦(后分出慢车)。十五掌寨,即猛丁、猛弄、猛喇、马龙、斗岩、茨通坝、宗哈瓦遮、水塘、猛梭、猛赖、猛蚌、者米、五亩、五邦、阿土等,又称“十五猛”。十土司中的前七司,十五猛中的前七猛,其土司或寨长都是哈尼族。纳楼土司是彝族,亏容、阿邦的土司和水塘等八猛的寨长都是傣族。居民则以哈尼族最多,彝族、傣族次之。清嘉庆《临安府志》为时任知府江岷雨编撰,在其“土司志”中集中地叙述了红河地区以哈尼族为主的各少数民族的自然环境、历史沿革、经济生活和风俗习惯等方面的情况。
志文记江岷雨第一、三阶段经历时只用寥寥数笔带过,而用较大篇幅重点叙述了第二阶段墓主人官至临安府知府后的十年间的诸多政绩,纵观墓志对江岷雨治政业绩的描述,涉及教化百姓、兴学、立法、修桥等,《怀宁县志》亦有叙述及补充:“岁行视郡县水道,劝修桥梁至五六十余所。修葺书院捐置膏火千金日会诸生讲学课文诱进其行谊,复义学五十九所。先是绅士以义学读书人少欲裁之并入县书院,濬源不可,谓义学为教化乡愚而设,若裁之,是县城有学而四乡无学矣,识者谓其知大体。明年地震,石屏尤重,男妇毙者四千余人,极捐廉煮粥盖草棚安集之,为请于朝以赈。”一位亲民、爱民、与多民族和谐共处的桐城派儒官形象跃然纸上。
提到江岷雨的历史功绩,则不能不提其于嘉庆四年(1799年)重修的《临安府志》。嘉庆《临安府志》是迄今为止保存临安府地区资料最为完整的一部府志,其之前所修府志多已亡佚或残缺不全。嘉庆《临安府志》在继承雍正《临安府志》的基础上,更加详化和记述了雍正以后多年的事迹,一方面保存了史料,另一方面又反映了临安府地各民族社会经济文化发展的状况,而且有的资料在明清两代的云南方志均不获见,所以更显得弥足珍贵,是研究古代临安府最为翔实的资料之一。嘉庆《临安府志》不仅是嘉庆年间云南少有的几部志书之一,而且是现今《临安府志》保存最为完备的一部,至今仍是研究云南地方史、民族史不可缺少的一部重要的参考志书。⑦
“嘉庆二年,贵州兴义苗为乱,蹂近云南”,指的是嘉庆二年(1797年)爆发了以王囊仙、韦朝元领导的布依族、苗族起义,朝廷称为“苗乱”。《怀宁县志》这样记载:“嘉庆二年兴义苗叛延至广西州,隔河迷仅百余里,土司争感奋,愿募练千数百人备郡城自效,大吏遂调之他往。濬源复募六百防御,民得无恐。”
“后二年,君护迤南道,值大兵剿猛猛叛夷”指的是嘉庆四年(1799年)九月,李文明在缅宁大黑山领导人民进行反抗傣族土司压迫的武装斗争。李文明(云南缅宁厅今澜沧县人),其所在的拉祜族受傣族土司—勐勐土巡检管辖。《怀宁县志》云:“后摄迤南道,篆猓黑乱,总督檄,领土练千余由普洱、威远会剿。”这两次涉及边疆少数名族内部矛盾的危机处理,都体现了江濬源在危急时刻展示出来的文韬武略,保卫了一方安定,维护了边疆的稳定。
临安为西南边陲、蛮荒之地,与安庆地处吴楚,人文鼎盛形成鲜明对比,身为桐城派文人的江岷雨,官至郡守,镇守西南边陲,守土一方,无论在政治、军事、司法、民族关系、人文教育、基础设施建设都给当地做出了巨大贡献,究其自身原因,笔者认为其受桐城派的影响是关键。姚鼐在为其撰写的墓志铭中这样评价他的文章:“……工文章,……闻古文法著介亭内外集十二卷,介亭笔记十卷。”此古法写作乃桐城派所极为推崇的。
虽然史料中没有证据表明江岷雨与桐城派领军人物—姚鼐有过交集,但从姚鼐亲自为其撰写墓志铭文,并在志文中提到墓主人“为诸生时,尝事刘海峰先生”,明确江岷雨年轻时曾身受桐城派开山鼻祖刘大櫆的教化,另外录自刘声木《桐城文学渊源考》的《桐城派名录》中,刘大櫆这一支赫然列有江濬源,⑧《桐城文学渊源考》卷三称其:“师事刘大櫆,受古文法。其为文波澜意度近似大櫆,诗亦清雅拔俗。”“其文因事类情,即物穷理,无心为文,而天下之至文莫能过。姚鼐称其文为有德者之言,足为世益。”从年龄看,江岷雨卒于嘉庆十三年(1808年),年75,与姚鼐年龄相仿,或可以此认定其曾与姚鼐同为刘大櫆学生,而从此建立深厚友谊,过往密切。文集中收录的墓志铭记载的墓主安葬时间为嘉庆十五(1810年)年,此时姚鼐在哪呢,“嘉庆十年(1805年),重赴江宁,再主钟山书院,嘉庆十五年八十高龄的姚鼐重赴江南乡试鹿鸣宴,钦加四品顶戴,得到了他一生中的最高荣誉。嘉庆二十年(1815年)七月,姚鼐偶感微疾,医治数月无效,于九月二十三日卒于钟山书院。”⑨嘉庆十五年姚鼐为刘大櫆弟子江濬源作《朝议大夫临安知府江君墓志铭并序》,⑩应为姚鼐一生撰写的众多墓志铭中的收山之作。
墓志铭是中国古代散文创作中极为重要的体裁之一,它源于东汉,盛于唐代。姚鼐作为“桐城派”的集大成者,运用这一传统文体写下了许多篇章。其中部分落入俗套,成就不高,但更多的篇章是自发新意,不蹈古人。此篇墓志铭文中,为突出墓主在官期间兢兢业业,勤政爱民,他举了这样的事例:“其在临安澧社江六蓬渡有蚂蝗之孽,时覆人舟,君为文祭神,其夜大风雷鸣,若有物陨坠,祟竟灭。”他用奇幻的笔法,写出了墓主特有的风貌,使写实性的墓志充满浓厚的浪漫气息。姚鼐的基本思想虽然没有超出封建主义的范畴,但他的文章却被推崇“为天下之至美”, 桐城派毕竟被他推上巅峰,而占据文坛200多年的煊赫地位,这绝不是偶然的,而是由其文学成就自身的内在原因所决定的。
注释:
①鄂尔泰等监修《云南通志》卷129,《秩官志循吏上》,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
②江濬源《介亭文集》,清嘉庆十三年友善堂刻介亭全集本。
③朱之英《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民国怀宁县志》卷18《仕业》。
④姚鼐《惜抱轩全集》,中国书店出版社,1991年。
⑤⑩俞樟华、胡吉省《桐城派编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
⑥范承勋、王继文《云南通志》卷之四,建置十四、十五,民国间刻本。
⑦付春《言择雅驯信今传后—浅析嘉庆临安府志的史料价值》,《西南古籍研究》2011年卷。
⑧刘声木《桐城文学渊源考、撰述考》《桐城文学渊源考名氏目录》卷三。
⑨王乐群、马丽琴《枞阳历史名人评传》,黄山书社,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