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猛
《天发神谶碑》,又名《天玺记功碑》《三段碑》,三国吴天玺元年(276年)所刻碑石。所记内容为吴末帝孙皓假托天降符瑞而立碑记功之事。宋时原石断为三段,清嘉庆十年(1805年)毁于火。该碑一出,深受世人推崇。清代著名金石学家张廷济称其“雄奇变化,沉着劲快,如折古刀,如断古钗,为两汉来不可无一、不能有二之第一佳迹”①。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图书馆藏旧拓本一种,有王耤、冯汝玠、李棪、陈庆龢等人题跋,或评价碑文书法,或考订碑文书者,或评论碑文价值,从中可窥见清末民国之世碑学名家的治学精神。今移录如下,并略作注释,以求教于方家。
因该碑宋时即断为三段,清嘉庆十年又毁于火,原石拓本稀见。现在已知传世的最旧拓本为宋拓本,藏于故宫博物院。此外尚有少量的明初拓本、明拓本、清雍乾拓本等。翻刻本则有江宁本、黄泥墙本、阮元摹刻本、张容园重刻本、俞麟士重刻本、姚景绶摹刻本等多种。
该本为原石拓本,罗复堪旧藏,封面绫面装裱,有罗复堪题签“天发神谶碑,吴天玺元年,复堪题”。钤“悉檀”白文印(图1)。拓本剪裱,册页装,一函二册。文字内容能辨识者共计192字。列表以示之:
附表
图1 封面及题签
该本“敷垂亿载”四字,“垂亿载”三字尽泐,“敷”字左半损甚,“吴郡”二字尽泐。故此本当为雍乾时期或稍后拓本(图2~4)。
此本《天发神谶碑》捶拓年代虽然近于最晚,但仍是原石拓本,故仍较稀见,洵为珍贵。许多碑帖名家以得之为幸事,此拓本后有王耤等人题跋,更收录了李文田、陈澧等人撰写的跋语,使该拓本增色不少。
天发神谶碑,有以为无上妙品者,有以为牛腹书者。人世之爱憎,古今之评鸷,亦何常之有?然笔力斩钉截铁,古气磅礴,断非后人所能企及。望善藏之,非其人非其价不可轻弃也。特此奉纳,希检收为荷,敬请象乾四兄大人吟安不具。愚小弟王耤顿首。
按:该跋是王耤写给“象乾四兄大人”的,指出世人对《天发神谶碑》的评价有截然相反的两种意见,但就其看来此碑书迹斩钉截铁、古气磅礴的笔力,非后人所能企及。并希望他好好保存,仔细鉴赏。王耤(1792~1859年)字山筠,号石华,湖北石首人,清朝藏书家、书法家。早年游历东南各省,研习书画和目录之学。能诗文,精通画艺,并大肆搜罗古今书画典籍和宋元明各朝文集诗词,建“海粟斋”以储之。编辑《艺苑丛抄》。傅增湘对其评价甚高,称“诣力之专,嗜好之笃,殆无日不沉酣于典籍”。②“象乾四兄大人”,姓名不详,事迹无考。王耤既以兄呼之,两人互相有拓本往来,知其与王耤年纪相仿、志气相投。
对于《天发神谶碑》的评价,赞赏者历来评价极高,以为乃是“无上妙品”。如宋黄伯思在《东观余论》中称该碑“若篆若隶,字势雄伟”;③康有为认为,吴碑四种,其中《天发神谶碑》“奇伟惊世”。④非难者则极力诋毁,如郭宗昌《金石史》就视《天发神谶碑》为“牛腹书”“牛鬼蛇神”。⑤所谓牛腹书,意指伪造的文字材料。语出《史记·封禅书》:“齐人少翁以鬼神方见上……居岁余,其方益衰,神不至。乃为帛书以饭牛,详不知,言曰此牛腹中有奇。杀视得书,书言甚怪,天子识其手书,问其人,果是伪书。”⑥在诸多评价之中仍以赞赏者占绝对多数。
图3 “建业”之“业”字
右吴天发神谶刻石,相传云皇象书,《吴志·赵达传》裴注引《吴录》曰:皇象字休明,广陵江都人,幼工书,时有张子并陈梁甫能书,甫恨逋并恨峻,象斟酌其间,甚得其妙。中国善书者不能及也。严武围棋,宋寿占梦,曹不兴善画,孤城郑妪能相人,及吴范、刘惇、赵达,世皆称妙,谓之八绝云。今按皇象卒年不可考,然吴范卒黄武五年,刘惇占星、赵达推步皆在孙权之代,并见本传。又《吾粲传》粲以鲁王霸谮诛死事在赤乌十三年前,而粲传注引《吴录》曰:粲生数岁,孤城妪见之,谓其母曰:“是儿有卿相之骨”,则妪及见粲少时,其年以老,诸人皆生长达,安皇象独优游天玺?此可疑也。又《孙綝传》注引《文士传》曰:华融字德蕤,广陵江都人,祖父避乱居山阴蕊山下。时皇象亦居此山,吴郡张温来就象学,欲得所舍,或告温曰:蕊山下有华德蕤者,虽年少,美有令志,可舍也。温遂止。融家朝夕谈讲。俄而温为选部尚书,乃擢融为太子庶子。更以《张温传》考之,温之病卒年近四十,亦在权代。夫张温、华融齿望既非,象此郑妪、赵达享年多迄权时,侪辈既逮于达,安踪迹便乖于泰始。况吴之天玺,晋已咸宁,谓曰象书,兹为未确。此如汉碑绝妙,图经便属于蔡邕,魏石犹存题记,必归诸梁,鹄夸异之,言不足信也。此本为礼卿翰林所藏,因假读十日,书而归之。光绪癸巳十月十日李文田记。
按:此段内容为李棪抄录其祖父李文田题在蒯老典所藏的一本《天发神谶碑》上的题跋。李文田(1834~1895年),字芍农,广东顺德人,清代著名书法家、藏书家、金石学家。咸丰九年(1859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官至礼部右侍郎、工部右侍郎。李文田是清代著名的碑学名家,精于鉴赏,收藏有秦《泰山石刻》宋拓本及汉《华岳庙碑》断本宋拓本。著有《和林金石录》《双溪醉隐集笺》等。《清史稿》有传。⑦
李文田此段内容作于清光绪十九年(1893年)。其通过考查三国时人曹不兴、严武、菰城郑妪、吴范、赵达、宋寿、刘敦以及吾粲、华融、张温等人的生活事迹,论证了吴天发神谶刻石并非皇象所书,可备一说。“粲以鲁王霸谮诛死事”,即是指吾粲在孙吴立嗣问题上因维护太子、反对立鲁王孙霸而忤逆孙权遭杀一事。《三国志·吾粲传》载赤乌中,吾粲“遭二宫之变,抗言执正,明嫡庶之分,欲使鲁王霸出驻夏口,遣杨竺不得令在都邑。又数以消息语陆逊,逊时驻武昌,连表谏争。由此为霸、竺等所谮害,下狱诛。”⑧关于与此事关系密切的孙吴立嗣问题,朱子彦有详细考论。⑨礼卿翰林,即蒯光典。蒯光典(1857~1911年),字礼卿,安徽合肥人。晚清著名学者,教育家,政治思想家。精目录之学,擅长古籍、金石、书画鉴赏,收藏宏富。该拓本即是其所藏之一。《清史稿》有传。⑩
右先祖文诚公为蒯礼卿丈题语,复堪世丈出示此本,敬迻录过以副雅意。棪行箧有扬州阮氏文选楼旧藏本,取以相校,知此本为乾嘉时物,而“罗络”“罗”字蒯本亦无此清晰,大约洗石后所拓也。文达跋有云“嘉庆甲子江宁遵经阁灾,此碑已毁于火”。此虽近年新拓本,然以后不复再得,当与西岳碑并重矣。复丈得此罗字本,其宝爱之当何如邪?丁丑三月李棪。
图4 拓本首开
按:李棪虽具体事迹无考,但知其是清末碑学名家李文田之孙。复堪,即罗复堪,民国时北京四大书家之一。名镦曼,一字复堪,以字行,别署有悉檀等。广东人,长期在北京供职,解放后为中央文史馆馆员。跋中称罗复堪为“世丈大人”,故此跋当作于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行箧,旅行用的箱子,此代指家中。扬州阮氏文选楼,清代扬州阮元及其家族编刻图书之地。因选址于隋江都文选学家曹宪旧居故址,故名。 据此段内容可知李棪家藏有阮氏一个旧藏本,李棪以阮本与此本相核对。而又言蒯本如何,又抄录蒯本题跋,大约蒯本此时亦藏其家。文达,即阮元,谥文达。文达跋,应是李棪家藏阮氏本中阮元的题跋。
今所藏此碑二本,皆无吴郡工东四字,十年前曾借此本钩摹之,仲约学士谓工东乃江陈二字之右旁,可谓精鉴。余谓丹字下缺二字,人下当是广字,此本稍见其左半,此广字是人名,下文广省乃是天谶,广多所未解即此人也。愚意如此,学士以为然否?
右祖考京卿公为李文诚公藏本题语录,应复堪姻丈雅属。丁丑夏五陈庆龢。
图5 王耤跋
按:陈庆龢(1869~1959年),清代著名学者陈澧长孙,清末民国书画家。字公睦,广东番禺人。陈庆龢工于词章,而又熟悉西学,清末历任广雅书院分校菊坡精舍学长,内阁额外中书。入民国后又任国务院咨议,外交部秘书兼参事等职。建国后受聘为中央文史馆馆员,著有《述训》《容园杂抄》等。陈庆龢此跋当作于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此跋主要抄录了陈庆龢祖父陈澧为李文田收藏的一个《天发神谶碑》拓本所作的题跋,是陈澧、李文田互相探讨拓本的直接记录。陈澧(1810~1882年)清代著名学者,字兰甫,号东塾,广东番禹人,世称东塾先生。清道光十二年(1832年)举人。先后受聘为学海堂学长、菊坡精舍山长。精于天文、地理、乐律、算术、书法。著述颇丰,有《东塾读书记》《汉儒通义》《声律通考》等传世。《清史稿》有传。仲约学士,陈澧对李文田的尊称。因李氏一字仲约,又曾做过侍读学士,故如此称呼。陈澧文中对拓本中的个别字进行了探讨,应对拓本的研究十分有意义。
图6 李棪跋
图7 陈庆龢跋
天发神谶碑,结体严整方骏,落笔沉着痛快,是师嬴秦权量刻辞之意而能出以变化者,晋魏六朝碑额悉从此出,而气势魄力逊此雄厚远矣。惜碑以汉例不著书者姓名,殊为憾事。后人纷纷考定,或以张勃《吴录》为据定为皇象,或因禅国山碑同时,定为苏建。此外则别无可澄蒙以为书者姓名。碑既不著与其实指其人而不足不澄古信。今则石如守阙文阙义之训之为佥也。复堪先生得旧本嘱题,敢书所见敬质高明。丁丑二月花朝志青冯汝玠。
按:冯汝玠(1873年~?),字志青,别号环玺斋主人,浙江桐乡人。清末民国著名文字学家,长期致力于金石、甲骨、文字、目录之学的研究。辛亥革命年前任职清廷海军部,入民国,任江苏县知事等职。后任北京大学教授,潜心讲学著述。著有《文字总枢》《文字形义总元》《说文举例》等。又曾负责《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金石类分纂稿》的撰写,为编纂《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做出了重大贡献。该跋是冯汝玠于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所作。
嬴秦,指秦国或秦朝故名。汉例不著书者姓名,即指周秦两汉之世,古书多不题撰人。关于此事,余嘉锡已有详论。《吴录》,晋人张勃所撰叙述孙吴一代历史的纪传体断代史。该书体裁完备,叙事完整,保存了大量孙吴史研究的重要史料;力主正朔在吴,堪称“孙吴一代完史”。花朝,即花朝节。也叫花神节,俗称百花生日。
从题跋情况可以看出,此《天发神谶碑》拓本在清中期曾经王耤和其“象乾四兄”递藏。后在清末民国时,罗复堪得到此拓本,在1937年时先请冯汝玠题跋,又请李文田后人题跋,再请陈庆龢题跋。
图8 冯汝玠跋
跋文中所涉及的六人特别是李文田、陈澧二人,均是清后期或民国时期著名的学者,在碑帖研究方面造诣颇深。他们撰写的内容,品评碑文书法,考订碑文作者,讨论碑文价值,对研究《天发神谶碑》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另外,我们还能够从中体会当时学者之间的交往、论学,以及他们在收藏中的历史、人文情怀。
注释:
①(清)张廷济《清仪阁金石题识》,清观自得斋丛书本。
②(清)傅增湘《藏园群书题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546页。
③(宋)黄伯思《东观余论》,明毛氏汲古阁刻本。
④崔尔平《广艺舟双楫注》,上海书画出版社,1981年,第131页。
⑤(明)郭宗昌《金石史》,清知不足斋丛书本。
⑥(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第1387~1388页。
⑦(清)赵尔巽等编《清史稿》,中华书局,1977年,第12416~12417页。
⑧(晋)陈寿《三国志》,中华书局,1959年,第1339~1340页。
⑨朱子彦《孙吴的地域集团与立嗣之争》《社会科学战线》,2013年第7期。
⑩同④,第1258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