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宝星
一九二三年,赤坎镇堤东路一家烟草店发生火灾,大火迅速向两边蔓延,许多房子在短短的时间内被烧成了灰烬。六岁的外公站在大街上,看着张扬的火苗把自家的房子吞没了。房子突然坍塌,被火烧得通红的房梁压在来不及躲避的人身上。外公再次见到自己父母的时候他们已经死去,被火烧焦的尸体躺在马路中央。
无家可归的外公流浪到潭江边,踏上常年在水上生活的渔夫的木船离开了。
船在水中浮动,黑烟弥漫的赤坎镇渐渐被雾水遮掩。江上风很大,渔夫收起长篙钻进船舱,任小船随着江水漂流。这户水上人家有四口人,渔夫夫妻俩带着他们的儿子和小女儿。渔夫是个身板结实的矮个子,他撑着小船穿过江上的霧霾来到江边时看到外公躺在冰凉的岩石上,就提着油灯摇摇晃晃来到外公面前,把微弱的灯光洒在外公惊恐的脸上,问:“要不要跟我走?”
夜里,渔夫坐在船头抽烟,他的妻子和小孩横七竖八躺在船舱里。外公感到筋疲力尽,那场大火还在他脑海中燃烧。江风越来越大,开始的时候木船像个摇篮,随着晃动的幅度变大,外公忍不住呕吐起来。渔夫钻进船舱给他递来一碗清水,轻轻抚摸着外公的后背安抚他入睡。外公听到鱼儿在船底下游动的声音,听到鸟儿轻轻掠过江面的声音。
蓝色的鸟儿站在船头挂油灯的铁钩上啼叫。外公睁开双眼,小女孩蹲在身前对着他笑,他走到船头,惊走了蓝色的鸟儿,木船已经漂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江面宽阔,江中有好几个长满杂草的沙洲。他已经不再晕眩,只是饥饿难耐。
“我们就要漂到入海口了,再过一阵子就可以看到大海了。”小女孩跟在他身后,手上捧着一碗鱼粥,“我叫小清,他叫木朗。”她指着船头的男孩说:“我们都不是他们的小孩,他们收留了我们。”
小女孩叽叽呱呱说了许多,外公只顾着低头喝粥。渔夫的妻子黄氏又给他递来一碗鱼干,他吃了个精光。太阳来到头顶上方的时候木船来到了海湾。海水汹涌澎湃拍打着木船,外公感到晕眩。渔夫把木船撑到较为平静的海域,并在那里撒网捕鱼。外公坐在船头望着广阔的大海出神,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海,蓝色的海洋与天空一样开阔。
夕阳西下,黄氏在船头烧饭,渔夫带着三个小孩坐在船尾望着尚未燃烧尽的晚霞闲聊。“别去想岸上的事情了。”他对外公说,“靠水生活的人一定要会游泳,像鱼儿那样在水上自由穿梭。”渔夫让外公跳进海中,外公没有犹豫就跳了下去。他拼命蹬着双腿,脚尖却够不着底。他惊恐地挣扎着,身体不断下沉,海水灌入他的身体。
渔夫把他抬出水面的时候他呛得直咳嗽,还没等他缓过劲来渔夫又把他推了下去。海浪拍打着他的胸膛,把他按进水中,他不停蹬腿和划动双手,身体轻飘飘地浮出了海面。
夜晚,海上雾水很重,看不到月亮,外公早早就钻进船舱睡觉了。小清躺在他身旁,轻轻贴着他的手臂。白天被太阳暴晒后又在海水中泡了一个傍晚,外公感觉皮肤要裂开一样疼痛难忍。他把脸贴在木板上,鱼儿在船底游动的声音又传到了他的耳朵。鱼儿似乎在亲吻船底,船底肯定长满了青苔与水藻。
木船离开大海,逆着流水往潭江上游驶去。外公渐渐掌握了在水上生存的技能,他坐在船头,看着大海渐渐被江中的沙洲遮挡住,往来的船只轻盈地从身旁漂过。一位白发老人站在船头一边撑船一边唱着悲戚的咸水歌。这是一次没有收成的航行,无数的木船挤在河道里往上游驶去。零星的鱼儿箭一般从船底漂过,赶往上游产卵,途中它们将会被无数张渔网拦截。
每到一个地方就有一批木船向岸边的码头靠拢,江面渐渐变得开阔平静。回到赤坎镇,渔夫把船撑到河滩上,用绳子拴住河滩上的木桩,呼唤船上的人上岸。外公不知所措,站在船头久久不肯上岸。
“下来吧,我们拿海鲜到镇上去换粮食。”小清向外公呼唤。
最终外公选择留在船上看家,赤坎镇骑楼与碉楼的影子在竹林后面忽隐忽现。天色渐暗,渔夫他们久久没有回来,江边响起一片蛙鸣,外公的孤独感一下子以眼泪的形式涌出眼眶。他躺在船头,皎洁的月色使江面铺满银光。对岸点着幽暗灯火的小船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凄凉的歌声。
渔夫他们回来的时候外公已经在船头睡着了,小清唤醒了他。“你怎么哭了。”她用湿毛巾擦拭外公的脸。船头上的油灯已经被点亮,船舱里头放着柴米油盐,黄氏低声哼着歌儿整理船舱的杂物,渔夫坐在船尾抽烟,蓝烟与白雾缠绕混淆。半夜时分下了一场雨,雨水敲打着江面,敲打着船板以及乌篷。外公被清凉的江风唤醒了,小清的小脚丫搭在他的肚子上,他往船舱外面看去,天空才微微泛白。
赤坎以西河道密集,有多处险滩,以源自粤北山林的莲塘水和南边的蚬冈水最为险峻。赤坎以东则多为平原,江道宽阔,流水缓慢,赤坎、三埠的渔民多在夜间放任渔船在江上漂流,如果不搁浅在江心河滩上,天一亮,木船就可以漂到新会双水,江水充裕的春夏季节木船甚至可以到达银洲湖。渔人只需要避免与其他船只碰撞,很快就能够穿过崖门口来到黄茅海。黄茅海上岛屿星罗棋布,西面为台山广海,古兜山不高但是临江而望也几有气派,再往海外驶去就会到达上下川岛;东面为崖门凤山,崖门早已不如当初,山上没几门大炮,光几个兵卒看守着,再往前便是被葡萄牙占领的澳门。上游多险滩土匪,下游多沙洲海盗。土匪海盗不找水上人家的麻烦,一是同为水上人,二是水上人家除了一只破木船便一无所有了。
渔夫的木船很少到潭江上游去,最远也不过去到了锦江里,外公曾站在船头看到过锦江里最高最堂皇的瑞石楼。潭江发源于阳东牛围岭,在牛围岭与锦江里之间还有相当一段路途,而且南北两边支流密集,假如再往西走,各处让水手难以招架的险滩肯定会一一遇上,外公想。但是渔夫并没有继续往西走,他解开码头上的绳索把木船撑到江心,木船又随着江水漂到了银洲湖。在辽阔的湖面上常常能够听到岸边女子的歌声,黄氏也有一个会唱咸水歌的好嗓子,不过她很少唱,只在心情明朗的时候一边整理渔网一边低声哼唱。
“上游多险滩,这木船够破旧的,碰到岩石就散架了。”渔夫常以这样的理由跟外公他们解释,但是他常常会跟他们讲潭江上游的地理、人家以及风俗,使外公觉得上游是神秘又美丽的地方。“开平与恩平交界处有个叫蒲桥的地方,蒲桥北边有一条莲塘水,发源于天露山五马巡槽跟燕子尖山之间的老虎坑。这条河水流湍急,河道深,两边都是悬崖峭壁,多结实的船都不敢从险滩下来。在滩上沉船的人要么淹死在了冰冷的河水中,要么就爬到岸上被老虎吃掉。都说会游泳的鸭子淹不死,那里是天险,水上功夫多好的水手在那里沉船的话多数都一去不回了。”渔夫说话的口气有点得意,三个小孩一声不吭围着他坐在船头。黄氏在船舱里织渔网,不时说几句话打断渔夫,埋怨他尽对小孩说些有的没的,然后把他唤去整理渔网,自己在小孩身旁坐下,伸手到江面沾湿手指,在船头干燥的木板上教小孩认字。用水写出来的字很快就渗到木板里去了,外公暗想黄氏肯定在船头的木板上写过很多故事,这些故事只有她跟木板知道,或许渔夫也会知道。
“我们在木船上生活了快二十年了,虽然很少到上游去,但是上游的很多事我还记得清楚。”渔夫每说起上游总会泛起泪光,“蚬冈水发源于恩平五点梅花山,流水湍急,水中的岩石下石螺成堆。每到下河捡石螺的季节,岸上人家的脸颊都是深深凹陷进去的,因为吸石螺太用劲。”渔夫一讲起上游的事就没完没了,黄昏时候才站起来到船尾去收网。
银洲湖上来往的船只很多,大的小的,急着向岸边码头靠拢。东边的凤山遮挡住了晚霞,凌云塔的影子倒映在湖水当中,塔尖刚好倒映在外公的旧木船旁,他趴在船上伸手去摸水中的塔尖。晚霞烧尽后四周暗下来了,崖门上的灯塔有光亮稀稀落落飘到江面。湖上行舟已经很少,只有几条黑色木船缓缓向黄茅海开去。在湖里捕不到鱼,渔夫也只好不顾夜色到海湾中去。刚到出海口,海浪挺大,拍打着木船,渔夫不敢冒险出海,只好把木船停在广海东边的码头上。
从码头往广阔的海面看,月光洒在海水当中溅起白光,远处的岛屿只剩下一个个黑色的影子,岛上葱郁的树丛中有海鸟在盘旋。藏在树丛中的,除了海鸟还有海盗。海外岛屿上猖狂的海盗不时拦截过往的商船,穷困潦倒时甚至撑船进入港湾上岸抢劫。
相对其他地方而言,广海是个热闹繁华的港口城市,码头边招待水手的妓院随处可见。外公不知道这些灯光明亮的场所为何所用,他趴在船头望着灯光沉思。小清来到他身边说她想到渔夫所说的上游去,她会在一片小竹林中搭一所小房子,对江上俊俏的水手唱歌。小清回到船舱以后船头就只剩下外公一个人了。岸上还有人在吵闹,水手喝得酩酊大醉就在石阶上睡去了。很少有人会在江上溺死,即便掉进水中,也是在水面浮一个夜晚,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随着流水漂到了一个荒芜的沙洲。
广海有相当一部分的客家人,因此岸上不时会传来几句客家话。水手要么在码头上的酒家饮酒,要么就到骑楼上去找妓女,客家女子不做本地人的生意。当地人曾与客家人发生多次械斗,彼此不相往来,因此听到岸上醉酒水手喷出的客家话,外公不免会提高警惕,担心那群高大凶悍的客家人到木船上来找麻烦。夜已深,海风有点凉,海浪推搡着木船,船上的人摇晃得厉害。外公看一眼黑色的大海,被乌云挡住的月亮只发出一点晦暗的光。海雾上来了,如淅淅沥沥的小雨,外公回身进入船舱,躺在小清身边,粘在衣服上面的几点雾水染湿了那张用来做被子的薄布。可能是因为寒凉,小清的身体紧缩在薄布里,外公小心翼翼翻了个身,睡去了。
小木船在海上行驶较为艰难,抵达上川岛的时候在浅水沙滩上被白色的沙堆堵住了。上川岛的沙滩很长,海水不深,能够看到鱼儿在海藻中穿行。小清喜欢这片白色沙滩,从船头跳下来,在阳光下泼着海水。上川岛上居民不多,岛上还有当年葡萄牙人留下的建筑。虽然葡萄牙人到澳门去了,岛上也不安全,海盗就躲藏在远处的树丛中,或许就在不远处的礁石林里。渔夫不敢靠岸,只能在礁石边寻找海鲜。三个小孩海豹似的在海水中寻找海螺跟海参。
“看啊,是一块青色的石头。”外公浮出海面,趴在木船上举着手中的石头对黄氏说。
“是一块台山玉,是个好东西呢,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黄氏说。
“不卖。”外公把台山玉放回背篓里,台山玉在海螺中显得晶莹碧绿。
白色的水鸟停靠在大船的桅杆上,也有停在小船船头上的,这些水鸟丝毫不惧怕水上人家,多已跟渔人熟悉。傍晚的太阳并不温和,但是那股热气消散得很快。江面上波光潋滟,船只拥挤在码头边,岸上已经开始躁动,在水上漂流多日的水手早已上岸到妓女的房间里去了。黄氏带着小清上岸去卖海鲜,渔夫也提着满满的一桶海螺跟了上去。木朗站在船头,外公站在船尾,岸上有几个赤裸着臂膀的纤夫在吆喝。
外公望着荒凉的江面,渔夫曾跟他们说过宋王朝在崖门口灭亡的事情,十万宋兵浮尸在银洲湖上,那时银洲湖湖水都是红色的,就像被晚霞烧过的江面。崖门上的炮台长了一层青苔,外公从来没有看到这些石头一样的长炮轰鸣过,但他知道比脑袋还要大很多的火药可以在江水中轰出一个巨大的漩涡,来往的船只要么在炮火中被击沉,要么被漩涡拖进江底。天色慢慢暗下来以后黄氏跟小清还没回来,或许憋了一天已经快要发臭的海鲜并没有多少人问津。外公掏出兜里的台山玉捧在手心,像一片树叶。他拿出平时挖蚌蚬肉的小刀在台山玉上打磨,他的手很灵巧,很快台山玉就出现了树叶的形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岸上灯火通明,在码头边卖海鲜的渔人纷纷上船了,外公担心渔夫他们认不得自己的木船,就点亮了船头的油灯。
有一段时间外公手心里一直握着一片树叶形状的台山玉,他打磨了很久,还花了很多心思在上面钻了一个孔。可是他不敢上岸去给玉片打蜡。他有些浮躁,木船来到三埠镇的时候他曾站在船头看到过一个银匠。银匠肯定有蜡油,他当时这样想,但是他对上岸充满了恐惧。他曾从船舱里炒菜用的鱼油中提取了一点涂在台山玉上,涂上鱼油的台山玉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为此他把台山玉放到海水中泡了好几天才去除了那股气味。
“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黄氏早已看透了外公的心思,在其他人忙着整理渔网的时候跟外公说。
“没有。”外公低下头去,小手握得紧紧的。
“拿出来吧,我等会儿要上岸去买米,顺便帮你拿去打蜡。”她深邃的眼眸里有一股羡慕的眼光,似乎想到了自己少女时的温情。
外公张开手掌,没想到手握得太紧,树叶的尾端折断了,崭新的断口一点都不光滑。外公惊恐得脸色苍白,紧张地望着黄氏。黄氏也有点慌乱,把台山玉接过来看了几眼说:“没事的,只是崩了一点点,我这就上岸去找蜡油。”黄氏把台山玉包裹起来塞进兜里,到船舱里去收拾了一下就要上岸,小清本想跟着上去的,被她推回来了。
外公整日心不在焉,他打磨了好些时日的玉差点被自己捏碎了。黃氏在傍晚来临前回来了,提着好几袋东西。她把手上的东西放下,走到外公身边偷偷往他手里塞去一个精巧的小布袋。外公走到船头,打开小布袋,看到了一片精巧的绿树叶。黄氏不仅拿台山玉去打了蜡,在打蜡前还叫工匠好好琢磨了一番。外公把绿树叶放在手心,不敢握紧,害怕把这片精巧的树叶捏碎了。
小清的两根锁骨之间多了一片翠绿的叶子,开始的时候她常把这片叶子藏在衣服里面,后来就袒露在黝黑干净的皮肤前了。船上的人都知道叶子是外公送的,但是他们并不过问。小清有点不自在,她多想黄氏或者渔夫问她一句:这片玲珑的叶子哪里来的?那时小清就会说,捡来的,在船头两块木板的缝隙里。
有一段时期潭江流域土匪海盗为所欲为,叫人不得安宁。中上游地区较为封闭,多为小股盗贼,以拦截山下过路人抢小钱财为生。中下游地区则是势力较大的团伙,以广海陈祝三、叶兰初与单眼英最为人知。土匪强盗的势力甚至可以光明正大进城抢劫,还能对抗军兵,盗匪据点古兜山常使过来人毛骨悚然。陈祝三带领土匪攻陷广海城以后,渔夫就不那么经常出海了。江上作业收获不大,因此日子也过得清贫。
时节已是中秋,江风清凉舒适,黄氏总是抱怨渔夫给小孩讲土匪海盗的事情。外公他们倒是喜欢听,听完心里当然会惊恐。小清脸色煞白,锁骨间的那片叶子就会显得特别绿。外公没有表露出自己的恐惧,倒是做了几次噩梦。后来广州城来了两支剿匪的官兵把广海的匪巢一窝端了,在广海南湾处决了三百多名土匪。很多人到南湾去观看了那场处决,外公跟小清站在船上张望,没能看到处决的场面,但是他们听说那片处决地都被鲜血涂红了,人头掉下来以后滚了很远。
渔夫又一次把木船划到了上川岛,这一次或许是消除了顾虑,他把船停在了沙滩上,让小清他们去抓螃蟹。那真是一片开阔的海滩,小清从没有海水的地方开始往大海跑,跑了很久,海水也只浸到她的肚皮。海浪把她推倒了好几次,她爬起来狂笑不止。外公站在木船上不敢上岸,黄氏在一边劝了他很久,让他跳到礁石上去找海螺。他踌躇着,脸上显出一阵恐惧。最后他跳入了海水当中,踩着细软的白色沙子,他不敢离开海水。小清跑过来往他的身上泼水,还牵着他到海的深處去找海胆跟鲍鱼。
在海中作业将近两个小时,海浪越来越高,小清跟外公挎着装满海鲜的竹篓从海水中钻出来。木船孤零零停靠在沙滩上,风很快就变得冰凉,他们爬上船,没有看到渔夫、黄氏以及木朗。正要换下湿透的衣服,小清脸色突然间煞白了,她感觉脖子上一点重量都没有,那块绿叶消失了。她不安地用手摸了摸锁骨间的坎,台山玉真的不见了,在她跟海浪追逐的时候海浪轻轻解开了她脖子上的绳索。
“哪里去了?”小清惊慌地叫喊起来,低下头四处寻找,“肯定在海里丢失了。”说完小清就跳进海里,往寻找海螺的礁石丛游去,可是哪里还找得到。
外公也跟在小清身后下海了,艰难地钻到海底。海浪很大,轻易就把他们冲上浅岸,要么就是把海底的沙子卷起来模糊他们的视线。小清跟外公很快就筋疲力竭了,天色渐渐暗下来,风也更冷了。
“上船吧,不找了。”外公游到小清身边拉扯着她往木船靠拢,小清挣扎着,哭闹着。
夜色降临以后外公点着了船上的油灯,小清还在哭泣,任凭外公怎么劝都没用。没多久,渔夫带着黄氏跟木朗从岸上的丛林里走了出来。他们佝偻着背小心翼翼靠近木船,解开沙滩上的绳索就划着木船往崖门口方向驶去了。“岛上有海盗。”渔夫轻轻在小清耳边说,“我们躲了一个下午才找到时机逃了出来。”小清马上不哭了,可能是惊恐,瞪着眼睛看着越来越远的海岛。
“我会到海里再找一片台山玉,雕成更好看的东西送给你。”夜晚睡觉的时候外公轻声对身旁的小清说。
小清没有说话,转过头来看了外公一眼,红红的眼睛还有眼泪。她闭上眼睛睡去了,外公却没能睡着。渔夫在船头驶船,尽管土匪已经被剿灭,他还是不敢在广海的码头停泊。船桨击打水面的声音很清脆,外公想着自己要划船到布满礁石的很危险的海湾去寻找台山玉,事实上他再也没能找到一块绿色的玉石。那片叶子就像一滴汗水,滴在海里就与大海混为一体了。
时间走得飞快,潭江润育了三个小孩的身体,很快木朗跟外公的个头就有渔夫那般高大了,而小清的身体也不断圆润成熟。看得见的在变化,看不见的也在悄悄变化。渔夫跟黄氏房事的时候也尽可能避开他们三个,有时上岸去了,躲进乱草丛中,急着脱下衣服就抱在了一起。有时已经尽可能遮掩也难以挡住别人不经意的一瞥。那天太阳很晒,木朗跟小清躲在船舱里面打瞌睡,外公把船舱里面的鱼干拿到船尾晾晒的时候听到了草丛后面的声响,通过一丝缝隙看到了那一幕。外公当时害羞得脸蛋滚烫,急忙转身钻进船舱,不敢面对小清跟木朗,侧着脸假装午睡,心跳得很快,连呼吸都颤抖。
渔夫跟黄氏回来以后,他不敢正面看黄氏一眼。因为在乱草的缝隙里瞥见过她的身体,他心里产生了负罪感。夜晚他总是难以入睡,闭上眼睛听周围的声息,有时他会听到黄氏的喘息声。在那张轻薄的布帘后面,他知道渔夫跟黄氏又抱在了一起。他翻过身去,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小清正看着自己,渔夫跟黄氏的喘息声同样使她无法入睡。外公没有让小清知道自己清醒着,他翻过身,看着木朗的背影,不清楚木朗是沉睡着还是醒着。
少年的身体生长得快,破旧的木船渐渐就显得拥挤了。夜晚,为了睡得舒适,木朗跟外公常常轮流睡在船头。夏秋时节倒是清凉,冬春季节就难受了。冬天江风刺骨,春天江雾很重,还经常下冷雨。渔夫时常对着江面说木船再也住不下他们五个人了。
外公在船上生活的第十二个年头木船已经腐朽不堪,腐朽的船底钉了一块又一块的木板。
“我们得去买一艘新船,或者自己打造一艘,这里再也住不下我们几个了。”渔夫对外公,小清以及木朗说。
木朗是个沉默寡言的小伙子,他望着秋日苍凉的江面并不言语。外公与小清对于离开这艘生活了十二年的木船也不情愿。几天后渔夫从一位老人手上买来了一只已经有一定年份的渔船,他撑着渔船把黄氏接了过去,往潭江的上游驶去。外公他们三个站在船头面对渐渐消失在浓雾中的小船沉默不语。那天夜晚他们三个围在船头想要商量些什么,但是好久都没有人打破沉默。外公似乎感觉到他们三个总有一天也会分开各自生活。
江面漂浮着一点星火,他们以为渔夫回来了,纷纷站起来眺望。等星火飘近却发现是一只萤火虫。
小清叹了一口气打破了沉默:”不管如何,我们还是要生活在一起,我不能和你们分开。”
木朗点点头钻进了船舱,外公坐在船头望着岸上楼房漆黑的影子发呆。小清走到外公身旁,贴着他坐下,把脑袋靠到他的肩膀上问:“你会像他们那样离开吗?”
“离开这里我还能去哪里?”外公回答。
第二天早晨小清把外公与木朗早早唤醒了,说要到上游去找渔夫他们。她说虽然不能生活在一条船上,但也可以生活在同一个地方。腐朽的木船摇摇摆摆往蚬冈水驶去,河道不断变小,河床也逐渐变浅了。深秋时节上游的河流没有多少河水。小船艰难地往上游爬去,两旁的山林变得幽深,依旧寻不得渔夫与黄氏的身影。木船在河滩上搁浅了好几次,傍晚时分撞到了一块岩石,船底被撞开了一个大口,河水涌进船舱,小船很快就沉入了河底。他們在河中挣扎了好久依旧不能把木船抬出水面,只好爬到岸上歇息。外公趴在岸边的岩石上,不敢上岸。那是他在船上生活了十二年后第一次上岸,他惊恐不已。
外公嗅到了久违的泥土的气息。长时间生活在水上他感觉僵硬的土地硌疼了他的身体。世界不再浮动了,他找不到站起来的力气,多想转过身钻进河水当中抬起沉重的木船然后躲进船舱里。
小清看到了外公脸上浮现出来的惊恐,走上去紧紧抓住外公的手企图把他拖到岸上:“不用怕的,常云,不用怕的,你总有一天要离开小船走到岸上来的。”
“我们找不到他们,是因为他们上岸了吗?”外公说的是渔夫和黄氏,自从那次分离,他们再也没有出现过。
外公爬到岸上站稳了,他难以挪动自己的双腿。眼前的世界不再浮动了,他的眼睛与脑袋一时难以适应,他感到头痛,弯下腰呕吐起来。“不行,我不能再走了,得赶紧修好木船回到下游去。”外公扶着身旁的竹子坐下,头痛欲裂。
小清扶着他往丛林深处走去,他们需要找到人家帮忙抬起木船。外公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渐渐适应了陆地的感觉。他们走进小村庄借来绳子与木板,在夜幕降临前把木船修好了。
船里很多东西掉进河里随着河流漂走了,船上沾满了淤泥,小清用水冲刷了好几遍,依旧难以清除淤泥的气息。外公疲软地躺在船头。潮湿的木板上到处是泥沙,蓝色的鸟儿飞到船头啼叫,木朗撑着破木船躲开一个个沙洲往河流下游驶去,小清在船舱里头整理没有掉到河里去的东西。夜色降临了,他们像打了败仗回来的战船,在江雾的笼罩下来到了赤坎镇。
下埠桥上来往的人热闹非凡,闹市中各种呐喊声飘到江边孤寂的木船上。小清到镇上买东西去了,木朗叼着渔夫留下来的烟斗坐在船尾钓鱼。岸上灯光明亮,江边还有好几艘点着昏暗灯光的乌篷船,一个老人坐在乌篷船的船头望着岸边纷繁的闹市抽烟。外公厌恶这些吵闹声,他希望小清马上回来,然后他们就把小船撑到江中央任江水把他们带到海边。
小清的身影久久没有出现,外公看到桥上站着一排穿着艳丽的女子,她们挥动手中的纱巾向自己招呼。外公感到不自然,热血涌到脸上。一位红衣女子沿着石桥的阶梯慢慢走到江边。她化了个淡妆,身上传来一股淡淡的芳香。“水手,上岸吗?”她对外公说。
外公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晃了晃脑袋。红衣女子沿着江边走,不一会儿便牵着一个结实的水手到岸上去了。外公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岸上漆黑的泥土在召唤他。他又想起走在陆地上的感觉,当他的双脚踏上告别了十二年的陆地,他竟然疲软得不会走路了。
小清回到船上的时候夜已深,她放下刚买回来的物品躺在外公身边,疲惫使她急着闭上眼睛进入睡梦。外公侧过身子看着小清,她的身体也在生长发育,红润的嘴唇,丰腴的身体,挺拔的乳房随着她的呼吸起伏。小清突然睁开双眼看着外公,脸上浮起一团红晕:“你在看什么,你不是已经睡了吗。”
外公反应不过来,重新躺下说:“睡不着,本想问问你岸上的情况。”
“还不是一样嘈杂,现在岸上很乱,国军到处捉拿地下共党,听说战争很快就会爆发,土匪山贼趁机闹事,到处杀人放火。”
外公转过身背对着小清,通过竹帘看着岸上昏黄的灯光。他心跳得很快,仿佛鱼儿用坚硬的脑袋撞击腐朽的船底。那一晚他翻来覆去一直没有睡着,天气变得凉爽了他却冒了一身汗。他能够感觉到小清均匀的气息,他讨厌这种感觉,他掌控不了,爬起来走到船头用冰凉的江水洗了一把脸。小船已经远离了赤坎镇来到一处宽阔的河湾,江风吹开白雾,天上的繁星清晰可见。洗过脸后外公清醒了许多,身体也不再发热了,他拿起木朗挂在船头的烟袋大口大口地抽烟。
中午时分,木船已经接近出海口了,广阔的江面上船只来往如梭。木朗在船头驶船,外公和小清在船尾整理渔网。小清说:“你昨晚整晚没睡?天还没亮我就看到你坐在船头抽烟。”
“翻来覆去睡不着。”外公看了一眼小清深邃的眼眸说。
“怎么了吗?是不是上岸的恐惧感还在?”
“没事,会适应的。”
“昨晚我也没能睡着,感觉身体里面有一股热流在燃烧。”
外公低着头尽量不说话,那股热流同样在他的身体燃烧。江面越来越宽,进入蔚蓝的大海之后视野就没有边际了。外公将木船驶到鱼草繁茂的海湾,秋日的太阳依旧炙热,他戴上草帽坐在船头喝水歇息,船头上晾晒的衣服迎风飘扬。外公突然看到小清浅色的裤子上残留着一块洗不掉的血迹。他心跳得很快,仿佛偷窥了小清的身体一样浑身不自在。他整天心不在焉,衣服上面的血迹愈加显眼,仿佛一朵正在燃烧的火花吸引着他的目光。
傍晚时分外公筋疲力尽地收网,并没有多大收获,挂在渔网上面的海藻让他心烦意乱。他收起渔网,没有像往日一样在夜幕降临之前整理好渔网,而是转身跳入海中,潜到大海深处不愿浮出水面,希望冰冷的海水能够浇灭他体内的热流。他爬到木船上的时候小清已经把渔网整理好了,走到他面前捧起他的脸问他怎么了。外公嗅着她身上的气息眼前又浮起了那朵鲜艳的火花。他突然把小清搂进怀中,把脸埋在她的胸前。小清也紧紧搂着外公,温热的嘴唇紧贴着他的额头,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外公看到木朗的身影才放开了小清。
晚上,他们围着木桌默默吃饭,刚炒热的菜很快就凉了。晚饭过后小清早早就放下床铺睡觉了,外公跟木朗坐在船头抽烟。青烟与雾水纠缠着在海面飘渺。木朗望着凄凉的海水沉默不语,海上不时有黑影飞过。夜晚海浪太大,木船承受不了海浪的拍打,他们把木船驶到一个荒凉的沙洲边。沙洲上住着一群野鸭,外公坐在船头也能听到野鸭的叫声。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木朗突然冒出一句话。
外公早就预料到他会这样问了,说:“我们没什么,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但是我们真没什么。”随后两个人又开始了长久的沉默。
外公钻进船舱在小清身旁躺下,小清健康丰腴的身体就在他眼前。他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些可耻的念头。他知道如果他跟小清的关系发生变化,木朗肯定会离开他们,他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他接受不了誰的离去。而且他不清楚自己对小清的感情是不是爱情,他似乎只是因为她女人的身体而跟她抱在了一起。夜半时分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一个柔软的身体紧贴着自己的后背。小清用鼻子磨蹭他的脖子,他能够感受到她温热的气息。小清的身体痉挛,气息越来越重。外公转过身去看着小清湿润的眼眸。小清寻着外公的眼睛亲吻,随后她们又紧紧抱在了一起。
清晨,下了一场细雨,江面湿气很重,船头的木板被染湿了。木朗坐在船舱口茫然地看着烟雨迷蒙的江面。风渐渐把雾霾吹走了,江边一小片竹林外有一只被遗弃的破木船。木船上面有好些凌乱的竹板,乌篷已经破烂不堪,船身爬满了黑色的青苔。木朗看着木船出神,他想到了离开,昨晚他一直没有睡着,他背着身能够感觉到外公跟小清的身体在颤抖,他能够感受到他们的气息。他想去找一艘小船像渔夫那样离开,往潭江的上游漂去,或者往下游漂去,就算进入了大海中央也不回头,让海浪带着木船漂到无人的荒岛。
木船逆着风逆着水行驶,外公坐在船头看着不断逼近的河岸码头。他们又来到了赤坎镇,赤坎镇上阴沉的碉楼耸立在低矮的房屋中显得十分孤傲。
傍晚降临的时候外公站在船头多次想跳到岸上去,好奇与恐惧在他的内心斗争,最终还是好奇战胜了恐惧,他纵身一跳来到了被江水泡湿的岩石上。他再一次体会到了脚踏实地的感觉,内心既激动又惊恐。小清正在船尾整理凌乱的渔网,木朗坐在她旁边用瓦片清洗鱼叉上面被海水泡出来的铁锈。夕阳很快就西沉了,他们的背景渐渐变得昏暗模糊。他们并没有转过身来看外公,外公也没有呼唤他们。
外公来到二马路,两旁繁闹的店铺在他的脑海里还残留着一点印象。街上人不多,商铺里面凌乱的商品摆了很久都无人问津。外公看到了那群浓妆艳抹的女子,她们站在街边招揽客人。外公站在路边注视良久之后还是离开了,他沿着街道往堤东走去,被火焚烧过的街道上早已盖起了新的房子,当年他就是坐在这条街道看着大火吞没了他的家。
外公的叔叔司徒权戴着老花镜在店铺里面敲算盘,突然他抬起头看着门外。站在对面巷口的外公以为司徒权认出了自己,他正要走上去的时候司徒权又低下头来继续敲算盘。外公回到河堤的时候小清站在码头焦虑地等着他,船头那盏昏暗的灯随着江风的吹拂摇摆不停。
“你怎么上岸了?”小清躺在外公身边用手指轻轻在他的背上划动,然后用指尖指着他心脏所在的地方,企图去感受他在想什么。
外公没有说话,小清爬起床走到船头解开了码头上的绳索,让木船顺着流水漂去。秋冬时节江水很浅,流动缓慢,因此木船并没有漂到下游,依旧在码头旁边那潭死寂的水上停留。外公听到小清在自己背后睡去了,他翻过身来看着小清的身体,发现自己向往的只是小清的身体,像向往每一个女人的身体一样。
江风愈加冰凉,外公醒来的时候天刚亮,他冷得缩成一团,最后已经没有睡意了便把自己单薄的被子盖到小清身上。他走到船头,江上白雾茫茫,江水又下降了一层,木船已经搁浅在褐色的泥土上。黎明那段短暂的时间周围一片寂静,鸟儿尚未醒来,鱼儿趁机浮出水面吐气。外公叼着烟斗深深吸了几口才感觉身体不那么冰凉。桥上一个白色的身影飘过,沿着石阶来到码头上。女子蹲在江边洗衣服,外公透过白雾看清了她白皙的面孔。她异常小心,轻轻搓揉着衣服,似乎担心自己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她抬起头看到了坐在船头的外公,微微一惊,对外公点头一笑就低下头继续洗衣服了。
外公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女子白皙的脸庞上,她飘动的头发偶尔会遮挡住细长的眉毛。最后她洗完衣服站起身,把木盘里剩余的水泼到了江中。浮在江面吐气的鱼儿受惊沉到了江底,竹林里的鸟儿开始鸣叫,天空更加明亮了,江面的浓雾渐渐散开,岸上冒起一柱蓝烟,外公跟在白衣女子的身后上了岸。
女子沿着堤西路走,堤西路风情街已经没有了以前的繁华风貌,有几家商铺已经开门营业,街道上被积水泡烂的树叶发出一股腐味。女子钻进阴暗的小巷,青石板铺成的石阶上还残留着浓雾留下的水珠。她打开院子的门栏在房前的竹竿上晒衣服,然后走到房子里,爬满藤蔓的青瓦下冒起一股青烟。
堤西路风情街大多是关姓人,司徒人不喜欢与关姓人来往,正如关姓人不喜欢司徒人一样。小时候外公很少到风情街去,对关姓人的地盘并不熟悉。外公从堤西走到堤东,朝正在扫地的男人叫了一声”叔”。司徒权抬起头来看着外公,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大火焚烧整条大街的时候外公的叔叔几乎找遍了整个赤坎镇都没有找到外公的身影,没想到他跟着水上人家在江上漂流了十几年。他们坐在厅堂上沉默着,路上来往的人不时朝商铺里面看几眼,但是直到中午时分依旧没有一个人进来光顾。外公的叔叔婶婶没有小孩,他们希望外公回来住但是又担心往后外公会把他们赶出去,于是想说的话一直没有说出口。
傍晚时分外公又来到了堤西路那位女子的院子前,女子白皙的脸庞整天在他脑中闪现。小巷里秋虫在鸣叫,女子在院子里收衣服,发现了躲在门栏后面的外公,朝外公走了过来:
“你怎么在这里,你找谁?”
外公愣在院子前不知所措,许久才挤出一句话:“我就来看你一眼,你好看。”说完他一溜烟儿跑了出去,沿着堤西路一直跑到石桥上。
木船凄凉地搁浅在河滩上,夜色已经降临,船上并没有灯火,小清坐在船尾望着缓缓流动的江水发呆。外公跳上木船的时候脚下的木板发出一阵凄厉的声音,这只木船经历了十几年的风雨后已经残破不堪,这声凄惨的声音并没有影响他持续了一整天的激昂情绪。他钻进船舱没有看到木朗才产生一丝不安,小清坐在船尾并没有转过来看他一眼。
“发生了什么?”
“木朗走了。”
清晨小清醒来的时候发现船上只有自己一个人,外公跟木朗不知到哪里去了,她站在船头张望,繁闹的街道让她不安,骚动的人群从石桥上匆忙往来。中午时分木朗撑着一只破木船从下游驶过来。小清隐约感觉到了什么,面无表情地看着木朗把两只木船推到岸边。木朗一声不吭从旧木船上简单收拾了些行李走到小清身边,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然后跳上他划过里的木船离开了。
“我在船上等你的时候心里很煎熬,担心你跟木朗一样撑着船往上游去了。”
夜深时小清在外公肩上睡着了,他把小清放倒在船上盖好被子,然后坐在船头抽烟。西边的江面烟雾缭绕,他多希望木朗撑着木船从烟雾中钻出来。烟雾笼罩过来,潮湿的空气带着江水的腥味,他的内心涌动着阵阵波澜。后来烟雾越来越大,渐渐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秋雨。外公唤醒小清,回到船舱里,听着清脆的雨声他久久不能入睡。
岸上的竹林中突然冒起一行火光,细雨中,这一行火光悄悄穿过石桥往小镇奔去。是土匪,外公站在船头望着土匪的火光分散在小镇的各条巷道,接着岸上多处燃起了熊熊大火。尽管天空下着雨,火焰依旧张扬着窜出屋顶。随着火光亮起,岸上到处都是哭喊声以及土匪的呵斥声。外公站在船头望着岸上熊熊燃烧的大火惶恐不已,他又想起了十几年前的场景,那时大火毁灭了他的家庭。土匪在岸上疯狂地放火抢夺,不久,喧嚣的街上传来了厮打的声音,密集的枪声在小镇的天空回荡。石桥上传来一阵女人的尖叫,外公的心脏突然一紧,想到了早上遇到的那位白衣女子,他刚想跳到岸上去,却被小清在后面拦住了。
“你要做什么,岸上那么乱那么危险。”她把外公拉到船舱里。
岸上的枪声渐渐平息,火光也熄灭了,哭喊声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外公躺在船舱里看着天空不断变得明亮,细雨依旧淅淅沥沥,一行黑色的身影骑着瘦马拖着满满的几车东西穿过石桥往郁郁葱葱的山林走去。这个早上比以往都要寒冷,江水上涨了许多,江边原本褐色的泥土变成了黑色。外公打开竹帘,注视着石桥旁边的石阶,等候白衣女子抬着木盆到来洗衣服。这样细雨霏霏的早晨她会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像一个渔女。然而,他并没能等来那个女子。刚从纷乱中平息下来的岸上人家站在被抢夺一空的房子前低声哭泣,因为下雨,石桥上行人不多,被火烧后的房子冒出一团团蓝烟,小镇的天空被烟雾笼罩着,昏暗且潮湿。
小清走出船舱冒着细雨跳到码头上解开木栓上面的绳索。她披着蓑衣站在船头用竹篙把木船推到江心。天响起闷雷,木船划破江面往下游漂去,赤坎镇苍老的身影在烟雨中渐渐模糊。外公坐在船舱里焦虑不已,走到小清身边说:“我们留在这里吧,为什么还要到下游去,现在出海捕鱼那么困难我们就在潭江上简单过生活好了,而且下游有好几处河滩比较浅,这个季节江水枯竭,我们会搁浅在河滩上不能上下的。”說完他就要把小清手上的长篙夺过来制止木船往下漂,但是小清紧紧抓住竹篙不肯放手。
“你这两天怎么偷偷跑到岸上去,是不是被岸上的什么东西迷惑了,你要离开木船到岸上去吗?”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哽咽,似乎马上就会哭出来。
“不要到下游去了,靠岸吧。”
“不,我不能让你离开,我的身边只有你了。”小清还是忍不住哭了,她放下手中的竹篙紧紧搂住外公。
船越漂越远,赤坎的影子已经消失在白茫茫的雾雨中,两岸灰黄色的芦苇在细雨中垂着枝叶,冷空气南下,寒冷的风在江面呼啸。夜色朦胧的时候雨停了,外公走出船舱坐在船头油灯下望着苍凉的江面唉声叹气,寒风吹过后江上变得更加萧瑟。小清也走出船舱坐到外公身边把柔软的身体靠在外公的背上。
“你是不是也要离开?如果你真的想离开这条木船,离开潭江和大海到岸上去,没有人会拦你,一个个都离开了,我会像他们离开时那样伤心一段时间,但是我还会一直留在这条船上。”
外公转过身来看着小清,上岸的欲望愈加强烈。小清在他背后轻声哽咽了一会儿便转身钻进船舱了。江上的风一阵比一阵寒冷,风吹开了天空的乌云,凄清的月亮露出半张脸。外公心烦意乱,焦虑在他的胸口燃烧,他感到整个身体都火烫,他突然站了起来,扑通一声跳入江中游到了岸边。木船依旧随着江水漂流,孤独的灯火如一点萤光在江雾中渐渐消失。
我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舅舅,一个姓关,一个姓司徒。关乙与司徒甲在长相方面找不出相异的地方,因此许多人都不知道他们两个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包括他们自己。
我的外公司徒常云回到岸上没多久他的婶婶便去世了,死得不明不白。早晨,外公的叔叔司徒权醒来翻过身子,发现躺在自己身边的妻子已经死了,死之前没有任何征兆,死后也没有找到原因。司徒权安葬好妻子便把外公唤来一起住。外公很快便夺得在码头上认识的白衣女子阿敏的欢心,并娶她为妻。一年后阿敏的肚皮胀成一个半球,在一个闷热的夏夜外婆的叫喊声冲出铁窗在街巷回荡,随后我的两个舅舅甲和乙便从她血淋淋的阴道探出了脑袋。外公以及他的叔叔司徒权兴奋异常各自抱着一个小男孩在房里走动,很快他们就忘了到底哪个小孩最先从母亲身上钻出来。
“不管了,就当他们两个同时出生的。”外公把一个银手镯戴在自己怀中小孩的手上说:“从此你的名字就叫司徒甲。”他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银脚环扣在司徒权怀中的小孩的脚上说:“你就叫司徒乙。”
一九三八年日军打到南方来了,粤西地区虽然没有被日军占领,但是如果日军西进,粤西人就得面临炮火的轰炸,于是身在赤坎镇的外公每天都在担心日军会打过来蹂躏赤坎这片安土。他时常跑到小镇最东面的路口或者跑到码头上往东面张望,每次来到下埠桥看着滚滚东去的江水都会想起自己以前在船上的生活。他曾站在码头上等待小清的出现,但是小清再也没有在外公的视野出现过。或许她像渔夫夫妇俩和木朗一样撑着木船去了潭江的上游;或许她在木船上睡了很久很久,木船载着她去到了一条陌生的河流;或许她也跟自己的婶婶一样睡着睡着就去世了,然后她的尸体随着木船来到大海之上被海浪带着毫无目的地漂流;这些猜想是外公许多个无法入眠的漫漫长夜因为焦虑而产生的。
我的两个舅舅三岁那年外公牵着他们来到码头,刚下过大雨,江上流水湍急,残枝败叶随着江水从上游漂往下游。外公看着滚滚流动的江水回想这几年迷迷糊糊的日子,他焦虑不安,每天担心日军西进或者土匪下山,日复一日的麻木生活影响着他的精神状态。几年过去了,他依旧不能适应岸上的生活,不过两个儿子的健康成长使他感到欣慰。
江水卷走了许多人家的木柴甚至是房梁,有人拿着铁钩把江面上的木柴勾到岸边占为己有。外公看到一个方形的黑影从上游漂来,以为是一只船,当黑影来到脚下他才发现是一个被打开的棺木。他看到了棺木里面狰狞的白骨,赶紧拖着两个小孩离开。回到家中外公依旧不能平静,愁绪又在侵蚀他的精神,他头痛难忍,钻进被窝里昏昏沉沉睡去了。他梦到一个个棺材从潭江上游漂下来,棺材里面躺着的都是自己熟悉的人。他们都已经死去,一动不动随着江水漂往下游。后来他在一个棺材里看到了小清,就惊醒了。
土匪山贼不时下山敲门抢劫,官府又来勒索过好几次,日军的飞机不时从赤坎镇上空掠过,街上饿死了许多人。外公曾跟他的叔叔司徒权和妻子阿敏说过要造一条船搬到水上去生活,岸上的生活一团糟,不但每天担惊受怕还要为生计发愁,在水上生活随着江水到上游或者下游去,不但可以避开紧张的局势,他还可以靠捕鱼来维持生活。最后司徒权和阿敏都以沉默拒绝了他。司徒权太老了,体弱多病,担心在狭小的木船上自己连伸展手脚的空间都没有,而且他本来就已经生锈的关节还有可能惹上风湿病。阿敏没有在水上生活过,她晕船,不想一家人每天都躲在一条小船上生活。在那段烦躁的日子里外公喜欢带着两个舅舅到石桥上去,站在石桥上他总以为自己还生活在木船上,这种错觉让他欣慰。后来乙不愿再跟着他到石桥上来了,因为站在石桥上张望脚下的流水实在无聊透顶,而甲一如既往地跟在身后陪伴外公。后来外婆又怀孕了,这次她的肚皮胀得没有前一次那样圆,因为肚子里面只有我母亲瘦弱的身躯。
我的母亲出世以后外公的生活得到了一丝好转,他的注意力从焦虑烦恼的事情上转移开了。不过这种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他很快又开始做那个梦了,无数个棺材从上游漂下来,棺材里面躺着他认识的人,包括他出世不久的小女儿。这个梦没日没夜地重复着。
日军占领江门后,与江门相隔不远的赤坎镇形势更加紧张了,许多人已经躲进山林或者逃到西边更偏远的地方。外公站在石桥上想,如果自己有一条船他就可以撑船到上游去,或许还能在蚬冈水或者莲塘水上遇见小清、木朗以及渔夫夫妇,他们准会喜欢自己的三个小孩。甲坐在他的身边玩弄桥栏上的青苔,手上的银镯被晚霞烧成金色。
当天夜里外公依旧做了那个重复的梦,棺材如黑色的牛粪从上游漂落。他把目光放在脚下,企图发现棺材里面新鲜的面孔。后来他在棺木里看到了自己,他惊讶不已,目光追着那个棺木。躺在棺木里头的自己安详地闭着双眼,没有丝毫焦虑不安的神情。外公站在石桥上眼看装着自己尸体的棺木漂走了,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满脸泪水。
外公爬起床站在窗前望着月光下寂静的小镇,不远处传来一阵狗叫声,他心头一紧,担心是土匪下山。狗叫声很快就平静了,潭江如一条银带延伸着。他突然想造一艘船,心潮澎湃,重新躺下以后再也睡不着了。
天亮以后外公跑到院子里面到处寻找能够用来造船的木材。妻子埋怨他不务正业尽想些无趣的事情,“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了。”她抱着年幼的女儿骂道,“你看看你的三个小孩,这样子能到水上去吗,不小心掉进江里就喂鱼了。”生完小孩她的身体臃肿了许多,已经没有了当年在码头洗衣服时的清纯气息。
“我是为你们着想,我每天都在替你们担惊受怕才想回到江上去。”外公低下头来继续敲敲打打。
外公的木船是在夏天造好的,当天夜里他站在院子里看着崭新的木船兴奋不已。他收拾好工具准备买酒回来庆祝一番,没想到妻子从屋里举着一把大刀来到木船面前,在木船上砍了一刀,留下一个狰狞的刀口。
“我不会跟你到江上去的,你也别想自己一个人离开。”她哭喊着还想点火烧木船,被外公制止了。天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下起了倾盆大雨。
大雨连续下了好几天,天空一直是灰暗的,乌云并没有因为下雨而散尽。赤坎镇上的人都躲在房子里面,街上一片泥泞,不知谁家的鸭子逃出围栏跑到了街上,在积水上嬉戏。江水上涨了许多,浑浊的江水漫上了石桥,漫上了江堤,堤西路与堤东路已经被江水淹没。外公站在门前望着外面飘渺的雨帘沉思,院子里面的木船上装满了雨水。他冒着大雨走到院子里躺在木船上,妻子在楼上窗口指着他骂他是疯子。外公在心底搜索过好几次,当初对妻子的爱到底藏到了何处,如今他内心更多的是厌恶与无奈。他想念小清,当初他认为自己只是眷恋小清的身体,他克制着自己的恶念跑到岸上来,对陌生女子的新鲜好奇蒙蔽了他的内心。
外公静静躺在木船上,妻子回到房间里头哭泣,儿子甲站在屋檐下看着他。外公喜欢甲,他想带甲到船上去,如自己小时候一样在潭江流域生活,但他知道妻子是不会允许他带甲离开的。他站起来回到屋檐下,坐到甲身边。
“如果阿爸走了你怎么办?”外公问甲。
“要么留下照顾阿妈和小妹,要么跟你走。”
外公轻抚他的小脑袋,沒有说话,院子里的泥土被水浸泡得软绵绵的,被他踩踏过的地方钻出了几条蚯蚓。蚯蚓被雨水泡白了,慵懒地挪动着躯体。外公留下的脚印很快就填满了积水。他站起来欠了下身子回到房子里头,妻子还在床上大哭,小女儿坐在地板上玩自己的脚趾。外公来到窗前看着雨水如注的天空,天空下的码头已经被江水吞没,湍急的江水开始涌到街上。几户水上人家穿着斗笠蓑衣在雨中企图将木船划到岸边,连接着船头与码头的绳索绷得紧紧的,绳子一断他们就会被江水冲到下游去,甚至直接卷入江底。看着被江水摇撼着的木船外公能够体会船上那些人的紧张,仿佛自己就在木船上。他感到疲惫,眼睛疼痛难忍,于是脱下被雨淋湿的衣服钻进被窝。妻子臃肿的身体在被窝里面颤颤发抖。
“阿敏,阿敏。”外公看着妻子的后背轻轻呼唤了几声,妻子没有回应也没有转过身来,他不知不觉就进入了睡眠。
外公醒来的时候天色将晚,儿子甲爬到床上摇着他的手臂:“江水涌到街上来了。”甲对着他耳边大声叫喊着,仿佛担心刚睡醒的父亲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外公来到窗边捡起地上湿腻腻的衣服穿在身上。江水已经涌到门前,街上人群涌动,吵闹的人群只顾着把家里的东西搬到高处。这时候妻子来到二楼,她抬着沉重的东西把木梯踩得咯咯响。司徒权已经跑到楼上来了,坐在木椅上蜷缩着瘦小苍老的身体。
阿敏本来不想搭理外公的,但又不情愿自己一个人忙里忙外。她埋怨道:“还不去把楼下的东西搬上来,被水冲走了连做饭的东西都没有。”
把楼下的东西都搬到楼上以后天色已经晦暗,司徒权点亮一盏油灯又坐到木椅上,楼上根本没有空间让人走动。堆满东西的二楼仿佛再多放一根羽毛就会坍塌,于是外公他们每走一步就得小心翼翼。外公想到了院子里面的木船,他来到楼下,积水已经浸到了他的大腿。他在黑暗中看到了木船的轮廓,木船已经浮在积水上。外公欣喜不已,爬到木船上,把船舱里面的水泼出去,又到杂物房里把自己早已钉好的木棚搭在船舱上。他翻身爬上木船,闭上眼睛听着船舱外面哗哗的雨声,他突然无比想念小清、木朗、渔夫以及黄氏。
木船被不断上涨的洪水晃动,穿过门廊,穿过厅堂往街道漂去。妻子和外公的三个小孩站在楼上看着外公的木船渐渐漂远,阿敏站在窗台看着渐渐模糊的木船的影子大声痛哭。
外公睡了好长时间,后来发觉身边雨声渐渐平静下来了,睁开眼时天空已经明亮。他走出船舱站在船头,发现自己漂到了一个陌生的水域,宽阔湍急的江水把自己包围着。他遥望岸上,洪水退回江中后,岸上的街巷都被染成了黄色,许多房子倒塌了,墙壁上被江水泡湿了的印痕远远都能看得清晰。江面如此开阔,外公知道木船很快就会漂到大海。船上没有船桨也没有竹篙,他站在船头上想着该如何靠岸。小船一直被江水围在水中央,漂到一个分岔的河道才在河滩上搁浅了。外公跳到岸上用芦苇叶子编了一条绳索把木船拴在河滩上,然后掰断一根树枝作为船篙。他重新把木船撑到江中,在靠近出海口的地方许多渔民在张网捕鱼。巨大的渔网被抛到混浊的水中,收回来时上面总是挂满了枯枝等各种垃圾。几个小孩围在渔夫刚收上来的渔网旁边帮忙收拾。外公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场景,那时候他刚来到木船上还晕船,每当渔夫站在船头捕鱼他们三个就围上去帮忙抓鱼和整理渔网。
“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子独自撑着一只旧木船?头发长长的,叫小清。”外公靠近一只木船问船上正在烧火做饭的妇女。
“你说小清啊,她是一个好人,但是她不在这片水域,她在更靠近出海口的地方。”老妇人脸带笑容,一副慈祥的模样。
外公往出海口的方向划去,看到崖门炮台已经被日军炸毁了,两岸的竹林一片狼籍。小时崖门口炮台总给他一种不可撼动的坚韧与威武,如今落到这个地步,足见日军的残暴与犀利。苍茫的大海很快就出现在眼前了,但是浩瀚的海面上没有多少船只的身影。外公的木船漂到了他熟悉的海湾,他坐在船头看着并没有发生多大变化的码头,码头上站着几个穿制服的大汉。外公担心士兵会来搜查自己,就把木船划到了偏僻的角落。暴雨过后海上风浪依旧很大,木船摇晃得厉害,坐在船头上的外公发现岸上的事物跳动得更加剧烈。只有在水上才能看清岸上的风景,外公想。他还想到了过去几年自己在岸上的生活,一天比一天苍老的叔叔、每天都在埋怨与哭闹的妻子、长得一模一样的甲乙兄弟,还有害怕自己的小女儿。夜色朦胧的时候他跳上岸,走到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热闹街区。他爱上了喝酒,当然他依旧喜欢抽烟。他在街上买了些烟酒就急匆匆跑到船上去,就好像在船上生活了十二年后第一次上岸时那样,每在岸上停留一刻都使他忧心忡忡。
外公在潭江出海口那段水域寻找了半个月,没有找到小清。那段水域的渔民都认识小清,说她是一个好人,她生活在一条最古老最破旧的木船上。有些人说她经常在海湾打鱼;有的却说她到上游去了;甚至有人说她已经上岸了,她的木船被遗弃在江边然后漂到了苍凉的大海。
外公划着木船开往上游,在水上漂流的这些日子他苍老了许多,脸上爬满了胡渣。洪水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两岸的村落依旧残留着洪水的痕迹。岸边被水淹死的杂草上沾满了凝固的黄土。外公来到当初他跳下木船拋弃小清的那个地方。岸边的竹林已经被洪水破坏,竹子乱七八糟倒在地上,贴到水面的竹叶已经被鱼儿吃掉。外公往那片地方抛去一张破烂的渔网,收起渔网的时候一条金色的鲤鱼在船板上一个劲的跳动,外公把渔网凌乱放在船头抓起鲤鱼就撕咬起来,这些日子他每天都是这样过来的。吃了几口腥臭的鱼肉,他把剩下的半条鲤鱼扔到船头,鲤鱼的尾巴还在摆动。外公拿起身边的酒壶吞了几口辣酒后又站起来把船划往上游。
回赤坎的路上外公看到过好几次日军,他们在往西进军。有一次日军来到江边歇息,几个军官跳到江中洗澡,他们向外公的木船靠近,外公撑着木船躲开了,岸上一个日本兵朝他开了一枪。子弹打在江面激起了水花,枪声在那个河湾萦回了好一阵子,直到他走远了才在耳边消散。回到赤坎镇码头,把船靠到岸边。日军还没来到赤坎,但是赤坎镇人已经得知了日军西进的消息,他们走在街上宛如热锅上的蚂蚁。
金色的黄昏把江水映照得浑浊起来,外公捧起被晚霞烧成金色的江水洗了一把脸,拿起身边的酒壶又吞了一口辣酒,爬起来将要跳到岸上去的时候却犹豫了。他不想上岸了,他清楚上岸以后或许就很难再回到江上了。妻子会阻拦他,甚至会把他锁在杂物房里。于是他把已经跨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坐在船头焦虑不安地抽烟。黄昏将要烧尽的时候他在石桥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他的儿子甲。
“甲,儿子。”他站在木船上大声呼唤,当他七岁的小孩来到面前时外公把他抱到了木船上。甲不但没有晕船,任凭木船如何摇晃他的脚步也不打趔趄。“你就是要在水上生活的人啊孩子。”外公激动地感叹道,他紧紧搂抱着甲问:“你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阿妈呢?”
“以前你总带我到这里来,我喜欢在这里玩。”
“你马上回去告诉你的阿妈和阿公日军就要来了,你让他们到船上来,我们撑着木船躲到上游去。”
“你要带我们到上游去?”甲激动不已,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赤坎镇,每天都在那三条横分整个赤坎镇的街上玩耍,后来司徒人与关姓人的矛盾愈演愈烈他就很少到堤西路风情街和上埠桥去了。
外公把甲推到岸上去以后看着他瘦小的身影消失在石桥上。他站在船头张望了很久,夜晚偷偷來临了,烟袋里的树叶已经被他烧完。那天甲再也没有到码头上来找外公,他被阿敏关在家里了,阿敏当然还是不愿到船上来。外公躺在船头听着鱼儿亲吻船底的声音,日军在三埠镇掠夺一番就回江门了。赤坎镇的居民在紧张的氛围下放松了警惕,早早就进入梦乡了。外公知道,此时他的儿子甲肯定趴在窗台上眺望,他站在船头对着皎洁的月亮唱起哀伤的咸水歌:
江上白雾随风飘,
水中飞鱼跃水出,
两岸芒草绿又绿,
旧桃枝上结新果,
雨吹木船江浪起,
今夜出海几时归。
他觉得如今的自己比任何时刻都更像一个水上人家。
随着他的歌声停下他听到了一阵清脆的水声。一条没有灯光的木船从不远处经过,靠在对岸狭长的石板阶梯边。靠岸的木船依旧没有点灯,江面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外公躺在船头睡着了,夜里梦到了小清。她就站在船头看着自己,看了很久。外公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是灰蒙蒙的,江雾很大,他的身上多了一件女人的衣裳。他把衣裳放到鼻子前闻了一下,嗅到了小清的气息。他站在船头四处张望,茫茫的白雾使他看不到远处的景象。他坐在船头看着手上的衣服,白光渐渐照射过来,在赤坎镇的居民醒来之前他撑着木船离开了码头往上游划去。他推开一层层江雾,试图在白色的江雾中寻找到黑色的熟悉的身影,但是江雾被阳光蒸发以后,空旷的江面上只有一片片暗黄色的竹叶。
外公逆着流水行舟,想起了当年他带领木朗跟小清到上游去寻找渔夫夫妇的事情,那时木船撞到了一块坚硬的岩石上,河水灌进船舱使木船沉入了水中。当时他不得已而上岸,没想到岸上的生活鬼迷了他的心窍,他竟然离开了木船跑到岸上去了。
上游的流水湍急,河床都是干净的鹅卵石,鱼儿在冰冷的河水中嬉戏。外公来到一个清静的山城,往岸边靠拢。他没有找到小清,也没有看到乘着木船离开的渔夫夫妇以及木朗。他把依水而建的店铺的老板唤出来,买了烟酒。
“你在这片水域有没有听到过一个叫小清的女子?”叼着酒壶的外公问店铺老板。
“小清啊,她是个好人,可是她的生活太悲凉了。她总是在江上漂流,不时站在船头唱悲伤的咸水歌,前些日子还在不远处打渔呢,可能又随着流水漂走了。”
外公张望江面,白烟从山林钻出来贴在水面上,他躺在船头喝酒,已经没有耐心再去寻找小清了。小清看似离自己很近,其实她离自己很远。外公在山城的小埠头上呆了一个秋天又过了一个寒冬。他被山城的米酒迷倒了不愿再离去,他认为小清该出现的时候总会出现的,而自己苦苦寻找不会有结果。
“渔夫啊,你在水上都快半年了怎么没见你上过岸。”天刚亮,店铺的老板打开大门问外公。
外公坐在船头发呆,身上被雾水洒得湿淋淋的。“都这么久了怎么还见不到小清?”
“或许她已经上岸了。”店老板随意说一句话就走回店铺里。
外公解开岸上的绳索把木船撑到江中,回到赤坎的时候已经是初春,虽说日军尚未打到赤坎,但是从岸上的变化可以看出局势的紧张,码头上到处贴着宣传抗战的海报。外公刚把木船靠到岸边他的儿子甲便跑了过来。甲长高了许多,看到外公便喜出望外地扑了过来。
“小子,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我站在二楼窗台前一眼就能看到码头,我看到了你的木船便跑出来了。”
“阿妈、乙,还有小妹呢?”
“日本鬼子第二次打到三埠镇来的时候,阿妈就搬到风情街关裁缝家去了,她说她要嫁给关裁缝。她还把我们带了过去,我逃出来了,我不愿和关裁缝住在一起,我知道你很快就会回来的。”
“乙和小妹跟她走了?”
“嗯,现在就我和爷爷住在家里,爷爷已经老得走不动了。”
甲想跟外公一起生活,但是外公担心司徒权在家中没人照看。他让甲照顾好司徒权,日军杀过来的时候再躲到船上来。甲离开以后外公独自一人在船头抽烟,石桥上来往的行人脚步匆忙,不少人推着木车赶着猪牛往山林里赶。外公感到不安,知道妻子带着小孩去投奔关裁缝以后他心中产生一阵强烈的痛楚。不过痛楚很快就消散了,他像是释放了一股压力,整个身体空虚乏力。阿敏是岸上人,而自己是水上人家,她离开反而让自己变得更轻松,他想。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听到对岸传来一阵吵闹声,一行火光沿着对面的江堤直往下埠桥赶来。火光穿过下埠桥进入小镇的街区,很快就消散在小镇的大街小巷中了。是土匪趁乱下山抢劫,外公站在船头不安地张望着寂静的小镇,等候枪声打破小镇的夜空。然而小镇并没有被土匪惊扰,安静地度过了一个夜晚。早晨,天尚未亮,外公疲惫地坐在船舱里抽烟。他听不到鱼儿亲吻船底的声音,也看不到鱼儿浮出水面吐气。朦胧的石桥上走来一个白衣女子,她抬着木盆轻盈地走下石阶来到岸边洗衣服。这个场景让外公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几年前的事。
女子洗完衣服把木盆里的水泼向江中,“啪”一声枪响打破了早晨的宁静。女子受惊尖叫了一声,木盆从她的手上滑落。外公走出船舱,看到一群日本兵正站在石桥上对白衣女子开枪,他走出船舱叫女子跳到船上来,然后解开岸边的绳索把木船推到江中。日本兵对着他们的木船开了好几枪,灼热的子弹打在江面激起了水花,船篷被打出了好几个窟窿。随着木船漂到江心,白雾淹没了木船的影子,日本兵才停止了射击。小镇的居民听闻枪声后都醒来了,到处奔跑着要逃离日军的枪口。
枪声越来越密集,穿过石桥逃往山林的人很多,但是外公并没有看到甲以及搬到风情街去居住的妻子。他站在船上看着小镇的房子不断冒起黑烟。昨晚偷偷进城的游击队跟民兵联手对抗日军。民兵躲在巷道与碉楼上打击地面的日本兵,虽说日军火力大,但是并没能轻易拿下赤坎镇。
那是外公生命里最漫长的一天。木船不断往下游漂,他又撑着木船回到原来的地方。他不敢靠岸,担心日军的炮弹抛到江边来。日军包围了南楼和碉楼里面的游击队僵持着。岸上枪声不断,大火焚烧了不少房子。天空被黑烟笼罩了,似乎天色将晚,其实白天还有相当长的时间。
日軍在傍晚降临之前再一次向小镇发起进攻,巷道里又响起了密集的枪声,炮弹的轰鸣更加猛烈,已经熄灭了的大火又重新燃烧起来。日军并没能获得更大的进展,夜幕终于降临了,枪声渐渐稀疏,疲惫不堪的日军撤退了。
躲到山林里去的人在夜色尚未完全笼罩小镇的时候,又从南边赶了回来。外公望着码头上黝黑的岩石依旧不敢踏到岸上去,他焦虑地等待甲,担心儿子在日军的炮弹和毒气中受伤或者死去了,夜深的时候甲才踉踉跄跄跑了过来。
“我躲到房梁上面去了,那里有一个盒子大的空隙,我躲在那里谁也找不到。”甲激动地说,“日本兵闯进家里打烂了所有的东西。爷爷去世了,不是日本兵杀的。日本兵看他就快要老死了就没有朝他开枪。日本兵走后他让我到码头来找你,然后艰难地爬到椅子上往房梁挂一条拇指粗的麻绳上吊了。”甲说话的时候就像一个大人,他挥挥手赶走缠在耳边的蚊子继续说:“他上吊以后没怎么挣扎就一动不动了,我站在房门口看他的尸体在房梁下晃了很久,不敢去动他,担心他还没有完全死去。后来他的尸体被绳子拉得好长,我觉得他已经死了就把他放了下来。我抬不动他,就用长刀割断了房梁上的麻绳。他摔在地上的时候我听到了骨折的声音,还好他已经死了,不然骨折肯定很疼。我把他弄到他的床上就跑过来找你了。阿爸你带我走吧,我不想留在这里了,带我去看大海。”
那一晚甲趴在外公身边说了好多话,他期待着乘木船去发现更多的事物,他知道外面是一个广阔的世界。不知他会不会像自己第一次来到木船上那样聆听鱼儿亲吻船底的声音,聆听鸟儿划破水面的声音。外公走出船舱,解开绳索把木船撑到江心然后吹灭船头的油灯钻进船舱。木船随着江水在黑夜里无声无息地漂流。
外公有严重的肺充血,不时咳出血丝,由于嗜酒如命,他的肝也不好,后来他又得了风湿性关节炎,全身疼痛,行动起来像一个木偶。小清依旧没有在他的世界出现过,但是他总感觉小清就在自己的身边,他把小清的衣服放在床头,每个夜晚枕在头下。他撑着木船离开了赤坎镇,甲坐在船头望着不断开阔的江面兴奋异常。甲很快就学会了游泳,在水中像鱼儿一样收放自如。他随着木船去过大海,也到过上游狭小的河道。他告诉外公他想沿着海岸线绕大海一圈。外公抚摸着他日渐成熟的身体笑了笑并不说话。
日军西进失败后在中国战场上节节败退,过了一年便投降了。日军投降的那天,外公与甲坐在船头看着岸上热闹的情景聊着外公过去的故事。每次提到小清,外公的声音就会哽咽,眼泪浮上眼眶。傍晚时分江上起雾了,他感觉自己全身的关节都在疼痛。他想站起来,但是关节难以伸展。他掖起裤脚看到膝盖通红浮肿,似乎有钢锯在切割他的骨头。那时起,他的风湿病就季节性发作了,看到冬天即将消逝他就开始恐惧,恐惧春天缠绵的雾雨到来。
外公四十岁刚过,佝偻着背咳嗽的时候却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有一次乙来到码头找甲,他竟然没能认出自己的父亲。乙不想认外公做父亲,也不想跟他说话。甲兴致勃勃地跟乙讲他在水上见到的各种事物,乙却毫不心动。以前甲与乙站在一起根本看不出任何异样的地方,现在他们的模样发生了异样变化。乙白白净净稍显矮胖;甲因为整日在烈日下作业所以晒得黝黑,他结实健康个子也长得较快。以前他们是彼此的镜像,如今甲更像是乙深夜站在月光下的影子。乙说镇上生意越来越难做,司徒人跟关姓人为了抢集市地盘多次发生争执。他们忽略外公的存在,聊到了傍晚乙才转身回小镇去。
乙离开以后甲一个人坐在船尾望着空旷的江面沉思了好长时间。外公知道他感到孤独了。他本该有一个热闹的童年,但是他只能在木船上跟自己的父亲过着寂寥的水上生活。不过他内心孤独的情绪很快就平复了,走进船舱跟他的宠物玩耍。他养了好些鱼跟一只乌龟,他跟乌龟的感情很深,经常把乌龟放在船头任它到处乱闯。有一次乌龟掉进江里,消失在浑浊的江水中了,没想到第二天它又出现在船上了,从此甲对乌龟就像对待自己的亲人,还给乌龟起了个名字叫“淑女”。
黄昏,甲在船尾整理渔网,外公在船头一边抽烟一边烧火做饭。外公把烟斗里面没有烧完的残余烟丝抖到江中,鱼儿浮上来抢被烧焦的烟丝。外公突然情绪上来就扬起嗓子唱咸水歌。他的声线被烟熏伤了,发出沙哑苍老的声音。他深深吸一口气,用力过多,伤到了肺,不停地咳嗽。甲在船尾埋怨他唱歌难听。
“水里的鱼儿听到咸水歌就知道你是渔夫了,就躲到江底去了。”甲说,他站在船尾向江中抛去一张巨大的渔网,然后熟练地收网。
外公扶着船篷咳嗽,眼泪弹出了眼眶,肚子抽得疼痛。他用力吐出一口痰,夜色尚未完全遮蔽天空,他看到青色的痰上布满了血丝,血的腥味在他的口中久久没有散去。他感觉自己的肺叶裂开了,或许破了一个窟窿,呼吸起来胸口噜噜响。
两天后乙带着小妹偷偷跑到码头来找甲,他们依旧不愿靠近外公。小妹已经八岁了,长得清秀可人,微黄的头发散在背后。甲用一个陶罐装着两条金色的鲤鱼送给乙跟小妹。他们围在陶罐旁观看鲤鱼,外公走过去轻轻抚摸着小妹的脑袋说:“小妹,还记得阿爸吗?”
小妹受到惊吓,赶紧后退:“我阿爸在家里。”
“我们现在姓关,不姓司徒。”乙走到小妹面前仰着脸跟外公说话,然后带着小妹爬上阶梯到街上去了,金色鲤鱼也没有带走。
外公站在船头,满脸惆怅地望着乙跟小妹奔跑的身影。甲并不作声,把陶罐搬回船舱里面。后来的很多天外公都不想说话,甲也不愿去搭理他,只跟自己的宠物玩耍。
“你恨我吗?”外公问甲,“乙跟小妹都恨我,他们改姓关了。”
甲依旧低着头一边逗脚下的乌龟一边说:“你为什么一直在水上生活,以后我也要一直生活在水上吗,江上没几个人,冷冷清清的。”
外公知道甲已经厌恶了水上的生活,就算说不上厌恶他也被岸上繁闹的外表迷惑了,像当初的自己一样。“岸上太乱了,又是战争又是土匪,在水上可能世界就一条船那么大,但是上了岸以后你的世界就只有两个脚掌那么大。”他指着岸上星星点点的灯火说,“看,岸上的世界都在躁动。”
“是木船在浮动。”甲这句话伤到了外公,“我不恨你,我还姓司徒。”
外公抽着烟不再说话,他的身体像泄了气一样没有丝毫力量。江上起雾了,潮湿的风扑到他的脸上,他的关节隐隐作痛,不过他并没有回身钻进船舱,他坐在船头,拿着长长的烟斗看着天空渐渐明亮。
早晨的雾水更浓,外公坐在船头上已经疲惫不堪,烟斗里的火早已熄灭,他的身体不听使唤,他无法动弹。江面的能见度渐渐升高,白雾随着清风在江上飘洒。外公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从下游驶过来,是一条破旧不堪的木船,站在船头划船的人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旧木船黑色的影子从不远处经过,就要消失在白雾中。外公马上想到了小清,他想撑着木船追上去,但是身体动不了。急火攻心他就想大声叫喊,但是没能喊出自己想要说的话,嗓子里冒出来呜呜的猿叫声。他倒在船头身体剧烈抽搐着,嘴巴歪斜直吐白沫。
甲跑出船舱,把中风的外公拖到船舱里面,他不知该怎么办,往外公嘴里灌了几口水还是没用,外公的身体一直在抽搐。甲跳到岸上,他并没有出现任何不适,或许因为他在水上生活的时间还不长,或许是他对水的依赖不强,他上岸以后依旧可以灵巧地跑动。他爬上石阶来到街上,朝堤东风情街跑去。他剧烈地拍打着关裁缝家的木门。关裁缝以为是土匪,不肯开门,在房子里面躲起来。直到甲大声叫喊乙的名字阿敏才打开了大门。甲铁青的脸指着江边码头说:“阿爸快死了,快去救他。”
外公没能死去,被关裁缝请来的医生救回来后,他躺在船舱里转动着湿漉漉的眼睛。他看到了关裁缝、前妻阿敏以及三个小孩。阿敏的身材已经不像生完小孩时那般臃肿,或许是这些年的生活也不好过,她瘦了许多。木船上的生活真不适合她,她站起来欠欠身,跟外公说他们要把他抬到岸上原来的房子去养病。外公一听到要离开木船就剧烈地挣扎着,直到关裁缝和阿敏无奈地离开木船到岸上去了才平静下来。最后木船上就仅剩下他跟甲了。甲解开码头上的绳索把木船撑到江心,他穿过船舱站在船尾朝江中撒网,这些活他已经很熟练。
外公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才能重新站起来,他在床上听到了一阵巨大的水声,于是钻出船舱,扶着船篷来到船头。那时木船已经离开了赤坎,在上游一处陌生的河湾上。甲站在一道瀑布下洗澡,巨大的水柱冲下来,甲结实的身体顶着千万斤的水。看到外公坐在船头甲并没有上去跟他说话,直接穿过船舱走到船尾,撑着木船离开河湾回到大江上。外公知道自己跟儿子之间产生了巨大的隔阂,他想上前去说话,但是他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站起来没多久就浑身酸痛不得不坐下,坐着依旧不舒服,只好躺在船头。
外公时常拖着虚弱的身体站在甲身边帮忙清理渔网,他依旧说不了话,每次想要表达什么都要指手画脚。甲成长得很快,个头越来越高,脾气也越来越暴躁,他看到外公指手画脚的样子就不耐烦,后来外公就不敢再跟他说什么了。木船已经完全由甲掌舵,他撑着木船去了许多地方,有时甚至走出潭江去到了其他流域。
外公知道自己的病还会不时发作,他渐渐习惯了沉默与孤独。他喜欢坐在船头抽烟,望着大江尽头处的落阳。每到夜晚他就咳嗽得厉害,天将亮他的关节就疼痛难忍。病痛折磨着他,使他日渐消瘦。有一次甲撑船来到出海口,木船才进入蔚蓝的大海,天空就突然聚满了乌云,大风掀起了巨大的浪涛。木船在海浪面前不堪一击,甲艰难地把木船划向岸边,但是还没靠岸又被海浪拖了出去。一个巨大的浪涛扑向木船,船舱里面装满了水。甲一边用力把木船驶向岸边,一边把船舱里的水泼出去,他转过身发现站在船头的外公消失了。外公被海浪掀入海里,他单薄的身体像一捆木柴。他一动不动,身体渐渐浮出海面跟随着浪涛涌动。躺在海水之上的外公感觉自己就是一只破旧的木船,没有人驾驭,在海上越漂越远。
风平浪静以后甲划着木船在海面上找了很久才找到了外公。外公随着海浪漂到几里外的海域,身上缠满了海草。甲以为外公已经死了,一把将他从水上提起放到船头,外公突然坐起来钻进船舱里面拿出烟斗抽烟。
“真是疯子,早知道你在海上躺得这么舒服我就不该出来找你。”甲无奈地吐出一句话又划着木船往岸边靠拢。
外公扯着甲的裤脚做出离开海边到江上去的手势。但是天色已晚,甲坚持留在海边码头过一晚。夜深以后甲闻到了一股焦味,船头冒起一团火光,他看到外公在船头焚烧那件被他珍藏在床头的小清的衣裳。火苗缭绕,很快就把那件衣服烧成一团轻薄的灰烬,海风一吹,灰烬飘到了海里。甲走到船头搂抱着外公,外公大声哭泣着,甲突然感觉自己的父亲是这般可怜。
自从烧掉了小清的衣裳外公整日魂不守舍,总感觉身边缺少了什么,身体空虚不知所为。他的精神逐日崩溃,比他的身体崩溃得更快。他思绪混乱,后来能够说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话来。能够重新说话使他兴奋不已,他从此就喜欢自言自语了。到了夜晚他依旧咳嗽不停,躺在不远处的甲经常被他吵醒,醒来以后看见他像安慰小孩一样抚摸着自己通红的膝盖,有时实在疼痛难忍了他就会发出低沉的呻吟。有一次外公半夜唤醒甲,问他有没有听到鱼儿亲吻船底的声音。他贴着甲耳边轻声说:“你养的那只乌龟想要吃掉我,它每天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他迟早会吃掉我的。”甲揉揉朦胧的睡眼,看到“淑女”正在船头仰着头晒月光。
回到赤坎码头以后外公发现对岸一条木船上有个女孩子总喜欢站在船头眺望,到了傍晚还对着江水唱深情的咸水歌。外公知道那個女孩喜欢甲,但是甲没有任何触动,甲不喜欢咸水歌,当然也不喜欢那个女孩。对岸的少女孤独地站在船头唱了几个晚上情歌,没有收到任何回音便不再唱下去了。外公走到船尾眺望,原本守候在对岸竹林边的木船已经离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坐在船尾抽烟,乌龟在身边侧着头到处张望。
不久,内战结束了,开平解放。赤坎镇上灯火阑珊炮声连连,外公站在船头望着喧闹的小镇大声叫唤了两声就钻进船舱。小妹提着一篮鸡蛋来码头找甲,她已经十二岁,跟甲说了很多话。外公突然从船舱里面钻出来对着她笑,看着外公丑陋歪曲的面容她像是受到惊吓一般退了几步。小妹简单地跟甲道别后跑上石阶回到了繁闹的街道上。那天夜晚甲悄悄跑上岸,不知去哪里过了一个晚上。外公知道甲上岸的事,他躺在船舱里感觉木船上浮了不少。往后那段时间甲更加频繁地上岸,外公并没有对他说什么。他想到了离开,像渔夫一样撑着木船到上游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去。他似乎懂得了当年渔夫跟黄氏离开的目的,每个人的一生就像一条木船,任何人都不应该在别人的船上呆一辈子。他坐在船头望着辽阔的江面苦恼,才知道当时渔夫决定离开是如此的艰难。但是他知道离开是必然的。外公犹豫了好多天。后来甲就不怎么上岸了,有一次乙跑到码头来跟甲吵了一架,甲一怒之下解开绳索撑着木船离开了赤坎。
寒冬,江面日渐凄清,两岸也萧索,好几处河道江水几近枯竭,甲撑着木船艰难地躲开露出水面的河滩,船底不时碰撞到江底的泥石。外公看到岸边芦苇丛下有一条被抛弃的破烂不堪的木船。被遗弃在江边的木船有一半已经沉入江水当中,船舱沉积着厚厚的淤泥,腐朽的木板已经变成黑色。外公觉得是时候离开了,他在船头大声哭泣起来。甲习惯了外公反复无常的情绪,并没有意识到外公将要离开。
第二天外公就走了,什么话都没有留下。在天将亮之时他忍着关节的疼痛,到下游萧条的芦苇地里找到了被遗弃的木船,从此就在潭江流域消失了。
当甲醒来,发现木船上那个瘦弱的身影消失了,他在船头望着荒凉冷清的江面愣了好长时间。那年秋天特别干燥,潭江宛如一条枯竭的血管,只剩一丝江水在流淌,木船不知不觉又随着江水漂到了海口。甲在海湾停留了好些天,焦虑烦躁,做任何事情都没有头绪。他撑着木船往上游去的时候多处河段已經干涸,木船无法再到上游去了。他不得已又放下手中的船篙躺在船头任木船往下游漂去。
上游已经没有江水流下来,因此木船在河湾停了下来。河湾四周没有人家,夜晚降临以后幽静漆黑,秋虫的叫声从杂草丛中响起,蚊虫不知从何处飞来,在甲头上缠绕着不肯离去,甲的内心被一股莫名的惆怅占据着。
甲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去了,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只有一丝白光在天际徘徊。白光渐渐扩散,天空变成了银白色,秋天的太阳出来得晚,天色朦胧。甲钻出船舱,江水又枯竭了不少,大片的河床露出了水面。两岸丛林钻出茫茫白雾,成群的鸟儿飞到江上寻找无处可逃的鱼儿。甲看到对面有一个黑色的影子,一个妇人站在河床淤泥上拖拉搁浅在淤泥里的木船。她的木船已经破败不堪,船身缝缝补补好多处,船篷是用竹篾跟破布搭成的,当她使劲拉扯的时候木船几乎要变型了。
甲跳下木船朝对面游过去,没游多远就碰到了江底的泥石,江水只有他膝盖那般深,于是他只能踩着淤泥走到对岸。“这木船够古老的。”甲对妇人说,“淤泥这么深,你这样拖,它会散架的。”
妇人对甲笑了笑又低下头去:“昨晚还想顺着江水漂到银洲湖的,醒来发现木船已经搁浅在河滩上了。”
“你也喜欢在夜晚任木船随着江水漂流?春天江水充裕的时候木船可以一夜间漂到出海口呢,但是你这木船不行,太破旧了漂不动。现在河水枯竭,放任木船漂流很危险,不小心触碰到坚硬的石头你这木船就散架了。”说完甲走到木船后面帮忙。
“你怎么会在这个河段,这里没有人家也没有码头啊。”
“我原本打算到赤坎去的,但是前面出现了断流,上不去了,只好又到海边去,这水不流动,一晚上过去了才来到这个河湾。”
“今年真是够干旱的,这样的大江都枯竭了,我们靠水生活的人都没有地盘了。”
他们费尽力气拖了一个早上,木船才向前滑了一个身位。甲已经汗流浃背,他喘着粗气问妇人:“这船上就你一个人吗?”
“原本有五个人的,后来他们一个个离开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也是一个人,我阿爸昨天天还没亮的时候悄悄走了,我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或许他去找小清了。这条江上所有人都见过那个叫小清的女人,除了阿爸和我。自我七岁那年起阿爸就造了一只船到江上来找她,一直没能见上一面。你有见到过这个人吗?”
妇人抬起头看着甲,过了很久才说:“没见过呢。”
“那这条江上只有三个人没有见到过那个叫小清的女人,你、我,还有我那可怜的阿爸。”
快到中午时分了他们才把木船从淤泥中拖了出来,甲拍拍腐朽的木板倚着木船歇息。妇人爬上木船说要做一顿饭宴请甲,回报他的帮忙。“如果不是你来帮忙,可能我要在这个破地方呆一个冬天呢,春水不来我都不能走出这泥潭。”妇人钻进船舱把好吃的东西都搬了出来,“你跟我认识的一个人长得很像。”妇人一边烧火一边跟甲谈话。
“这个人是不是叫乙,住在赤坎镇风情街?我们是双胞胎,七岁之前没有人能够一眼就分辨出我们谁是谁。七岁那年阿爸独自搬到木船上去了,他说在岸上生活他会崩溃。阿妈带着我们改嫁风情街的一个裁缝,我不喜欢裁缝就逃了出来,和阿爸在船上生活,从那时起我跟乙就往不同的方向生长了,他长得越来越俊,我却越来越粗。”
“我说的那个人不是你的兄弟。”
“原来不只一个人跟我长得像。”甲无奈地笑了。
“你们兄弟相处得不好?”
“原本我们相处得挺好的,我还打算搬到岸上去,但是我看上的那个女孩不喜欢我,喜欢他,就因为他长得清秀而且继承了裁缝的家业,我就打消了搬到岸上去的念头。我想沿着海岸线周游。但是昨天阿爸离开以后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情感真是奇妙,不过岸上的生活就是这样复杂的,你只有在船上才能看清岸上的面目,它们无时无刻不在躁动。”
甲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妇人说:“阿爸也说过这样的话。”
妇人脸蛋通红,低下头来烧火。吃过饭他们还坐在船头聊了很多,关于岸上的、关于水上的、关于上游的、关于下游的,将近傍晚的时候才道别。甲到海边码头去了,他要尝试着在大海的边缘游走。妇人则进入了一条狭小的支流。
天色渐暗,江上起雾了,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雨水不大,但是下了很久,枯竭的河道渐渐被江水覆盖,江水弯弯曲曲延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