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文学与传媒学院, 甘肃 成县 742500)
元代写闺情的散曲继承前代诗词的创作传统,其主体是“男子而作闺音”的代言之作,即男性作家以女性的身份、口吻、心理等创作的表现女子心态意绪的作品。据统计,元散曲中有关爱情题材的作品超过千首,小令有853首,套数有159首,约占现存元散曲总数的四分之一,数量超过前代,[1]215而其中代言作品占了大部分。
众所周知,元代文人社会地位低下,生存处境窘迫、尴尬,“贡举法废,士无入仕之阶,或习刀笔以为吏胥,或执仆役以事官僚,或作技巧贩鬻以为工匠商贾”[2]2017。在蒙元统治下,他们失去了唐宋士子们所处的社会中心的地位,更失去了实现治国、平天下理想的可能,其内心充满了愤懑与不甘,“于是以其有用之才,而一寓之乎声歌之末,以舒其怫郁感慨之怀,盖所谓不得其平而鸣焉者也。”[3]元代文人在创作代言体散曲的过程中,“一方面创造着假想的世界,一方面又深深为这个世界所吸引,并将全部情感投入其中。在这个假想的艺术世界中他就像在真实的世界中一样动感情”[4]355,“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文心雕龙·情思》),此之谓也。元人代言体散曲蕴涵的情感因素可概括为:
在元人代言体散曲中,作者浓墨重彩、淋漓尽致地描绘了女性姿态万千、风情万种的离愁别绪,表现了其楚楚可怜、深沉感人的真挚爱情。其间,也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作者对美好事物、真诚情感的赞许、推崇和向往,从而表达了元代文人的情感取向。
笑将红袖遮银烛:真情可贵。推崇真情,珍惜眼前的幸福,元人代言体散曲将这一人生理念形象化具体化,或呈现为抒情主人公的内心独白,或呈现为动人的生活画面,具有质朴无华、率直真切的艺术美感。如兰楚芳[南吕·四块玉]《风情》(本文所选元散曲皆出自隋树森注《全元散曲》,中华书局1964年版,标点略有改动,后文不再一一说明),曲子颠覆了郎才女貌的传统择偶标准,否定以才貌取人的世俗眼光,唯以心心相印、情投意合为天长地久的感情的根基,本色天然,纯真无邪,自信快乐,朴而挚,俚而诚。又如白朴[中吕·阳春曲]《题情》,封建时代文人士子视为生命的功名,在曲中女子眼里,丝毫比不上此时此刻相聚团圆的美好和幸福,她挡着烛光,阻止夫君灯下苦读。一个“笑”字,其淘气情态跃然纸上。一“遮”一“偎”,夫妻间之融融如在目前。尾句反问,对“及第”之不屑弥漫字里行间。
带月披星担惊怕:妙龄情思。元人代言体散曲善于捕捉生活中美妙的瞬间,绘制出一幅幅妙趣横生、令人解颐的少女密约素描图。如徐再思[双调·沉醉东风]《春情》:
一自多才间阔,几时盼得成合?今日个猛见他,门前过。待唤着怕人瞧科。我这里高唱当时《水调歌》,要识得声音是我。
此曲写一位女子的偶遇。曲子纯用心理独白,动态再现了一位女子思念恋人、突然瞥见恋人、惊喜间想呼唤恋人又不敢、情急中吟唱起流行歌曲、期盼引起对方注意的整个过程。曲作仿佛蒙太奇电影,把女子刹那间内在情感的涌动、外在放歌的机智表现得淋漓尽致,更有甚于电影的是,这首曲子还可使读者产生文字之外的想象,如女子的神态表情、故事的结局等。
商挺[双调·潘妃曲]:
带月披星担惊怕,久立纱窗下,等候他。蓦听得门外地皮儿踏。则道是冤家,原来风动荼縻架。
此曲写一位赴约的女子。设景雅致、静谧:月明星稀之夜,纱窗之下,女子久久静立。“蓦听得门外地皮儿踏”,有平地起波澜之妙。前之“久静”,正为了反衬后之“响动”,而正是这震地之“响”才引发女子之“误”,希望之光顷刻蔓延,末句引出失望情绪。女子的情感在期盼、希望、失望间起伏。对“风动荼縻架”的错误判断,透露出了女子微妙的内心。与其说是“风动荼縻架”,还不如说是风掀起了女子内心的波涛。
张可久[双调·落梅风]《春情》:
秋千院,拜扫天,柳阴中躲莺藏燕。掩霜纨递将诗半篇,怕帘外卖花人见。
此曲描写一位暗递情笺的女子。曲作中心画面是“递”,芳春的小院,杨柳如烟,柳阴中燕语莺啭,丝柳外女子递简。关键是对“递”的情态的摹写:“掩”,一“掩”“诗半篇”,二“掩”“帘外卖花人”,“掩”字传神地道出女子娇羞多情、自作聪明的憨态痴情。作者以春光之旖旎映衬青春女子爱情之甜蜜,以“霜纨”之洁白精致比感情之纯洁珍贵。全曲景美、情美,给人以美的享受。
痛煞煞教人舍不得:依依惜别。元人代言体散曲常描写抒情女主人公与远人离别的情景,表现其难舍难分、不忍相离的情意。如关汉卿[双调·沉醉东风]:
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手执着饯行杯,眼阁着别离泪。刚道得声保重将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好去者前程万里。
该曲以对女子心理、动作、神态、语言的细腻描写,再现了一个鲜活的送别场面,感情热烈、深沉。首二句言分离之速、之远、之悲,从时空入手,表达离人内心的感受。“手执”二句言别中之伤:“手执着饯行杯”,未语泪先流。“刚道”三句叙二人互致告别之语,刚听对方说“你要好好珍重,保重身体”,女子便不能自持,心痛难当,无奈,万千话语,凝成一句:“你放心去吧!希望你前程远大!”
刘庭信[双调·折桂令]《忆别》:
想人生最苦离别,唱到《阳关》,休唱三叠。意迟迟、抹泪揉眵,急煎煎、揉腮撧耳,呆答孩、闭口藏舌。情儿分儿你心里记者,病儿痛儿我身上添些,家儿活儿既是抛撇,书儿信儿是必休绝,花儿草儿打听得风声,车儿马儿我亲自来也。
此曲写女子送别的情状,富有生活气息。开头至“藏舌”,细述别离时的心理、动作、神情:不忍听唱别离歌、不忍别离泪水多、见要别离心里慌、发呆不知说什么。“情儿”至末皆为临别女子对离人的叮嘱。其中,有真情的告白:你要记得我们的情分,我会因为思念你而得病的。有不安的告诫:家事你已经撇下了,但可别忘了寄来书信呀,只要让我听到你在外面摘什么花草,我会坐着车儿寻来。曲作截取送别中的一个片断,表现了女子对夫君恋恋不舍之情。
临鸾不画眉山:别后思念。在女子的种种离恨思绪中,分别之后的思念最为悠长、最为打动人心。如周德清[中吕·阳春曲]《秋思》:
千山落叶岩岩瘦,百结柔肠寸寸愁。有人独倚晚妆楼。楼外柳,眉叶不禁秋。
傍晚孑然独倚妆楼的女子,满怀的秋思秋愁,愁眼望去,千山瘦峭,万木凋零,目光所及,皆为悲凉、惆怅。曲家“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将自然之秋与女子之愁融为一体,情景交融,创造了一种凄清幽怨的情感氛围,表现了女子浓重的相思离愁。又如李致远[越调·天净沙]《离愁》,女子之愁绪,随风而起,随雨而至,弥漫在修竹、芳华之间,弥漫在目光所及的时空,也弥漫在眉头心间,挥之不去。“懒懒”、“长叹”,绘离情之苦。此曲意境清幽,笔致深婉。
元人代言体散曲继承前代文学中“春女善怀”的主题传统,在叙写女性的离愁别恨时,多以万物复苏、生机勃发的芳春为抒情背景,融入惜春伤时之感,间接表达了文人热爱生命、眷恋青春、时不我与的深沉感慨。如吴弘道[大石调·青杏子]《惜春》中的两首曲子:
幽鸟正调舌,怯春归似有伤嗟。虚檐凭得栏干暖,落花风里,游丝天外,远翠千叠。
[随煞]银烛高烧从今夜,好风光未可轻别。留得东君少住些,惟恐怕西园海棠谢。
前曲以“幽鸟”之悲鸣、风中之落花、漫天之“游丝”写春归之“势不可挡”,流露惋惜怅惘之情。后曲极写留春之意:秉烛夜赏,只怕花谢,化用东坡《海棠》“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句,将抒情主人公之惜春、自伤之心绪委婉道出。“怯”、“怕”,生动刻画出女子惜春之情切。
高文秀[南吕·一枝花]《咏惜花春起早》:
花间杜宇啼,柳外黄莺啭。银河青耿耿,玉露滴涓涓。潜入花园,露湿残妆面,风吹云髻偏。画阁内绣幕犹垂,锦堂上珠帘未卷。
[梁州]恰行过开烂漫梨花树底,早来到喷清香芍药栏边。海棠颜色堪人羡。桃红喷火,柳绿拖烟。蜂飞飐飐,蝶舞翩翩。惊起些宿平沙对对红鸳,出新巢燕子喧喧。怕的是罩花丛玉露濛濛,愁的是透罗衣轻风剪剪,盼的是照纱窗红日淹淹。近前,怕远,蹴金莲懒把香尘践。忒坚心,忒心恋。休辜负美景良辰三月天,堪赏堪怜。
[尾声]则为这惜花懒入秋千院,因早起空闲鸳枕眠,废寝忘餐把花恋。将花枝笑捻,斜插在鬓边,手执着菱花镜儿里显。
此曲以妙笔绘妙景,写一青春烂漫女子在烂漫春天的烂漫情思。首曲写其晨起之早,赏春兴致之浓。在啼鸟的喧闹中,拂晓时分,她不顾风露,走进花园。“潜入”三句,描画出她不愿惊扰他人、蹑手蹑脚、小心前行的可爱神情。[梁州]集中描绘女子眼里五彩缤纷、生意盎然的绚烂春景:“烂漫梨花”、“喷清香芍药”、“桃红喷火”、如烟绿柳、飞舞蜂蝶……春意正盛,春光正好,女子沉浸在春色里,尽情欣赏,流连忘返。[尾声]叙女子因为赏爱春花“废寝忘餐”、疏了秋千,索性簪花照镜,自赏自怜。曲中,女子自身已化为春的一部分,在对春天的深深赏爱中,透露出她对年光易逝、青春不再的丝丝隐忧。
张可久[中吕·快活三过朝天子]《春思》:
……梅梢窗外影昏昏,花落香成阵。泪粉啼痕,伤春方寸。飘零寄此身。为君,瘦损,不似年时俊。
曲中感物伤怀,情真意切,作家青春飘零之叹显而易见。
元人代言体散曲中,体贴入微地刻画了女性千回百转、柔情似水的相思情状。在这类作品中,作者着意表现女性感情之至真至诚,着意表现被思念之人在女子心中举足轻重的地位,借女性真情真意之“眼”,反观自我,在温柔、温暖、温馨的女性爱情里,获得一种被牵挂、被珍视、被尊重的价值感,以释解内心的失落及不安。如王实甫[中吕·十二月过尧民歌]《别情》:
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见杨柳飞绵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 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今春,香肌瘦几分,搂带宽三寸。
此曲写闺中女子对远人彻骨的思念。全曲由《十二月》、《尧民歌》两支曲子构成。前六句为《十二月》,借景抒情,描绘出一幅凄迷冷清的景色,抒发女子对远人无处不在的思念之情。山远水长、柳絮纷飞、桃花朵朵、香风暮雨,无一不让女主人公触目伤怀。浓浓的愁情从遥远的天际、从灿烂春光中扑面而来,陪伴她的只有无边的寂寥。后七句是《尧民歌》,直抒女子柔肠百结的悲苦愁思。惶恐每一个黄昏的来临,而黄昏每每如期而至,使人忧伤备至。泪水涟涟,肝肠寸断,伊人何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香肌消瘦,衣带渐宽,谁人可解!曲作如泣如诉,缠绵悱恻,情致哀婉。
徐再思[双调·蟾宫曲]《春情》: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馀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此曲极写女子相思之困,妙语天成。开篇三句言相思不期而至,直入骨髓,难以自拔。“身似”三句绘其魂不守舍、心烦意乱、恍惚迷离的相思之态。“空一缕”二句点明病因:“游子”远行,望穿秋水,却杳无消息。“千金”言对羁旅之人的爱重。曲末设问,以朦胧旖旎之景作结,既写出其情之缱绻缠绵,又暗示其意之深挚绵长。曲作栩栩如生地表现了抒情女主人公对“游子”朝思暮想、魂牵梦萦,写情既率真大胆,又形象含蓄,真挚动人,深“得相思三昧”(清褚人获《坚瓠集·丁集卷三》)。
元人代言体散曲中有一部分作品,以“闺怨”为题材,专意叙写女性在感情上所遭遇的折磨和痛苦,惟妙惟肖地表现了女性在渴望爱情、坚守爱情的历程中所承受的心灵的煎熬和挣扎,在文人细腻的笔触间不自觉地流露出对抒情主人公的一种体谅和理解,从而融入了文人个体的身世之感。如郑光祖散套[双调·驻马听近]《秋闺》:
败叶将残,雨霁风高摧木杪。江乡潇洒,数株衰柳罩平桥。露寒波冷翠荷凋,雾浓霜重丹枫老。暮云收,晴虹散,落霞飘。
[幺]雨过池塘肥水面,云归岩谷瘦山腰。横空几行塞鸿高,茂林千点昏鸦噪。日衔山,船舣岸,鸟寻巢。
[驻马听]闷入孤帏,静掩重门情似烧。文窗寂静,画屏冷落暗魂消。倦闻近砌竹相敲,忍听邻院砧声捣。景无聊,闲阶落叶从风扫。
[幺]玉漏迟迟,银汉澄澄凉月高。金炉烟烬,锦衾宽剩越难熬。强啀夜永把灯挑,欲求欢梦和衣倒。眼才交,恼人促织叨叨闹。
[尾]一点来不够身躯小,响喉咙针眼里应难到。煎聒的离人,斗来合噪。草虫之中无你般薄劣把人焦。急睡着,急惊觉,紧截定阳台路儿叫。
曲写一女子从傍晚到深夜,孤独凄凉、苦不堪言的境况。前两支曲子以眼前衰柳凋荷、塞鸿昏鸦之萧索秋景兴起女子念远之情。后三支曲子细述其种种苦衷:[驻马听]写“闷入孤帏,静掩重门情似烧。文窗寂静,画屏冷落暗魂消”,冷清寂静的居室,愈添怀人的悲切,偏偏屋外风吹竹响,邻院捣砧声声,屋里屋外,眼中耳边,无一处不撩人不伤心![幺]叙夜色已深,“玉漏迟迟,银汉澄澄凉月高。金炉烟烬”,但“锦衾宽剩越难熬”,于是“强啀夜永把灯挑,欲求欢梦和衣倒”,希望在梦里相逢。无奈,“眼才交,恼人促织叨叨闹”!一晚的努力顿时化为乌有。[尾]写女子的嗔怨。先写对蛐蛐鸣叫的感受,“一点来不够身躯小,响喉咙针眼里应难到。煎聒的离人,斗来合噪”,那么小的个儿,但发出的声响刺人心扉,搅扰得人心烦意乱。再写对蟋蟀的责怪,“草虫之中无你般薄劣把人焦。急睡着,急惊觉,紧截定阳台路儿叫”,你这虫子堪称无情顽劣之最,好个没有眼力!人家好不容易睡着,正要好梦成真,你却鸣叫!曲作抓住人物的心理体验,以传神之笔,表现了思妇孤苦无助、凄惨悲凉的处境。又如张可久[中吕·朝天子]《和贯酸斋》,曲作让心怀愁思的女子,置身于莺歌燕舞、杨柳依依的春光里,以外在自然生命的喧闹热烈、纤柔美好反衬“镜里人”凄楚万分、踽踽独行的境遇。古人有折柳送别的习俗,春天之“柳”,尤易引发离人的别恨。曲中,那浸透着相思的诗笺,也一定浸满了辛酸的泪珠。面对风和日丽、鸟语花香,她眼含清泪,悄然立于繁花之外,“三千繁花只为你一人留恋,数着年月只为花开那一面”,然而,你又在哪里?曲作传达出抒情主人公在姹紫嫣红中的孤独,以及在最美的季节最美的年华里被冷落的忧伤。曲家惺惺相惜之感显而易见。
同类作品很多,作者用同情之笔,生动描述了女性情感心路历程中饱受磨难的一面。如姚燧套曲[双调·新水令]《冬怨》,通篇描述了女子的万种愁、千重恨:“闷怀双泪涌,恨锁两眉纵。自从执手河梁送,离愁天地永”,“书信寄封封,烟水隔重重”,“写幽恨题残春扇,敲郁闷听绝暮钟,数归期曲损春葱”,只落得“魂也难通,梦也难通”!
元人代言体散曲中广为流传的佳作,往往是既有民歌清新明快、生动平易的特点,又融入了文人高雅脱俗的传统审美情趣,从而形成了雅俗共赏的风格。如马致远[双调·落梅风]:
人初静,月正明。纱窗外玉梅斜映。梅花笑人休弄影,月沉时一般孤另。
小令借梅的视角写女子的孤单无眠。首二句造境:幽静的夜晚,皓月当空,撩人情思。“纱窗”句写屋内人所见,一枝梅影映照在纱窗之上,正所谓孤独人遇上寂寞梅。女子忽疑,是否她的“窘境”梅已悉数探知?于是,她先发制人,梅啊,你莫着急笑我,月亮都已西坠,你不也和我一样,孑然一身!明月、玉梅,色彩与抒情女子凄清的情感氛围相协调,“弄影”,既绘梅之摇曳多姿,又写女子长夜徘徊。全曲人梅相映,清丽疏淡,雅致凄幽。
乔吉[双调·折桂令]《秋思》:
红梨叶染胭脂,吹起霞绡,绊住霜枝。正万里西风,一天暮雨,两地相思。恨薄命佳人在此,问雕鞍游子何之。雁未来时,流水无情,莫写新诗。
此曲写传统的怀人怨别之思。经霜的梨叶宛若胭脂浸染,火红艳丽,片片飞舞在风中,犹如轻柔美丽的红绡,时而悠悠轻飏,时而飘落枝上。作者开篇以绚丽明艳之秋色显萧瑟零落之秋意,为下文女子离思张本。“西风”、“暮雨”,言女子愁思之浓,“万里”言两人远隔天涯,“一天”写思念之悠长,“两地相思”写彼此心心相印。此三句寓情于景,是景语,也是情语。“恨薄命”二句写女子情不自禁,出声发问,探寻游子行踪,直抒其深情牵念。末三句写“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晏殊《蝶恋花》)的怅惘。女子仰望天空,欲托大雁传递心音,不见雁归;俯视流水,想红叶题诗遥寄相思,孰料“流水无情自入池”。真是“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谁寄”(晏几道《清平乐》),只好以“莫写新诗”自慰。曲作脉络分明,显豁明朗而又清雅秀丽,深得宋人词境之妙。同类作品还有姚燧[越调·凭阑人]、李致远[越调·天净沙]《春闺》等。
清徐大椿在《乐府传声》“元曲家门”中言:“若其体则全与诗词各别,取直而不取曲,取俚而不取文,取显而不取隐。……但直必有至味,俚必有实情,显必有深义,随听者之智愚高下,而各与其所能知,斯为至境。”[5]14真正优秀的作品,是在酣畅明达、直率痛快中“欲说还休”,避免将意思说尽说透,而是适当留白,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从而使作品在朴素自然中蕴含一种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让人回味无穷。如马致远[双调·落梅风]:
云笼月,风弄铁,两般儿助人凄切。剔银灯欲将心事写,长吁气一声吹灭。
小令用惨淡寂静的氛围,烘托愁人的凄楚悲凉的心境。层层浮云笼罩着明月,檐前的铁片被风肆意摆弄,灰暗的月光,凄惨的风声,刺耳的铃响,让离人倍感孤独,好不凄切!她挑亮灯芯,决意向天涯游子倾诉一腔衷肠,但提起笔,万千心事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于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把银灯吹灭了。到底是何原因让她相思难诉?答案的不确定性给读者留下了悬念。“一声吹灭”的瞬间,融入了丰富的生活内容,使作品产生了一种言尽意不尽的艺术美感。
张可久[双调·殿前欢]《离思》:
月笼沙,十年心事付琵琶。相思懒看帏屏画,人在天涯。春残豆蔻花,情寄鸳鸯帕,香冷荼蘼架。旧游台榭,晓梦窗纱。
此曲写离情相思,兼具年光流逝、青春难驻的哀怨,空灵蕴藉,韵味悠长。开头二句,月下抒发离情,似闻如泣如诉之音盘桓天际,意境悠远凄迷。中间二句点出离思,思绪在居处、天涯间飘移。“春残”三句伤别伤春合写,回首在一个个“春残”、“香冷”的季节里一次次深情守望、又一回回伤感失望的“十年”寂寞岁月,情何以堪!末二句以“晓梦”重温“旧游”,以乐景写哀情,欢乐温馨的情景,既表现了女子相思之深,又使曲境更加凄婉动人,让人惆怅不已。曲作凝练含蓄,缠绵隽永,一唱三叹。
元人代言体散曲的一些作品,有人物、时间、地点的交代,通篇具有相对完整的情节,与宋词相比,叙事特征比较鲜明。如汤式[商调·望远行]《四景题情》有“春”、“夏”、“秋”、“冬”四首,这里以“春”为例:
杏花风习习暖透窗纱,眼巴巴颙望他,不觉的月儿明钟儿敲鼓儿挝。梅香,你与我点上银台蜡,将枕被铺排下。他若是来时节,那一会坐衙,玉纤手忙将这俏冤家耳朵儿掐。嗏。实实的那里行踏。乔才。你须索吐一句儿真诚话。
曲子记叙了一女子在春风和煦、杏花盛开的某日,急切地等候“伊人”的经过。开篇“暖”暗示抒情女子情感的热烈,“眼巴巴”,写其盼望的急切,“不觉”句言等待时间的长久。“梅香”三句,写抒情女主人公嘱咐侍女为“那人”做好夜间休息的准备,表现出女子的体贴关怀、温柔贤惠。“他若”以后,皆写女子心理活动。因希望一点点落空,失望愈积愈多,女子由爱生怨,就在心里谋划,等他来了以后,如何狠狠地惩戒。想象中泼辣的行为、咬牙切齿的狠话,最终都让人看到一个情真意切的女性形象。曲作线索清晰,除了首句有比兴意味,其余都可视为赋笔。
散套篇幅较长,由同一宫调的三支以上只曲组成,能够容纳比较复杂的内容,比令曲更便于叙事,从而可以将人物情感的内涵与深度表达得更充分。如白朴[仙侣·点绛唇]:
金凤钗分,玉京人去。秋潇洒。晚来闲暇,针线收拾罢。
[幺篇]独倚危楼,十二珠帘挂。风箫飒,雨晴云乍,极目山如画。
[混江龙]断人肠处。天边残照水边霞。枯荷宿鹭,远树栖鸦。败叶纷纷拥砌石,修竹珊珊扫窗纱。黄昏近,愁生砧杵,怨入琵琶。
[穿窗月]忆疏狂阻隔天涯。怎知人埋冤他。吟鞭袅青骢马,莫吃秦楼酒,谢家茶。不思量执手临歧话。
[元和令]自从绝雁书,几度结龟卦。翠眉长是锁离愁,玉容憔悴煞。自元宵等待过重阳,甚犹然不到家。
[上马娇煞]欢会少,烦恼多,心绪乱如麻。偶然行至东篱下,自嗟自呀,冷清清和月对黄花。
此曲叙述了一闺妇从傍晚到夜幕降临这段时间里的生活,表现其秋日念远怀人的愁思。首曲[点绛唇]叙写在凄清冷寂的秋日,离人远行,闺妇独居屋宇,晚来无事,却无心思去做针线,隐隐透露出其心事沉沉、郁郁难抑之情。[幺篇]写闺妇独倚高楼,卷起珠帘,极目天涯,以凄清冷落之秋景,绘闺妇“相思人不归”的惆怅心境。[混江龙]接写极目所见,落日、烟霞、“宿鹭”、“栖鸦”,乃至石阶纷纷败叶、窗前珊珊修竹,由天及地,由远而近,步步紧逼,无一不在告诉她,夜暮已然降临,人却依然未归,实在令人肠断!更有那砧杵之声、琵琶的哀怨之音随风传来,她的愁恨无以复加。闺妇的情感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加悲切。[穿窗月]写闺妇的心理,以想象中游子吟诗扬鞭、饮酒闲逛的疏狂快活的生活,表达自己心中的担忧和哀怨。[寄生草]写闺妇思绪又回到目前,她凭栏时久,夜色渐沉,只好勉力移动碎步,下了高楼。庭院里静悄悄的,朱红门窗紧锁。台阶长满了青苔,闺妇伫立良久,唯觉寒意袭人。这样的日子不知度过了多少!算归期,连琼簪都划短了,多少次罗帕被泪水浸湿,又哪能说得清!此曲叙述闺妇的行踪,通过对庭院的描写渲染闺妇的孤寂,以心理活动补写其孤居生活的漫长辛酸及离愁的绵长真切。[元和令]插叙独处之苦。自离人远走,杳无音信,没办法就一次次地用龟甲占卜归期。自己整日愁眉不展,花容渐至凋零。从年初上元一直等到秋之重阳,为何仍不见回来?曲子以闺妇的自诉,生动地表现了其又爱怜又怨恨的复杂心理。在别离的忧伤中,还有年华流逝的悲哀。[上马娇煞]承前,写闺妇想到与远人聚少离多,自己饱尝离情之苦又无从释解,更加心烦意乱。她徘徊深院,原本要“归绣帏”,却不知不觉走到了东篱下,此时,月亮升起,在清冷的月光下,她对着菊花不由深深叹息:“莫道不消魂,人比黄花瘦”(李清照《醉花阴》)。全曲以人物活动为主线,通过穿插回忆及心理活动,淋漓尽致地表现了闺妇的离愁别怨。
元人代言体散曲在构思上有超越凡俗、新人耳目的创造,以看似违背生活常理的举动,表现抒情主人公的真情深意。如贯云石[中吕·红绣鞋]:
挨着靠着云窗同坐。偎着抱着月枕双歌。听着数着愁着怕着四更过。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哪。更闰一更儿妨甚么!
曲中首二句白描二人亲昵、热烈、美好而快乐的甜蜜时光。可愉快的光阴总是过得飞快,“听着”三句写女子珍惜“佳期”的心理,听着楼上的谯鼓,数着揪心的更声,愁着时光的流逝,怕着分离的降临。但怕什么就来什么,不忍分离,却分离在即。作者抓住人的情感需要与自然规律之间的矛盾,细腻地刻画了女子万般依恋的难舍情意,文笔至此似可结束,但作者又以女子的痴情为基础,结合闰年的常识,让情急之下万般无奈的女子突发奇想,向天请求,能闰一更吗?闰一更儿能妨碍什么呀!从而将女子的至情至性表现到极致。这首曲子以想入非非、出人意表的巧思而出彩,是元人代言体散曲中的经典之作。
曾瑞[南吕·骂玉郎过感皇恩采茶歌]《闺中闻杜鹃》:
无情杜宇闲淘气,头直上耳根底,声声聒得人心碎。你怎知,我就里,愁无际? 帘幕低垂,重门深闭。曲阑边,雕檐外,画楼西,把春酲唤起,将晓梦惊回。无明夜,闲聒噪,厮禁持。
我几曾离、这绣罗帏?没来由劝我道“不如归”!狂客江南着迷,这声儿好去对俺那人啼!
曲中杜鹃啼鸣,本是大自然的正常现象,但在幽闺女子听来却是别有用心。此曲乃带过曲,第一支曲子[骂玉郎],陈述女子对杜鹃的强烈不满:杜鹃你无情又任性,在我头顶上、耳根边不停地啼叫,吵得我心都碎了,你哪里知道,我心里有多苦!第二支曲子[感皇恩],具体叙写杜鹃给女子带来的困扰,责怪杜鹃声声聒噪破幽梦。杜鹃的叫声覆盖了女子生活的所有地方,穿越“帘幕”、“重门”,来到“曲阑边”、“雕檐外”,直至“画楼西”,唤醒了春酲,最可恨,惊破了其渴望已久的好梦!并且,其鸣叫,不分昼夜,无休无止。“春酲”、“无明夜”,见出女子借酒消愁,彻夜无眠。第三支曲子[采茶歌],道出女子嗔怨苦衷。原是杜鹃粗心莽撞,“不如归”之声当“对俺那人啼”。至此,女子之情愫才如花绽开,让人怅然,使人动容。全曲采用倒叙手法,设置悬念,引人入胜。先写女子对杜鹃啼鸣的反常敏感,再进一步渲染女子对杜鹃叫声的强烈反应,让读者始终心存疑问,到最后才揭开谜底,让人恍然大悟,有相声抖包袱之妙。一首小令,将人物情感表现得如此丰富细腻,得益于作者的新颖构思。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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