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 俊 董小玉
2016年年初,民进党主席蔡英文当选台湾地区领导人。基于其“深绿”台独背景,这一事件引爆了“90后”青少年的爱国热情,为表达对于台独势力的愤怒及捍卫祖国统一的决心,部分青少年于2016年1月20日展开了对台独势力的网络“围剿”。以百度贴吧“李毅吧”(又名“帝吧”)为主的青少年在网络社交平台Facebook(脸书)展开了对“台独分子”蔡英文、何韵诗,台独媒体《苹果日报》《三立新闻》等“绿媒”脸书账号的刷屏。事件的组织者与参与者将这次网络行动名之为“帝吧出征FB”,这是近年来以“90后”青年为主体发起的规模最大也最为著名的一次“网络出征”行动。这次行动有别于传统“网络出征”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出征对象”及“出征战场”的外向型扩张,第一次由境内转向境外,成为世界舆论聚焦的话题。
网络的出现为青少年观念表达及社会参与提供了便捷的渠道与自由的平台。而进入自媒体时代后,自媒体更是为青少年的自由表达提供了强有力的工具。自媒体时代对于个体来说,最明显的体现就是个体意识不断被强化,个体的独立、自我、自由意识逐渐觉醒。作为一种方便快捷而审查阙如的新型媒体形式,自媒体具有显著的群体圈禁特征及精神区隔功能。青少年“网络出征”一直都以潜流的形式存在于网络世界,此次“帝吧出征FB”把这一网络文化现象推向了教育者、管理者及研究者的视阈中,产生了放大效应及聚焦效应。笔者认为“网络出征”是特指的青少年因观点、言论、情感等的差异或对立而通过在对方使用的网络媒介平台展开的辩解、驳难、甚至谩骂的行为,其显著的特征就在于单方面持续的集束式的话语释放,其目的在于从话语及精神上压制对手以实现言论的强势表达。目前,关于青少年“网络出征”的研究成果不多,主要集中于青少年“网络出征”的政治解读、身份认同、群体道德及自我建构的定性分析。学者们认为“网络出征”不同于传统的网络行动,其具有网络政治的新特征,交织着理性与非理性,既是一种娱乐倾向,又是一种严肃的政治诉求①,既是网络粉丝社群的政治表达②,又是互联网视觉文化及话语体系的新的建构③。“网络出征”体现了一种抽象意义上的群体道德感④,是社交媒体语境下群体情绪的新型表达方式⑤,是当下中国国族主义与民粹主义的合流⑥。从身份认同及建构视角来看,“网络出征”是一种青少年自我建构的方式,同时也是自我再现的工具。⑦那么,青少年“网络出征”行动的形成原因有哪些?其组织动员过程是怎样的?“网络出征”具有什么样的风险?教育者及管理者该如何防范与规避这些风险?本文尝试通过对青少年“网络出征”的形成原因、形成路径等完整的行动链条进行研究,探讨其潜在风险并提出相应的规避策略,以期为教育者及管理者提供一些参考。
自中国进入网络时代以来,青少年“网络出征”事件便层出不穷,难以准确统计。为使研究更具现实针对性,笔者选取了近年来最著名的十大“网络出征”事件进行分析,以期管中窥豹(见表1)。
青少年“网络出征”说到底是一种情感的表达、观点的宣扬或情绪的宣泄。但这种表达、宣扬与宣泄都是在受到刺激的情况下发生的。通过对上述十大“网络出征”事件进行梳理与归类,可以发现,引发青少年“网络出征”的三大根本因素是政治因素、文化因素和情感因素(见表2)。
表1 十大著名“网络出征”事件
表2 十大“网络出征”事件的触发因素
具体到某一“网络出征”事件,触发的因素可能是其中单一的某个因素或者是其中两个因素的复合。其中,因单纯的政治因素引发的“网络出征”事件2起,占比20%;单纯的文化因素引发的“网络出征”事件1起,占比10%;单纯的因为情感因素引发的“网络出征”事件4起,占比40%;而交织着政治、文化、情感等复合性因素而引发的“网络出征”事件3起,占比30%。
那么,为什么政治、文化、情感这三大因素会成为引发青少年“网络出征”行动的根本因素呢?笔者认为有如下几个原因。
第一,基于维护既有政治价值系统而引发“网络出征”。按照学者的界定,“网络政治参与,是指参与主体以网络为平台,通过现实世界和虚拟空间两个维度实现政治参与,试图影响政府、集体和社会公共机构的决定及其活动的政治行为”⑧。自媒体语境下,青少年网络政治的参与形式主要体现为政治言论的表达,这一过程也是青少年政治价值认知、政治倾向及政治认同的展示过程。单纯政治因素虽然在触发青少年“网络出征”因素中占比只有20%,但其是最重要的因素,也是应该重点关注的因素。通观这些年基于政治因素引发的青少年“网络出征”现象,原因就在于青少年既有的政治认知及价值认同与主流政治价值理念高度趋同,与党和政府及教育部门的引导完全一致,二者之间是契合的状态。一旦这种契合受到冲击、质疑或否定,捍卫既有政治价值系统便成为“网络出征”的重要动机。“出征”的目标在于非(反)主流政治价值观念的持有者,目的在于对非(反)主流政治价值观念的讨伐。此次“帝吧出征FB”就是为了讨伐以蔡英文为代表的台独势力及台独理念,而出征“日本之家”贴吧则是因为讨伐网友不尊重中国前领袖的言论。
第二,文化同温层的虹吸效应引发“网络出征”。麦克斯维尔·麦库姆斯和唐纳德·肖的议程融合理论认为,个体对于集体和群体有一种天然的归宿感,往往会通过靠近或加入某群体实现这一目标。在自媒体时代,依托于大数据、云计算等科学技术的辅助,媒体会根据个人的主观选择,基于浏览历史,不断通过信息推送的方式强化个人的既有观念和文化倾向,排斥与屏蔽异质信息,造成信息流通的封闭性效应。艾尔芬·詹尼斯曾经提出“群体迷失”这个概念,认为个体在群体决策过程中会有一种依附性,以使自己与群体保持一致,最终导致整个群体缺乏意见多样性。“在社交网络时代,信息的流动与同温层大气非常相似,人们只愿意接受与自己立场相近的观点,对其他视而不见,彼此间的对话变得愈加困难。”⑨文化同温层的存在,使得青少年更乐于接受与自己文化相近、相似、相同的文化。文化倾向及文化认同上的差异性催生了青少年对自我所认同的文化强烈的保护意识与宣传意识。
第三,因网络“情感伤害”而引发“出征”。引发青少年“网络出征”的第三个根本因素即是情感因素,这也是最容易激发青少年“网络出征”的因素,在所有因素中占比最高。青少年处在由未成年往成年人的跨越阶段,这一阶段还保留了某种程度的天真,其情感与理性还不健全,他们的情感真挚而脆弱,感情世界缺少稳定性和忍耐性,信息识别能力不高。因为生理的变化及自我意识的觉醒,情感与情绪易波动,造成心理韧性水平较低,“情感变化不断,常常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⑩为保护自我朴素的情感,偶像被损、不当言论、意气之争等都可能成为青少年“出征”的理由。上述10大“网络出征”事件中,多个贴吧反对“喷子”贴吧的“网络出征”就是因为“看不惯网络‘喷子’的行为”“希望给他们一个教训”;而出征“劲舞团”贴吧则是因为“劲舞团”玩家在国家哀悼日期间发表了不当言论,“伤害了网民的感情”;至于出征李宇春贴吧和权志龙贴吧则是因为“受不了李宇春粉丝的嚣张气焰”及权志龙粉丝的不当言论。
青少年“网络出征”从信息的动员到行动的展开,有一个时长2到7天的运作期。这期间会显露出一条清晰的行动路径,即网络动员并获得集体认同,组织建构并发生循环反应,意见领袖协调并开展行动。
第一,网络动员结构发挥作用,实现信息动员并获得集体认同,这是青少年“网络出征”的起点。任何群体性行动都要经过动员才能达到规模运作效应,而动员结构对于动员效果具有重要作用。动员结构是指推动个体或组织参与集体行动的载体。动员结构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与发展而不断扩容,呈现出多样化的态势。在前网络社会,促使公众参与集体行动的传统动员结构主要是社会连带、社会网络及社会运动组织。这是因为在封闭的社会环境下,社会流动性较低,动员功能的实现是建立在血缘、地缘、族群、机构组织基础上的,依附于血缘关系、宗族关系、地缘关系、族群关系及组织关系的动员结构对于沟通信息、强化认同、开展行动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传统的动员结构共同的特征就在于都是建立在人际关系的基础上,具有人脉化特征。人类进入信息化时代后,网络成为了一种新的动员结构。相比传统动员结构,网络动员的优势在于动员用时短,动员范围广,动员力强,动员成本低,并且具有强大的激发力量。通过跟帖、点赞、评论、转发,信息被不断强化,外围信息不断被粘附在核心信息周围,形成传播能量的雪球效应。登哈特认为,通过组成团体,秉持共同想法的个体所发出的声音要大于他们作为个体在政策制定中所能够传播的声音。网络动员的力量就在于这种强大的扩音效果。由于网络信息煽情意味浓厚,具有诱导性与鼓动性,因此极易实现情绪传染,形成群体感染效应。“信息是组织机体的血液,通过它将组织机体各组成部分和管理对象(人、财、物)有效地组合起来形成一个相互联系、分工有序的有机体。”对于青少年来说,网络动员结构实质是一种召唤结构,这种召唤结构具体体现为一种情感的呼应与情绪的集聚。在召唤结构发挥作用的过程中,网络决定了参与者及行动事件的最终走向。青少年“网络出征”的信息动员分为两个阶段。首先是以某一平台(如微信、微博、QQ)为基点,进行信息发布与传播,实现信息的内部扩散及成员鼓动;其次是信息的迁移,通过群组成员的社交网络平台进行扩散,实现圈子内的嵌套与圈子外的勾连。也就是说,第一阶段是网络虚拟组织的内部信息扩散,这个阶段主要是因为弱连带关系在发挥作用。而第二阶段则是通过现实人际关系的鼓动与说服,主要是强连带关系的作用。通过这两个阶段的信息播散而获得集体认同,这种集体认同勾连着心理认知并获得推广,形成情感共振。这种共振能够实现精神理念的归一并将原子式的个体聚集起来,实现组织化与集群化,强化集群身份认同。在每一个活跃但面目阙如的账号背后,个体以“复写”的形式被裹挟进群体之中,形成一个思维理念、价值信仰、行动步调高度统一的群体。
第二,组织关系建构并发生循环反应。针对集群行动,布鲁默提出了“循环反应理论”。这一理论认为循环反应包括三个阶段,即集体磨合、集体兴奋和社会感染三个阶段。他认为集体行动不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一种社会建构。组织关系的建构能力是集体行动能否顺利展开的前提。青少年“网络出征”的展开同样离不开组织关系的建构,这种建构以虚拟与现实的交叉运作为主要特征,“网络出征”从行动发起、人员招募、信息扩散、行动展开都是虚拟与现实共同作用的结果。青少年“网络出征”的管理模式具有“网格化”与“扁平化”的双重特征。所谓的“网格化”即是按照不同的分工,将“出征”行动划分为若干不同的单元网格,通过对单元网格的统一调度与指挥,建立起相对独立又集中统一的管理体制。网格化管理在操纵“网络出征”方面具有较强的制度优势,能够优化组织与个体之间的协作关系。而统筹指挥数量庞大的群体,又需要实行以分权管理为基础的“扁平化”管理模式,以应对“网络出征”对高效运作的需求,最大限度地提升网络行动的管理效能。以这次“帝吧出征”为例,在原有的贴吧管理架构的基础上,另组建有新的管理团队,通过QQ群实施行动。组织架构为2个层级6个板块,鲜明地体现出“网格化”与“扁平化”的组织结构特征。如图1所示,第一层级设有总群2个,相当于是行动指挥中枢,第二层级为具体实施行动的6个网格。参与行动的人员因不同的分工被纳入不同的QQ群。
图1 “帝吧出征”组织结构
组织机构建立起来以后,还需要循环反应来推动网络行动的展开与深入。奥尔森认为,集体行动的组织是通过行动者的互动而自我建构的。在“网络出征”这种高度趋同的符号互动背后,参与者能感受到强烈的参与感和满足感。在此次“帝吧出征”中,所有人统一头像,统一标语,统一表情包,行动的参与者陷入了一种集体狂欢的兴奋之中。
第三,意见领袖协调线上线下的串联与行动,推动“网络出征”的实际展开。意见领袖是美国传播学者拉扎斯菲尔德于20世纪40年代提出的传播学术语,用来指那些通过信息传播对他人施加影响的活跃分子。意见领袖作为“信息富民”,在传播行为中起着中介或过滤作用。意见领袖一般被追随者认定为价值理想的化身,是“两级传播”中的重要角色,往往依托自己的人格魅力对信息进行加工与阐释,扩散与分享,对群体进行支配与引导。青少年“网络出征”中的意见领袖不一定都是青少年,但其对青少年“网络出征”的展开及行动走向发挥着重要作用。帝吧管理人员作为这次“出征”的意见领袖,共同指引着这次“网络出征”的开展。当晚8时15分,“帝吧”“最高意见领袖”李毅发布微博“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为“帝吧出征”站台。作为“帝吧”的精神象征,李毅的态度直接引领着贴吧成员的行动走向。在意见领袖的带领下,脸书(Facebook)上的“帝吧根据地”,人数峰值曾经达到近3万,不到半个小时,不管是留言板,还是评论区,都已被“出征者”的表情包彻底攻陷,形成其成员所谓的“碾压效果”。
对于青少年来说,“网络出征”能够表达爱国情怀,释放正义情感,传达群体诉求,是一种释放“正能量”的途径与方式。但事实上,“网络出征”同时还可能潜隐着四个维度的风险,这些风险给青少年自身的健康成长及教育管理都可能带来不小的障碍。第一,理性精神的流失。青少年“网络出征”往往以正义审判者的形象出现,但因为“沉默的螺旋”效应,独立思考能力、批判能力等理性精神面临被裹挟的风险。历次“网络出征”事件中,情绪主宰行动的现象都如影随形,快速的网络信息更换节奏沙化了青少年的理性思考过程,他们在“网络出征”的行动前和行动中常出现情绪压制理性的情况,缺乏运用全局思维对信息进行综合评判的能力。第二,群体思想的极化。网络的开放性与匿名性特征助推了网络言论的戾气特征。部分青少年会通过“网络出征”的方式来表达对对手的怨恨情绪与仇视心态,话语表达较为偏激,看待问题缺乏矛盾思维,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形成群体思想的尖锐化。在“网络出征”的“众神狂欢”中,行动者容易走向群体性疯狂,成为勒庞眼中的“乌合之众”。第三,个体行为的失范。为传播己方观点打击对手,青少年“网络出征”很可能由“结果正义”取代“程序正义”,他们在网络空间“啸聚山林”,通过结盟、分享、联系、抗议等网络行动碾压对手。为达目的,不惜采用人肉搜索、谩骂、人身攻击(甚至是网下的身体对抗)的方式“捍卫”自己的价值系统及言论,跨界操作导致其个体行为失范的风险加大。第四,管理难度的锐化。青少年“网络出征”的“去组织化”特征明显,在新媒体强大的构建能力的召唤下,很可能造成虚拟世界挤压现实世界的结果,使得青少年游离于现实的教育与管理,甚至侵蚀思想政治教育的空间,加大思想政治教育工作者(尤其是辅导员)的管理难度,使思想政治教育与管理有流于沙化的风险。
上述“网络出征”可能带来的风险,为教育者与管理者带来了巨大的挑战。为规避风险,笔者认为可以通过如下措施进行防范。第一,提高青少年思想政治教育工作者的网络媒介素养。新媒体营造的拟态环境撕裂着青少年思想政治教育与管理工作。在自媒体语境下,思想政治教育工作者应提高新媒介素养及数据素养,了解新媒体属性,掌握信息传播规律,引导青少年更好地利用媒介认识世界,以理性的姿态进行信息传播。第二,培育青少年网络信息员制度,通过网络信息员实时掌握群体舆论动态。新媒体的存在使得思想政治教育有被边缘化的风险,面对青少年“网络出征”潜在的破坏力,思想政治教育工作者应将工作节奏提前,落实青少年信息员制度,培育青少年网络空间的“意见领袖”,第一时间获取青少年舆论动态与思想动态,提前介入以防范风险的发生。第三,将青少年媒介素养教育纳入现行课程体制。提高青少年对各种媒介信息的解读能力、批判能力和独立思考的能力。
注释:
①毕秋灵、杨慧彩:《组织化的青年网络政治参与——以“帝吧出征”事件为例》,《东南传播》,2016年第7期。
②陈子丰、林品:《从“帝吧出征”事件看网络粉丝社群的政治表达》,《文化纵横》,2016年第6期。
③余晓冬、黄亚音:《从“帝吧出征”看表情包在网络交流中的功能》,《传媒观察》,2016年第5期。
④车玥:《网络群体的超道德感行为研究——以百度李毅吧出征Facebook为例》,《新媒体研究》,2016年第12期。
⑤王霖:《社交媒体环境下群体情绪的新型表达方式探究——以“帝吧出征Facebook”事件为例》,《视听》,2016年第8期。
⑥王涛:《从帝吧出征看国族主义与民粹主义的合流》,《探索与争鸣》,2016年第4期。
⑦李职纯:《从“帝吧出征FB”事件看网民的身份认同建构过程》,《新闻研究导刊》,2016年第13期。
⑧房正宏:《大学生网络政治参与:现状分析与探讨》,《中国青年研究》,2011年第3期。
⑨李佳佳:《“同温层”使你更自恋》,http://www.ftchinese.com/story/001071254?full=y.2017年2月6日。
⑩中国健康网:《青少年情绪情感特征》,http://yl.xjkunlun.cn/lgbgz/jkzl/2013/4063975.htm.2013年11月11日。
(作者黄俊系西南大学新闻传媒学院博士研究生;董小玉系西南大学新闻传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