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立
又得拿同学说事。但这次说的是前年一起参加过短期培训的同学。我们一班人分别时,站在培训中心的大楼下照了张合影,互相留了联系电话,加了微信,又互相挥一下手,只带走了一月时光和两本龙飞凤舞的笔记。各奔东西后,大家很少电话联系,只是偶尔在微信圈里点个赞,表示一下互相间的存在。
前天快中午时,我考虑这个周末是否回家,电话响了,我以为又是领导吩咐工作。领导经常在他把某项工作经过深思熟虑后,到快下班时做十几分钟的交待,因此,我接电话的动作就慢了一点。扭头一看来电显示是“黄同学”,便赶紧抓到手里。
黄同学问:“老李哥,在做甚?”我正想客套几句多日不见十分想念之类的话,他又说:“到你单位门口了。”
我捏着手机,赶紧出屋去迎他。已经是深秋了,他站在门口,穿得很厚,背对着我,不知在看马路对面的什么东西。两年不见,从他的后背上能看出,他竟然有些衰老。我边推门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转过身来,说:“你这地方真不容易找。”是,我们公司在新城區,名称也不太响亮,连送快递的都说不好找,更何况对新城区本就不太熟悉的人。
我伸出手,他也没有像久别重逢的同学一样使劲握住不放,几乎只是在我的右手上搭了一下了事。当然,我对这类细节是不太讲究的。我示意他进去,他不,也说不出“不”的理由。我说:“好好好,咱们先一起去吃饭吧。”他有气无力地看了一下我,神情表示同意。
记得我和他参加市里组织的山地养羊知识培训时,他正在恋爱。恋爱中的人,不管年龄大小,都红光满面,着装整齐,燃烧的激情想熄都熄不灭,像腾云驾雾的神仙要飞起来似的。我与他同排,且都有一样的乡音,虽然不认识,说几句话后就熟悉了起来,并且亲近了许多。他不太安心听课,隔会儿从手机相册里翻出恋人的照片观看,脸上挂着幸福愉快的微笑。他也会低声问我:“漂亮不?”我老老实实回答:“真漂亮,还是明星脸。”
可眼下,他萎靡不振的样子告诉我,黄同学可能失恋了。
他不开口,我当然不会问。我一直是这样子。
我们公司楼后西北千米处,繁华得有大都市气象,酒吧、饭店全覆盖。我问他:“咱们吃啥?”他说:“随便。”我便引着他到了老字号烩面名号的店里。挑了个没有人的座位叫他坐下,我去服务台要了两大碗烩面和一盘凉拌牛肉,又倒了两碗面汤,将面汤端过来,边喝边耐心地等待着服务员叫号。
我是这里的老顾客,烩面好吃而且符合我的身份与腰包。还有个好处,正对面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台液晶电视机,经常播放当地新闻,可以边等饭边看电视,也可以边吃饭边看电视。我看着有些人吃完饭还不走,占着位置看节目,心里不舒服,曾经对老板说,怎么不把电视关掉,让他们赶紧走呢?老板微微一笑,说毕竟吃饭的人比看电视的人多嘛。我似乎明白又似乎不太明白老板的话意。其实,假如时间允许,我也会多看一会电视的。
我正看着女主播款款而出时,黄同学吸了口面汤,突然问我:“看电视?有啥好看的?全是会议、领导讲话,我就不信你还没有听够?”我赶紧把目光从电视机上移开,认真地看着他。他不太高兴地说,“你怎么不问我好不好?结婚了没有?”
我装出阅世颇深、极有经验的样子,说:“不问,一看你的样子,最近不是太好。”
他把气吸进去,又长长地吐出来。这声叹息。释放了不少压抑。
我不问,他会说的。有些不愉快,就得寻找宣泄的出口。比如,我现在就是为他打开阀门的那个人。一小会儿,他说了。我慢慢理清了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他那位好看的恋人,是他在朋友的婚礼上认识的,那漂亮那气质大家都私下认为好过新娘子。她大学毕业后,通过“三支一扶”招考,在距县城较近的一个乡镇卫生院工作。当初二人交往时,黄同学也是通过公务员考试参加工作不久,很有信心在城里买房,并将她在合同期满后想方设法弄进城里。一年多下来,房子真的是有了,尽管是二手的,但靠借债贷款购下已经很不容易。可是,问题来了,她嫌他待在畜牧中心没有出息,和羊啊牛啊打交道,太窝囊,还一股子膻腥味,要求他调换一下工作。信心归信心,梦想归梦想,经过努力,他调换工作的事根本就没有什么指望。她说,咱们分手吧。黄同学跪在地上企求她再给一些时间,她却气呼呼地丢下他走了。
分手了也就分手了,这些年,年轻人分手就像扔掉一只袜子一样,见怪不怪。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没事儿,没事儿,男人,要坚强。”
他说:“你知道吗,我为了和她在一起,借了好多钱买了房子,光利息都还不过来啊。”好像我没有深入理解他的忧伤与处境。
我安慰说:“房子嘛,不管和谁结婚,都得有个去处。嗯,不错,有了房子,就有了你今后谈对象的优势。”
他扭了一下头,瞪了一下眼,好像我说的全是假话。
牛肉端上来了,饭还得等。我示意他吃些肉垫个底儿。他拿起筷子,却又放了下去。我好长时间没有吃肉了,本想吃一块的,见他不吃,就不好意思下口,只夹了块青椒。坐着也是坐着,我就问:“那,你和她再没有见过?”按我的猜想,那个巴掌大的小城,他们不会见不着面的。
他说:“见了,真见了。”他悲恸的样子叫我心痛。
今年“五一”劳动节那天,黄同学收到一条手机短信,是前女友发来的。他以为有好事像寒风中一缕阳光降临,心里猛地高兴了一下。但一看信息内容,心扔进冰箱似的,所有的美好都锐降到零点。她说,她在皇都大酒店举行结婚仪式,邀请他去看看。
黄同学的情绪有些激动:“你说,为啥不是邀请我参加,而是看看呢?啥意思嘛!”
我问:“你去了吗?”
他犹豫了一下,说:“去了。”
他真的去了。他赶到皇都大酒店,偌大的餐厅里,土洋结合的婚礼仪式正在进行,“请新郎新娘携手步入幸福殿堂”。他想进去,却又停下了脚步。参加还是不参加?来这里对还是不对?假若参加,会是怎样一种情形?他反复思量着,在犹豫不决中最终没有走进餐厅,就像一个偶尔经过的行人,躲在餐厅外面,隔着玻璃窗参观了部分婚礼过程。有几个服务员悄悄议论,说是新娘新郎年龄相差十多岁呢,这新娘子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他听见后,心里就愤愤地骂了一声。同时,发现那个新郎官竟然是他中学时的老师,心里又骂了一声。
“瞧瞧,地球就这么拥挤,没有办法,躲也躲不了。”他愤慨万般。
面片上来了,热气腾腾地。我不由自主地把目光又投向了电视机,边往嘴里送饭,边斜着眼睛看报道。其实,我真的不爱听领导讲话,每每开会,我就心里泛潮。黄同学吃一口,将筷子放下沉思一下,吃一口,又将筷子放下叹一口气。唉,我真担心他憋出病来。爱情这事,讲究缘分,她无情地走掉,你还痴情巴巴难以脱身,怎么得了。看他可怜的样子,我不知道拿什么言语来安慰他。
他发现我在看电视,说:“你是看电视还是看我?咋就不问老同学现在工作如意不?”
我说:“如意不如意是一种感觉,就像你觉得幸福不幸福一样,和你的婚恋大事是扯不上关系的。”其实,我是明白的,心情阴郁的人,怎么努力都是在工作上力不从心的。
他惊诧地盯着我,好像遇到陌生人與他同桌而坐而又套近乎似的。他说:“咋没有关系,首先心乱,注意力不能集中到工作上,会出事儿的。”
这次,是我盯着他看了。看来,他工作上也肯定出了麻烦。他说:“羊死了。能怪我?领导把我批发到畜牧站了。”他的样子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眼泪快要流了下来。
我没有问羊是怎么死的。只是问哪个畜牧站。他说出了一个畜牧站的名字。对的,这个畜牧站,与关山搭界,位置的确偏远,周边除了连绵起伏的大山、夹在山谷中的草场,就是品种繁杂的树木。这地方,要找个年轻姑娘谈情说爱,更难啊。真是屋漏更遭连夜雨啊。我不敢再说话,生怕他控制不了情绪,在餐馆放声大哭。
我的目光又回到了电视机。尽管我知道这样会被误解为心不在焉,但一种习惯形成后,要一时改过来还是很难的。果然,他说:“我服了你了。心总在电视上。”
我啊啊啊地支吾着,顺口说:“渭川镇镇长被双开。”
他过敏一般问我:“啥?在哪里?”我用头示意了一下电视机。
他盯着电视机,说:“真的还是假的?”
我对他说:“怎么会这样呢。”我继续说,渭川镇是我家乡。沿着省道从县城东进,大约两个小时就会到达渭川镇。十多年前,小镇的样子就像破败的衣服上打了许多补丁又掉了线,碎片破布迎风飘扬。就在两年前,镇上对中心街道进行了统一规划,拓宽了街道,两旁的房屋一律进行改建重建。那两层高的小楼,外观整齐,颜色好看,商家店面的招牌也是统一定制,如果第一次到渭川镇,一定会以为走错了地方。为发展繁荣集市,镇上想了不少办法,物流、电商应有尽有。每年春秋开两次商品贸易会,就连远在浙江的客商都前来参加呀。
黄同学脱下防寒服,放到椅子上,激动地搓着手,连声说:“好好好。不错,不错,实在不错。”
“真没有想到啊。”我感慨一下后,接着说,我的老家更偏僻,距离镇上少说也得步行一个小时。山大沟深,没有什么特色农业资源,大家过的是靠天吃饭的日子。要想富,先修路,这话真的太对了。镇上打通了村镇公路,水泥硬化的路面,下雨天也不愁走不出去。然后,借势自然生态条件,因地制宜,大面积推广种植马铃薯。夏天,马铃薯花开的时候,真的是洋芋开花赛牡丹啊。只一年下来,大家出售马铃薯的经济收入远远超过了其他农作物的总价值,有张报纸新闻报道说得好,马铃薯如今成了渭川百姓致富的金蛋蛋。但镇长被双开了。
黄同学搓着手,说:“真想不到啊,真想不到。好,好!”
我突然不明白,他前后情绪的变化怎么这么大呢?就说:“想不到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他快速吃完面片,扯过饭馆的餐巾纸,擦着嘴说:“吃饱了。这饭好吃。吃得很舒服。”
我们从饭馆出来,走在路上,秋风吹得人浑身发凉。
我正想叮咛他,把防寒服的拉链拉好,小心着凉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然后很得意地朝我晃了一下,说:“前女友。”我就觉得,这前女友已经跟他人结婚,还和黄同学藕断丝连,似乎有些不妥当。
接完电话,黄同学就说了前女友和他的通话内容。
那女的问:“新闻看了吗?”似乎有些不客气。
黄同学说:“啥新闻?没有看。我哪有时间看新闻?再说,我那个畜牧站偏远,电视网络信号不好。哦,你能告诉我是什么新闻吗?”
女的一字一顿地说:“他被双开了。你满意了吧?”
黄同学朝有风的方向看去。说:“哦,咋回事儿咋回事儿啊?道德败坏还是贪污受贿?”
女的说:“我知道你在偷笑对吧?对吧?”
黄同学捂着手机,站在一棵树下,大笑了几声,不像笑,是咳嗽。然后他对着手机说:“没笑啊。我是那种幸灾乐祸的人吗?这世道本来就好笑,我是不笑的。”
女的说:“告诉你姓黄的,我转正调动的文件已经批下来了,想不到吧?他就是被双开了,也永远比你强,强百倍。”
电话挂断。
说完通话内容,黄同学看着我,就又萎靡了起来。继而,像挨了打似的,蹲了下去,哭了。
街道上一些行人停下脚步,不解地看着我们。我赶紧解释说:“他醉了,醉了。很快会好的。”看着他这样子,我在想,是等着他哭完呢,还是转身离开呢?真是的。
(责任编辑: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