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玲玲
从母体里冲出来,看见一道白光,懵懵懂懂地向世界进发了,来不及思考,无所谓觉醒,但求衣食无忧,赢得小虚荣。人到中年,看到大夜弥天,璧月澄照,夜住进了我的心里,月高踞在苍穹,我跌跌撞撞地独自前行,终究不免清寂荒寒。
佛祖说,那时他被一阵生命的创痛击中,他把这创痛叫“劫”,因此,他放弃了应当由他继承的小小的王国,抛弃了娇妻和幼子,在大地上长久地流浪,用各种痛苦折磨自己。天地那大块的混沌啊,我也遇到了劫,顽固如厚壁沉默如冰川的劫。我也渴望远行,要么在黑暗里独自煎熬和寂灭,要么在更深的黑暗里找到白光。然而,我看见了你,一个头顶桂冠、运交华盖的人,和我一样在荒寒路上匍匐。相比你煌煌的光芒,你五十六岁的生命过于短促,但我看见你的童年,还看见你的晚年,因为我们都在所谓的中年看见人生的晚境,看见黑暗中的空虚。
你说,惯于长夜过春时。在茫茫的夜幕下,一个人独立于荒冢旁。昏暗是那么的深广,以至包卷了一切。唯有那颗不安于沉寂的心在跳动着,发出熠熠的光,晦明之间,射出冲荡的气息。一切苟活者显得苍白无力。
我看见作为绍兴人的自己。你就住在我老家旁边,我老家所在的东咸欢河沿就有你少时日日必去的当铺。我日日在河沿玩耍,固然体会不到少年的你内心的荒凉,但在地理上接近了你。骑车路过鲁迅故里,看见壮观的游客队伍,一边哀叹绍兴人还是靠你吃饭,一边仍有小小的得意,并且按文追索,寻找你笔下的细物深情。
在百草园里,孩子跑来跑去,总算在地上捡到了一颗黑硬的东西,围在手里,五指抓紧。工作人员说,这是皂荚果子,可以当肥皂。我俩使劲揉搓,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或许童年也是一种化学反应吧。
在鲁迅路上碰到一个卖覆盆子的乡下老农,脸上一层一层的皱纹,塑料盒里一颗一颗的红果果,小小的空间里,倒也显出挤挤挨挨的样子。乡下老农看见我,皱纹变成了漩涡,这是覆盆子,二十元一盒,很甜的,刚从山里摘来。他把塑料盒举到我面前,像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刚从母体里分娩出来,带着晨雾的气息和新鲜的血汁。据说覆盆子和树莓是同一种野果,不知道少年的你能不能说清树莓和地莓的区别呢。
在路边、田野,捋了一大把罗汉豆,清水煮了,用手撮着吃,鲜嫩、清甜、恣意,连疼痛的蛀牙都被安抚了。朋友说,鲁迅也偷过豆。我恍惚了一下,才想起《社戏》里是有这么一出。那么坚硬、峭拔的你竟在我心上摩挲出温柔的涟漪。
小时候随母亲去看电影。乡下的空地、城里的广场都有古老的电影反复回放,最好是在野外散漫的地方,远远的看着,自有它的风致。听说早先的放映员都是马拉松选手,这个村子放完上集,放映员就飞腿送往下个村子,路上哪怕耽搁一秒,就要出人命了。只要有得看都是好的,就像少年的你在乡下看戏,不过就是老旦咿咿呀呀的唱,不过就是铁头老生连翻八十四个筋斗,不过就是一个红衫小丑被绑在台上,给一个花白胡子用马鞭打,大家却觉得是最好看的。
后来还看过《山海经》,和孩子一起看的。一个人面蛇身的怪物,憨厚的笑容和狰狞的身子拼接在一起,突兀而诡异。一大堆书守着跳跳,跳跳只看《山海经》,她献宝似的翻到这一页,等别人惊吓般的叫起来,她享受这种快感。想来少年的你也是这般心情,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无头而以双乳为目的怪物,这是长妈妈弄来的“有画儿的三哼经”,少年的你因此原谅了她谋害隐鼠的罪行和她夜间睡觉的伸开手脚占领全床。
你的童年一点不缺颜色,更何况还有少年闰土。深蓝的天空,金黄的圆月,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地,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少年闰土有如天神,知道无穷无尽的稀奇的事,赐予你的少年生活以非凡的色彩。
我看见做教书匠的自己。教材变来变去,你总是永久房客。读你的文章总觉拗口不通、不明所以,还有很多被注为通假字的错别字,无数次使用的“罢”,以及一语中的、意蕴无穷的鲁迅体。你用生命写文章,我用它布置作业,出八股题。此间唯一可干之事是读你的书,于我算是伟大的任务。零散地读过,你的犀利、激烈自不必说,让我惊奇的是你散文的从容和优美,宛如一个有些沧桑依然素心的江南女子徐徐展开长卷画轴,你一路徜徉,沉湎、浮想,时光像拉长的水袖,曼妙而深沉。你的诗歌仿佛自外于你的人生,全然的赤子呈献的肺腑,还有笑眯眯的弥勒相,读来是一首杭育杭育的歌,节奏天然,韵律柔和。你的《伤逝》是近代中国老妇人决心自强而不免颓丧的爱情小说,勇猛而无畏的青年、痴诚而无知的爱情一起陨灭在强横的世俗和琐碎的生活中。爱是各种或明或暗的力量的成全,少了一环,节节败退。小说结尾,涓生为子君送葬,将事实埋在心中,用遗忘和说谎做前导,默默前行,爱情的悲凉不过是宇宙悲凉中的一隅,人们各走各路,四面都是灰土。看《两地书》,你完全从常态的角色中逃了出来,是愛情的忠贞者,是富有灵感的促狭鬼,是纵情任性的恣意者,从老大中国的茧里爬出来,在爱情的王国里冒一次险。
更见你精气神的是散文诗和杂文。野草在荒坟间、野路边,和生死、遗忘、孤独相伴,更容易看见形骸之下的真实。在《野草》里,你抛弃了优美、温情、童趣,还有理性,直写心的印象,梦的呓语,世间的阴影,阴影之间挣扎的黑影。散文诗是你说不出的苦,杂文是你说出来的愤,糅成一味中药,欲治疗世人而不得,终于迸出了对人世最大的恨。恨的彻底,乃是爱的绝望,其苦更甚,遭人背弃。
你的文章,让我惊艳,甚或害怕,带着灰色的精神病小说的感觉,让我有了抑郁的症状,我在黑暗的茧里瞪视自己。
读中学时,常读金庸。教书备课,常见有人把金庸和你并提,大概是其文的根子可以追溯到文化传统。金庸通过让人心动神摇的故事和人物,把文化传统的诸多好处展示出来,你一脚踹坏了古旧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把传统文化的欺人心地揭穿。在金庸里,可以看见各种有趣的人物,还有铭心的场景,至于呈现的各种爱情形态,更是让人情不自禁地对号入座,另有神来之笔、域外奇谈,比历史有趣,比八卦高明,一切都让人抱有侥幸的幻想。在你那里看见阴冷的人,灰白的场景,可有可无的对话,政治是过时烧饼上的霉点,爱情是提前到来的末日,活着是磨成一团虚无,死是彻底的一了百了,这是白日明月下的荒诞,所有人在劫难逃。金庸是汪洋,阳光普照,包容万物,世事变幻,人情深厚,文字背后是慧黠的目光、悲悯的心灵,你是深渊,不见阳光,风雨侵袭,雷霆万钧,暗流汹涌,冷峻的文字,悲凉的情绪,温情夹杂在大悲哀中,即使如故乡,如少年闰土,都裹挟在一团迷雾中。
我能够在夜里看见你,是因为祥林嫂。
我发现我俩惊人的相似。黑眼圈,蓬乱的头发,面色发黄,衣着普通,有些神经质,常常心神恍惚,都有熬夜的习惯,喜欢在台灯下写字。在夜色茫茫、众人昏睡时独自醒来,觉出生命的荒寒,死亡的迫近。钱玄同说,鲁迅像只猫头鹰。你自嘲,我的文章是枭鸣,别人不爱听。在中国的传统里,“鸱枭”就是猫头鹰,形象可怕,声音凶恶,明知道别人不爱听,偏喜欢那么说,把晦气带到所有地方。
还有那不讨喜的祥林嫂。从被卖作童养媳的那刻起,悲凉的人生已然开始,更不论后来的被卖再嫁以及夫死子夭,也不论捐门槛赎罪而不得以及被赶出鲁家最终死于除夕的大雪中。始于春天,终于冬天,人生走进了寒风吹彻的夜晚,而看不清的雪夜里,有多少暗箭流矢刺入祥林嫂已然麻木的身子。虽是无可置疑的悲剧主角,但她仍是英雄,辗转于平庸卑贱生活却显出卓绝的姿态,那么勇毅的努力已经超出了一个女子的体能极限,也超出了时代对女性的角色规定,但是,仍然唤不醒吃素的女人,打不破鲁镇的坚硬和封闭。雪花可以叫来春天,可以替人申冤,面对祥林嫂终于放弃挣扎的身体,她只有覆盖,不敢叹息。
还有“我”,祥林嫂相信的“迅哥儿”,见过世面,她看着长大的人。“我”和鲁四老爷格格不入,“我”和鲁镇冷然相对,祝福是老大古国的仪式,完全失去了它的本色和活力。“我”清醒地知道自己既非引领者,也非殉道者,反而在祥林嫂的追问下陷于困境。“我”也曾经热烈的追求过,执著的坚信过,然而终敌不过世事的消磨,还有祥林嫂的一生之问。
在用肉体匍匐苦难的路上,在用精神拷问灵魂的路上,所有人都失败了,举目四望,不见对手,身后的雪原一片灰濛,不见足迹。
夜啊,答我以生,答我以死,生与死都没有回答,就让我远行吗?在远方长久地流浪吗?
或如祥林嫂困守鲁镇,像所有人一样跪拜各种主义、观念,或者在不见日光的内心厮缠,把自己撕成碎片,祭奠无爱的人间。
或如“我”赶紧离开,鲁镇的人不是像鸭子一样被提着脖颈待宰,就是腌制了挂在垂满冰凌的屋檐下。我还是保全了这尚知五味的肉身,去福兴楼吃清炖鱼翅,一元一大盘,价廉物美。
这都不是真正的生和真正的死,这也不是真正的出走。没有确立意义,没有终极目标,没有一场飞翔,一场血与火。
前方是空虚,后方是空虚,唯有这肉身的实体,难道要与黑夜肉搏?当我们被生命的创痛击中,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绝望者。
我们都是对永恒发问而没有答案而厌弃了与这个世界的一切关系,厌弃了与人的一切关系,厌弃了一切亲情与友谊的人。
当心灵觉醒,寻觅永恒而不可得,人就寻求当下的毁灭。自己毁灭自己,或想方设法借别人之手毁灭自己。一株小草或一只小兽在天地之间安然自处,如弘一法师圆寂前所说“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正是生命自然孕育、自足圆满的状态。人在伊甸园吃了分别果,从此失去浑然忘我、天人合一的意境。美丽的伊甸园充满了诱惑,它挑动了与生俱来、深藏内心的那根脆弱的神经。黑暗并非来自政治的高压,经济的贫穷,道德的败坏,人情的冷漠,在月光下,无边的黑夜自心中升起,遮盖了头顶的天空。
在心灵的荒原上,我们伸出手臂,始终不见第一缕晨光照亮冰凉的手掌;我们张开双脚,始终没有第一波海水温暖僵硬的脚趾。我的青春曝晒在烈日下,像一具千年木乃伊;我在月光下长久地踯躅,看见宇宙的荒寒和寂灭。
我们与阴暗时代的阴影们相逢,我们都是黑夜之子和精神兄弟。我们企图找到意义,找到天涯同行的理由。
夜是造化编织的玄衣,覆盖一切人,使心安宁,不知不觉中卸去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条条的裹在这无边际的黑絮似的大块里。
夜看穿了君子们包藏的内心,看清了爱人们突变的脸色,看到了笼罩在文人学士们头顶上的金色光圈,那些写在耀眼白纸上的超然、巍然、恍然、粲然,只剩下乞怜、讨好、瞒骗、造谣。
高墙后面,大楼中间,黑狱里,深闺里,挤着大片的黑,在白日里沉默不语。白日不过是黑暗的装饰,人肉酱缸上的金盖,鬼脸上的雪花膏。
只有夜还算诚实。
赤足的人喜欢在寒夜里行走,和大地有了真实的连接,体味到泥土下深藏的暖意,生命预备积聚能量孕育后代。
秋夜的寒是山泉的清冽,有澄心涤思之效,辽阔的夜空里,明月皎洁,星光迷人。冬夜的寒是冰雪的冷冽,赋予凡躯清肤洁质,幽深的天宇下,冬月晶莹,雪光返照。
纯粹的寒夜自有一段冰魄雪肠,天然地拒绝暖日的氤氲、混沌和界限不分。
寒夜是不失比例的夸張,看见人心的险恶,看见人生的虚无,看见黑色的激情,看见泥土般的悲悯。
夜自有夜的阴冷和险恶。如祥林嫂人生的最后一夜,鲁镇陷在千年一律的祝福里,是终于和那个开始怀疑的自己抗辩而力竭至死,还是在恍惚而温暖的场景里沉迷而不觉至死?如你经历的旧中国的夜晚,哭泣得累了,颤栗得麻木了,绝望得几近窒息,夜还在编织罗网,预备给昏昧的人最后一击。
所有的夜麇集起来,牵在一起,赶走黎明和日出,只剩浓重的黑和灰蒙蒙的白。
夜自是穷者饿死、老者病死的时候,自是杀人偿命、鬼魂横行的时候,夜制造了衰朽、陨灭、冤屈、残忍。
故乡的坟地,灌木杂草丛生,乌鸦凄厉而鸣,你甩开大步走夜路,踢出了鬼的原形,盗墓的不怕鬼,倒怕人。鬼不过是一缕青烟,人烧成灰还冒着戾气。
然而,你从此和夜捆绑在了一起。而你坦言:“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
你像一只被人类伤害过的野兽,躲在漆黑的洞穴里,张大了眼,尖锐的爪牙时刻准备着。你自承“神经过敏”,疑神疑鬼,假想仇敌。你由日返国后,曾定制一把小刀,藏在枕头下,每夜枕着睡觉。你常做恶梦,出门时,黑暗中两边埋伏着两个人,他一喝,那人影便隐去不见。
怀疑拱出来,一切都是心造的魅影。仇恨绵延,他人就是地狱,最好一招致命。人变得阴鸷、偏执,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与其抗争,陷入荆天棘地。彻底的怀疑和彻底的怨恨会摧毁阳光和信念,所以你说:“绝望之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于是,有人质疑先生,既非思想家,也非启蒙者,更非革命家。
作为思想家,应该比同时代的人有更高瞻的视野,更犀利的眼光,并有正确认识问题的方法,能在怀疑中求索未来社会的发展方向。终其一生,即使有反复有变化,也有坚定理性的人生理念,恒定系统的社会理念。
你早期在民主自由和现代化气息极为淡薄的日本留学,没有看到民主制度是最不坏的一种制度,沦于尼采的超人哲学而不能自拔。你在《摩罗诗力说》里说“要任个人而排众数”,认为民主会造成“以众虐独”的局面,因而向民主自由举起了投枪。
你没有去过苏联,或许只看到了表面的胜利,极力赞成“革命的暴力”和“暴力的革命”,把革命的殘暴誉为“正确的战法”和“坚强的意志”,以致漠视了生命的尊严和意志,站在“踏着残酷前进”的立场了。
你发现了中国道德的虚伪和吃人本质,看到了改变国民精神的迫切性,要求从精神上摆脱专制毒害,倡导个性张扬和精神解放,但要实现人的解放必须有保障人权的社会制度,离开制度建设只能空谈国民改造,你一方面提倡个性的解放,一方面批判民主自由,这使你不可避免地陷入自身的悖论。
至此,有人得出结论,鲁迅至少不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思想家,其民主自由元素的缺乏制约了他思想的发展,以致后来被人曲解和利用。
启蒙是呼唤一个理性的王国,要以理性秩序维护人的天赋之权。理性是知识分子的灵魂和生命线。真正的启蒙者秉持公正平和的态度、面对真理的谦卑以及对被启蒙对象的深刻了解和无条件的自觉适应。理性是摒除各种人为的混沌,持平常心看待世间万象,以敬畏心尊重世间万物;感性恰如飓风,人被吹得颠倒错乱,如浮尘无所立足。
伟大的启蒙者,不仅有思想的烛照,更有践行的坚毅和无私。比如摩顶放踵利天下的墨子,誓把牢底坐穿的邹容,去留皆昆仑的谭嗣同,坚韧无私的曼德拉,博大宽容的甘地,悲悯献身的基督。甘地,一生十六次绝食,十八次入狱,五次遇刺,最后一次遇刺使生命成为绝响。殉道,是奉献自己去点燃冷漠的众生;自私,是拖拉众生为自己殉葬。殉道,是背负人类的苦难,是舍一人而佑苍生,重引伊甸园的清流,灌溉千年文明的种子。
你浑身“正义的火气”,对异己者或大加鞭挞,或冷嘲热讽,偏激有余而容忍不足,愤激异常而平和欠缺,带着绍兴师爷刀笔吏的刻酷,使文坛成为笔墨官司的争斗场。正如邵建所说:”如果骂是出于正义,正义也被这种非理性的火气劫持了。”你怀疑进化论,一个都不宽恕,上下求索一味最深最毒最黑的诅咒,即使身入地狱也不在乎,似乎少了爱和悲悯,使其最终没能完成自我和民族的救赎。
因此,有人说,鲁迅在思想上未能完全摆脱自身的“蒙”态。作为启蒙者,必须以己之成熟方能开启民智。
于是只好骂人,有了著名的骂文化。藏身壕堑,向敌人放冷箭;用无数的笔名,混淆对手的视听;批奴才,不惮进行汪洋恣肆的嬉笑怒骂;骂名人,攻击生理缺陷,顾颉刚是“鸟头先生”,潘光旦是“拄杖先生”;遭遇损毁,受了通缉,躲进租界成一统,管他春夏秋冬。
如此看来,只凭意气,少了理性,只是反击,缺乏慈悲,你只是一个好斗的战士,根本算不上革命家。骂人不仅是自身生命的耗费,也是对自身人格的贬低;不能容忍即是对自由的践踏,对专制的致敬。虽然你后来自省:“倘再与叭儿狗较力,则心力更多白费。”“我的生命,至少是一半的生命已经耗费在无聊的东西中,而我获得的乃是灵魂的粗糙和荒凉”“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也不转过去。”
真正的探讨必须以尊重为前提,以理性为圭臬,对终极真理保持应有的谦卑和敬畏,切不可逞才使气,党同伐异,对不合时宜的言说也应有足够的容忍,不可非黑即白、二元对立。
早在1927年,你就已质疑、否定自己的一切,一点一点剥下自己的尊严,去除各种各样的遮蔽,有意无意的伪饰,不能正视的苟且,那种冷静自省的态度,无情鞭挞的勇气,以及面对茫然和恐惧的韧性,让人惊悚、折服。
我们看不见你,多半是莫名的捧杀。一个极有意味的细节是,《鲁迅传》扮演鲁迅的演员有1.8米之高。“捧”带来了“杀”,造成你在世人心中的两面性。这个被捧到顶点的伟人,可悲地充当了时代的盾牌,使得国人失去了真正的方向,在历史的夹缝间规行矩步、抱残守缺,惶惶不可终日。
这是真正的黑夜,猫头鹰陷入了沉默,有稀薄的白光,如烟圈缭绕,明灭不定。
你的十二岁,童年向青年的过渡,娇嫩而敏感的花蕊期,开始睁眼打量这个世界,却不幸看到了夜的狞笑,伸出白骨似的爪子。从前的王子变成了叫花子,这个由人组成的社会竟是鬼魂在庆祝!真正的人早被扔上砧板,等着瞬间被撕成碎片,进入幽暗恐怖的胸府。筵席过去很久,还有人的嘴角有肉的血、血的渍,骨头在牙齿咯嘣咯嘣的响。这缕深重而悠长的阴影竟盘踞成为心中的猛兽,总会在暗夜的某个时刻撕碎自己,袭击他人。于是你夜夜辗转,小心安抚并且守候,于是你喜欢木刻,黑白之间,明暗交错,凹凸之中,激荡汹涌。如果你当时再小些,如周作人,便可能从漩涡中逃出来,在美食中暂得宁静;再大些,有着年龄和阅历的铺垫,或有足够的弹性和承受力。恰恰是在心灵刚刚绽放、准备迎接生活的全部美好时,世界崩塌了,露出丑陋的形骸,这一切成了你看到的全部。十九世纪末的大夜,天空黑得发青,凶神恶煞般的压在人们头上。
然而文化的长夜早已漫漫。尚德崇仁为民的儒家只剩了忠君,顺时养生、天道合一的道教只余了保己,护佑拯救众生的佛家无奈地背对人间,一切自产或舶来的思想资源都已退化或变异,摩肩利踵为天下人的墨家早被历史湮没,连带侠义精神的沦丧,苍白的中国失去了活力。
时代发展到了近代,中国已经陷入自己的历史循环中,僵化的体制和观念使它成了木乃伊。王位世袭,使王权成了儿戏,年幼的皇帝成了权力斗争的殉葬品。官场腐败,官员只关心怎样从买来的官职中牟取暴利,并把它变成通行规则。这一切造成百姓贫困,社会不公,更有被异化的不满,满人不信汉人,满人掌权军政,严禁满汉通婚,等级壁垒森严,政府甚至大兴文字狱,白色恐怖之下,人人自危,社会更加僵化压抑。更可怕的是她自认是普天之下的主人,有高超的同化能力消解异民族和异文化,躺在五千年的荣耀史上沾沾自喜,不能适应任何变化,毫无进取之心。如果西方自然维持在中世纪,中国大约可以重复她的历史再过五千年,她自身虽封闭但饱和的体制完全有能力恢复她偶尔失去的平衡。但是海上蛮夷来了,他们既不想成为中国人,也不想建立一个中国式的王朝,天朝已经没有可能不受干扰地独自完成它的周期变化了。被迫击炮外交的英法联军一击之下,天朝就彻底瓦解,这个沉溺于自己历史的民族真正的迷失了。
他们过于崇拜历史,依附传统,对西方一无所知,对现实无法理解,甚至主动的抵制现实。天朝认为不列颠是“大洋中的一把石子”,拒绝利玛窦《坤舆万国全图》关于地球的新概念,鸦片战争爆发后,许多人甚至不知道西方国家的地理位置和国际关系。西方自由贸易的悠久传统在天朝看来是对主权的侵犯,连被认为是中国第一个睁眼看世界的林则徐也本能地轻视和拒绝贸易,这就逼得西方拼命寻找一种能在中国打开市场的商品,他们终于找到了鸦片。一百多年来,西方一直向中国派出使团的尝试和努力仍然没有改变天朝的中心主义,皇帝只知道一种外交方式,在紫禁城中等待外国使节带着贡品来臣服,然后优雅地表现他的雍容大度。然而外交使节拒绝磕头粉碎了这个古老而尊贵的梦想,可怜的使团团长回国不久死于心力交瘁。早在1492年,稳定富饶的中国就已开始闭关锁国,兵部尚书刘大夏命令销毁原有的航海图,他认为远洋活动只会使中国文化因接触“蛮夷”而消亡。
中国终于被迫向西方学习,又以自我标榜的方式回避自我否定。明明是引进西方武器,偏说“师夷长技以制夷”,似乎仍处主动地位。有专家提炼出一个更加高大的公式“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中国人继续享受文化上的优越感,重新获得心理平衡。有些中国人声称“西学中源”,中国人一下子又有了老祖宗的俯视一切的底气。回避现实最用力的自是绝对君主制的受益者皇帝,他们无视帝国内外正在发生的变化,傲慢地坚持用古代的方式来思维。宁可让中国停留在忍辱受穷里,也不愿看到一个不以他们为中心的中国。满清老顽固甚至抗议:“宁可亡国,不可变法。”历史的幽默在于,慈禧太后粉碎戊戌变法,后来,被迫采取了光绪的所有变法措施,但中国已经失去了可贵的机会。慈禧扼杀了中国和平过渡到现代的任何可能性,使革命成为唯一的出路。
这才是真正的历史,充满反讽又极其荒诞,尽力逃避终沦陷其中。中国人以为的历史不过是千年不变的秩序怪圈,但它居然成为中国人思想和生活的一部分,中国人习惯于向所谓的历史寻求指导,最终是自己被囚禁在历史中了。历史僵化停滞,唯我独尊,无法应对现实,难以自我更新。它产生不了爱,更没有活力和希望。
你少年时受尽白眼,在黑暗的文化里找不到爱,生活在宗教匮乏的国度,又遭逢五千年难遇的乱史和大变,看到太多的流血和阴影,背负太多的责任和义务,心中的荒寒自不必说,你奉献的爱完全是从内在发出来的,是纯以生命燃烧的强光,相比于笼罩四周的巨大的黑暗,你是把个人微弱残存的力量给了世界。知识分子最易于光亮中看见虚无,最能彻底的反省,于是你不幸地看到了自身阴冷苛酷、偏执激烈、绝望虚无的一面。你说:“我不过是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孙郁说,当黑暗过于强大时,铲除黑暗的人身上不免拖着黑暗的阴影。潘知常说,鲁迅是中华民族的心灵黑暗的在场者。你体验着黑暗,铲除著黑暗,终究为黑暗所困,终于和黑暗同归于尽。这里体现的是无畏的精神和无悔的心志,必有大担当和大胸怀,以及苛酷背后深沉而悲凉的爱。你果敢地决定了,却让世人深深地误解。不过,你早有预知,你在《夜颂》里说:“爱夜的人,也不但是孤独者,有闲者,不能战斗者,怕光明者。”所以,我们无权对一个拼命挣扎渴望摆脱深渊的灵魂指手划脚。
世人需要爱,更需要主义,他们把你塑成偶像,热烈地崇拜,用你抛弃的黄金国度的幻想建造了一个国家的偶像,永远地期待。
先生你,我,祥林嫂都是兄弟,星光不能解决问题,但我们仍然需要黑夜。我等候你,等候你的来临,等候你带上我去远方的黑夜。
我经历了漫漫长夜,一道利光刺来,粉碎了我前半生的平顺和憧憬,站在一个巨大的陀螺上摇摇欲坠,悬崖上的浆果从不为我而生。信念崩塌的前夜,灵魂早已衰亡。
于是看到了你的婚姻。你试图冲破的铁屋子里还有一个更顽固的铁屋子,你穴居其间,安然不动。
你对女人向来是被动的,母亲安排的朱安,许广平的主动闯入,萧红常常深夜还在你家聊天,这和你对社会与文化的攻伐自是不同。是不是每个人在尽力往前跑的同时,保持着老祖宗的本性,蜷伏在黑暗中,等待被惊醒或被毁灭?
你说:“她是我母亲的太太,不是我的太太。这是母亲送给我的一件礼物,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自从进入鲁家,朱安就像一个已死者的牌位供奉在黑暗的角落里,有一天,她扒灰而出,说了几句石破天惊的话,世上才知道你的正妻还在,衰朽的活在人间,从来不曾年轻过。
从结婚的第一天起,她就遭受冷落,到八里湾曲颜媚夫,终遭嫌弃和怒斥。屈辱和冷漠鞭打着她苍白而压抑的心灵,而在你和许广平同居后爆发。朱安梦见你带了个孩子回家,她第一次表达了她的愤怒,却遭到鲁母的叱骂,鲁母早就盼望有个小孩在跟前走来走去。朱安不无悲凉地说,大先生都不和我说话,我怎么会有自己的孩子呢?后来听说许广平有了身孕,朱安似乎看清了自己的境遇:“我好比一只蜗牛,从墙根一点一点地往上爬,虽然爬得慢,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现在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力量爬了。”这是平静的嘶吼,这是被窒息的生命有过幻想又被掐灭的呻吟。
朱安剩下的一点希望是将死者的怜悯。朱安侍奉鲁母养老送终,朱安和周作人一起料理后事。但你的遗嘱里并无提到朱安,当然没有对朱安身后的安排。鲁母死后,朱安无以为生,只好卖你的书,被人指责不保护文化遗产。她最后一次嘶吼:“我也是鲁迅的遗产,谁来保护我?”面对社会各界的帮助,为了“被要求维护鲁迅声誉”的她是“辞不敢受”,还是蒋介石派人强制命令她收下十万法币,总算勉强度日。鲁母死后四年,朱安去世了,身边没有一个人,没有墓碑,她像未曾存在一样地消失了。当年她愤怒于许广平有了身孕,后来她认了命并高兴起来,对人说,大先生的儿子也是她的儿子,等她百年后,她的儿子自然会给她斋水,不会让她做孤魂野鬼的。只是,周海婴没有把自己当成她的儿子,直到去世她都没见过周海婴。
你生前,朱安不被当成妻子,你死后,朱安却被卫道士们要求成为伟大者的妻子,这是对朱安基本人性的藐视和抹煞。生前不同床,死后求同葬,这是朱安对自我尊严和情感的剥夺。这是合谋的结果,彼此心甘情愿。
如果你当时拒绝母亲,朱安被休弃后可以重新选择,她的一生也许比较贫困,但至少是一个正常的女人,伴着日头走完一生,如果有个孩子,还能在听孩子背诵八股文中看到虚幻的美好。如果你不和许广平同居,便给了朱安一个幻想,她可以在彼此最遥远的距离中等待,岁月赐予她平静的死亡,收回她一无所有的身体。倘或你愿意陪她一起牺牲来“完结四千年的旧帐”,我相信朱安一定是最坚定的战士,与黑暗共存亡的烈士,这将成就朱安非凡的一生。
然而你当时同意了,为了所谓的孝道,不愿违背母亲的愿望,为了不忍心让朱安牺牲,在绍兴,订了婚又被退回娘家的女人,一辈子要受耻辱。你当时还有个错觉,以为在酷烈的反清斗争中自己大概活不长久,和谁结婚都无所谓了。对朱安,你既不忍休弃,又不愿靠近,既不肯和她一起牺牲,又不能放弃追求个人幸福的权利,那么,朱安只能在悬浮中过完一生,连骨灰都不知道洒向何处,世间的日月星辰不曾照耀过她,阴间的鬼魂都觉得她无趣。始于不忍,终于伤害,一时之辱和一世之痛不可并提,你难辞其咎。
你是绝望的,朱安是寂灭的。有绝望,就有过希望,有过抗争;寂灭者,一生像个影子一闪即逝,死不过是结束了无聊。专制社会还给了男性一个出口,至于女性的命运根本不在制度设计之中,史上几个好命的女人都是运气好,生于富贵家,遇上了真心男,个人意志的力量极其稀薄。
你的工作室,二十七岁的许广平握住了四十四岁的你的手。你说:你战胜了!她羞涩一笑。
许广平攻破了堡垒,那个铁屋子里面的铁屋子。你准备待在里面,不动不争,与之同命。
第一堂课,你闪进闪出,却让许广平无法忘记。两寸长的头发,粗而且硬,笔挺地竖立着,竟是“怒发冲冠”的冷面硬汉。褪色的暗绿夹袍,褪色的黑马褂,差不多成了一样的颜色。手弯上、裤子上、夹袍内外、皮鞋四周满是补钉,简直就是一个乞丐。但你娓娓道来的知识,恰到好处的例子,关键之处的幽默点睛,引发阵阵笑声。你脸一沉嘴一闭,大家就不笑了,而许广平是敢于在你面前淘气放肆的一个,好提问题,打断你的话。多年后许广平回忆这次初见:“许久许久,同学们醒过来了,那是初春的和风,新从冰冷的世间吹拂着人们,阴森森中感到一丝丝暖气。”
第一封信,她按抑不住地谈了她对人生和时事的苦闷不解,她还认真誊抄一遍,郑重地送到你手里。当晚她辗转反侧地思量着自己的信。当夜,你写了长信回应,以“广平兄”称呼,复引出《两地书》,这交往的开头就是那么的随意,那么的无间。许广平希望老师“无时地界限”地教导,你并不表示拒绝。于是她约女同学上门拜访,你泡了茶,给每人一块萨其马。她终于探出了“秘密窝”的底细,“屋顶大体是平平的,暗黑色的,这是和保存国粹一样,带有旧式的建筑法,在画学中美的研究,天——屋顶——是浅色的,地是深色的,如此才是適合,否则天地混乱,呈不安的。在‘秘密窝中,也可以说呈神秘的苦闷的象征。”
许广平的决断成就了《两地书》的温存。你和许广平确定关系不久,事情就传开了。你前往厦门大学教书,许广平南下回广州老家工作,两年后有了积蓄,再谈婚嫁。于是分隔两地的谈情说爱开始了。
许广平称“鲁迅弟弟、嫩弟弟”,想来中年的你心里定然一阵悸动,一丝羞涩。你称其“害马”,更是心有灵犀、惺惺相惜。当年女师大风潮,刘和珍和许广平都是学生领袖,刘和珍遇害,许广平躲过一劫,戏称自己“害群之马”,你干脆取其简称。后来你终于明白表示:“我对于名誉、地位,什么都不要,只要枭蛇鬼怪够了。”这“枭蛇鬼怪”就是有“小鬼”“害马”之称的许广平。
你喜吃甜食,但厦门蚂蚁多,你试着把甜食吊起来,最后还是惹上了蚂蚁,只能丢掉。后来得到林语堂的一个方法,把甜食放在一个袋子里扎好,四周撒上水,蚂蚁去不了。你像得了宝贝一样,赶紧告诉恋人。许广平也有自己的办法。她说:在食物的周围,以石灰粉画一圈,即可避免;石灰又去湿,此法对于怕湿之物可用。两人分居两地,但未在彼此的生活中缺席。
你肠胃不好,不能吃太多水果,许广平叮咛你少吃香蕉、柚子这类不容易消化的食物,担心你背着她吃,就试探地问你不会有什么事瞒着她吧。你回复:现在不吃柚子已有四五天了,因为我觉得不大消化;香蕉却还吃,先前是一吃便要肚痛的,在这里却不,而对于便秘,反似有好处,所以想暂不停止它,而且每天至多也不过四五个。你遵从恋人的叮咛,又显出撒娇的无赖相。
你还向恋人表白:听讲的学生倒多起来了,大概有许多是别科的,女生共五人,我决定目不斜视,而且将来永远如此,直到离开厦门,和你相见。你还把自己居住的房子很认真地画下来,希望时时刻刻让对方知道我的一切。爱到一定时候,就有这样的痴念痴行,生气、讨好、发誓,莫不如此。
你在厦门的住所离厕所很远,去厕所要经过邮局,你每天多跑厕所,顺便看看有没有恋人的回信,戏谑地称为“旅行”。你还在信里说:“我寄你的信,总要送往邮局,不喜欢放在街边的绿色邮筒中,我总疑心那里会慢一点。”收到信时,高兴极了,开心异常,想来也是迟到的少年狂。
许广平在公开的文章里说,她不畏惧“人间的冷漠、压迫”,“一心一意的向着爱的方向奔驰”。她还说:“不自量也罢,不相当也罢,合法也罢,不合法也罢,这都与我不相干!”你和许广平终于回到上海开始了共同的生活,虽然你显得有些扭捏,对外宣称许广平是校对文稿的助手,还是许广平的意外怀孕逼迫两人分头向亲友汇报,后来,许寿裳撰写《鲁迅先生年谱》就私生活向许广平征询,许广平干脆地说:“直接写……与许广平同居。”别人讥讽你是旧文人纳妾,正是你大谈妇女解放的反证,相比之下,许广平更能正视人性,张扬自己的意气。
许广平婚后操持家庭,精心料理你的起居、饮食,尽力使你不受到无谓的打扰。自己做棉鞋,打毛衣,缝衣服,亲自下厨招待客人。深夜,你据案写作,直到东方发白,她已经起床,忙着料理你吃完早点,你躺下休息,她开始了抄写和校对稿件,极为仔细认真,她精心保管你的文稿,哪怕是弃置的零章片页,她记录整理你的重要谈话,以便编辑成书,她是你文章的第一个读者与批评者。
观许广平的照片,眉眼开阔,英姿飒爽,她曾任《醒世周刊》主编,参加过“五四”运动,敢与旧时代旧思想对垒,显是成熟睿智、敢作敢为的女性,如在今天,定是担大任举大业之人。认识你,成了最勇敢的情人;成了你的夫人,又是最贤慧的女子。你临终前,紧握着她的手:“忘掉我,管自己的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涂虫。”你去世后,她把所有精力投入到整理你遗稿的事业中去,并在日军全面侵华后大量撰写文章控诉,被抓去拘禁折磨了七十六天,拒不屈服,最终在你的挚友内山完造的营救下出狱。没有她,你终究是个孤独的伟人,你的温柔更不易为世人看到。因为她,你得以拥有伟大的爱情,精神上的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是人生最大的幸运。高长虹说,他是太阳,许广平是月亮,鲁迅是黑夜。太阳在追求月亮,月亮却投入了黑夜的怀抱。他不懂,只要是爱夜的人,终会领受夜的光明。
然而刚猛宽厚的许广平也有隐忍而不得之处,人生大概是在不圆满的境遇中能有一种圆满的心情。说起来,这和萧红有关。
萧红写的《回忆鲁迅先生》是把你轻轻展开来,驻足欣赏你在细物小事上的流连。你给人的印象总是拿着一把长刀,把老大中国剖开来,面色冷峻,一言不发。
和你的相识要归功于萧军。萧红萧军的《跋涉》出版,其笔墨的犀利和明朗激发了东北人的感情,也引起了特务的注意。因为躲避政治迫害,萧红萧军逃到上海,见到神交已久的你,得到了你的救济,得你推荐进入文学圈,后来萧红《生死场》出版,你为她作序,胡风为她写后记,二十四岁的萧红一举成名,并在史上留下一笔。萧军后来投奔延安参加革命,然而他只是配角,萧红才是永远的主角。
萧红很快进入了你的私生活,成了你家的常客,常聊天到深夜十二点,和许广平一起包饺子,你还把她送到大门口,怕她不认得路,就把附近的标志和门牌号碼指给她,并嘱咐许广平为她叫小汽车和付车钱。萧红穿了一件红衣服,跑去问你好不好看。萧红和萧军吵架,萧红向你倾诉。你去世后,萧红回忆录洋洋万言,介绍你非她莫属。
萧红有个应酬,请许广平找个绸布条束头发。许广平拿条桃红色的在萧红头上比划,你拉长了脸呵斥这样装饰不好,许广平满脸通红。萧红不善烹饪,有一次在你家包了韭菜饺子,你亲自下楼吃得津津有味,连连夸赞。如此看来,萧红真是受了你极大的宠溺,她唯一的遗憾可能是没赶在许广平之前认识你,她又何幸赶上了你的后半生。
萧红很崇拜你,会背诵你的很多作品,这自然激起你的好感,也让彼此更迅速地抵达内心。
萧红认识你时,她二十三岁,你五十三岁。在你,正是异常成熟、丰饶辽阔的时候,适合为别人启蒙,容易和人有高纯的交流,许广平对你好得无可挑剔,但琐碎的生活让她不能分身,只是你的精神需求不能停止,你内心的火山除了借助文字宣泄,在生活里也要有个去处。萧红的闯入,正好给你幽闭的心打开一扇窗户。萧红年轻单纯,热情主动,给你的生活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带给你青春的气息。你起先也不待见萧红。在与你通信不久,萧红就发出了抗议,不许你在信里称她为女士。这种近于孩子撒娇的抗议一下子改变了原来拘谨的关系,以致最后她对你有了强大的精神依赖。
萧红临终感叹:“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然而,别人的几生几世都不及她这一生的繁盛而妖娆,奇诡而萧索。母亲早逝,最亲的祖父去世,萧红一个人生活在冷漠的父亲继母身边,父亲早早为她定亲,只想快快摆脱她。为了逃婚,她和暗恋的已婚表哥陆哲舜私奔,表哥做了逃兵,她被抓回来,软禁在家。后逃出来,与并不爱、抽大烟的未婚夫汪恩甲在旅馆同居,汪恩甲抛下怀孕的萧红和巨额的旅馆欠款离开。萧红写信向报社求救,时任编辑、已有家室的萧军带萧红逃离旅馆,两人开始恋爱同居,萧红产下汪恩甲的孩子后,因无力抚养而送人,后因萧军的背叛和家暴东渡日本以求解脱、缓解矛盾。后与温和懦弱的端木蕻良结婚,不久生下萧军的孩子,第三天就死了。战乱年代,端木蕻良两次抛弃萧红出逃。香港病重期间又和端木蕻良的友人骆宾基产生了感情,不久便因肺结核而死。据说,萧红死后,端木蕻良和骆宾基还打过一架,为了萧红著作版权的归属。萧红临终还拜托端木蕻良到哈尔滨寻找她和汪恩甲生的孩子。也许,他们在泉下仍有激烈的交锋.
萧红一生在不同的男人之间转换,开始是被苦苦追求的女王,最后是被嫌弃继而抛弃的女奴,永远能在被旧人厌弃的时候,以极速的姿态找到替代的人重新鲜活,最终却以两次带孩嫁人、狠心杀孩的乱史留名于世。究其根源,童年无爱的孤独感成了她一生的敌人,她一生都在为此斗争,而她找到的方法是寻找一个又一个男人,寻求那一点点的暖,迫不及待地交付身心,迎合、讨好、隐忍、牺牲,试图以此为爱情保险。时代的慌乱使她颠沛流离、贫病交加,最后在绝望中寂寂死去。她的内心有个广阔的世界,都已献给平静而汹涌的文字,爱情又让她应接不暇、身心疮痍,她的内心再也放不下母性,而她孱弱的身子也无法为一个孩子的成长提供强大的依靠。这样的女子一定心思细腻,情感丰富,一定会在爱情的荆途上勇敢而坦荡,一定有个千回百折、哀转低徊的人生,一定会激起年长而富有阅历、仍怀赤心的男子的怜而且爱。萧红和你都是从旧营垒里冲出来的,你始终怀着一丝惶恐,萧红则陷入了新的沉沦,这种长伴心灵的阴影是毕生难以释怀的,你理解并抚慰这种痛苦。
聪慧如许广平,自能看到萧红的孱弱和依赖。宽阔如许广平,断不会因此与你吵架。她说,萧红的频繁到来打扰了先生的休息,加重了先生的病情。这也是肺腑之言,我许广平甘愿退后,为先生打点一切,先生是中国人的先生,他的世界当为中国人所有。萧红或许明白,或许情难自禁。
朱安、许广平、萧红都想葬在你的墓旁,不为借光,只为一种钦敬,一种依恋,一种隐秘的渴望。或许,朱安是冷酷的现实,许广平是理想的现实,夹在其间的你,既享受了家庭的欢乐,也难以抵抗无奈的咬噬,于是,看见了萧红,年轻,聪明,明快,生动,会撒娇,有灵气,正是生活之外的旁逸斜出,就像人生的好梦,偶尔是要做做的,或如你病中放于枕边的一帧小画,一个穿大长裙子飞散着头发的女人在大风里跑,她旁边的地面上还有小小的红玫瑰的花朵。
在我的时代,女人可以拒绝像朱安那样困居死城,没有希望地过完一生,不曾有家,连信仰也是蒙昧的。女人可以拒绝像萧红那样在大地上漂泊,在许多男人之间转换,不知道梦归何处,不知道墓落谁家。当然也可以拒绝像许广平那样虽然拥有真的猛士勇毅前行的一生,去世后的一点骨灰却只能洒在你墓前的小松树旁。三个女人都有遗憾,因为她们不约而同地遇上了伟大的你。伟大意味着放弃和承受的超于常人,只有大于常人的遗憾才能成就伟大。早已去世的你虽然在情感上拥有了三个女人,但也有你自己的遗憾,你一生致力的国民性的揭示和妇女的解放仍是未来人类的重大使命。
新的时代,女人似乎有了向世界说不的可能,只是新的障碍仍会出现,新的感悟仍是赶不上时代的步伐,而寻求一个好男人仍是女人的终极希望。女人都想觅得一个独立、朝气、善良、有趣的伴侣,这到底是伟大的梦还是现实的理想?即使找到了,还要为争取平等权利而斗争,硝烟弥漫在每天的生活中,灵魂的搏斗无穷无尽,有限的胜利让人气馁。想来不如安于千年一律,以免敏锐的身体感知更深的痛苦,清醒的灵魂目睹自身腐烂的尸骸。罢了,不如做梦,只做眼前的梦。
然而终究需要面对自己.向你学习,把自己剥开来.看见卑怯、脆弱、低声下气、一击即碎的自己,世上的人都能命令、压迫我,那些怨愤、不甘只能自己吞咽消解.还看见一个异常计较、热衷争执的自己,把能量消耗在无谓的纷争中,最后,既无力面对新的生活,也看不到自己坚守的方向。黑夜吞莫名的苦,白天争莫名的理。混沌度日,疲惫不堪。
经历了几许跌宕,是不是应该明白过来,自己也是世界的主人,你和别人是平等的,既不隐忍、委屈自己,也不藐视、压迫别人,勇敢地表达出来,做想做的事情,女人要活得真实、本色,活得宽广、坚韧。须知,在最平等的层面,人与人才有理解的可能;在最真实的层面,人与人才能彼此唤醒最美的东西。自己也是自己的主人,你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你的头脑中有一个广阔的世界,清空那些不必要的纠缠和得失,放下那些不应该的承受和担忧,接纳生命中注定出现的遗憾和不甘,做一个纯净轻盈、坚定安详的人,坦然做好自己。
今年,单位搬远了,上班路上,风更大了,一阵阵的吹入骨髓深处.想来人生的晚境就是看阳光和寒风厮杀,看谁最后占领自己的身体。
向来我就不是直面生活、热爱搏斗的人。从小,父亲的强势造就了我的驯顺,安静读书,接受父亲意志的安排。后来终于反抗了,招来父亲异常剧烈的爆发,让母亲大受惊吓。写过讨伐父亲的信,写完就扔了,学会了沉默,埋于文字释放自己,这居然就是写作的原点,好比自杀未遂去当作家,只是我没有那样的天分。
我深味写作是一种疗救,使我在绝望的时候不落入深渊,在深渊中仍挣扎着尽力摆脱,但是,病毒一定潜伏在身体深处,它不会变大,却很顽固,至死都是我的敌人。生活在别人意志里的我,面对重大抉择长久徘徊,陷于人生困境难以自拔,习惯向人求助,无法痛下决心,其坚韧程度超出常人,其实不过是顽固的思维、软弱的本性作怪,无法面对又无能解决的延宕而已。
你帮助我们看清了这个老大中国,一群矛盾的中国人,还有盘踞在人类身上的所有病毒,你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你被严重地意识形态化了。你原来是深渊,莫名地成了高峰;你一生反对专制提倡怀疑不惮流露内心的虚无和绝望,却被神化为不容置疑、不可批判的完美圣人;你憎恨自己身上无法驱逐的“鬼气”和“毒气”,却被“崇鲁者”当作真理一样传颂;你只盼自己的作品速朽,却不想成了永垂不朽的标签;你认为自己的作品太灰暗不适合孩子阅读,却成了中学生最害怕的课文;你原想在地底下寻求宁静,殊不料每年都要被吵醒被绑架作无意义的宣扬。于是,我们既看不到真实的你,也看不到真实的自己,既看不到你的光辉,也看不到自己的浅陋。
有多少对你的误读,就有多少对自己的误读。想想看,多年来我总是认真做事、坦白待人,却总有人说我偷懒、撒谎,说我别有用心。一直以来,我希望活得像个真正的人,有女人的柔和优美,也有男人的决断刚强,有天赋的人权,也能担当大责,有做好自己的能力,也有赢得世界的气度,然而总有人藐视、打击我,坚壁清野,做男权专制的卫道士。女性的自救之路是血跡斑斑的白骨之路,有前仆后继的牺牲,有敢冒大不韪的忍辱负重。我和你跋涉在同样的路上,你把五千年挑在肩上,我只瞩望自己的一生,借你头上的星光照亮寒夜荒径。我再不寻求与人倾诉,我只是一心一意地跟着先生走路,答案就在每一步的坚持里,每一刻的觉醒里。
必须读你,直起身子、以普通人的视角重读。先读散文,让童年浸润在优美的回忆里,后读小说,慢慢看清人的本质,理解这个并不完美令人快乐的世界,最后读杂文,知道怎样和世界相处,学习怎样向世界寻求正义和力量,至于散文诗,要看个人的境遇和心态,最好完整读完你的所有作品,包括书信、译作,读出真实的你,读懂你的价值,而不只是关注你文章中有多少错别字,你怎样狠损敌人,痛苦于背诵你的警句,揣摩你的微言大义。须知,没有一个作家是教科书里的那个样子,所有作家终其一生都在尽力走向辽阔和深邃,你关注的是最底层的中国人的哀乐和中华民族代代相袭的固著传统和文化惯性,你是真正的全民作家和代际作家。当然,过早阅读你的杂文,大抵只有两种可能,不是毫无感觉,从此放弃,就是变成无脑的愤青,不理解你的偏激,甚至以为偏激就是深刻,影响自己的为人为文,只有极少数能够看懂你悲凉背后的热忱与深邃,对民族痛彻心扉的爱。你的孤独是一种深刻的了解和了解后的大无奈,他既不肯站队,因此失去了现实的很多好处和利益,也不肯放弃星光,孤独地嵌在天上,亘古的照耀而世人不觉。
读你就会明白,闰土、孔乙己、华老栓、祥林嫂的人生都是超越时代的悲剧寓言,都是人人生而有之、无法拒绝的,仍然有冷漠的围观者,麻木的逃避者,人们依旧不敢做好人,官员依旧不敢做好官,人们向往新的生活,又在旧的伦理中辗转,明白了这种绝望,我们方可清醒地活在这样的世上。读你当会明白,血肉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善良是从黑暗中拱出来的,正义是从颤栗的心跳中喊出来的,公正是从血肿的脚茧里踏出来的,我们不能做自扫门前雪的废柴,我们必须走遍大地,把星光带到任何一处还有人当鬼、还有鬼横行的地方。我们必须改变自己,拒绝成为自己,也拒绝成为自己以外的任何东西,这是一个人终其一生的终极使命,也是一个人放弃自私、远离异化的全部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