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文玲
春天是万物复苏、生机勃勃的季节,也是最易触发文人骚客万般情思的季节。《诗经》时代的诗人就吟咏出一批动人心魄的春之歌。《豳风· 七月》“春日载阳,有鸣仓庚”,春阳鸣禽引出遵彼微行的采桑女;《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鲜艳桃花托出宜其室家的新嫁娘;《郑风·溱洧》“溱与洧,方涣涣兮”,涣涣春水引来少男少女携手同游之欢乐;《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依依杨柳诉说离家远戍征人之离愁。汉初淮南小山《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还以萋萋春草提醒山中隐者时不我待。这些关于春天的歌唱,包含着中国先民在春天里的种种感悟和希冀。即使生逢不遇困境的文人,也会因春而企盼向往。张衡就是东汉中后期这样一位具有代表性的文人。
张衡(公元78—139)字平子,南阳西鄂人,东汉著名科学家、经学家与文学家。《后汉书·张衡列传》说他“世为著姓”。祖父张堪,历任蜀郡太守、渔阳太守,为政清廉,百姓曾作《张君歌》颂之。秉承良好家风,张衡少时就接受了良好的文化教育,曾先后到三辅、京师求学,博通五经,学贯六艺,并善机巧,精通天文、阴阳、历算等数术之学。难能可贵的是,张衡“虽才高于世,而无骄尚之情”,为人从容淡静。约34岁时,才应汉安帝征召入朝为官。先拜郎中,后迁太史令。因其不慕荣利,长年不得升迁,曾自去史职。顺帝即位,复为太史令。其间,他因宦官外戚干政而上书建议加强皇权,又因图谶流行惑众而上书禁绝图谶,彰显了传统士人热心济世的情怀。但由于宦官势盛,张衡并不得志。据《后汉书·张衡列传》记载,顺帝时期,张衡迁任侍中,顺帝“尝问衡天下所疾恶者。宦官惧其毁己,皆共目之”,足见当时宦官气焰之嚣张,张衡面临政治环境之险恶。为保全性命,张衡“乃诡对而出”。即便如此,仍被谗毁,于永和元年(公元136)出京任河间相。三年后,他感到难于实现政治抱负,上书乞骸骨,却又被征拜尚书。永和四年(公元139)卒,时年61岁。
张衡勤于笔耕,《后汉书·张衡列传》说他“所著诗、赋、铭、七言、《灵宪》《应閒》《七辩》《巡诰》《悬图》凡三十二篇”,《隋书·经籍志》著录《后汉河间相张衡集》十一卷,新、旧《唐书·艺文志》著录《张衡集》十卷,《宋史·艺文志》著录《张衡集》六卷。他在《应閒》中说:“与世殊技,固孤是求。”(本文所引张衡作品,皆出自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年版张震泽《张衡诗文集校注》)这不仅是他在数术领域的追求,而且也是他诗赋创作的追求。秉持这一创新追求,张衡的诗赋给读者展现了别样的春天。
张衡描写到春景的诗有五言《歌》一首,赋有《温泉赋》《二京赋》《归田赋》三篇。这些作品,有的以春景为主要表现对象,有的将春景作为点染。就写景方法而论,五言《歌》与《温泉赋》为触景生情,《二京赋》与《归田赋》则为设景生情。虽侧重点不同,但都给人以生机勃发、明朗向上之感。
张衡的五言《歌》见于《太平御览》卷二十《时序部五·春下》:“浩浩阳春发,杨柳何依依。百鸟自南归,翱翔萃我枝。”由《太平御览》的收录,可见此歌已被李昉等人视为表现春景的典范之作。此歌虽仅存四句,但将春阳、杨柳、归鸟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灿烂明朗、春意盎然的图景。末一句“我”字,洋溢着张衡对大自然特有的喜爱之情。
《温泉赋》是张衡早年的作品,孙文青《张衡年谱》系之于汉和帝永元七年(公元95),当时张衡由三辅赴京师求学,途经骊山,因作此赋。张衡在赋序开篇说:“阳春之月,百草萋萋。余在远行,顾望有怀。”阳春明媚、春草萋萋,这样的春景,无疑与《招隐士》清幽寂寥的伤春图景形成鲜明了对比。这时候的张衡怀抱人生的理想远行,他眼中的春景亦充满了阳光和希望。赋文里,张衡着力描绘了一幅骊山温泉春游图:“士女晔其鳞萃兮,纷杂沓其如烟。”各地士女,纷至沓来,温泉水汩汩流淌,为人们祓除污秽与不祥。这幅图景,热闹而祥和,与《论语·先进》中曾点的描述有异曲同工之妙:“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咏而归。”曾点将和平治世的理想融入春游图中,而《温泉赋》的春游图正与曾点遥相承传,充溢着张衡对当时社会和平安宁的由衷赞美。
《二京赋》是张衡入仕前有感于天下承平日久、世风奢靡而作。尽管此赋有意模拟班固《两都赋》,分别铺陈西汉帝王生活奢侈、逾越制度和东汉帝王崇尚节俭、重视礼制建设,形成对比,因以讽谏,但其中亦有对西京长安和东京洛阳春景的描绘。赋中写西京上林苑:“植物斯生,动物斯止。众鸟翩翻,群兽·騃。散似惊波,聚以京峙。伯益不能名,隶首不能纪。林麓之饶,于何不有?木则枞栝椶柟,梓棫楩枫。嘉卉灌丛,蔚若邓林。郁蓊薆薱,橚爽櫹槮。吐葩扬荣,布叶垂阴。”这里的景物描写虽然还带有司马相如《上林苑》描摹上林物产堆垛词汇的痕迹,但摹状的形容词与动词明显增多。比如,以“翩翻”形容众鸟上下飞翔,以“騃”形容群兽快慢奔跑,以“蔚若邓林”形容花卉和小灌木如云霞兴起;以“郁蓊”形容草木郁郁葱葱。而“吐葩扬荣,布叶垂阴”两句,由吐、扬、布、垂四个动词连接而成,更是给上林苑的花草树木赋予了盎然生趣。虽不点明春,而春之气息已呼之欲出。写东京永安宫:“鹎鶋秋栖,鹘鸼春鸣。雎鸠丽黄,关关嘤嘤。” 薛综曾就“鹎鶋秋栖,鹘鸼春鸣”二句解释道:“秋栖、春鸣,谓各得其性也。”物得其性,自由而自然。而鹘鸼、雎鸠、黄鹂鸟的鸣叫,则构成了一曲婉转动听、轻松活泼的春天交响乐。可以说,《二京赋》里的春景因张衡妙手点染,已全然脱去了汉大赋堆砌呆滞之弊,极富生新灵动之感。
张衡描写春天的诗赋给人印象最深、影响最深远的,当属《归田赋》。关于此赋创作时间,孙文青《张衡年谱》系于汉顺帝永和三年,并解释道:“按平子从政以来,未曾有过消极观念。惟为河间相时感天下渐弊,又郁郁不得志。故初为《四愁诗》,继即上书乞骸骨。《归田赋》之作,想在二事之间。”王晓卫《张衡〈归田赋〉对魏晋文学的两大影响》据此赋开头有“游都邑以永久”的表述,并且此赋思想情感与《思玄赋》有相似之处,认为应写于张衡尚在京师洛阳期间,当在创作《思玄赋》之时或此后不久(载《中国楚辞学》第十二辑)。相比之下,王氏所论更为周详。
根据《文选》李善注:“张衡仕不得志,欲归于田,因作此赋。”说明张衡作赋时,并没有真正脱离官场,回归田园。考察张衡生平,他入仕后也不曾有归田的经历,《归田赋》中的描写其实是倦于仕途的一种愿景。再者,《后汉书·张衡列传》记载,张衡任侍中时因受宦官威胁,于是“常思图身之事,以为吉凶倚伏,幽微难明,乃作《思玄赋》,以宣寄情志”。此时,他欲归耕田园乃情理中事。所以,把这篇赋当作张衡晚年的作品,与《思玄赋》作年相先后,应更符合实情。
《归田赋》开头四句:“游都邑以永久,无明略以佐时。徒临川以羡鱼,俟河清乎未期。”前二句与后二句在逻辑上构成因果关系。在张衡看来,他所处的是“俟河清乎未期”的社会。《思玄赋》系诗也说:“天长地久岁不留,俟河之清祗怀忧。”“河清”意象在中国古典文献中早有出现。《左传》襄公八年子驷引《周诗》:“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杜预注云:“言人寿促而河清迟,喻晋之不可待。”而张衡笔下的“河清”,诚如张震泽解释:“此以河清喻明时,言明时不可期。”清明治世不可待,乃是造成张衡无明略佐时、仕不得志的真正原因。正因看透了这点,他下决心要“超埃尘以遐逝,与世事乎长辞”,由此描绘了他归田的理想蓝图:
于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王雎鼓翼,鸧鹒哀鸣。交颈颉颃,关关嘤嘤。于焉逍遥,聊以娱情。
这是张衡想象归田后所见的至美春天。在时和气清的仲春之月里出游,放眼广袤的原野,处处是郁郁葱葱的树木,茂盛丰润的百草,展翅飞翔的王雎,婉转鸣叫的鸧鹒。群鸟上下翩飞,发出动人的和鸣。如此美景,令人自由而逍遥,与宦官把持的凶险官场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段景物描写,明显发扬了张衡五言《歌》自然清新的笔法,并融入了《二京赋》描写春景的技巧,将草树飞鸟作为春景的主角,还加入了《温泉赋》的萋萋百草,以及《二京赋》中鸟儿关关嘤嘤的音響,可谓是张衡自己春景描写的集大成。这样的春景,看似随手拈来,其实独具匠心。其中多处化用《诗经》,如“鸧鹒哀鸣”,出自《豳风·七月》“春日载阳,有鸣仓庚”;“交颈颉颃”,化用《邶风·燕燕》“燕燕于飞,颉之颃之”;“关关嘤嘤”,合用《周南·雎鸠》“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和《小雅·伐木》“伐木丁丁,鸟鸣嘤嘤”;“于焉逍遥”,化用《小雅·白驹》“所谓伊人,于焉逍遥”。这些化用,使《归田赋》里的春天在富于清新自然情趣同时,具有了深厚的人文底蕴。
赋中,张衡还想象在春之山泽中如龙吟,如虎啸,射弋垂钓,完全摆脱案牍之劳形,自由得忘乎所以。但在弋钓收获的同时,又惊惧于鱼鸟“触矢而毙,贪饵吞钩”,因而想到了归田后的图身之事:
感老氏之遗诫,将回驾乎蓬庐。
弹五弦之妙指,咏周孔之图书。
挥翰墨以奋藻,陈三皇之轨模。
苟纵心於物外,安知荣辱之所如?
由此不难发现,张衡的田园,不独有老子随顺自然之想,还有修身养性的琴声相伴,有周公、孔子的图书相随。这是一个融合儒道、纵心物外的田园,更是一个自我逍遥自我完善的精神世界。
这样的春天愿景,在张衡的现实人生中已不可求,但给了后人深刻的启示。西晋张华就模仿《归田赋》创作了一篇同题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则将《归田赋》的春天升华到一个新的境界:“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同样是描绘春天田园的愿景,景中同样有琴书嘉树,但陶渊明的春天还有着农耕劳作、与亲戚农人交往的意趣,因此更具情味。如果说《归去来兮辞》给古代文人士大夫提供了一个可以到达的心灵家园,那么,张衡《归田赋》则为到达这个心灵家园提供了一个必不可少的路标。
(作者系广西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