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

2018-04-19 01:40刘祖保
芳草·文学杂志 2018年2期
关键词:沙洲鹿角洞庭

刘祖保

三角旗倏然来了个六十度倾斜,“箭”指南方。

张洞庭转身往船舱跑,一边跑一边扯开喉咙喊,猴精,船发舵杆洲!

张洞庭和猴精驾着洪船,迎着狂风巨浪赶到湖中的出事地点舵杆洲时,这里已经没有了号天喊地、哭爹叫娘的呼救。只见一条小船倒扣着像锅底一样在风浪中颠簸。张洞庭立在船头一边脱衣服一边高喊着:春爹留在船上,其他人都下水救人!

這是一群水性过人的汉子。长年累月与湖水波涛打交道,练就了一身水中救助的真本事。张洞庭在湖水中睁大眼睛搜寻着狂风恶浪中的幸存者。他发现不远处有一团黑色的东西,时而没入水中,时而飘出水面。凭着多年的救助经验,他清楚那是落水挣扎者的头发在水中飘动。他奋力游了过去,伸手抓住了那把乌黑的头发,然后游向洪船。靠近洪船时,他一只手抓着船舷,一只手顺势抱着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人,突然他感到自己的手触到了女人柔软的东西。张洞庭敏感地把手挪开,双手将那女人托起来,朝猴精喊道,快上船,我捞了个女子,鼻孔还有气。

猴精猴子爬树一样往上一跃就上了船,张洞庭双手将那水淋淋的女子托起来说,接住。猴精,你不是想娶堂客吗?这可是现成的,救活了,也许她就会嫁给你呢!猴精稳稳当当地接过那冷冰冰的女人,飞快地跑向船舱。

天渐渐黑了下来,寒冷的北风呼啸着发出一阵阵怪叫声,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只是不再似瓢泼一般。猴精将女人放在船舱里,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女人的脸蛋,这一眼让他有些魂不守舍了。这女人实在太漂亮,漂亮得让他目瞪口呆。

猴精是个孤儿。二十三年前,还不到两岁的猴精患小儿肺结核,父母亲用尽了各种土方子为他诊治,病却不见好转,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父母亲听说岳州城里有名医能治结核病,于是怀着一点希望,抱着儿子从沅江坐了一条机帆船,到岳州为儿子寻访名医。机帆船航行了一天一夜,快要到达岳州时,不料在洞庭湖的舵杆洲遇上了狂风恶浪。机帆船倾覆,船上的十几个旅客全部葬身在洞庭湖中,唯有襁褓中的猴精得以生还。

张洞庭的父亲张正连把猴精和他母亲捞上来时,猴精被他母亲抱得紧紧的,怎么也拉扯不开。猴精咬着母亲的奶子,睡得很熟。张正连将他从母亲的怀里拉开后,抱着拍了几下他的背部,小家伙竟奇迹般地哭出声来。大伙儿都感到特别奇怪,其他落水者都淹死了,为什么这么小而且病得皮包骨头的小孩子,却得以存活呢?

猴精失去了父母,成了孤儿,敦善堂将他收养着。说来真怪,敦善堂堂主派人请来郎中,给猴精开了几剂中药服了后,猴精的结核病慢慢好了起来,只是身子骨还是那样单瘦。猴精在敦善堂慢慢长大,七岁时,堂主送他读私塾,他读了不到半年就死活不进学堂门了,而是在洞庭湖边和孩子们一起玩扎猛子打水漂的游戏。堂主没办法,让他到洪船上帮忙,做些扫舱打水的杂事,猴精乐得一蹦三尺高。十二岁时,他就跟着张洞庭在洞庭湖中闯荡。别看他瘦得像一杆风吹得倒的芦苇,可他是天生的好水手,不仅水性好,划水快,在水里身子就像条杆鱼,而且他还有一手扎猛子的水中绝活。

对于溺水者的急救,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救治办法。只要溺水者还有一口气,水手们就有本事把人救活。猴精和春爹倒了一盆热水,为女人脱掉湿衣服,用热毛巾将她身上的水渍擦干,然后让女人躺在船舱中的床铺上,为她盖上两床棉被絮。可是由于天气寒冷,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女人身上还是冷冰冰的,没有能醒过来。猴精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在船舱里着急地走来走去。春爹望了猴精一眼说,快脱衣服,躺在被子里帮助她取暖。猴精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这……可是个女人……春爹大声说,还愣着干什么?这是救人!

猴精还是个王老五,从来没有碰过女人。他望着面前的漂亮女人,又看了脸色凝重的春爹一眼,三下五除二扒下身上的衣服,只穿着一条裤衩钻进了被子里,用热烘烘的身子去温热躺在身边的女人。

猴精一边躺着一边观察着女人,他希望这个女人尽快醒来。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女人的身子开始温热,脸上渐渐有了一点血色,胸部开始微弱地起伏。猴精高兴地叫道,春爹,醒了。春爹端来了热茶,给女人喂了一汤匙。女人眼睛慢慢地睁开了,脸上却露出了几丝惊恐。当她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一个男人的身旁时,以为自己遭受了侮辱和强暴,于是爬起身来,扇了猴精一巴掌说,畜生,你不是人!说完,像一头咆哮的母狮子冲出船舱,没等猴精和春爹反应过来,就一头朝着滔滔翻滚的湖水跳了下去。

就在她纵身跳进湖水中的一刹那,张洞庭和何牛皮一人拖着一个落水者游向洪船。张洞庭见船上跳下一个人来,忙将手中的人交给何牛皮,自己眼明手快伸手将跳下船的女人接住,女人稳稳地落在他的怀抱里。张洞庭见女人一丝不挂,猴精却穿着短裤光着膀子正准备往下跳,便说:猴精,你把人家脱得一丝不挂,看这馒头似的乳房,白白嫩嫩的皮肤,多勾人哪!人家可是个闺女呢!女人听了这话,更是想一死了之,张洞庭死死地用手箍着她,让她难以挣脱身。猴精在船上喊:快把她拉上来,她刚醒过来,身子很弱,这么冷的天,你想冻死她呀?你心疼了,好,小心接住呀。张洞庭转头对女人说,姑娘,我们是敦善堂的水手,你们遇到风浪船翻了,我们是来救你们的。那浑小子是个好人。说完,双手将女人抛进了猴精的怀抱。

猴精接过赤条条的女人,跑进船舱,给女子盖上被子,然后找了件棉衣和裤子丢进船舱里说,妹子,你身子弱,休息一会,我给你熬碗姜汤喝。说完他跑出船舱,才发现自己光着膀子,身子在筛糠似的发抖。他的衣服丢在船舱里,可现在他不想再进船舱去,他要去熬姜汤,给那个女人喝。于是他扯了件雨衣披上,几步奔到伙房中,烧起火来。

猴精早到了谈婚论娶的年龄,但至今仍然是光棍一条。猴精喜欢女人,也想娶个女人,可偏偏女人们见不得他那张马脸,人又黄皮寡瘦,哪有女人愿意嫁给他?

猴精是洪船上的大副,也是张洞庭的得力助手,当了十几年水手,从没干过半件缺德的事情,在敦善堂水手中有口皆碑。下水救人时,猴精总是先去救女人和老者。他认为,男子汉不会游泳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男子汉大丈夫,落了水首先必须自救。女人才是弱者,不会游泳再正常不过,因此救人先救女人就成了他的救助准则。在他十多年的救助生涯中,他救的女人远比男人要多。

猴精熬好了姜汤,推开舱门,女人已经穿好了衣服,斜躺在铺上,一双眼睛直盯得猴精有些不舒服。猴精走到她跟前说,姑娘,喝下吧,这姜汤可驱寒呢。

那姑娘剜了猴精一眼,说,你刚才真的没想占我便宜?

看你说的,我也是没法子,那完全是为你取暖啊!要不,我把春爹叫来,你问春爹,看我欺负你了吗?猴精解释说。

春爹走进来,说:姑娘,他是我們的好水手,也是个好男人,为了让你尽快恢复知觉,是我让他脱了衣服给你热量,起初他还有些害羞不情愿呢。

姑娘眼睛里的敌意慢慢地在消失。她一眼看到猴精身上只披了一件披风,忙把床铺上的衣服丢给他。

猴精慌乱地把衣服穿好,眼睁睁地看到女人把一碗姜汤喝下,才端着碗走出舱门,往后舱走去。

救助已告结束。张洞庭和水手们纷纷上船。风浪停歇了,如抹布一般灰蒙蒙的天空出现了几道绚丽的彩虹。张洞庭在甲板上喊道:返航!洪船掉转头往鹿角方向驶去。

救起来的姑娘名叫梅花,是常德武陵人。已经无依无靠的梅花,知晓了猴精救她的前因后果,心里特别感动。尤其是得知猴精和自己有着同样的遭遇后,她决定嫁给猴精做妻子。

猴精和梅花的婚礼上,张洞庭和猴精都喝得烂醉如泥。其实,张洞庭酒量过人,敦善堂水手们无人能及。每次出湖,他腰间总要挂着一个酒葫芦,他嗜酒如命而又惜酒如金。谁要在喝酒上做手脚浪费了酒,他吹胡子瞪眼睛跟你没完。有一次,张洞庭得到了从武汉运往常德的一艘货船遇到风暴翻船的消息后,带领敦善堂的十几名水手驾船赶到了出事地点。他在滂沱大雨中指挥水手救人救物,自己身先士卒在水中泡了三个小时。当他最后将一捆布匹捞上洪船时,已经感觉到耗尽了体力,脚下打起飘来,一头栽倒在船头。船上的伙计们忙将他抬进船舱,在脱他身上的湿衣服时,不小心将酒葫芦盖弄开,酒葫芦里的酒“哗哗”地流了出来。等到同伴发现时,酒葫芦里已经空空如也了。张洞庭苏醒过来,第一反应就是摸腰里的酒葫芦,没摸到酒葫芦,就问身旁的水手,我的葫芦呢?守候在他身旁的年轻水手忙把酒葫芦递给他说,师傅,在这里。张洞庭接过酒葫芦,使劲摇了摇,里面却没酒,便把酒葫芦一丢说,你们真不是东西,哪个把我的酒喝光了?大家面面相觑,低头不答。张洞庭爬起来对着身边的水手就是一脚,踢得那水手踉踉跄跄,差点跌倒在甲板上。张洞庭还不解气,要上去追打他,旁边的几个水手扯住张洞庭讲出了原委,他才作罢。

猴精同样喜欢喝酒。酒量不比师傅差多少,加上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妻子,兴奋之情写在脸上。因此,他端着酒杯,逐个敬酒,一来二去,也不知喝了多少杯,只觉得头昏目眩,脚底下飘飘然。洞房之夜,猴精趴倒爬起,呕吐得一塌糊涂,梅花端茶倒水,忙得一夜未睡。这个洞房之夜,真让梅花有些哭笑不得。

自从猴精和梅花结婚后,梅花就让他少喝酒。猴精开始有些不情愿,但听梅花说喝酒会影响后代,他才恍然大悟。于是在新婚蜜月那段时间,猴精硬是滴酒不沾。有一天晚上,梅花在他耳边说,你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在我身上撒野了。猴精问为什么?你真是憨,这都不晓得。猴精怔了会说,是不是你有了?梅花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说,嗯,你要做父亲了。猴精一把搂着梅花,就要扯她的衣服。梅花说,叫你别撒野,又来了。猴精连忙松手说,你看我猴急猴急,真是没长记性。老婆,我认罚!梅花轻轻地拧了一把猴精的耳朵笑着说,以后再这样,你就别想上床。猴精抚摸着梅花的肚子说,老婆,要是个男孩,我就让他跟我下湖当水手。梅花说,看把你乐得,你可以喝酒开戒了。猴精乐得差点又要把梅花按在身子底下。

猴精在敦善堂当水手,每个月的薪金才几块银圆,没娶梅花时,就糊了自己这张嘴巴,当然酒是没少喝的。可如今娶了梅花,而且又快要当爹了,猴精就不能乱花钱了,敦善堂发的每一个子儿都要交给梅花。手中不够活泛,喝酒就成了难事。可是不喝酒,他总觉得成天恍恍惚惚,没一点精神。他想另辟蹊径,到外面捞点外快,解决喝酒的问题。他没别的活络,只有和洞庭湖水打交道。下湖也没别的本事,赚钱的唯一路子就是捞死人。敦善堂的伙计何牛皮特会吹,牛皮能吹上天,因此两人合伙下湖赚外快。他们在敦善堂当水手,熟识水性,也知道哪些水域出过事,不会跑空头路。每次风暴过后,两人从洪船上下来,就相约驾着小划子出湖寻找死尸。有一天黄昏,两人来到湖边,猴精由下而上,何牛皮从上游往下,两人约好在鹿角对面的绿沙洲弯船的地方会合。绿沙洲是洞庭湖的一个偌大的沙洲,也不知何年何月泥沙冲击而成。绿沙洲上长满了芦苇,春夏之际,沙洲上荡漾着一片绿色,于是就有了绿沙洲的名字。何牛皮牛皮哄哄,荡着小船一路往下,竟没有捞到一点东西。猴精不仅人精,眼睛也特别尖,他不慌不忙地驾着小船往上游走,终于发现了一个目标。他将船划过去伸出扒子捞起来一看,果然是一个和他一样精瘦的男人。他用钩子拴住那死人,将绳子的一头系在腰上,拿起单浆往舵杆洲划去。天黑了下来,风很大,湖水翻滚着波浪,猴精迎着风浪向前划着,那水中的死人随着浆的划动,不时地撞击着船尾,发出了一阵阵响声,猴精回过头说:别急,伙计,快到岸了。何牛皮荡着一支单桨,不紧不慢地朝绿沙洲岸边划着。猴精先到绿沙洲,将那死人拴在船头,让他靠着船坐着,将自己口中的烟塞在死人的口中说,等等,我屙泡屎就回来。说完就钻进了芦苇丛中。何牛皮划到岸边,见船上有人叼着烟卷,以为是猴精蹲在那里吸烟,他轻轻地跳下船,蹑手蹑脚走过去将烟拿过来,并拍了下那死人的肩头说,给我吸几口。那死人被他一拍,身子就往下倒,溅了何牛皮一身水。何牛皮吓了个半死,拔脚跑向自己的船前,准备回去报信。猴精屙完屎,从芦苇丛中钻出来,见何牛皮气喘吁吁地跑着,忙冲上前拦住他说,跑什么,见到鬼了吧,看把你吓成那个驴样?何牛皮醒过神来,双腿还在颤抖着。他喘了一口气说,猴精,你捞了个死人,我是一无所有,你这个剁千刀的,差点把我吓死,老子还以为是你在吸烟呢!

猴精哈哈大笑着说,真是没想到,原来你堂堂何牛皮也那么胆小如鼠!

猴精将这事当笑料讲给张洞庭和船上的水手们听后,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何牛皮则一脸通红地说,猴精,你他妈真不是人,这事也给老子端出来。张洞庭走到他身边开玩笑说,何牛皮,你也是个男人,这等胆量能当水手,看来我得跟堂主说说,将你解雇算了。何牛皮忙笑着说,师傅,我跟随你这么多年,胆子是小点,但我肯卖力,饶了我吧,我请你喝酒!张洞庭笑着说,何牛皮,晚上请我们兄弟喝酒,这事就到此为止。不然……

何牛皮连忙说,好,我一定,我一定!

夏天已经过去了,怀胎五个月的梅花,肚子开始出怀。没娶梅花之前,猴精过着单身生活,感到孤独时,晚上一个人跑到镇上去喝酒,一喝就是一个通宵。如今有了漂亮妻子和休憩的港湾,猴精再不像过去那样随心所欲,无所顾忌,而是每天早起出湖,傍晚回家。梅花对猴精十分关心,每天出门,她总是干叮咛万嘱咐;猴精更是把梅花看成了心肝宝贝,每天晚上上床睡觉,他总要把耳朵贴到梅花肚子上听上一阵。

这一天,下了点小雨,夜晚天气有些凉爽,一弯月儿在云层中穿梭,躲躲闪闪,好像害羞见人似的。外面池塘中蛙声唱成一片,此起彼伏。猴精驾船到岳州办事,回来已经很晚了。梅花做好了晚饭,倚着门框等着丈夫回来。可是等了好久好久,还没有见到猴精的影子,梅花心里不免有些着急起来。

昨天晚上,梅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自己的肚子爆裂了,一个圆圆的红球从她肚子里滚出来,像火球一样翻滚着,梅花眼睛一眨巴,火球倏地不见了。她吓得大喊一声,梦醒了,脊背上渗出了冷汗。天快亮时,她听见了远处炒豆子一样的枪炮声,心里好生害怕。她推了一把猴精说,老公,你醒醒,是不是要走兵了?

睡得正香的猴精被梅花推醒,忙搂着她说,你听到什么了?

外面好像有枪声。

猴精竖着耳朵听了一阵,果然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枪炮声。猴精搂紧着梅花说,昨天听堂主说,日本兵快打到新墙河了。这小鬼子真是欺人太甚,要是真碰上小鬼子为非作歹,老子非砍死他几个不可!

哥,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你千万要注意安全,我和孩子可不能没有你啊!梅花还在为她的那个梦忧心忡忡。

猴精出门后,梅花总有些心神不宁。到现在猴精怎么还没有回来,她心里更是犯怵。梅花想去敦善堂问问猴精的情况,正准备锁门时,猴精披着星光一身风尘地回来了。梅花嗔怪着说,何事才回来?把我都快急死了。

猴精说,真见了他娘的鬼,岳阳城被日本鬼子全占了,南津港、湖滨沿岸插上了太阳旗,都有穿黄皮子的日本兵把守,进出城都要站队盘查,船上的东西也要一件一件地查验。

快进屋吃饭,肚子饿得不行了吧?

也没什么,你还没有吃?

你不回,我哪里吃得进。

猴精走进屋子里,摆在桌子上的饭菜早已经凉了。猴精丢下衣服准备去热菜,梅花夺过碗说,快去冲个澡,我来热饭菜。说完端着两碗菜进了低矮的伙房。

日本兵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涌进鹿角的。这是一支海军陆战队,坐了几十艘汽艇从鹿角码头登陆。

日军从鹿角登陆后,调集了兵力包围鹿角镇,将大批群众赶到鹿角祠堂,逼迫他们供出炸快艇的国军,可是人群中没有一个人吭声。房田少佐从人群中拉出十几个青壮年来辨认国军,可还是没有人说话。敌人的枪响了,一个个无辜的汉子倒在血泊中,其中有两个年轻人是敦善堂的水手。张洞庭和猴精拳头握得紧紧的,全身的血液直往脑门涌。他们真想冲上去和敌人拼个你死我活,可是他们还是忍住心中的怒火,没有轻举妄动。

驻扎在鹿角张姓祠堂的日军杀人放火,奸淫妇女,无恶不作,把鹿角镇闹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鹿角是个丘陵区,附近虽有一些小山包,但无法躲避日本鬼子的眼睛。为了安全起见,张洞庭决定把敦善堂的妇女儿童转移到洞庭湖中的绿沙洲上去躲一段时间。离鹿角几里水路的绿沙洲四面环水,浩瀚无际,一人多高的芦苇连成一片,秋高气爽的艳阳天里,微风轻轻地吹拂,吹得芦苇沙沙作响,芦花白絮般漫天飞舞,形成洞庭湖中一大特殊的景观。张洞庭想,这个地方,不是熟知路径的人谁敢进去?况且绿沙洲上有几间芦苇搭成的房子,锅盆饭瓢也一应俱全,是躲兵的最佳去处。张洞庭和堂主商量后,猴精与何牛皮在一个风清月白的夜晚,神不知鬼不觉地驾船将二十多名眷属送到了綠沙洲上。

送走了梅花,猴精如释重负。那天,日本鬼子将鹿角镇闹得鸡飞狗跳,碰到年轻有姿色的女人就强掳去发泄兽欲。富丰家媳妇槐花生孩子刚满月,听说日本兵来了鹿角,便抱着孩子出门,准备到步仙桥娘家躲躲。槐花刚拐到一条小路上,就被十几个日本兵拦住。日本鬼子将她手中的婴儿抢过去,用力一抛,然后用刺刀接住,槐花哭着喊着,还我儿子,还我儿子!日本鬼子却一个个发疯地狂笑。几个架着槐花的鬼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将槐花衣裳剥得一丝不剩,然后一个个对她进行轮奸。可怜槐花下身血流如注,当场昏死过去。鬼子还不解气,待兽行发泄完后,又割下槐花的双乳,在她身体上捅了数刀。想到这些,猴精还有些后怕。好在鬼子进镇那天,猴精一口气跑回家,帮助梅花躲进了屋后的地窖里,才没有被鬼子发现。如今梅花上了绿沙洲,又有足够的粮食,加上老何的悉心照顾,猴精可以放宽心了。猴精知道,老何虽然胆子小,喜欢吹牛皮,但他敦厚善良,办事比女人还细心。堂主之所以将众多的老人妇女孩子托付于他,就是看重他的为人和细心。

三天过去了,猴精心里想念着梅花。自从和梅花结婚后,猴精每晚都抱着梅花,一只手抓着她的奶子睡觉。如今梅花不在身边,猴精一个人总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踏实。他想去绿沙洲上看看梅花。上午,常德一艘船翻在老港湾,得到消息后,猴精和张洞庭一起将船上的人和货物救了上来。当他们驾着船回鹿角时,猴精对张洞庭说,师傅,我们去绿沙洲看看老奶奶和婶婶她们吧。张洞庭把老母亲和妻儿送上绿沙洲后,心里也总是空落落的。平时虽然在洞庭湖上闯荡,但还很少与他们分别过几天时间。张洞庭正想去绿沙洲看看老母亲和孩子,于是点头答应说,行,下午我们一起去。

午饭后,两人划着一只小划子去了绿沙洲。猴精憋了一泡尿,划子将靠岸时,猴精把桨丢下说,师傅,你拴好船,一泡尿憋死我了。然后一个箭步跳到岸上,一边扯裤子一边跑上几步,靠近一低矮的苇丛中撒起尿来。猴精这泡尿很多很猛,足足撒了分把钟。猴精撒完尿,感到一阵轻松,他双手握着那家伙抖了抖,抖出最后几滴尿液,然后系上裤子准备走开时,他听到自己撒尿的水沟里有“沙沙”的响声。猴精扒开芦苇一看,原来水沟里躺着一个日本兵,半截身子泡在水沟里,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几根芦苇,口中在不停地哼着。猴精听不懂他的话,他走近前去,发现年轻人肩膀上受了伤,还汨汩地流着鲜血。猴精扯开喉咙连忙喊道:师傅,这里有个受了伤的人。张洞庭拴好船,拔腿跑过去,见是个穿黄狗皮的日本兵,便说,是个日本鬼子,别管他。于是朝前面走,猴精跟在他后面走了几步停下脚步说,师傅,我看他还是个孩子,我们还是救救他吧。张洞庭说,你真喜欢管闲事,那可是无恶不作的日本鬼子,没看到他们杀人放火奸淫掳抢吗?猴精说,师傅,你一直教导我们要积德行善,不管遇到什么人,都要行救助之力,他也是爹娘生养的,何况是个受了伤的人,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吧。张洞庭大声地说,好了好了,你去把他拉起来。

猴精转身几步跑过去,将那个日本兵拉上了岸。日本兵连声哼着说,米西米西!猴精把自己衣服脱下来给日本兵穿上,自己却光着膀子。张洞庭也拿出自己的酒葫芦给日本兵口里倒上几口酒,那家伙有些清醒了,但还是一个劲地喊,米西米西。张洞庭在猴精耳边说,让何牛皮出来一下。猴精把手指放在口里,发出几声青蛙的叫声。不一会,老何过来了,张洞庭问,都还好吗?老何说,都好,你们放心!猴精说,何牛皮,快去弄点吃的东西来,这狗崽子快饿死了。老何一看是个日本人,就说,饿死活该,谁让他跑到我们的土地上撒野?张洞庭说,算了,快去,耽误时间就真的没救了。老何有点不情愿地走了。

年轻的日本兵看起来还未成年。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当吃了老何拿来的东西后,立刻精神起来。他好像不會汉语,吃完东西后,他就叽里呱啦地讲起来,可大都听不懂。猴精听出了什么“楼西湾”“湖匪”,后来才知道是日军的一艘汽艇从岳阳楼码头开往湘阴青山,路上遭遇楼西湾湖匪组成的抗日游击队的伏击。汽艇被打沉,艇上的十几人全部落水,这个日本少年军人凭着自己的良好水性顺流而下,最终漂泊在绿沙洲岸边的水沟里。

张洞庭不想把这个日本人带进芦苇丛里,虽然他没有见到自己的老母亲和妻儿,但他只好作罢。他嘱咐老何照顾好家眷们,然后和猴精把年轻的日本少年扶上小划子,两人一起回到了鹿角。张洞庭让日本人在敦善堂休息。可是,第二天早上,敦善堂的人打开房门一看,日本少年兵已经不见了……

一个星期后的下午,日本鬼子开始撤出鹿角张姓祠堂,一艘艘汽艇向岳阳方向开去。喧嚣了几天的鹿角古镇又开始恢复了平静。

日本兵撤出鹿角后,黄昏已经来临。西边的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在洞庭湖远方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向下缓缓地坠落着。待日军刚撤走,张洞庭和猴精便迫不及待地驾着洪船,准备把绿沙洲上躲兵的家属们接回来。

洪船劈波斩浪地前行。航行至湖中央时,张洞庭一只手把着舵,一只手拿着望远镜眺望前方的绿沙洲。突然他形色大变,脸部肌肉开始痉挛起来。他在望远镜里发现了日军的一艘汽艇靠在绿沙洲岸边,十几个老人和孩子被捆绑着站在绿沙洲岸上,领头站在前面的人正是老何。泊在湖中的两艘汽艇上,十几个日本兵轮流向芦苇边的人群瞄准射击。一声枪响,老何倒在了血泊之中。日军又把枪口瞄准了另一个老人那老人正是张洞庭八十岁的老母亲。在老母亲倒下的一刹那,张洞庭脑袋嗡的一声像要炸裂开来,差点摔倒在船上。张洞庭紧靠着船帮,脸色铁青着将望远镜交给猴精说,你看看那帮没人性的东西,正在屠杀我们的亲人呢!

猴精接过望远镜看了一眼,他不禁大吃一惊:他看到了那个被他们救起的日本少年持枪站立在汽艇上,他旁边的一个留着八字胡须的鬼子握着亮晃晃的枪,正向张洞庭十三岁的儿子作瞄准射击。猴精似乎明白了什么,一定是那个该死的日本少年说出了绿沙洲的秘密。他懊悔不已地说,师傅,我为什么要救那个天杀的家伙呢?是我害了奶奶和小兄弟他们。

张洞庭说,猴精,这不是你的错,是日本鬼子太没人性了。张洞庭从猴精手里拿过望远镜仔细看了看,他发现人群中没有自己的妻子和梅花她们,心里想,莫非日本鬼子已经对她们下手了?他愤怒地说,狗日的鬼子,真是欺人太甚,老子要让你们一起去见阎王!

张洞庭问猴精:猴精,怎么办?

猴精说,师傅,和他们干!

不行,他们人多势众,我们手无寸铁,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张洞庭握着操纵船杆说,等下你跳下水去,别管我,我要和他们同归于尽!

猴精说,师傅,要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

张洞庭大声吼道,听我的,快跳下去,去芦苇滩里寻找梅花和你婶婶她们。

猴精还在犹豫,张洞庭站起身,一掌将猴精打下了洪船。

张洞庭驾着洪船,开足马力往前航行,待离日军的汽艇几百米时,张洞庭将动力拉到了顶点。洪船呼地像海鸥掠过水面飞翔起来,恰似一束离弦的箭矢。

张洞庭的洪船咆哮着,雷霆万钧般向日军的汽艇撞去!鬼子们没有反应过来,轰隆一声巨响,顿时火光熊熊冲天而起,滚滚浓烟,染黑了半边天空。

猴精在不远处的湖水中探出头来,张洞庭师傅这惊天动地的壮举,让他肃然起敬而又仇恨满腔。

水天一色的天边,晚霞似火,残阳如血……

(责任编辑:郭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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