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可旺
一只来历不明的猫在二奶奶家住下了,没有人知道这只猫是从大门口进来的,还是通过那棵贴着院墙生长的香椿树来的。二奶奶只记得第一次看到那只猫时,是在一个下雨天。连绵的雨水疯了一样把这个小镇洗劫了一遍,又洗劫了一遍,墙角处能够看到一块一块的霉斑,绿色的苔藓从白水河一直蔓延到了大门口的青石墙根。天再不晴,连人也要发霉了。二奶奶的骨头缝里似有一只又一只小虫子在啃啮着,不停地爬来爬去,她只好用一条包被裹住膝盖。那条包被是她生奎叔之前做的,她不止做了包被,还做了两身婴儿穿的小衣服。
奎叔是在那一年夏天的丑时脱离娘胎的,在他长大后才知道二奶奶生下他,一条脐带紧紧绕了他的细脖子三圈。接生婆先把三圈脐带解开,再把奎叔倒拎起来,啪啪啪拍着他的屁股,可他就是不哭。接生婆又用热水、冷水交替着浇奎叔的背和胸,奎叔就是不吭声。二奶奶气若游丝,说了一句小冤家。接生婆无计可施,叫来二爷爷,让他去镇医院请大夫。已到上午十点,天阴着,空气闷热,一场暴雨即将来临。换做别人,医院的冯大夫是不会在这样的天气出门,听说是二奶奶,冯大夫二话不说,跟着二爷爷去了。二奶奶是小镇上的裁缝,她会做中山装、西装,也会做旗袍。医院的冯大夫曾找二奶奶做过一件旗袍,直夸二奶奶的手艺好。只是除了二奶奶和冯大夫,没有谁见过那件旗袍。旗袍做好后的当天,冯大夫就带着它回了县城。二奶奶曾試穿过那件旗袍,冯大夫的女人有着和她一样的身材,两个人的尺寸分毫不差。二奶奶盯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女人,她被自己凹凸有致的身材感动了,这个在小镇上活得不显山不露水的女人,在她穿上那件缎面旗袍后房间突然亮了一下。
自从下雨以来,二奶奶就没睡过觉,她整日微阖双目,数着手中的一串珠子,一颗颗珠子已被磨得油亮、散发出一种沉稳而内敛的光泽。已经一个星期,雨就没有停息过,连空气都湿漉漉的。远在小镇外的白水河,河水上涨,浑浊的河水已经漫延到大门口的第二个台阶。雨再不停下来,这个小镇就被淹没了。二奶奶睁开眼,忧虑的目光从远处回到门廊,于是她看到了那只猫。一只肮脏的、被雨水湿透了的、近在咫尺的猫,正抬头看着二奶奶,它小声地喵呜一声,然后又是一声喵呜。在那只猫叫第三声的时候,二奶奶发现雨停了。东南角的天空,渐渐显露出鱼肚白的颜色,不多时便看到了一片刺眼的钴蓝色。门外的大街上,被憋坏了的孩子们,蹚着齐膝的积水,弯腰在摸鱼。白水河的鱼都游到小镇上来了,随着河水退去,一条二十多斤重的大鲤鱼就像一条搁浅的船那样再也无法回到白水河,它在街上扭动着庞大的躯体,泥浆四溅。喝酒回家的奎叔被它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在泥水里。奎叔揉了揉眼睛,看到是一条大鱼后,他顿时喜笑颜开。这辈子他哪见过这么大的一条鱼,在他赌博输掉了口袋里所有的钱,又在宋翠兰家喝多了的这个雨后的下午,他对自己说老子时来运转了。奎叔把大鱼抱在怀里,大鱼几次挣脱,他再次抱起,兴冲冲地走进院门。
二奶奶从没见过那么大的一条鱼,在她看到奎叔一身泥浆,喜滋滋走进门来后,她叹了一口气。那只蜷缩在二奶奶脚旁的猫,后退着身子,嘴巴发出轻微的呜呜声。奎叔沉浸在意外的喜悦中,他没注意到那只就像被揉皱了的纸团一样的猫。奎叔要把那条大鱼炖了吃,他手握一把菜刀,对准搁在案板上的那条大鱼的鱼头狠狠拍了一下,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大鱼蹦了一下,巨大的尾巴扫过他的脸。奎叔的脸顿时一片通红,他恼羞成怒,再次挥起菜刀狠狠拍下去。大鱼挣扎一下,瞪大眼睛,嘴巴在一张一合。奎叔的嘴巴发出嘎嘎的笑,他的笑容如同鱼鳞一样在那张扭曲的脸上一闪一闪。奎叔说了一句,你生来就是被人吃的,有什么合不上眼呢?他把大鱼分段切开,留下鱼头,拿一条小绳子穿过鱼鳃,绾一个结挂在了窗棂上。
在二奶奶给那只猫洗澡的时候,她闻到了炖鱼时散发出来的香味。浓浓的鱼香弥漫了整个小院,她知道今天晚上奎叔又要酩酊大醉一场。那只猫也嗅到了鱼香,它喵呜了一声,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自从下雨以来,二奶奶就变得毫无胃口,她枯萎的身体,已经被岁月压榨得没有一滴水分。如果不是连绵的雨天,她可能已经风干了。是这只猫的到来让幽暗的房间多了一点温暖的亮色,被洗干净的猫原来是一只漂亮的花猫,它那双幽蓝的眼睛在昏暗中发出鬼魅一般的光亮,如同两颗蓝宝石。已到耄耋之年的二奶奶,因为这只猫的出现,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花猫蜷缩在二奶奶的腿上,它身体的温暖深入二奶奶的骨头缝,把那一只又一只贪食的小虫子驱散得无影无踪。就像生命的回光返照,她看见夕阳下的小镇被镀上了一层黄金般的颜色。这样的景致是从来没有过的,一群鸽子飞过塔楼的尖顶,鸽哨的回音在天空绵绵不绝。
天暗下来的时候,我们看见奎叔端着一个铝盆,踩着一路的泥泞,朝宋翠兰家走去。铝盆里的鱼汤是煞白的,几片香菜叶子在轻轻荡漾着。奎叔吸溜了一下鼻子,浓烈的鱼香在他的身后弥漫开来。这个当过三年厨子的男人,黑瘦、干硬,就像一块风干的腊肉。他最拿手的不是炖鱼,而是酱猪蹄,每次去宋翠兰那里他都带上两个,看她吃得满嘴油光光的,他会在一旁扭一下她丰腴的屁股,咧嘴嘿嘿地笑。我们叫着奎叔的名字,可他并不理睬我们,这个时候他哪有心思搭理我们。
雨后的空气里散发着草木的清香,远在小镇外的白水河裹挟着枯枝、垃圾,房屋倒塌后的门板,低沉地咆哮着,穿过那座白水桥,奔向远方。波涛拍打桥墩发出令人胆颤的轰鸣声让小镇上的居民难以入梦,他们担心上游的白塔湖水库快决堤了,灾难正在逼近这个风雨飘摇后的小镇。只有奎叔气定神闲,盘腿坐在宋翠兰家的床上,喝着烧酒,吃着鱼肉。这个奎叔一直不知道具体年龄的女人虽然美人迟暮,但举手投足依然妩媚可人。他知道自己早晚会被这个女人榨干的,在毫无节制中死掉。
奎叔三杯酒下肚,索性把上衣脱了,然后把宋翠兰抱在腿上,宋翠兰扭动着水蛇腰,水草一样缠绕在他的身体上。窗外一轮满月贴着白水河冉冉升起,大地瞬间一片银白。雨后清新的空气夹杂着白水河的鱼腥味蔓延到小镇上,几乎各家各户都弥漫着炖鱼时飘散出的浓烈的香味。那些从上游顺水而来的鱼群,游进小镇的家家户户,然后被开膛破肚,端上了饭桌,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饕餮盛宴。奎叔喝得兴起,翻身把宋翠兰压在身下,这个精力旺盛、生龙活虎的三十岁男人,他的气喘声就像铁匠铺老李头打铁时发出的吼声。宋翠兰如同一条大鱼,在床上扭动、翻腾,搅得水花四溅。大鱼跃出水面,又哗啦一声潜入水底,水面上形成一个又一个漩涡。奎叔嘎嘎地笑,宋翠兰变化多端,一会是一只发情的野猫,让人欲罢不能。一会是一只妩媚撩人的狐狸,勾人魂魄。只有奎叔能够驯服这个桀骜不驯的女人,他的关节发出嘎巴嘎巴的声响,血液如同洪水猛兽那样咆哮着,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横扫过她的身体,最后女人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天哪”,他才意犹未尽地翻身滚落下来。瘫软在床上的奎叔抚摸着宋翠兰的肚子,这个让二奶奶曾经恨得牙根痒痒,却让他喜欢无比的女人,没有谁知道她经历了多少个男人。他知道一个经历过众多男人的女人才会在床上那样游刃有余,恣意妄为。奎叔看了一眼房梁,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家里来了一只猫。
你说什么?宋翠兰说,什么猫?
奎叔说,一只花猫。
二奶奶又一夜未眠,她坐在堂屋的雕花太师椅上,而那只花猫卧在她的腿上,还未从睡梦中醒来。天色熹微,两只花喜鵲在香椿树的枝头喳喳地叫着。在它们的叫声中,院门被一下推开了,奎叔脚底不稳,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二奶奶双目空洞,对这个儿子她早已视若无物。奎叔回到屋子里,突然又窜出来,大叫着我的鱼头呢?二奶奶捻着那串珠子,微阖双眼,嘴里念念有词。奎叔的大叫惊动了那只蜷卧着的花猫,它忽然从二奶奶的腿上窜下来,如同一道闪电,在奎叔的眼前一闪,然后动作敏捷地窜上墙头,攀援上那棵香椿树。树上的两只花喜鹊被突如其来的花猫吓着了,它们喳喳地叫着,拍打着翅膀飞去。奎叔骂了一句该死的猫,转过脸来看着形容枯槁的二奶奶,说哪来的野猫?
二奶奶没有回答他,只有那只花猫,发出喵呜喵呜的叫声,好像在嘲弄奎叔。奎叔点上一根烟,他知道这个行将就木的女人是要把那个折磨得他夜不成寐的秘密带进棺材里了。二爷爷去世后,奎叔在镇上的小酒馆意外地得知他不是二爷爷的儿子,这让他差点恼羞成怒,而邻桌那几个喝酒的人却言之凿凿,说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一颗子弹击穿了二爷爷的两个睾丸。奎叔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再无心喝酒,低头走出了酒馆。二爷爷家里三代单传,到了他这一代,二爷爷的父亲在临终前交代他要找一个丰乳肥臀的女人,把香火延续下去。可二爷爷的命根子形同虚设,父亲临终嘱托对他来说只是一夜又一夜无奈的叹息。那天,奎叔从小酒馆回到家,想从二奶奶的口中探个究竟,二奶奶只是说乱嚼舌根,你也信。奎叔不信,可那几个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又让他不能不信。
奎叔想尽法子,始终撬不开二奶奶紧闭的嘴,他想不明白二奶奶守口如瓶到底是为了什么。奎叔以死相要挟,把绳子绾一个结,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二奶奶见状只说了一句,孽障。奎叔没有勇气死,他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奎叔在日复一日打探自己身世的过程中开始仇恨那个男人,他咬牙切齿地对二奶奶说,你等着,我早晚都会杀了那个男人!二奶奶不动声色,她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答应二爷爷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迂腐的二爷爷逆来顺受,其实他可以抱养一个儿子,而不是让自己的女人到另一个男人那里去借种。这样生下的孩子就名正言顺是他吴家的香火了,这种自欺欺人的做法让二奶奶不能接受,她情愿活守寡也不去做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可二爷爷一旦拿定了主意是很难改变的,他在一天晚上把二奶奶灌醉了,然后拱手让那个男人上了他的床。隔窗而听的二爷爷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没有人知道那个晚上二爷爷蹲在墙根下抽了多少袋烟,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烟,把整个院子弄得乌烟瘴气。房间里黑乎乎的,二爷爷只听见一个男人粗粗的喘气声,期间夹杂着二奶奶从指缝里透出来的细微的呻吟声。那个声音细若游丝,还是被窗外的二爷爷捕捉到了,他握紧了手中的烟袋杆,居然把那根陪伴了他几十年的烟袋杆子给弄折了。随着一声“啊”,房间里静下来。发出这个声音的人是二奶奶。
奎叔拿那只花猫毫无办法,他回到屋里,在床上躺下,感觉自己快要散架了。他在睡梦中就像白水河上飘浮的一截腐朽的木头,被河水裹挟着,身不由己地朝下游漂去,而花猫的叫声如同飘浮在岸边的蓝幽幽的鬼火,让奎叔心生寒意。他不明白二奶奶在苟延残喘的最后的日子里收留一只猫用意何在。她是想让那只野猫给她送终吗?奎叔半夜醒来,悄悄溜出门,寻找着花猫的行踪,而花猫比他聪明、灵敏,它总能在他快要得手时死里逃生,然后爬上那棵香椿树,对他发出嘲弄的喵呜声。奎叔气急败坏,天亮后他找了一把砍刀,决定砍倒那棵香椿树,断了花猫的后路。在香椿树嘎吱一声,就要倒地的时候,花猫纵身一跃上了房顶,它端坐在屋脊上,再一次喵呜喵呜地叫着。
奎叔扔掉砍刀,推开二奶奶的屋门,大叫着说你干嘛弄一只野猫来?二奶奶坐在太师椅上,一把剪刀游走着,一会便看见一只喜鹊在剪刀下脱颖而出,然后从她干枯的手上拍翅飞走。在奎叔眼里,二奶奶就像她手中的剪纸,了无生气,似乎一阵风就可以让她灰飞烟灭。他看见那只栩栩如生的喜鹊扇动着翅膀,越飞越远,直到没了踪影。奎叔走出家门,朝县城走去。他觉得只要找到冯大夫,他就会了解到真相,他不能活在不明不白中。在他接近县城的时候,他感觉离真相也越来越近,心跳突然加快了许多。
已经中风的冯大夫以口眼歪斜的表情迎接了奎叔这个不速之客,他含糊不清的表达让奎叔更加困惑。奎叔在冯大夫的片言只语中寻找着与他有关的蛛丝马迹,但他听来听去仍一头雾水。生活不能自理的冯大夫已不是当年那个俊朗的男人,他无法解释奎叔的困惑,他的表达只会让奎叔更加摸不着头脑。奎叔的耐心在一点点崩溃,他一次又一次地问,你在说什么?冯大夫那张呆滞的脸没有表情,这个奄奄一息的男人,让奎叔跌入了深深的绝望中。
奎叔点上一根烟,看见门外一个人影在晃动。冯大夫的保姆居然躲在门外偷听他们的谈话,那个好奇的女人并未尽到一个保姆的职责。奎叔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尿骚味,他不得不用手捂住鼻子,然后把窗子打开了。冯大夫的一只手慢慢移动,当那只手在裤裆的部位停下来时,他说了一句尿尿。奎叔愣怔在那里,他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冯大夫的那泡尿,是把手伸进去,还是等着冯大夫自己掏出来。奎叔惶惑地看着冯大夫,说是要我帮你吗?冯大夫的眼睛眨巴了一下。奎叔把手伸进冯大夫的裤子,寻找着那个疲软的、撒尿的家伙,当他两个手指捏住了那个家伙时,他感觉胃里一阵翻腾。一个多么丑陋、猥琐的家伙,耷拉在奎叔的两个手指间。奎叔的另一只手拎着那个尿迹斑斑、散发着恶臭的尿壶,然后他把冯大夫的那个家伙塞进尿壶的圆口里。冯大夫的嘴巴发出痛苦的嘶嘶声,同时尴尬地笑了笑。奎叔看到一缕浑浊的尿液游蛇一般,滑入尿壶,然后越积越多。冯大夫的一泡尿绵延而悠长,用了将近十分钟他才神清气爽地吁了一口气。
奎叔提着那个装了半壶尿液的尿壶走出门去,差点撞在那个保姆的身上。他厌恶地看着那个保姆,胃里感觉又一阵翻腾。不等奎叔开口,那个保姆向他抱怨说冯大夫总是鸡蛋里挑骨头,看她不顺眼,向他的儿女告状,要克扣她的工钱。奎叔站在门口的阳光下,掏出烟来点上一根。他知道他这次来不会从冯大夫的嘴里打听到什么。保姆也站在阳光下,问奎叔是不是冯大夫的亲戚。奎叔摇了摇头,说冯大夫退休前曾经在他们那个镇上工作,他只是顺便来看看他。保姆诡秘地笑了笑,压低了声音说,听说冯大夫年轻时可是一个风流倜傥的男人,他在你们那个镇上有好几个相好的。奎叔说了一句闭嘴,把那个保姆吓得一跳。保姆说你发什么火,我只是听说的。奎叔盯着那个女人的脸看了半天,把那个女人看得毛骨悚然,她后退着,支吾说你盯着我看什么,我都老得一脸皱纹了。奎叔笑了笑了,说你再乱嚼舌头,小心我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喂狗!奎叔回到屋里,把那个尿壶放到床底下,在他弯腰起来的时候,他听见冯大夫说了一句姚老师。奎叔说你说什么?姚老师是谁?冯大夫流着口涎,吐字不清地说姚、姚……
奎叔回到镇上,径直去了宋翠兰家,还未进门他就听见男女颠鸾倒凤时发出的靡靡之音。他在大门口蹲下来,点上一根烟,直到他抽完三根烟才看见一个矮小的男人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奎叔犹豫再三最后還是走进门去,宋翠兰躺在床上,那张鱼水交欢后的脸红晕未消,那种满足、疲倦的神情让奎叔的脸黑了一下。
宋翠兰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来了,点上一根烟靠着床头抽起来。奎叔掀开盖在宋翠兰身上的那条粉色的床单,一股浓烈的鱼腥味让他的眉头紧蹙了起来。女人的腹部是丰腴的,一丛茂密的水草交缠在一起,就像雨后的白水河泛着浑浊的泡沫。女人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她晃悠着脚丫说她饿了,想吃后街的板鸭。女人的脚趾甲红红的,距离奎叔的鼻子只有半尺。奎叔坐那里没动,他看见女人的内裤、丝袜被揉皱了,纠结在一起。宋翠兰知道奎叔心怀不满,可她毫不在乎,舒展了一下丰腴、白皙的四肢,说那你娶我,你要是娶我,我就伺候你一辈子,再也不会乱来。奎叔坐到了床对面的那个沙发上,女人蜷缩起身体,一只手支撑了下巴,等奎叔的回答。见奎叔不做声,她咯咯笑了起来,她知道这个男人是不会娶她的。这个为了自己的身世困惑不解的男人,只是贪图一时享乐,哪会把她放在心上呢。奎叔说你知道姚老师吗?我们镇上有一个姓姚的老师,你听说过他吗?
他死了。宋翠兰轻描淡写地说,你今天怎么了?说话没头没脑的。你要找姚老师,你去竹山找他好了,他就埋在那里。奎叔叹一口气,冯大夫对他说姚老师,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在告诉我,那个姚老师与我有关系?奎叔点上一根烟,他想不到宋翠兰居然知道姚老师。奎叔说,你怎么知道姚老师?宋翠兰说他教过我们啊。宋翠兰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塑料皮的日记本,打开了让奎叔看。在日记本里夹着一张黑白照片,是多年前的毕业照。在照片上,那个带着眼镜的男人就是姚老师。他教语文,是一个俊朗而忧郁的男人。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有多少人暗恋他。宋翠兰指着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叫奎叔看,她说,可他在我们小学毕业之后离开了学校,对于他的不辞而别学校的其他老师都感到很困惑,大家纷纷猜测他离开的原因,甚至有人说他可能死了,要不他怎么会连个招呼也不打就突然消失了呢。许多年后的一天我意外地见到了他,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么多年他竟然一直生活在小镇上。你相信吗?姚老师居然一直生活在这个镇子上。反正我是不信的。这么小的一个小镇,比弹丸之地还小,怎么可能藏住一个大活人?宋翠兰挥了挥手,说一个死人有什么好说的。她看着奎叔,她小学毕业那年奎叔还没出生,他是不可能认识那个一身书卷气的姚老师的。
黑白照片已经发黄了,奎叔看不清楚照片上的这个男人的相貌,只是隐约看到他在笑。宋翠兰抬起腿,用脚尖挑起奎叔的下巴,说你为什么活得那么明白呢?你知道了又能怎样?什么也改变不了,只会徒增烦恼。你是谁的儿子重要吗?宋翠兰的脚尖沿着奎叔的脖子慢慢往下滑,她用脚趾抚摸着奎叔的胸膛。
奎叔翻身上床,把宋翠兰压在了身下。这具柔软、丰腴,被无数个男人压在身下的肉体,就像案板上的一块肉任人蹂躏。是啊!活得那么明白干什么呢?奎叔发出一声低沉地吼叫,那张木床也同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叫声。女人在他的身底下扭来扭去,像一只发情的猫那样抓扰着奎叔的胸膛。她叫着你娶我吧,你娶我吧。血脉贲张的奎叔跌宕起伏着,就像一只野兽进入了幽冥之界。他看见文质彬彬的姚老师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走进了他的家门,他看见醉酒后的那个女人玉体横陈在那张宽阔的大床上。这个他从未见过的男人由模糊到清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然后又如云烟飘散。我娶你!奎叔低沉的吼叫让他身底下的这个女人更加恣意狂欢,她明知道奎叔是在取悦她,可她依旧含糊不清地说着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奎叔停下来,盯着女人的脸说,真的!我真的娶你!女人突然把奎叔掀翻在一边,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漫漶的泪水把奎叔淹没了。奎叔再次翻身骑在这个容颜已衰的女人上面,一字一顿地说,真的娶你!
宋翠兰看出奎叔是认真的,就说你不怕他?再过两年他就出来了。
奎叔说,我会怕他一个瘸子?
宋翠兰说,我倒希望他在里面呆一辈子。
奎叔俯下身,捧起女人的脸。他记得那个下午,瘸子拎着一把血淋淋的刀子穿过小镇的大街。阳光打在刀刃上,直晃人的眼。在随后响起的警笛声中,瘸子在米店门前的台阶上坐下来,不慌不忙地点上一根烟。四个警察慢慢地靠近,而瘸子眯缝了眼,脸上挂着不屑的笑容。警察叫他放下刀子,他却舔了一下刀子上的血迹,然后把刀子扔在地上。事后一个警察说如果他再不放下刀子,会被一枪打爆脑袋的。
奎叔不做声,看着宋翠兰的脸。
宋翠兰说,你害怕了?
奎叔说,怕他个球!
猫在黑夜中的叫声穿透窗户,这只不知藏身在何处的花猫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它的叫声就像一把柔软的刀子穿过窗玻璃,刺进奎叔的梦里。自从这只猫在家里住下后,奎叔就开始失眠,他一次次发狠说要是被他逮住一定把它活剐了,可他每一次就要抓住它时,它都侥幸逃脱了。这只来历不明的猫发出的游魂一般的叫声在黑夜里飘来飘去。它凄厉的叫声,缠绵悱恻的叫声,绵延而悠长。
奎叔走出门来,现在他已经知道了真相,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谜,这让他陷入了更深的困惑与迷茫中。正如宋翠兰说的那样,知道了又能怎样呢。奎叔朝二奶奶的窗户看了一眼,阒寂的夜里,他听见一根针掉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响。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瞬间老了,身体散发出腐朽的气息。那只猫还在叫,奎叔看到它端坐在屋顶上,一双幽蓝的眼睛是那么深不可测。奎叔搬来梯子,爬上屋顶,可那只猫一闪不见了。奎叔坐在屋顶上抽烟,刚才被乌云遮住的月亮现身在苍穹之上,在天地突然亮起来的刹那,他捂着脸失声哭起来。
那个夜晚我们都听见了奎叔的哭声,他的哭声在小镇的上空飘来飘去,被惊醒的老鸹在他的哭声中四散飞去。宋翠兰也听到了奎叔的哭声,她在半夜醒来,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感觉肚子里那个小小的生命正一天天长大。已经三个月了,她轻轻拍了拍肚子,黑夜中的笑容如同一张被慢慢撕裂的白纸那样翻卷起来。她知道奎叔不会娶她,更不会相信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是他的种,可她还是决定把孩子生下来。天慢慢亮了,奎叔的哭声随着天亮而停了下来。卖豆腐的吆喝声穿过巷子,一路飘过来。宋翠兰走出门,在小镇的街上她看到了蓬头垢面的奎叔。奎叔却像没看到她一样,从她身旁走过。她叫了一声奎叔的名字,奎叔扭过头,说你叫我?
宋翠兰说,你一大早干什么去?
奎叔说,我去看看姚老师。
宋翠兰说,姚老师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奎叔说,我知道他死了。
宋翠兰说,你中邪了吧?
奎叔朝小镇外走去,去竹山二十多里路,他这个时候去,午后就可以赶回来。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奎叔内心怀着少有的平静,他走上那座白水桥,就像去见多年未见的一个朋友。河水平静地流淌着,可以看见水底的鱼在游来游去,偶尔会有一条鱼浮上来,尾巴拍击水面发出“拨剌”的声音。远望竹山,被掩映在一片夏日的葱茏中,这么好的天气,去见一个人,即使是一个长眠在地下的死者,心情也是愉快的。接近竹山,道路变得起伏不平,那条上山的小路在郁郁葱葱的草木中忽隐忽现。奎叔的背影如同一点墨迹在纸上游走,渐行渐远。那个未曾谋面,只在照片上看到过的姚老师,正穿过时间的尘埃向奎叔缓步走来。在奎叔的想象中姚老师就是他在电影里看到过的布衣长衫的教书先生,迈着方步、倒背着双手,说话抑扬顿挫。幼年丧父的奎叔,二爷爷在他的记忆中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他只记得二爷爷是一个身材高大、烟袋不离手的男人。更多的时候二爷爷是沉默的,他不记得二爷爷是否抱过他,把他像其他的孩子那样扛在脖子上去赶庙会。二爷爷从早到晚沉默着,直到有一天,他失足掉进白水河被河水带向了下游。从小在河边长大的二爷爷,水性那么好,怎么会被淹死呢。在奎叔幼年的记忆中白水河是一条诡秘的河,二奶奶从不让他到河边去。其他的孩子可以在河里洗澡、游来游去,可他不行。他只能远远地看着那条河满腹惆怅地缓缓流去。
從竹山回到小镇,已是午后,奎叔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叫声,可他没有逗留径直回到了家里。二奶奶坐在院子里的太阳地里,膝盖上蜷缩着那只花猫。奎叔点上一根烟,在二奶奶旁边坐下来,他一口一口地抽着烟。等他抽完一根烟,他说我见到那个男人了。二奶奶睁开眼,她知道奎叔早晚都会去见那个男人的,所以她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奎叔说,这只猫是他的。
二奶奶睁开双眼,她望到天宇的无际与时间的绵长,在内心的深处纷纭的往事尘埃落定般安静下来。二奶奶身穿那件藕荷色的缎面旗袍,步态款款地穿过小镇的街巷,在她走出小镇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奎叔。奎叔坐在太阳地里,又点上一根烟抽着。奎叔说,我为什么要去了解事情的真相呢?知道了又如何,一个人活得明明白白又能怎样。奎叔叹了一口气,在竹山上,他也这样叹了一口气。那个长眠在黄土之下的男人,已经化作黄土的一部分。奎叔沉默着,只有山风吹拂树叶发出飒飒的声音,阳光下一只蚂蚁爬上他的脚面,居然目中无人地大步走去了。奎叔说,你在听我说吗?
回答他的是那只花猫,它发出喵呜一声,又合上了眼睛。奎叔看着二奶奶,他看见一丝笑容从她干枯的脸庞上倏忽而逝,接着手中的那串珠子掉在了地上。二奶奶背靠着那把椅子,脸上的皱纹在瞬间完全舒展开来,看上去给人一种容光焕发的感觉。奎叔知道这一天迟早是会到来的,只是让他措手不及的是这一天来得毫无预兆。奎叔走出门来,他要给二奶奶办一个隆重而风光的葬礼。
那天下午,我们看见奎叔拖着一个长长的影子,慢慢地走在那条弥漫着鱼腥味的街上,而那只花猫老态龙钟地跟在他的身后,保持着三米的距离。我们看见宋翠兰对他招了招手,而他毫无反应。宋翠兰走过去,挡住了奎叔的去路,她一只手按在肚子上,对奎叔说,我有了。奎叔绕过挡在他面前的宋翠兰,继续朝前走。在街的拐角,李记棺材铺发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奎叔回过头来说了一句,你有了什么?然后继续朝前走。
宋翠兰说,你的孩子。
奎叔再次回过头来,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奇怪的笑。宋翠兰知道奎叔不会相信她的,无论换了谁,都不会相信的。
宋翠兰说,二奶奶走了?
奎叔没有说话。
想开点。宋翠兰说,人都会有这一天的。
那只跟在奎叔后面的猫悄无声息,在午后的阳光下,我们看到那只猫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它胆怯地跟在奎叔的身后,在街的拐角,它停下来看了我们一眼,然后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