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年代的“文学轻骑兵”

2018-04-18 02:38李满星
同舟共进 2018年3期
关键词:周明徐迟柯岩

李满星

提起著名作家徐迟、黄宗英、柯岩、冰心,大凡了解文学史的人,几乎无人不晓。改革开放之初,他们组成“文学轻骑兵”队伍,采访、创作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小木屋》《船长》《颂“一团火”》等,极大推动了文学启蒙和思想解放的进程。

2017年冬,在迎来改革开放40周年之际,笔者采访了《人民文学》原常务副主编——“中国文坛的基辛格”周明先生。他儒雅风趣,详述了当年策划陪同这些著名作家采访的经过。

【徐迟写《猜想》,旗开得胜破冰旅】

矗立文坛六十载的老秦人周明,开门见山便感叹:没有料到,今生做编辑工作竟至30多年,而且是在《人民文学》……”“文革”结束后,正值不惑之年的周明先生相继担任《人民文学》编辑部主任、常务副主编。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发现叶剑英元帅新写的一首诗。原来,周明探望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会长王炳南时,看到他家墙上新添了一幅书法作品,是时年八十高寿、中央军委副主席叶剑英的一首新诗《攻关》:“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

颇具政治敏感性的周明读后很振奋,他恳请王炳南帮忙联系叶帅,让此诗在《人民文学》发表。经过王炳南协调,叶帅同意了,并让周明去他家拿诗歌的原件。于是,《攻关》这首诗,刊登在了1977年第9期《人民文学》上,9月21日的《人民日报》作了转载,在全国知识界和广大学生中引起了强烈反响。时任中国科学院的领导方毅说:这首诗“寄托着对我们广大科技工作者的殷切希望……”

“当时中央还决定,1978年3月将在北京召开全国科学大会,讨论和制定科学技术发展的总体规划。这是一次科学家的盛会,也是一次科学技术进军的动员会。”作为当时全国最高级别的文学刊物负责人,周明与同事想到他们应负的责任和使命,决定以“文学的轻骑兵”——报告文学为先导,呼吁营造尊重知识和知识分子的氛围。他们周密谋划,召集了一批知根知底的朋友,组成《人民文学》特约记者小组,专门采访、写作报告文学。

提起徐迟创作《哥德巴赫猜想》的过程,周明记忆犹新。当时编辑部了解到,“哥德巴赫猜想”在国际数学界是一个大难题,陈景润在国内还没有刊物发表这篇论文的情况下,把论文偷偷寄到国外发表,引起了国际数学界的重视。1974年9月,刚刚复出的邓小平在听取中科院的汇报时,对许多知识分子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仍坚持从事科学研究给予了充分肯定,其中特别提及陈景润因秘密从事数学尖端课题研究而被诬为“白专”一事,他说:“这一段时间一些科研人员打派仗,不务正业,搞科研的少。少数人秘密搞,像犯罪一样。陈景润就是秘密搞的。这些人有点成绩,这究竟算是‘红专还是‘白专?像这样一些世界上公认有水平的人,中国有一千个就了不得。”于是,编辑部同事一致认为,就写陈景润吧!但文章该由谁来写?编辑部又为此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对于报告文学来说,选题和选作者同样重要,如果两者都选准了,可以说几乎就成功了。

这时,作家徐迟的名字跳入了大家的视线中。徐迟是著名詩人,也是散文家和翻译家,1962年时他曾在《人民文学》发表过报告文学《祁连山下》,此时他刚好又创作了一篇以李四光为主人公的报告文学《地质之光》,即将在同一刊物发表。那个年代,熟悉知识分子、写知识分子的作家很少,且周明在上世纪60年代就与徐迟建立了忘年交,所以大家一致推举他来策划协调此事。

周明先电话联系上这位文坛前辈,告诉他关于题材的设想,徐迟回复:单位在动员他退休,正准备回老家浙江湖州南浔镇看房子,如果要他做这个事,就必须跟单位打招呼。周明说:“可以,我们一定把您‘借调出来。”随即他电话联系上了湖北文联的领导,由于《人民文学》是当时全国最高级别的文学刊物,湖北文联也表示支持。徐迟得知后异常兴奋,虽然口头先答应“试试看”,但他马上收拾行装,两天后就奔赴北京。周明告诉徐迟,写作计划已得到中科院领导方毅同志的支持,徐迟回应,他也得到了一位老同志的支持,那位老同志说:“陈氏定理,了不起啊,应该写!”周明事后才知道,原来这位老同志是徐迟的姐夫——中顾委常委、解放军总参谋长伍修权将军。

虽说“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但在那个年代,一部分人们的思想依然禁锢在牢笼中,对陈景润争议依然很大。周明回忆,他与科学院电话联系洽谈写作事宜时,接线人曾委婉地说,我们科学院有很多又红又专的专家你们不写,反而挑陈景润这样的人,以后怎么能作为典型人物宣传?好在时任中科院领导的方毅思想开明,数学研究所第五科室的党支部书记李尚杰也表示欢迎。

周明陪同徐迟采访陈景润,一共见了三次面。

1977年的一个秋日,周明陪同徐迟找到了中科院数学研究所,李尚杰接待了他们。李多年来一直关心爱护着陈景润,他介绍说,小陈人挺好的,可能外面传言他有一些怪毛病,并提供了大量关于陈景润的材料,以便对方能快速全面地了解这位数学奇才。周明注意到一个细节,作为书记的李尚杰虽是老革命,但没有打电话,也没派秘书,而是亲自去请陈景润,可见对这位下属之尊重。片刻工夫,一位个儿不高的人进来了,穿件半蓝不灰的中山装,头上的棉帽歪戴着,一张娃娃脸红扑扑的,显得很年轻。说明来意后,陈景润像孩子般连声道:不要写我,不要写我……写写老前辈,写写老科学家,写写领导人。徐迟温和地笑着说,我不是写你,而是来写数学界、写科学界,但是要采访你。陈景润这才勉强同意。

采访开始后,徐迟问陈景润“哥德巴赫猜想”最近进展如何,陈说:“到了最后关头,但也是难度最大的阶段。”并说不久前,收到国际数学联合会主席的一份邀请函,邀请他去芬兰参加国际数学家学术会议,并做学术报告。信中介绍,出席本次会议的有世界各国学者三千多人,但确定做学术报告者只有十几名,其中亚洲只有两名,一位是日本的学者,另一位便是陈景润。他觉得事关重大,便将此信交给了数学所和中科院的领导,中科院领导对他说:你是个大数学家,国家很尊重你,这封信是写给你的,由你考虑去还是不去,你可以直接回复,告诉我们一声就是了。这使陈景润很感动,他经过一番思索,很快给国际数学联合会回了一封信,提及三点:第一,我国一贯重视发展与世界各国科学家之间的学术交流和友好关系,因此,我感谢主席先生的盛情邀请;第二,世界上只有一个中国,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台湾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个省,而目前台湾占据着国际数学联合会的席位,因此,我不能参加;第三,如果驱逐了台湾代表,我可以考虑出席。陈景润的回复,在那个海峡两岸处于敌对的年代不仅有原则且比较圆满,简直出乎意料——他绝不像传说的那样“傻”和“痴”。

写好这篇报告文学,最关键的是要深入这位数学怪才的内心世界。为了解陈景润的专业,年过花甲的徐迟,买了一本马克思的《数学手稿》,逐字逐句地“啃”,他还先后阅读了《中国古代数学史》,华罗庚的名著《堆垒素数论》《数论导引》等,而看得最多的,还是陈景润的学术论文。周明问:这些书好懂吗?”徐迟摇摇头说:“不好懂,但要写这个人,必须对他的学术成就了解一二。虽然不能精通数学的奥妙,但数学家本人总可以读懂。”

周明又一次陪同徐迟采访陈景润,是进入这位数学家“神驰宇宙之外”的那间仅6平方米的“斗室”。

周明了解到,陈景润从不让任何人进入他那间小屋。徐迟在中科院数学所的采访长达一周多,和陈景润建立了密切关系,甚至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几次对陈景润提出到他居住的地方去看看,但这位科学怪人,顾左右而言他,不作回应。徐迟认为,如果不看看这间小屋,势必缺少对他攻关环境氛围的直接感受,那该多遗憾!

周明和徐迟,不得不密谋实施“诡计”。周明回忆:“那天,我和徐迟、李尚杰三人一同上楼,临近陈景润房间时,老李去敲门,先进屋。我和徐迟过了20分钟后也去敲门,表示找李书记有急事,然后争取能挤进屋去。当我敲门时,陈景润还未反应过来,李尚杰抢先给我们开了门,来了个措手不及,我和徐迟迅速跨进了屋,他只好不好意思地说:‘请坐,请坐。”

当时室内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简陋的办公桌和一把椅子;两个鼓鼓囊囊的麻袋立在墙角,一个装的是要换洗的衣服,另一个全是计算题手稿和废纸。除了办公桌上常用的一小块地方稍干净些外,其余都落满了灰尘。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北京,冬季滴水成冰,室内没有暖气,陈景润索性穿一双厚棉鞋,就着领导给他配备的一个100瓦的大灯泡,演算的同时也借此取暖。但实在太冷时,大灯泡取暖也不起作用了,连墨水瓶都被冻结实,这位“数学怪才”就换支铅笔演算。单身汉的夜餐如何解决?他吃饭仅用一个大茶缸,里面搁一个电热器,倒点水加热,然后从书包里拿一点儿挂面撅碎煮熟,不加盐也不放酱油,更没有蔬菜,就胡乱凑合,马虎哄饱肚子。

1978年,参加全国科学大会的华罗庚和陈景润(左)

周明回忆,徐迟一个星期采访,一个星期写作,一个星期修改,一个星期发稿。一个月后,周明和徐迟一起讨论,并请李尚杰订正了一些事实。徐迟修改好稿件,周明就立即送交《人民文学》主编张光年审阅,这位创作过著名抒情诗《黄河大合唱》的老诗人,看后连声激赏。

1978年1月,《人民文学》以醒目的标题在头条刊发了《哥德巴赫猜想》。这篇报告文学在塑造科学家形象方面走在了时代前列,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一时间,人们口口相传,许多人一大早就在报刊零售亭前排起了长龙,为的是能买到刚出版的这期杂志。

1978年3月,全国科学大会在京开幕,陈景润和来自全国各地的五千多名代表一起走进了人民大会堂,而且和他的老师华罗庚一起坐上了会议主席台。陈景润被请到台上做发言,又作为著名科学家代表受到中央领导邓小平等人的接见。邓小平亲自批示“一周之内,请给陈景润解决三个问题:住房、爱人的调动和配备一个秘书”。

过了几个月,周明和徐迟再次去中科院数学所与陈景润见面。

陈景润指着堆满办公室的麻袋,既兴奋又忧虑地告诉他们:这么多的来信,叫我怎么办呢!”他觉得不回信,对不住热情的读者,可要一一回复又不可能办到,他因此感到不安。同样,徐迟也每天收到大量来自全国各地的读者来信,他后来说:“写了一篇《哥德巴赫猜想》,这时我似乎已从长久以来的冬蛰中苏醒过来。”

就像爱因斯坦评价居里夫人“第一流的人物……的品格将偕同他们的成就一起流传于后人”,《哥德巴赫猜想》不仅产生了不可估量的社会效应,还具有极大的历史价值。“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挂在了当时人们的嘴边。许多青年(包括后来成为搜狐创始人的张朝阳),就是因为看了这篇文章,走上了追求科学的道路。

【黄宗英舍生忘死三进藏】

《哥德巴赫猜想》的成功,让《人民文学》组织特约记者小组采写报告文学的计划旗开得胜。

周明回忆,招来的第二个文坛大家,是著名女作家黄宗英。黄宗英曾说:“我是被周明拉到报告文学写作队伍上来的。”那是1958年,早年以电影演员身份成名,雅号“甜姐儿”的黄宗英,在文艺界组织演员下乡体验生活时,被农村热火朝天的建设景象所感染,更被朴实、勤劳的民众所打动,不禁提笔疾书,写下报告文学《小丫扛大旗》。作为责任编辑的周明,那时刚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人民文学》编辑部,他回忆道:“在上海湖南路8号,赵丹、黄宗英和我三个围桌而坐,热烈讨论《小丫扛大旗》的初稿。赵丹有时发表一些不着边际的意见,说这儿应该怎么改,那里应该怎么写,黄宗英认为赵丹偏激,就在桌子底下踢他,暗示他少出‘餿主意。赵丹不服,还大声说:百家争鸣嘛,我这也是一家之言啊。我们对文章的细节描写到章节安排都作了缜密的讨论,当然主要还是听黄宗英的,因为她从生活中来,她希望自己的作品精益求精。”黄宗英这篇报告文学,后刊登于1964年的《人民文学》上,反响很好。

“科学的春天”来临时,受到志同道合的周明邀约,这位再次焕发创作青春的作家,立即从上海赶到北京,与作家徐迟、柯岩、秦牧等列席全国科学大会,寻找采访写作素材。黄宗英无意中发现了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知识分子秦官属,他扎根秦巴山区,不仅忍受自然条件之艰苦,还遭受打击迫害,但仍不改初衷,创办中药材基地,从事科学研究。会后,周明协调陕西科委等当地有关部门,并购买火车票亲自送她上了火车。黄宗英到西安后,立即马不停蹄地随秦官属赶赴山区基地,同吃、同住、同劳动,后写下报告文学作品《大雁情》,获得第一届“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

上世纪60年代,赵丹、黄宗英和女儿赵橘

“人若没有向往,就和禽兽没有区分”——黄宗英总是这样说。周明陪同黄宗英到西藏访问,见识了这位女作家为写作报告文学《小木屋》,置生死于度外,毅然决定留在西藏采访的一段往事。

那是1982年10月3日,黄宗英为团长率领中国作家协会参观访问团,在西藏参观访问一个月后,第二天就要飞回北京。访问团能按预定日程回返,是对邀请来的贵宾的特殊优待,因为预定机票已登记到次年3月。但谁也没想到,年近花甲的黄宗英,这时竟突然提出退票,她要留下来进西藏林区采访,不走了。

周明(时任代表团秘书长)回忆这次风波时说:

临行前一天,黄宗英突然变卦,说她不走了,要退票——怎么就说不走就不走了,何况她还是团长。在大家的强烈追问下,黄宗英也急了,才“坦白”3年前她在成都参加一个科学会议时,偶然听到一位女科学家的发言,讲述了她多年来在西藏林区考察和科研的事迹,这大大吸引了她。她们互相表示,期望今后能在西藏相见。事情偏偏那么凑巧,临走前宗英在招待所的院子里意外碰见了徐凤翔,她正要进林区,因此宗英也要跟着去……大家再三劝她,谁知她一听急了,和我吵了起来:“周明,咱们是老朋友了,你难道这点都不理解我,支持我?”

宗英坚定不移,我只好让步。告别之日,她早早起身为众人送行,汽车发动时,她突然塞给我几封信,悄声道:“请你帮我把信带到北京再付邮,路上不许看。”收信人都是她的哥哥、弟弟、孩子们和上海单位的领导,我按捺不住好奇心,私下偷偷看了。不看不知道,这些全是安排后事的“遗书”,她在给大哥黄宗江的信中就写道:“亲爱的大哥:您好!我跟随植物学家徐凤翔到西藏林区采访去了,那里人烟稀少,有蛇,还有熊瞎子。听说熊瞎子在人面前一挥掌,人的脖子就断了。可我写报告文学必须采访,我进林区了,万一出了事,请您有个思想准备。小妹宗英。”

黄宗英追随女科学家徐凤翔,历尽艰辛,在西藏高原波密林区蹲点了两个月采访搜集素材,甚至在无人做饭时“客串”炊事员。后回到上海家中,在1983年大年三十的鞭炮声中一夜无眠,写出了报告文学《小木屋》,次年3月修改定稿后,在《人民文学》杂志上发表。周明曾问:宗英,你舍生忘死地去寻访,为《小木屋》呐喊呼号,究竟是为什么?黄宗英给周明回信:因为她写下了从22岁的小李子到80岁的侯老,这样一批“知识苦力”素描般的形象(当然也包括自己),写出了我们的意志、向往、欢乐与辛酸……

后来,周明还陪同黄宗英二进西藏,带着中央电视台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的摄制组,在波密的原始森林里和徐凤翔再次相会。拍摄期间,周明和黄宗英还说服摄制组负责人,从拍摄经费中省下一笔开支,在当地驻军帮助下,为徐凤翔建起了一座真正的小木屋,周明因此被当地藏族同胞亲切地称为“阿明旺堆兄弟”。

自此周明取得了黄宗英一家人的信任。上世纪80年代,周明想邀黄宗英为《人民文学》写一篇反映深圳特区新面貌的报告文学,可赵丹表示不同意,说宗英整月整月地在外面跑,为写报告文学连家都不回,也该歇歇了。周明任务在身,他恳求赵丹:一个月,就一个月好吗,一个月后我送她回上海,并真的给赵丹打了张借条。

1993年岁末,已声明“归隐书林”的黄宗英,接到徐凤翔一封“想去雅鲁藏布江大拐弯考察,但没有经费”的来信,重燃热情,为此四处呼吁。年近七旬的黄宗英再次奔赴西藏陪同采访,当她翻过一座山头,深入到雅鲁藏布江峡谷中去时,高原反应非常强烈,鼻子出血,手发麻,手臂上出现很多紫血块,但她仍执意要按计划完成行程。后来,她呼吸困难,失去知觉,考察队派车连夜将黄宗英送到林芝115医院。

2017年1月12日,四卷本的《黄宗英文集》新书发布暨作家作品分享会在京举行。周明及黄宗英作品《小木屋》主人公——西藏农牧学院森林生态学、高原生态学教授徐凤翔等亲临现场讲述“眼中的黄宗英”。周明评价,黄宗英一息尚存,不落征帆,她追踪采访一个又一个人物,不是蜻蜓点水似的,而是30年间一如既往地熟悉采访对象,用心感受他们的酸甜苦辣,她的文思正如老伴冯亦代所言“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写出了一代人的精、气、神。

【柯岩铁肩担道义】

第三位“加盟”《人民文学》特约记者小组的文坛大家,是柯岩。

上世纪50年代,在柯岩开始从事儿童文学创作时,周明就与她结识。柯岩本名冯恺,在别人询问她为何取此笔名时,她曾这样解释:“中国古人把绿绿的小苗称之为柯,岩就是大大的坚硬的岩石。岩石上是很难长出树来的,我取它做我的笔名,因为我知道写作是一件很难的事,决心终生扎根大地,终生奋力攀登,从而使我的作品能像岩石中的小树那样富有生命力。”

柯岩的丈夫是享誉文坛的著名诗人贺敬之,周明很早便与他建立了深厚友谊。1949年底,贺敬之被中国青年艺术剧院请去给一群年轻的创作人员讲写作,还是二十出头姑娘的柯岩是课代表,就这样,他们相识了。第二年,贺敬之得了一场大病,是当时人人谈之色变的肺结核,被送进了传染病医院,被隔离开来,不允许任何人探望。想不到,柯岩竟然说服了看守病房大门的护士,找到贺敬之的病房,而且进病房时没戴口罩。贺敬之問:你不怕被传染吗?柯岩说:越怕越传染。柯岩的明快和洒脱,让身染重病的贺敬之顿感耳目一新。当时,贺敬之治疗之余的爱好唯有阅读,柯岩就为他借些对安心养病和以后创作有帮助的书。爱情的力量是巨大的,柯岩的关心抚慰,在那个没有特效药的时代十分管用,两人间的感情也迅速升温。

周明说:“我知道柯岩有许多作品都是历经各种挑战和长期抗争中创作完成的。她在创作历程中,一直怀着强烈的责任感与使命感……”1976年,当柯岩从收音机中听到周总理病逝的消息,亲眼看到群众十里长街送总理的场面时,她决定用笔记录下这一历史的时刻。但真到了下笔时,又觉得文思枯竭,为此撕毁了无数张稿纸。柯岩曾对周明说:“刚开始写的东西都像流水账,后来我到广场和群众一起哭,看到了一位老大娘,她一边拍着人民英雄纪念碑一边哭,当时我决定用哭亡灵的形式来写。”抒情长诗《周总理,你在哪里》先是在北京地下传阅,直到“四人帮”粉碎,周总理逝世一周年之际,《人民日报》才敢公开发表。

周明对柯岩“铁肩担道义”的风骨很是敬佩,在组建《人民文学》特约记者队伍时,之所以邀请她加入,就是考虑到这一点——诗人般的热情,是采写报告文学最大的优势。当时,柯岩已近天命之年,且身体不大好,还要照顾时任中宣部副部长的贺敬之。想不到,这位性情率真、快人快语的女中豪杰,很快安排好家事,慨然应邀。

作家柯岩

柯岩发现了一对分别在两地从事科研工作夫妻的两地书信,写出报告文学《奇异的书简》。周明回忆:“一个春夜里,在西苑饭店,她向我们朗读了刚刚脱稿的《奇异的书简》,她是含着眼泪朗读,而我们也噙泪倾听。作为读者,我们被深深地打动了。也许是由于编辑职业的关系,遇到这样的优秀之作,总是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恨不得让它早点同读者见面……”《奇异的书简》写的是物理学家陆琰和罗迈复夫妇忠守相隔千里的两地科研岗位,十年飞鸿两千余封。这么多的信中,有外行人不易看懂的科研项目、数据和研究过程。柯岩对此作了诗化处理,转化成感染力极强的意象。随后,她又采写了关于年轻画家韩美林的报告文学《美的追求者》。当时,这位年轻的画家还不被很多人注意,但柯巖发现了他的创作激情和个人才华,助这个被压制的画家挣脱藩篱,走向世界。

为了让身体不好的柯岩少跑路,心细的周明,下午下班后就赶到柯岩家,和她面对面商量如何修改、润色稿件,经常忙到深夜。贺敬之见此情形,过来拍着周明肩膀说:“你真是位好编辑!”

经过一段时间夜以继日的工作,原本就体弱多病的柯岩病倒了。1981年,柯岩因心脏病住院,出院不久就开始出现大量无痛尿,后重新住进医院,成了肾癌的“嫌疑犯”。一到癌症区,柯岩顿觉气氛紧张。那时,人们认为癌症等同于死亡——十个癌症九个埋,一个没死不是癌。不但患者惶惶不安,亲戚、朋友也是谈癌色变。虽然最后柯岩被排除了患癌的嫌疑,但也因此第一次接触到了癌症群体,他们与死神顽强搏斗的精神使她深受感动。随后,她写出了报告文学《癌症≠死亡》,让无数癌症患者看到了生的希望,也改变了他们对癌症的认识。由于一系列作品在社会上产生了广泛影响,柯岩连续荣获“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

“我是谁?我是劳动人民培养出来的一个普通写作者,不是精神贵族,不该有任何特权……我必须学习着像工农兵和在基层工作的所有知识分子一样,在自己的岗位上尽职尽能,奉献自己,直至牺牲。”在2009年9月“柯岩创作生涯60周年座谈会”上,周明亲耳听到柯岩回顾自己创作道路时的肺腑之言——这是对她一生创作最精辟的总结。

【冰心心中的“一团火”】

周明至今记忆最深、也最感动的,是著名作家冰心先生,她曾不顾78岁的高龄主动请缨,成为加入《人民文学》特约记者小组的第四位大家。

在周明眼里,冰心老人不仅是可歌可敬的“忘年交”,也是他文学道路上的恩师。1978年,冰心老人和周明商量,决定写一篇关于北京王府井百货大楼糖果部普通售货员张秉贵的报告文学,周明全程陪同了采访的过程。

1978年6月20日,正值全国财贸大会在京召开,冰心与当时出席会议的张秉贵第一次见面。周明考虑冰心已78岁高龄,便打算把张秉贵从代表驻地接到她家里,但立即遭到冰心的批评:不可以,哪有咱们采访人家,而要人家送上门的?于是只能约好时间,大家在西苑饭店见面。采访中,冰心了解到:张秉贵出身贫寒,由于生活所迫很小就当了童工,在17岁时到德昌厚食品店当伙计,一干就是19年。1955年,36岁的张秉贵到王府井百货大楼应聘售货员一职,由于他的业务素质过硬,被破格录取。

从前,张秉贵是生活在最底层的劳苦百姓。他对冰心说:“我是地道的北京人……8岁那年我就出去‘打执事,就是哪家有娶亲的,出殡的,我就去做跟班。到了10岁,由于父亲在天津,我和三哥便也到天津的一所地毯厂学徒。学的是绕毛线,因为太小,老绕不达标,被撵出了工厂。后又回到北京,在崇文门外一家织布厂当学徒。正当我学到了点手艺会织布时,腊月里这家织布厂却着火了……”

冰心用心倾听着张秉贵的坎坷经历。她忽然又问:“您在百货大楼糖果部‘一把抓‘一口清的功夫是怎么练成的?”张秉贵说,干食品行当几十年,只要用心就能练成。当冰心了解到在全国的财贸战线上有1200多万人时,她笑着问道:我有个很简单的问题,我想知道在这1200多万人之中,有多少位售货员呢?”“大概800万吧。”“如这遍布全国各地的售货员都像您一样,似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必将把神州大地照耀得光明灿烂!”

1978年7月10日,冰心冒着酷暑,再到百货大楼糖果部对张秉贵进行采访。当时柜台前人山人海,都在围着张秉贵。冰心对周明说:“咱们别打扰他,从旁边看。”只见张秉贵有条不紊地忙着,并且脸上始终带着微笑,无论顾客要几斤、几两糖果,只要话音一落,他便一把抓准糖果的重量,利索地包好,报数、收钱、找零,同时接待下一个顾客——这一系列动作只需短短的一分钟时间。从糖果部出来后,百货大楼的负责人和张秉贵的几位同事对冰心说起了这样一件趣事:一天,糖果部的柜台前来了一位特殊的顾客,那位客人指着货架上的糖果,对张秉贵说:“我要买两块二一斤的双喜奶糖二两二,一块一毛五一斤的脆口香三两七,三块四一斤的迎宾奶糖二两八,一块六一斤的广州水果糖一两三。”见那位客人不再说话,张秉贵就问道:您还要点什么吗?”顾客说:“不要什么了,这些糖果多少钱?”张秉贵马上说:“两块零七分。”这位顾客展开手心,只见上面写着“2.07”,他激动地说:“咱们是同行,看到报纸上宣传您的‘一口清本领,起初我还不太相信,这下我可是真服了!”

冰心在“消化”和思索这前前后后的采访情况后,又专门跟张秉贵进行了一次深谈,她还托《人民文学》的编辑去要了一些各地青年给张秉贵写的信,一口气看了几十封,目的是要多对人物有一些实际感受——真实是报告文学的生命,冰心始终保持了严肃的采访态度。后来冰心写成报告文学《颂“一团火”》,发表在《人民文学》,结尾处冰心充满激情地写道:让我们都来接过这一团火!让我们都来赞颂这一团火!”今天,北京王府井百货大楼前面,仍矗立着一尊张秉贵的半身雕像,人们将永远纪念这位在平凡岗位做出不平凡事迹的建设者。

周明说,冰心家中挂着一幅梁启超书赠她的楹联“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此联为梁任公集龚自珍诗句而成。冰心一生辗转多地,但每到一地便将楹联悬于案头,长达70余年,直至离世。

周明感叹,上世纪80年代,叶帅的《攻关》诗发出号令,著名作家徐迟打头,文坛“三女侠”黄宗英、柯岩、冰心紧跟,一系列报告文学作为“轻骑兵”破冰,为文学启蒙探路,为思想解放导航——中国迎来了改革开放的火热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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