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情万种

2018-04-19 01:40张英
芳草·文学杂志 2018年2期
关键词:风衣阳台师傅

张英

满街的霓虹像漫无边际的星星,在蓝得发黑的夜空中,汇聚成欲望的海洋。空气中氤氲着人们一天的劳累困顿,和某些安静下来的一时冲动。

夜色醉如澜,凉如水,柔情万种,又冷若冰霜。

就在这样的夜色里,苏蕴芊拎着给儿子送夜宵的饭盒回家,踽踽独行街头的时候,迎面遇到了那个男人,还有他身边的女人。从他们走过来的拐角路线判断,他们应该是刚从马路对面那家新开的西餐厅出来。

城市太大了。苏蕴芊跟那个女人从来没有见过面,但是她听林师傅说过那个女人,比那个男人大五六岁,应该是过了五十吧,喜欢化浓浓的妆,长得像某个风韵犹存的过气女明星。

那个男人的双手并没有插在风衣口袋里,于是那个女人只好一只手连扯带拉地挂在他的胳膊肘里,一路走来,力求无比璀璨的样子。

苏蕴芊想起来,从前那个男人最喜欢穿的就是风衣,虽然他做水电工的职业,并不允许他经常穿风衣。可是他瘦瘦高高有板有型的身板,穿上風衣格外的潇洒,只要是休假不上班,在可以穿风衣的季节里,他就会穿着风衣出门溜溜,找一下潇洒的感觉。

其实那个男人一直都是潇洒的,帅帅的脸庞,帅帅的气质。从她认识他的时候开始,她就知道,有好多女人喜欢他。即使到四十多岁了,依然是帅帅的,一直帅到她看不见他。就像现在,男人衣袂飘飘,女人长裙缀地,看上去那么富足安逸,如同电影里的镜头,那个男人应该是了无遗憾了吧!

那个时候,不管上班多累,家务多忙,衣柜多窄,她都要把他每一件风衣,用她那个老式的喷气式熨斗,烫得挺挺括括,挂得平平整整,要穿的时候,拿出来还要用衣刷理一理。

风衣衣料各不相同,那个男人喜欢黑色白色还有灰色的风衣。黑色的混纺毛呢,他一般在深冬穿;白色的涤锦棉,是在初秋穿;灰色的混纺棉呢,一般是在春光明媚的时候穿。就像他的性情,有时候是顺应随和,有时候是逆天而行。至于款式,他从来不轻易地跟着流行跑,最喜欢挂在嘴边的话就是,经典就是流行,流行就是经典。

苏蕴芊总觉得,他应该是像那些很有板眼的男人一样,做老板或者在写字楼里面上班,可是他又偏偏是个做水电工的命。用他的话说就是,还好,他娶的老婆说到底还是书香门第的女儿,还不至于让他的命运太过不济。

苏蕴芊还想起来,从前那个男人最喜欢在两个人一起上街的时候,霸道地把她的手抓起来,揣进他的风衣口袋,两个人的手就在口袋里十指相扣,她冰凉的手一下子就变得暖和。他的手很大,因为职业的原因,手掌里有一些柔软的茧子,于是她的手指头就调皮地抠着这些茧子,时间久了的话,就摩挲出了一种别样的调情,惹得他情不自禁,那些日子便满是柔情万种。

此时那个男人也看见了苏蕴芊,他就像遇见多年的老熟人一样,冲她点头,一双眼睛里面是柔情万种,甚至还期期艾艾地想开口跟她说话,却又先对挂在胳膊肘里的女人介绍说,这是他以前厂里的同事。

苏蕴芊这时看清楚了,那件风衣是薄呢面料的印第安红,她曾经见过的那一件。她眼角的余光看见,那个女人粉腮红唇却淡眉冷眼,一直都没有正眼看她,应该是她也不认识她,也不想知道她具体是谁。

苏蕴芊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什么表情,就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眼里好像噙满了泪水,拼命地忍了又忍,却还是看花了这满街的霓虹。在她吞下眼泪的时候,那种哽在喉咙里的痛,又一次无情地袭击了她,让她头昏脑闷,胸口发紧,最后头痛,心痛,痛到麻木,只想一觉睡去,不再醒来。

这种症状,在她去看医生的时候,医生说是典型的抑郁症发作时候的症状。

症状的开始只是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从那一天,从她在那个男人风衣口袋里,摸到那个东西的时候开始,就像魔鬼一样跟着她。

苏蕴芊记得当时是那个男人接她下午下班回家。那天他好像也不是很忙,早早地就在商场门口等他。本来早上是看见他穿着原来厂里的那套电工工作服出门的,怎么下午就换成了那件白色涤锦棉的风衣。

他像从前任何一次一样,习惯地揣着她的手进了他的风衣口袋,她的指手碰到了一个圆形小纸盒子装的东西,大概比拇指大不了多少。她真的以为是一颗糖,想要拿出来吃。男人还笑了说,他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口袋里有一颗糖,又说,现在不许吃,现在只许好好跟着他走路,到家了才能吃。

那个初秋的下午。那件白衣的涤锦棉风衣。

苏蕴芊还记得她就跟他猜,那是一种什么牌子的糖,徐福记或者喔喔,阿尔卑斯或者怡口莲。她喜欢吃甜食,所以他常给她买各种各样的糖吃,并且只买那些贵的,他说便宜的那是水货,即使再不济,他的老婆是不准吃水货糖的。两个人就一路走一路猜地回了家,进了家门他才肯把她的手从风衣口袋里放出来,她顺带就拿出了那个东西。

可是那个包装精美的小小的圆圆的东西不是糖,而是一只优雅地蜷缩着的安全套。

那个男人和她从来不用安全套。有一段时间她身体不适,医生要求用,他每一次都极不情愿,甚至有一次先是勉强用了上去,到最后还是一气之下拽下来扔得远远的说,不那样贴心贴肝地亲着你,我找不到感觉。她默许着他的违规,只是在台灯微弱的光辉中,甜蜜地笑了。她自己都感觉得到,那个笑,一定是柔情万种。

两个人就那样怔在那里。苏蕴芊从他那一瞬间的惊愕,看到了他的慌乱。他的慌乱,开启了她的绝望。显然他是认得这个东西的。

即使是刚才不期而遇,又擦肩而过,那个男人都没有表现出来那种惊愕与慌乱。那种表情,苏蕴芊只在他脸上见到过那一次。

苏蕴芊还记得,那个男人名字叫作顾威,那个女人应该就是,故意在他风衣口袋里放那个东西,最后终究是用整整一百万块钱,从她心里买走了那个男人的,女人。

那天下午,那个小小的圆圆的东西,一下子从她的手里掉到地上,她想弯下腰去把它捡起来,给他看看,可是她浑身发软,连站住的气力都没有了。他一把扶住她,一边屈膝弯腰,准备去捡,被她一把拦住。

她那大家闺秀出身的母亲,曾经教诲她,嫁人以后要主持家务,一不能让男人洗衣,那样势必屈膝,二不能让男人拖地,那样势必弯腰,一个天天在家里屈膝弯腰的男人,运气势必不会好。她一直听母亲的话,天天让她的男人趾高气扬地出入家门。

顾威把她连拖带抱地放在沙发上,还是走过去,屈下膝,弯下腰,把那个东西捡起来,看都不看一眼,走到阳台上,打开防盗网,一甩手把它扔得远远的,气急败坏地吼道:“什么鬼东西!”

苏蕴芊感觉自己眼里好像噙满了泪水,拼命地忍了又忍。在她吞下眼泪的时候,那种哽在喉咙里的痛,第一次无情地袭击了她,让她头昏脑闷,胸口发紧,最后头痛,心痛,痛到麻木,只想一觉睡去,不再醒来。

迷迷糊糊的,她听见顾威跟她说,现在街上到处是免费赠送安全套的机子,我也不知道这个东西怎么就进了口袋。他说:“老婆,你知道我不喜欢用这个东西,我要它干嘛呢,你一定要相信我。”

苏蕴芊不理他。或者说,她天生不会撒泼吵架,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们从前都在一个工厂里面当工人,工厂推倒后做起了一个大商场,那个她上了好几年三班倒的车间,正在商场中央。原来厂子里面有车间,有宿舍楼,有幼儿园,有篮球场,她站在家里的阳台上,就能看得见车间的窗户和篮球场上的篮球架,现在只看得到那个大商场深蓝色的玻璃外墙。

厂里分房子的时候,他们以双职工的优势,分得了三楼朝向最好的坐北朝南的两室一厅。老婆在学校做老师的水电班班长,私下里以三千块钱的现金作为条件,想把自己分得的那间顶层七楼的同样户型的房子,跟他们交换一下。这幢宿舍楼的楼梯又陡又窄,一口气上到七楼可不轻松。苏蕴芊动了心:哪一层楼不是住,三千块钱,抵得上她小半年的工资了。顾威却断然拒绝,“不说别的,我老婆上三班倒,就累得够呛,下了班还得去爬那七层楼梯?”

自从周围的高楼大厦一层接一层,一幢接一幢地盖起来以后,整个三楼就见不到阳光了,倒是七楼顶上还有大半年时间可以晒一晒太阳。顾威渐渐地在他的班长面前没有了当初断然的气势,上下楼打个招呼都气短。

那时顾威每天从外面回来,总是兴致勃勃地跟苏蕴芊说宿舍楼拆迁的事,说他们可以得到多少多少补偿金,即便是厂里的集体户头,没有房产证没有土地证,但是这地段这面积,再不济总要补偿个大几十万吧,到时候他们就拿这个钱,再加上两个人买断工龄的四万多块钱,去看套好房子,哪怕付个首付也行。

苏蕴芊就在那个工厂推倒做起来的大商场里,给一家食品厂做产品推销员,每天搬货出货推销货。她的人如同她的名字,淡定秀雅可以入诗入画,随意平和能够入凡入俗。她无需像别人那样卖力地扯着嗓子推销,她站在那里就是一个强大祥和的气场,男女老少的顾客都喜欢在那一片柜台前,多转一会儿。

苏蕴芊从来不扯着嗓子推销,还因为顾威不愿意她做这一行,说是站在那里丢人现眼,委屈了他的老婆。他说:“你实在要去,我也不拦你,但是你也别拿这当回事,能销出去多少就是多少,能赚多少工资就是多少,不用那么用力气,再不济我多接两家的活少休息几天,你和儿子也有饭吃。”他从来不说“卖”字,他说他不喜欢这个字。

“再不济”,是顾威的口头禅。其实这应当是北方人的口头禅,相当于武汉这座南方城市说的“再么样”。顾威从大别山深处的老家一出来,就到了这个厂子里做临时工,跟着林师傅做水电工学徒。林师傅是北方人,从部队退伍进的是大型国企,也就是这个厂子,“再不济”本来是林师傅的口头禅,被时光悠着悠着,就慢慢变成顾威的口头禅了。

在某一年厂里有三个临时工转正指标的时候,林师傅跑到厂长办公室,据理力争说,再不济这孩子在厂子里拼死拼活做了五六年了,电工班钻到机器底下修电路的活,旁边的人嫌脏怕累,全是他干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硬是帮自己的徒弟将泥饭碗换成了铁饭碗,就是没想到,有一天铁饭碗也是靠不住的。

没有了铁饭碗,但是师徒二人有一手好手艺。顾威就跟着林师傅,四处揽水电维修的零活,有时候忙得脚不落地,有时候闲得几天不用出门,不出门就挣不回来钱。他急,可是苏蕴芊不急,总说,这样不是也蛮好吗。有一天这样说着说着,顾城瞪着眼冲着她就火了,“蛮好个屁,你看看人家过的是什么日子。”

苏蕴芊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儿子一天天长大,你天天回家,我给你做饭洗衣,你还要什么样的日子。”顾威火气好像更大了,说难道你一辈子就只想住在这个破房子里。

他从来不对她有一句重话的。他总说她是书香门第的女儿,是他这个乡下人的福气。苏蕴芊坐在那里流眼泪,他就过去哄她,满身的酒气熏得她屏住了呼吸。

顾威跟她说,那个住七楼的水电工班长,用手艺和原来厂里手下的人,接了不少房地产开发商的水电安装工程,赚了不少的钱,在新开发的一个叫作水映澜湾的小区里,全款买了一套三室两厅两卫的房子,今天搬家请老同事们帮忙,忙完了又请大家喝酒。喝到高興之处,有人间这房子连买带装修花了多少钱,班长伸出两个手指头不屑地晃了一晃,说后面加两个零,还说,他老婆做老师的公积金还没用上,他下一步的计划就是,用老婆的公积金加上银行贷款,再去买一套房子,留着以后给儿子娶媳妇。而他的儿子比顾威的儿子还小两个月。

顾威本来是一心一意等着老房子的拆迁。然而关于拆迁,传说中的版本各不相同。有的说是一年以后拆,有的说是三年以后拆,最后一次最确切的消息是说,这两幢宿舍楼不在继续拆迁的范围内,让大家安心地住,至于什么时候拆,那要看后来的城市规划。

当初住进这两幢七层楼高的宿舍楼时,刚从筒子楼里面搬出来的人们,有种天上人间扬眉吐气的幸福感觉。如今据说挡在这两幢七层楼外面的那幢写字楼,有二十八层高,抬头看它,令人头晕目眩,又忍不住想看。

写字楼的一到五层是大商场,那个拐角处正是原来厂里的大门,现在立在那里的是一幅巨大的LV包包的招牌。招牌上的女人媚惑而又冷酷,明明摆的是一个斜靠的姿态,背后却没有任何支撑物,画面充满了悬念。那个看上去跟苏蕴芊手里十几块钱一个的背包没有什么区别的包包,就那样,挂在女人光溜溜的肩膀上,摇摇欲坠。

那几年,苏蕴芊就觉得顾威的心情随着这些传说时好时坏,从前安安稳稳拿工资的日子中,那个心平气和的顾威,好像是她前尘往事里的人。

那个东西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到了他的风衣口袋,那天晚上他就是站在阳台的这一扇防盗网跟前,把那个东西扔到外面去了。以他甩手的力度,那个东西应当是被扔到了楼下那个堆满了垃圾的死角里。

苏蕴芊不知道该不该相信顾威的话。犹疑不决的日子里,顾威不在家的时候,她就忍不住站在家里那个窄窄的阳台上发呆。

她站在那个阳台上,看够了眼前那个大商场深蓝色的玻璃外墙。

太阳好的时候,那个玻璃墙反射着刺目的光,让天空的蔚蓝色变得灰不灰、白不白的,很是难看。下雨的时候,那些沿着玻璃墙滑下来的无数行雨水,就像是一个人伤心的眼泪,止也止不住的流淌,让人神伤。晚上的时候,霓虹的光芒倒映在玻璃墙上,变幻莫测地划过黯然无色的陈旧的宿舍楼,照得坐北朝南这一单元的各家各户的客厅、厨房、卫生间,乃至卧室的床上如同白昼,令人难以入眠。

听说最近这两幢楼的居民,联名给市长写了一封信,要求政府像重视长江的水污染一样,重视那个大商场的玻璃外墙带给他们的光污染。那个带头写信的,正是住在他们家楼下二楼的原来厂里保安科的周科长,一个一向敢说敢做的人,按年龄早就退休了。

这一天早上,周科长拿着那张签满了名字的信笺纸,敲响了三楼邻居的家门。说是加了一晚上班刚回家的顾威,不情愿地接过周科长手里的笔,潦草地画了个名字说:“科长啊,您以为这还是原来在厂里啊,您这写上去,到不了市长手里,秘书就得给您丢垃圾篓里了。”周科长接过他递过来的烟,并不答话,只说,呵呵,小子,这出了厂子混得不错啊,都改抽雪茄了。

雪茄?苏蕴芊不知道顾威什么时候改抽雪茄了,好像这种烟很贵的。原来,他们夫妻之间已经疏离到了这种程度。

顾威吊儿郎当地问周科长:“您还打算在这里长住啊,还打算在这里娶孙子媳妇啊。周科长说,又不晓得什么时候拆迁,不住这里住哪,外面像我们这样的两室一厅,电梯房,手里不得个一百大几十万,想都莫去想。”

周科长说,我们这楼层住得低的还算幸运,年纪再大,上个二楼三楼也不是太费劲,那个保安科的于师傅,七楼的,你还记得吧,今年七十二了,半个月都不敢下楼了,难得上去啊,两老待在家里跟坐牢一样,唉,老房子,没个电梯,我们这帮人以后老了,爬不动了,这宿舍楼不就成了老年监狱了。

顾威跟周科长说:“我可不想老了还困在这破房子里,我要赶在老了之前,买个有电梯的好房子搬出去。”周科长就说:“那是你小子的本事。”

苏蕴芊静静地站在一边听他们谈房子的事,一边静静地打量这间破房子。她之所以站,是因为周科长站着,客人站着,主人是没有道理坐的。

这房子其实不破,只是旧了。十三四年的房子,旧了也是情理之中。看上去旧,也就是木质门窗的油漆脱落了,卫生间的卫生墙瓷砖撞掉了角,客厅地板砖被磨损了光泽,再就是客厅小卧室大的房子结构旧了。听说现在的房子,都是客厅大,卧室小。

苏蕴芊的家,曾经被周科长的老伴称作是“连地板上都能舔得起盐来”,来给自家的儿媳妇做爱清洁的榜样。她最喜欢在夏天,卧室的木地板被她擦得锃亮泛光,她的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赤膊躺在地板上,大男人给小男人讲两个和尚的故事。

顾威最喜欢在冬天,在她洗晒过被子的那天晚上,躺在被窝里扯着嗓子,跟一墙之隔的同样躺在被窝里的儿子争论,被子里面到底是老婆的味道,还是妈妈的味道。那一夜的柔情万种,他说被子里面浸满老婆的味道,真是好闻极了。

送走了周科长,顾威关上门,转身就拥住了苏蕴芊。他说他昨天晚上加班累了,因为林师傅又揽了一个豪华别墅水电安装的大活,业主催活催得紧,那个雪茄烟,就是别墅的主人表示感谢给的。他说他怎么突然一下子就觉得,一天一夜的分开,特别的想她。

她轻轻地推开他的手。自从那天下午,他屈膝弯腰地从地上捡起那个小小的圆圆的东西的时候开始,她就拒绝他的手碰她。

除了拒绝他的手碰她,她并没有拒绝跟他说话,一切看上去跟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有他心里明白,伤到她心里了,她的表情是冷的,语气也是冷的。

她问他:“你就这么不喜欢这个房子?”

“不是不喜欢,可是你去看看外面的那些房子,真的是不一样的生活,我做梦都想给你和儿子买套好房子。”

“不急呀,慢慢攒钱,等以后儿子长大有出息了,就有钱买了。”

“这房价,见了风就长,我就怕到了儿子那时候,那点钱,都不够给他买个卫生间。”

顾威说的这句话是真话。

几年以前,听说这幢房子拆迁无望的时候,他们曾经想用在手心里捂得发烫的,买断工龄的四万多块钱,和平时攒下来的工资,一共七万块钱,去付一套三环线以外房子的首付。仅僅在几天的犹豫之间,这套房子就凭空涨了十万。当他们盘算着,到哪里去借这涨了的十万块钱的时候,这套房子又涨了十五万。但是顾威还是说,要买。

就在这个当口,顾威远在大别山深处老家的老父亲,动了一场差点要了命的大手术,情急之中,他们手里的这笔钱,就成了老父亲救命的钱。两个哥哥一个弟弟都在垮子里,每家都有三两个上学的孩子,顾威是这个大家庭里的大富翁。从此,苏蕴芊绝口不提买房子的事,买房子的事却成了顾威心里的解不开的结,绕不过去的弯。

顾威每天在外面给别人的新房子做水电安装,在他看来,那个新房子不管是在三环线以外,还是在市中心,不管是仄窄的单元房,还是大得没谱的别墅,都让他垂涎三尺。他给别人的新房子安装了不计其数各式各样漂亮的吊灯、壁灯、吸顶灯、地脚灯,每天晚上回到家里,他都觉得家里那盏年代已久的日光灯,还不如别人新房子卫生间里面的吸顶灯亮堂。

他觉得他的日子,就像这见不到阳光的房子,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发霉了,再也闻不到太阳的味道。即使在那个白天洗晒了被子的夜晚,他都说,这被子充其量是在阳台外面被风吹干的,哪里晒到过太阳,躺在里面,净是一股子洗衣粉的气味。

可是他的女人却在这间陈旧的房子里,依然一如当初刚刚住进来时候的模样,欢喜安详。直到那一天下午,那个小小的圆圆的东西,突如其来地拨乱了他的如意算盘,击碎了她的如花笑靥。

苏蕴芊从此再也没有,给顾威收拾和清洗并且熨烫过,那件白色的涤锦棉风衣。

白色不经灰尘与丢弃,不久以后,那件风衣便邋遢得再也不能穿上身,顾威觉得他往后的日子,顿时就没有了神采。

苏蕴芊在他日复一日的不安中,感受着他的疏离。那种疏离不是嫌弃她而生,而是愧疚她所至。他不说出来为什么,总是借口忙着赚钱,躲避她日复一日的冷淡。

她时常感觉自己眼里好像噙满了泪水,拼命地忍了又忍。在她吞下眼泪的时候,那种哽在喉咙里的痛,让她头昏脑闷,胸口发紧,最后头痛,心痛,痛到麻木,只想一觉睡去,不再醒来。因为一醒来,那个小小的圆圆的东西,就会像那天下午掉到地上的时候那样,在她眼前,猥琐地在地上滚了一圈,然后停在那里不动。

而那天,她的顾威竟然屈下膝弯下腰,把它捡了起来。他违反了她从母亲那里继承得来的,关于男人形象的规则。这种违反,是在她无力阻止的情形下发生,就在那一瞬间,她内心完美的过往一去不复返。

苏蕴芊就那样站在阳台上发呆,眼神不知道该往何处游移。

十三四年前刚刚搬家进来的时候,因为没有钱,只做了一幅刚好可以挡住防盗窗的布帘子,作为遮羞布挂在阳台上。后来顾威有一回跟着林师傅,下班以后偷偷用两晚上的时间,给人家做了一个老房子的水电改造工程,赚了一百块钱。那个时候的百元大钞,还是蓝颜色的,人们都叫它“蓝精灵”。顾威把那张“蓝精灵”神气地交到她手里,让她做了现在这幅落地窗帘。

银色的底子,米色的起花,顶上眉毛是一溜米色的荷叶边带银色的流苏,淡雅,别致,

新窗帘与旧房子并不协调,顾威却爱不释手,说整个家里也只有这幅窗帘,是他最想要的那种,跟苏蕴芊一样的样子。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柔情万种,如同醉酒。

还有这个阳台,宽不过一米半,跟他们的卧室连在一起。顾威第一次跟着师傅接了一个别墅的水电安装工程,那天晚上回到家里,见了大世面一样的兴奋:“那个大,真是没谱,说是家里只有四口人,我看那房子,住四十个人都闲得慌。那个阳台大的,哦不,那家老头子说,那不叫阳台,叫作露台,露水的露,阳台的台。”

苏蕴芊第一次知道,一座房子里面,有一个很大的没有顶的阳台,不叫做阳台,而是叫作露台,像他们家这样窄窄的有顶的阳台,那就叫作阳台。

顾威说,那个老头子说也不知道他儿子做了什么大生意,一下子赚了这么多钱,买了这么大一幢房子。老头子说他自己其实也有钱,是市中心的老房子拆迁的钱,儿子不动这个

钱,说留着放在存折里让老头子宽心。老头子说,他儿子说光这别墅装修的钱,就够老头子手里的钱两三倍还不止。老头子说,以后你们两位师傅叫我高老板就行,我儿子下面的人都是这么叫我儿子的。

顾威说着说着,就说:“真有钱啊,我上哪儿赚这么多钱去。”

那个水电工程,顾威和林师傅两个人,精工细作地做了两个月,每个人赚了一万五千块钱。苏蕴芊现在想起来,她接过那沓已经更新换代成为红色的百元大钞的时候,真不应该开心地笑,而应该伤心地哭的。因为她当时还不知道,原来这个叫作钱的东西,还可以买走她心爱的人。

而顾威跟她算的账是,即使他每个月都能够像这样稳打稳扎地赚七千五百块钱,一年也赚不到十万,即使他不养老婆不养儿子不吃不喝不穿不用,十几二十年才买得到现在这样价格的一套房子,也不要那么大的,就三室两厅两卫的,那个时候他六十岁了。如果房价继续像他儿子一样地不停地长高,那么他一辈子也买不起一套房子了。

苏蕴芊说,日子总得要过着,说不定明天市里就说,我们这宿舍楼要拆了呢,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他说,你可是我见过的最淡定的女人了。她说,你这么折腾,我再跟着你闹,这日子还能过吗。

顾威怔了一怔,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不作声了。

那个女人是高老板的邻居,在顾威和林师傅给高老板家开工做水电装修的时候,那个女人过去参观。

自从顾威跟着林师傅在外面接活整天忙活以后,夫妻两个人白天是见不着面的,只有夜晚是属于他们的。又一天晚上顾威回家跟苏蕴芊说,见识了一个不得了的女人,一个单身女人,也能够买得起跟高老板家一样的房子,还说装修的档次就跟高老板家一模一样,还说等我和林师傅做完了高老板家就给她家做,她多给万把块钱的工价。

苏蕴芊后来的想象是,其实那个女人应该是,在第一眼看到顾威的时候,就喜欢上他了,就像原来工厂里的那些小姑娘一样。尽向着他献殷勤。小姑娘可以抢着跑去他宿舍洗衣服,或者在职工食堂里给他递过去早早排队抢到的粉蒸肉,再或者偷偷往他手里塞上,跟自己手里的票连号的电影票。

她的顾威,从她认识他的时候就是那么帅,即使穿着油腻腻脏兮兮的工作服,也是那么帅。他看任何人的样子,都是那么一往情深,跟任何人说话,都是那么温文尔雅。他受她的宠爱多年,也受她的教导多年,终于长成她最爱的样子,也长成了那个女人最爱的样子。只可惜,那个女人有钱,而她,只有他。

她不是没有一点预感。那段时间,有时会突然觉得,他说话的神气和语气,游离了她的气场,让她心生不安。可是即便是在一年四季见不到阳光的旧房子里,顾威曾经说,因为她的名字,这满屋子里有一股像她一样好看的暗香,在浮动。她问,香气怎么能够说好看,他就仰头笑起来说,我说能够就能够。那个笑,那么霸道不羁,又柔情万种,令她难忘。

想到这里,苏蕴芊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流出眼眶。她站在阳台上收回游移不定的眼神,从阳台回到房间里,扑在床上失声痛哭。

每次都是这样,哭一阵心里就好受一些。当她意识到这种状态已经不是正常的时候,她自己去看了醫生。医生说这是典型的抑郁症症状,不能再继续往下发展了。医生问她这种症状的起因,她不说。医生只好给她开了两瓶药,说是一个月的量,吃完了,再去看看。

苏蕴芊没有吃药,她害怕自己真的成了一个病人。她努力地认为,一切只是她的臆想。不是吗,顾威不是说,他也不知道那个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吗,他对她不也还是像从前一样好吗。是啊,他从来不喜欢用安全套的。

可是,已经有多久了,就是从那天下午开始,她拒绝了他所有的亲近,冷得像一块冰。

拒绝的过程是痛苦的,被拒绝的过程也是痛苦的。

痛苦之中,顾威脱口而出,“我不跟她亲嘴,安全套是我坚持要用的……我就是想,早点给你买套新房子……”

苏蕴芊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她看见顾威坐在床边看着她,那眼神柔情万种,分明是已经看了很久很久,仿佛是在跟她生离死别一样。

顾威说:“我没有跟着林师傅做事了,别人帮我在高老板那个别墅小区的物业公司,找了一份很稳定的工作,就像从前在厂里上班一样,这个月的工资昨天刚刚转到你卡上去,你收到银行短信没?”

苏蕴芊问:“哪个别人?”

顾威不说话。

若是从前,那个高傲的苏蕴芊,会一言不发地不屑一顾地路过。他会悻悻地扔下那些给他献殷勤的小姑娘,忙不迭去追上去讨好她。

现在她也只是冷冷地说:“不用你的钱,我的工资养活我儿子,吃腌菜喝白开水,够了。”

顾威说:“也是我儿子。”

两个人的血肉就这么不可分离地生长在一个生命里了,他怎么可以再去跟另外一个女人肌肤相亲。

她是那么舍不得跟他分离,甚至想就像此时此刻这样守在一起,直至老死。什么也不要去知道,什么也不要去想象。

他的工资卡与她的工资卡绑定在一起,他的工资每个月会自动转存到她的卡上,他曾经开玩笑说:“每个月都在还贷。”她就很妖媚地说:“你老婆每天晚上都在陪你睡觉呢。”他哈哈大笑,“那我这一辈子都欠你的。”

苏蕴芊悲哀地想,那么现在就是那个女人给他钱,他去陪那个女人睡觉了。他不喜欢她去做推销员,不喜欢说那个卖字。可是她现在就觉得,他是把他自己卖出去了,如果她接受了他现在给的钱,就相当于她把他卖出去了。

她说:“你辞职回家,再慢慢找别的事情做。”

他说:“我要给你和儿子买新房子,你看这宿舍楼里面,还有几家是住着人的呢,有本事的人,都买了新房子搬家了。”

是的,他们的左邻和右舍,还有对面的邻居,还有对面邻居的楼下的邻居,还有左邻楼上的右舍,还有右舍楼下的左邻,都搬走了,都在新开发的各种各样名字的小区里买了新房子,比如阳光丽舍啊,碧水云天啊,还有香榭花都啊,裕亚花园啊,在顾威看来,每一个名字都散发着诱人的光芒,令他心驰神往。

都是跟他们年纪相仿的老同事,有的是兄弟姐妹凑钱帮忙付首付,有的是老父老母拿出一辈子的积蓄,有的是凭自己的本事赚了大钱,比如原来那个七楼的水电班班长。

因为上下楼的人少了,楼梯的台阶两边的边沿上,都积满了灰尘,只有中间人走得多的那一溜地方,有着些许的人烟气息,那个木质的楼梯扶手,已经落寞得看不出当初的颜色了。

苏蕴芊想起来那一天早上上班,出了单元门口的时候,碰到了林师傅。林师傅问她知不知道,顾威已经没有跟着他接活了,她说还没听他说呢,为什么呀。林师傅说,他的另外一个徒弟接了一个比较大的水电安装工程,三个人合伙的,他准备拉顾威一起合伙,每个人出十万块钱做本钱,工程完了还了本钱,每个人还能分个二三十万,三四十万也是说不准的,顾威说他手里没有那么多钱,就不合伙了。

林师傅说本来想跟那另外一个徒弟再商量商量,或者不要顾威出本钱,只要他跟着干,除了每个月按天数算工价以外,工程完了分他大几万是没有问题的。可是顾威说他没有钱,不想让师傅太为难,并且别人已经给他介绍了一个在小区物业做水电管理的工作,每个月的工资有保障的。

林师傅说到这里就打住了,看着苏蕴芊脸上的表情,仿佛是要判断一个什么问题的对错一样。苏蕴芊急着上班,就跟林师傅说,他跟着谁我都不放心,您可别不管他,回家我劝劝他。可是现在想来,林师傅是知道前因后果的,也没有管住他。原来他要变,即便跟着林师傅,也是不能放心的。

那一天就是发现那个东西的那一天。她是想等晚上问问他的,结果等到现在一直都没有问。

她已经知道的是,他手里确实是没有钱。他手里的钱,就是那笔本来准备买房子,最后给他的老父亲做了手术的那笔钱,是他们唯一的存款。

苏蕴芊原来手里是有存款的,是她的父母双亲在因公出差车祸双亡后,单位给的一笔抚恤金。她是父母唯一的女儿,这笔钱是父母留给她安身立命的钱,好在那时候她已经成人在工作了。第一年跟着顾威回农村老家过年,父慈母爱兄友弟恭,那种浓得化不开的家的味道,融化了她。

那时候职工住房紧张,像他们一样的双职工,结婚都是分配的筒子楼,是单位的老办公大楼改造的,一家一个单间,公共的厨房和卫生间。一对一对的年轻人住进去,一个一个的孩子跑出来,繁衍生息乐此不疲,筒子楼被旁人戏称为“鸳鸯楼”。他们的儿子,也在鸳鸯楼里,长到了上幼儿园。

后来单位分配的宿舍楼,叫作集资楼,就是单位出大头,职工出小头,单位和职工集体出资做起来的楼房。分配集资楼也是有条件的,职务高低,工龄长短,是否一线,是否双职工。分配以男方为主,顾威没有职务级别,是后面三个条件,让他硬杠杠地排在了第五名。

但是顾威没有钱,大家都知道他穷。于是不够分配条件的有经济条件的同事,有好几个,想拿钱换他的分房指标,或者本来已经住着老宿舍楼的同事,想加些钱,用旧房子换他的新房子。顾威拒绝了所有这些诱惑,他说就算去卖血,也要让苏蕴芊和儿子住新房子。

集资楼要求职工出资三万五。顾威父母健在,有兄有弟,可是他们无能为力,最后是苏蕴芊那逝去的双亲成了他的依靠。她用父母單位的工会主席含着眼泪,亲手交给她的,那张三万五千块钱抚恤金的存折,换得了写着顾威名字的集资楼缴款收据。一分钱不多,一分钱不少,仿佛命中注定,她前世就欠他这个钱。

好像那一天晚上,他也是这样,柔情万种地看着她,就像要哭出来一样的难过,不停地说着,对不住你。

苏蕴芊闭上眼睛,拒绝他柔情万种的眼神。她不明白他眼神里面柔情以外,为什么会有生离死别的意味。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印第安红的薄呢风衣。她第一次看见他穿这种颜色,也是第一次看见他的风衣质地这么好。以前几乎每一款风衣都是有口袋的,而这一款是没有的。他以前的衣服都是她一起去买的,或者她直接买回来给他穿的,而这一件,她并不认识,他却就这样穿着给她看了。

只听见顾威说:“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叫也叫不醒。”

又听见顾威说:“离婚吧,我给你钱,每个月工资都转到你卡上以外,再给你一笔钱,你去买套好房子,跟儿子好好地过日子。”

她感觉自己眼里好像噙满了泪水,拼命地忍了又忍。在她吞下眼泪的时候,那种哽在喉咙里的痛,又一次无情地袭击了她,让她头昏脑闷,胸口发紧,最后头痛,心痛,痛到麻木。

她想起来前些时,在出单元门栋口的时候,又碰到了林师傅。或者不应该说碰到,应该说是林师傅在等她。林师傅告诉她,顾威一开始不听劝诫,现在引火烧身了。顾威说要断,那个女人不同意,要他离了婚,然后再跟自己结婚。顾威还是不同意,那个女人就说,要多少钱给多少钱,就是要他离婚。

林师傅跟苏蕴芊说:“你别傻,别同意离婚,给多少钱都别离,再不济你们是结发夫妻,孩子都快要上大学了,这是多幸福的好日子,顾威这小子不坏,就是成天念叨要买新房子,以为那个女人的钱好哄……都不说了,嗨,一开始怪我,总以为没事,没提醒你,嗨,都怪这世道,怎么变成了这样。”

林师傅说完了就盯在那里不走,非要苏蕴芊给他回个话,不要跟顾威离婚,不然连他和师娘都会觉得对不住苏蕴芊。林师傅据说是在部队当兵的时候,患了一次腮腺炎,发高烧引起睾丸炎,结婚以后才知道还引起了不育症,师娘知道情况后也没有嫌弃他,两个人不吵不闹地就过了几十年。师娘在厂里职工食堂里做了一辈子的临时工,现在退休了社保医保都没有,林师傅说不想买房,就想着怎么挣钱攒钱给师娘养老。

林师傅还说,说不定他以后会带着师娘回到他的黑龙江老家,就是漠河边的那个村子,那个离北极村最近的村子,他的侄子们现在靠着北极村搞旅游业,早就盖好了大房子,给他留了一间,等他回去养老呢,这人哪,老了老了,就图个守在一起,在哪,哪就是家。

苏蕴芊站在那里听林师傅说完,只冲着林师傅笑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她不知道林师傅是不是来给他的徒弟当说客的,也不知道顾威是不是求他的师傅来劝和的,她只知道,回不去了。

苏蕴芊闭着眼睛躺在床上,顾威看见两行泪水,从她的两只眼角缓缓地流了下来。她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先是摇头,再是点头,然后又点头,最后又摇头。那两行眼泪就在她点头与摇头之间,不停地流着,打湿了她两鬓的头发。那头发,他仔细地看着,竟然有些许的雪白藏在里面。

他从来没有看见她流过这么多的眼泪,忍不住牵起被角,想去给她揩一下。她轻轻地扯回被角,连手都不愿意碰他一下,翻个身,背对他,悄无声息。

他以为她会说不,这样他至少会有勇气,去拒绝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给他开的价码是一百万,这个价还不如那个女人前些时买的那辆保时捷跑车的价格。他没有还价,他知道就算他要两百万,那个女人也会给得起,可是再多的钱,他的女人都不会要。

他不记得哪一晚是他们作为夫妻最后一次欢爱。他喜欢她身体的味道,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有一种永远消失不去的青草的芳香,就像他老家的房前屋后田野的那种味道,在城市钢筋水泥呛鼻的气味中,格外沁人心脾。每一次欢爱,他都是那么的投入,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失去她,并且是她不要他了。因为每一次,她都是柔情万种,万种柔情。如果知道哪一晚是最后一次,他定会沉醉不醒,让黑夜永远不要回到白天。

不要他,也不要钱。

如果她还肯要他,他就不要钱。

可是她不要他了,那他为什么不要钱呢?

顾威离开这个家的时候,就像他每一天早上出门一样平常,似乎不需要带走任何属于他的东西。在那个女人那里,他所需要的一切应有尽有,安全套都用的是最贵的牌子,就是那个女人故意放在他白色涤锦棉风衣里面的那一种。

于是整整一百万块钱,就到了苏蕴芊的工资卡上。和银行通知短信一起到她手机里的,还有他的一条短信:加上我以后每个月給你的工资,买套好房子,跟儿子好好过日子。对不住你。

这一天正是九月一号,儿子高中三年级开学的日子。她跟她在商场上班的同事商量好了,这一年的时间都排她上早班,以方便她晚上可以早一点回家,给儿子做夜宵送到学校去,等儿子下了晚自习吃。

儿子高三要求住校,是为了节省来回的时间和公交车费,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腰缠百万的富翁,他志在像昨天回到母校做报告的那位学长一样,用读书改变命运,赚钱给爸爸妈妈买新房子住。他认为买套新房子是父亲一生的愿望,作为儿子他有责任去帮助父亲实现这个愿望。

这一天对于苏蕴芊来说,是多么的不同寻常。她的男人和儿子都离开了这个家,他们两个人离开家的目标都是为了买套好房子。

一个人的日子,就随着秋风一起冷了起来。

她这时才恍然意识到,那个下午,那个他穿着白色涤锦棉风衣的下午,已经过去一年了,自己竟然为着是否跟他离婚,纠结了一年。

真正到了这一天,她反而没有医生所说的那种抑郁症的症状了,只是心里空落落的。

九月三号,市里发的红头文件的复印件,贴在了宿舍楼单元门口的旁边,说这两幢宿舍楼将在明年春节过后拆迁,有关拆迁补偿手续,将在国庆节过了以后开始办理。得到消息的老同事们悲欣交集,奔走相告,说这一天为什么不早一点到来,不然的话,他们当中很多人过日子的打算,就会跟现在不一样了。

最让大家津津乐道的是,有小道消息说,这块地皮市政府拍卖成交的价格是几个亿,这里的拆迁费将创武汉新高,这里将依托它前面的大商场,建一幢叫作城市印象的高档商用楼,楼层的高度也会创武汉新高。

是林师傅打电话告诉苏蕴芊这个消息的,说那个红头文件签发的日期是九月一号,三号才贴到我们这里来,这一回,事先怎么没有个小道消息。林师傅说完了,恨恨地叹了一口气。

苏蕴芊拿着手机,感觉自己眼里好像噙满了泪水,拼命地忍了又忍。在她吞下眼泪的时候,那种哽在喉咙里的痛,竟在她空落落的心里,找不到归宿。

她站在她三楼的家里那个窄窄的阳台上,又想起了那个男人跟她讲过的,露台与阳台的区别。此时是夜晚,那个露台没有顶,是用来享受露水的吧,所以要叫作露台。那么阳台有顶,把露水都挡在天上了,所以要叫作阳台。

然后她又想起,刚才在街上遇到他和那个女人的地方,就是她上班的那个商场门口,以前他常在那里等她下班。

城市的车水马龙和高楼大厦背后,都是简陋陈旧的背街小巷。住在背街小巷里面的人,似乎也走在人生的背街小巷,七拐八弯的才能走到看得见阳光的街口。

不是说这城市一天天地在变大么,可是却又这么小,小到那些柔情万种,万种柔情,都会在曾经,抑或是即将被拆除的记忆里,不期而遇,狭路相逢。

(责任编辑:王倩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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