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庄子思想中的“天人之际”

2018-04-13 07:13
关键词:天道道家庄子

张 洪 兴

(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天人关系是中国古代思想家着力解决的根本问题之一。中国人往往主张天人合一,以天来证人,以人来证天,在天人境界中感悟社会与人生。庄子作为道家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其有关天人关系的论述是道家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厘清其内涵、特点,对于体察道家思想乃至于理解中国文化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关于天道与人道

天人观念的生成与中国人的生活环境、生活习性息息相关。我们知道,中国文化建立在东亚大陆农耕文明基础之上,而农耕文明的特点,要求劳作者根据天时和自然运行的规则来精耕细作,否则,违背天时(自然),农作物就会欠收甚至颗粒无收。所以,天与人相合,或者说天人合一,是一种自然而然产生出来的观念,它最初是劳作者为达到农作物丰产、丰收的一种主观意愿、主观追求,进而抽象、升华为哲学层次的天人观念、天人关系,成为中国古代哲学研究的至高命题,贯穿于整个中国哲学思想的发展史。张怀承等在《简析天人合德的理论意蕴》一文中说“天人之辨内涵着两种最基本的学说,即天人合一和天人相分,而以天人合一为主流,这是中国传统哲学在天人关系上的基本观点和特点”[1],情况大致如此。

道家天人关系也包括天人相合、天人相分两个方面,但内容与儒家明显不同。在道家思想体系中,道是本体,是至高的存在,它统摄着人、地、天,“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25章》),人、地、天都要遵循着自然的法则,所以它们或相合或相分,有着自己的运行规律。老子作为道家学派的创始人,一方面积极肯定天道,《老子》一书中“天”出现29次,除指无意志无道德属性的自然之天外,大都与天道有关,赋予天道一些基本特点,如退让①、不争②、无私③、公正④等;另一方面反思人道,人道常作为天道的对立面出现,如《老子》第七十七章中说的“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就是一例。总体来看,道家天人关系更加关注天道、人道之间不协调、矛盾的一面,基本的倾向是尊天而卑人,以实现人道的自然与无为。许春华认为,“老子以独特的‘天人合道’答案开辟了道家学派,它一方面向上将道提升为存在本体与价值本体的统一体,另一方面向下翻转为天道、地道、人道的整体性与统一性,整体性是指天、地、人涵纳于道体之下,天道、地道和人道原则是其体现;统一性则指自然、无为原则贯彻天道、地道和人道过程始终”[2]。

二、无以人灭天

遵循“道法自然”的原则,庄子高度关注天人关系。庄子明确指出了天道与人道的不同,《庄子·在宥》篇中说:“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在庄子看来,天道与人道是无为与有为的关系,是主(君)与臣的关系,相去甚远。基于这样的认识,庄子最早提出了天与人孰胜的问题,《庄子·大宗师》中说“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明确告诫人不能与天对立,天与人处于不同的层次、不同的境界,天与人不相胜。同时,庄子也反对把天与人分割开来,因为“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庄子·达生》)、“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庄子·天道》),人应该与天为一。

因为天道与人道的不同,庄子要求要“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强调“不以人助天”(《庄子·大宗师》)、“无以人灭天”(《庄子·秋水》)。在《庄子·秋水》篇中有河伯与北海若的对话,在回答河伯“何谓天?何谓人?”时,北海若说:“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北海若在这里简单作了个比喻,牛马长着四个蹄子,是与生俱来的,是自然而然的,这就是天;而为了约束、限制马和牛,给马带上马络头,给牛鼻穿上鼻环,这就是人为。庄子的“无以人灭天”就是效法天道,顺天道而行,不以人为损害天性。具体说来,就是要去骈、去骄、去知(智)、去才(材)、去情、去“我”,等等。

去骈。《庄子·骈拇》篇,以骈拇、枝指、附赘、县疣为喻,批判儒家仁义之弊,强调道德之纯真。所谓骈拇,即大脚趾与第二趾粘连,比正常人少一个脚趾;所谓枝指,指一只手有六个指头,比正常人多一个手指;所谓附赘,指人身体上多长出来的肉;所谓县疣则指人身体上长出来的小瘤子。我们知道,儒家认为仁义是人内在的本性,视仁义为道德理想。但庄子认为,所谓仁义不过是人本性之外的“骈拇”“枝指”“附赘”“县疣”,使“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而“失其性命之情”,直至身殉其中而仍自以为聪明,比如伯夷,为名死于首阳之下,和盗跖并无不同。而如离朱、师旷、曾史、杨墨,“皆多骈旁枝之道”,都不是天下正途。

去骄。本着道家柔顺、低下的原则,庄子强烈批判“骄”,要求去骄。《庄子·达生》篇中有“纪渻子养斗鸡”的寓言,纪渻子养斗鸡经历了几个过程,刚开始斗鸡“虚骄而恃气”,接着“犹应向景”“疾视而盛气”,最后如“木鸡”时才算成功。纪氏养斗鸡的过程就是一个“去骄”的过程。《庄子·列御寇》篇中讲了孔子七世祖正考父的故事:“正考父一命而伛,再命而偻,三命而俯,循墙而走,孰敢不轨!如而夫者,一命而吕钜,再命而于车上舞,三命而名诸父,孰协唐许!”这则故事从正反两个方面说明“去骄”的重要性。正考父第一次被任命为士的时候,谦虚地曲着背;第二次被任命为大夫的时候,恭敬地弯下腰;第三次被任命为卿时,身体伏近于地面,顺着墙根行走。人们如果都像正考父这样,就没有人敢不遵守法度了。而一般世俗之人,第一次被任命时,就会自高自大;第二次被任命时,就会在车上忘形地舞蹈;第三次被任命时,就会直呼伯父和叔父的名字,这样只会给自己带来灾难。

去知(智)。道家思想中有反智倾向,余英时称之为“超越的反智论”[3],这一方面老⑤、庄一脉相承。为什么庄子要求去知(智)呢?在他看来,“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庄子·养生主》),人的生命是有限的,知识是无限的,以有限的人生追求无限的知识正如夸父逐日一样,徒劳无功;再者,“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庄子·齐物论》),人各有其“成心”,很难有一定的是非标准。《庄子》书中,惠施可以说是一位智的典型。他学富五车、善辩多才,却不能合道,只能内劳其神,外劳其形,“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庄子·天下》),最后只落得个“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庄子·德充符》)、“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庄子·天下》)的可悲结果。《庄子·缮性》篇中,庄子多次提到知的问题,如“古之存身者,不以辩饰知,不以知穷天下,不以知穷德”,强调不用巧辩来修饰智慧,不用智慧使天下人受穷累,不用心智使自己内德受损伤⑥。

去才(材)。同去知相联系,庄子还强调去才(材)。因为在庄子看来,人在某一方面的智力、才艺会“胥易技系,劳形怵心”(《庄子·应帝王》),甚至会给其带来杀身之祸。《庄子·人间世》中,有几个关于树木材与不材的寓言,其中最为典型的是“匠石之齐”的寓言。在匠石眼中,栎社树“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毫无用处,是不材之“散木”;结果栎社树托梦,痛斥匠石,阐述了无用之用的道理。《山木》篇中有“庄子行于山中”的寓言:大木因其不材得终天年,而大雁却因不能鸣(不才)而被杀,世事吊诡,所以庄子认为最佳的方式是处于材与不材之间,既不锋芒毕露,又不一无所是,这与老子所谓“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老子·39章)有异曲同工之妙。

去情。在《庄子·德充符》中,庄子与惠子讨论了人之有情、无情的问题。庄子主张无情,却遭到惠子的诘难。在惠子看来,人的情感是人的根本属性,没有情感,就不能称之为人。但庄子在解释其无情论时,强调“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以不“内伤其身”“益生”为根本。也就是说,人不应被内心的欲望、情感所左右,导致身心的不适。在《庄子·在宥》篇中,庄子进一步解释了有关情的问题,他说:“人大喜邪,毗于阳;大怒邪,毗于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中道不成章,于是乎天下始乔诘卓鸷,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人的大喜、大悲会使人阴阳不调,进而伤害“人之形”,所以要去欲去情。

去“我”。每个人、每个团体、每个族群乃至于整个人类往往以自我为中心,以自己的“成心”、自己的立场考虑和处理问题,于是就容易造成狭隘、偏颇、自私甚至罪恶。我们上文讨论的骈、骄、知(智)、才(材)、情都与“我”有关;若没有“我”,就不可能有“以人助天”“以人灭天”的问题。庄子很清楚“我”的局限,《庄子·齐物论》篇中说:“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不论是聪明还是愚笨,人都很难逃出自己的“成心”。庄子批判“成心”,最典型的是《庄子·至乐》篇中“鲁侯养鸟”的寓言。鲁侯因为喜欢海鸟,为它奏乐,给它酒喝,喂它猪肉、牛肉、羊肉,结果海鸟却一口肉也不敢吃,一口酒也不会喝,三天后就死掉了。庄子在该寓言中指出了“以己养养鸟”与“以鸟养养鸟”的区别,所谓以己养养鸟,就是以自己的喜好来养鸟,以人助天;以鸟养养鸟,就是按照鸟的本性来养鸟,不以人助天,不以人灭天。鸟本来“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食之鳅鰷”,这是它的自然本性,鲁侯违反它的本性,只能落个可笑的下场。为去“我”去“成心”,《庄子·齐物论》开篇,南郭子綦在回答颜成子游“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的问题时,提出了“吾丧我”方法,并以此希望闻听“天籁”之音。

庄子“不以人助天”“无以人灭天”的方法还有去泰、去奢等。所谓去泰、去奢,即不追求“厚味、美服、好色、音声”(《庄子·至乐》)的安逸舒适生活,抛弃所谓的荣华富贵,因为“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庄子·大宗师》)。《庄子·天地》篇中,庄子提出了五种“失性”的原因:“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熏鼻,困惾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庄子批判五色、五声、五臭、五味以及“趣舍滑心”对人本性的伤害,也是对泰、奢等生活欲望的批判。

三、以天合天

庄子强调天与人的不同、天与人的分际,好像天与人是一种对立的关系,人在天面前无能为力,毫无作为。其实,在庄子的思想世界里,天与人是一种辩证的关系,庄子反对人为做作,要求人类无欲无为,其最终目的却是在“天”原则下,以天合天,实现与儒家天人合一不同层面的道家的“天人合一”。

为做到以天合天,庄子在要求去骈、去知、去才(材)、去情的同时,还提出了委和、委顺、委形以至委蜕等相关论点。在《庄子·知北游》篇中,丞在回答舜提出的“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的问题时说:“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子孙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强阳气也,又胡可得而有邪!”这里接连出现了委形、委和、委顺、委蜕的说法。委即托付之意,委形即托付形体,委和即托付天地之和气,委顺即托付自然之气,委蜕即托付蜕变的生机。庄子以人的形体、性命乃至子孙都不能私有为喻,说明人只有委顺自然,实现与自然、与道的合一。

庄子以天合天、实现天人合一的主要方法包括亲自然、齐万物、合技艺、养心性、同物化等五个方面。

亲自然。人类生活在地球上,生活在自然界中,人与自然的关系是每个思想家都会考虑的问题。与西方“人是万物的灵长”“人是万物的尺度”等观念不同,中国人亲近自然,中国文化坚持天人合一的观念。在道家看来,人只是“域中四大”(《老子·25章》)之一,人在自然中生存,感受生命,完成生老病死的过程。庄子一方面细致入微地观察自然,另一方面也把自己融入自然之中,感悟自然真谛,充满了对自然的热爱。《庄子》中有多处有关自然的描述。“春雨日时,草木怒生”(《庄子·外物》),仅仅八个字,就给我们铺展了一幅生气盎然的春之图画。自然界是美好的,与自然界和谐共生的人也是快乐而有灵性的,“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庄子·知北游》),在山林皋壤之间徘徊游弋,这种与自然合一的乐趣是符合人的天性的。“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亦神者不胜”(《庄子·外物》),山林草木可以悦人之情性,一个“善”字,体现出庄子对自然化育人类、洗涤人类性灵的认识。庄子的“逍遥游”也是在天地之间、在自然界中完成的。《庄子·逍遥游》篇中,鲲鹏抟扶摇而上九万里,蜩、鸴鸠、斥鴳各安其性,此谓物之逍遥;在篇末,庄子描绘了一番悠然自得的景象,人可以在“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这是人的逍遥。《庄子》中多次出现“游”的概念,如“游乎天地之一气”(《庄子·大宗师》) 、“浮游乎万物之祖”(《庄子·山木》),人的“逍遥游”与天地自然是密不可分、有机融合在一起的。

齐万物。齐物论是庄子最为奇异的、最有魅力的思想,虽有“齐物之论”与“齐同物论”之争,但二者并不相妨。在笔者看来,“齐同物论”之旨归即万物齐同,亦即“齐物之论”,侧重点都是一个“齐”字。从学理来看,庄子虽承继老子学说,认为道是本体,是万物之母;但他同时强调,道“在屎溺”(《庄子·知北游》),而“德兼于道”(《庄子·天地》),万事万物不管如何卑微都有道、有德,从这一方面讲,万物就具有了齐同、平等的可能。《庄子·齐物论》篇中,庄子认为,因为“一曲之士”各有其成心,播弄是非,所以庄子要从道出发,希望去“我”(“吾丧我”),从而泯灭是非,物我两忘。这就要求摒弃个人中心主义,摒弃个人主观立场。在《庄子·逍遥游》篇中,庄子刻画了藐姑射神人的形象,其主要的特点就是“旁礴万物以为一”。“旁礴”者,混同也,齐同也,混同万物为一体,在天与人之间,人才会不狭隘、不偏颇、不自私、不冒进、不乱为、不为恶。所以,庄子从“道”出发,认为世间一切矛盾对立的双方,诸如生与死、贵与贱、荣与辱、成与毁、小与大、寿与夭、然与不然、可与不可等等,都是没有差别的,各家各派不如物我两忘,不言不辩,超然于是非之外。

合技艺。在《庄子》中,有一类寓言需要引起我们特别的关注,这就是《庄子·养生主》篇中“庖丁解牛”、《庄子·天道》篇中“轮扁斫轮”、《庄子·达生》篇中“佝偻者承蜩”“纪渻子养斗鸡”“吕梁丈夫蹈水”“梓庆为鐻”等,这些人的共同之处在于都有神乎其神的技艺,其中以“庖丁解牛”最为经典。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时,“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解牛的动作像是在舞蹈,让人赏心悦目。接下来,庖丁为文惠君讲述了自己技艺修进的过程,且现在已达到了“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境界。庖丁的神技即是他的道,他的人与道高度地融合在一起。其他,如轮扁斫轮是“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乎其间”,佝偻丈人承蜩是“用志不分,乃凝于神”,梓庆为鐻达到了“以天合天”的境界。庖丁等人的技艺与机械力不同,机械力属于以人助天的内容;而庖丁等人的技艺,是心与身的交融,达到了人技合一的境界。与之相反,《庄子》中还有一些违反天理天性的百工技人,包括伯乐、寿陵余子、朱评漫等,庄子对他们予以讽刺和批判。如寿陵余子,出自《庄子·秋水》篇“邯郸学步”的寓言,他学步邯郸,只落得个“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的可笑下场。人生天地之间,为糊口为养家为发展为国家,人总要在工作中体现其存在,对工作精益求精,像庖丁一样达到某种境界,其本身即是体道、悟道、得道的过程。

养心性。庄子虽尊天卑人,但提倡通过心性修养,防止人的异化,回归人的本然,从而达到合天体道的境界。庄子列出了很多种修心养性的方法,如心斋。《庄子·人间世》篇中庄子借孔子之口提出了“心斋”的概念,其主要特征是“虚而待物”,即专一自己的心志,用心灵去体会,用气去感应,虚空容纳万物,在虚静的心境中才能体会到道的妙处。再如坐忘。《庄子·大宗师》篇中写了颜回体道的过程,他先是“忘仁义”,进而“忘礼乐”,后来达到“坐忘”的境界。所谓坐忘,即是“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忘记了自己的形体四肢,忘记了自己的聪明才智,体悟冥冥之中的大道。在通过心斋、坐忘等修养心性的同时,庄子还批判成心、机心。在《庄子·天地》篇中写子贡过汉阴时,见一丈人正抱瓮而出灌。子贡想教丈人用槔(机械)灌圃,没想到招来丈人的强烈不满:“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这让子贡很惭愧,不能应对。在丈人看来,有机械必有机事,有机事则必有机心,而机心会破坏人的纯朴本性,让人心神不定。其实,庄子修养心性的目的(包括批判成心与机心)是去除心性中人为的做作与矫饰,还归人本性本然之“天”。

同物化。《庄子·齐物论》中有“庄周化蝶”的寓言:“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遽遽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在庄子描绘的景象中,庄周与蝴蝶物我不分,其乐融融;庄子禁不住问,是庄周梦化了蝴蝶呢,还是蝴蝶梦化了庄周?物我的错位、齐同是道家天人合一体道方式之一。这里,庄周化蝶、蝶化庄周是在一个特定的虚设的环境里实现的,是在庄子的梦里完成的,庄子把梦浑同为实际的人生,说到底,所谓物化实际上是一种浑沌状态。物与我同,梦与醒同,生命在这种体道境界里相互转化、流逝或者是达到永恒。《庄子·齐物论》篇在提出“吾丧我”、批判“成心”、泯灭是非、消解辩争之后,以“庄周化蝶”的寓言作结,混同物我,无非在强调“道通为一”。庄子还把物化同死亡联系在一起,如《庄子·天道》篇中说“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又如《庄子·刻意》篇中说“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生命、天行、物化、死亡联系在一起,就成为一个自然的过程,生死一之,物化同之。

总之,对于天人关系而言,庄子首先强调天与人、天道与人道的不同,尊天而卑人;在此前提下,庄子要求加强人道修养,通过去骈、去骄、去知(智)、去才(材)、去情、去“我”等方式,做到亲自然、齐万物、合技艺、养心性、同物化,以期会通天人,以人合天、以天合天,并进而达到道家天人合道的境界。

注释:

①《老子·9章》:“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②《老子·73章》:“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③《老子·7章》:“天长地久。天地所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

④《老子·77章》:“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⑤《道德经》中,对知识和智慧否定、批判的言论很多,如“智慧出,有大伪”(《道德经·18章》),“绝圣弃智,民利百倍”(《道德经·19章》),“人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道德经·57章》),“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道德经·65章》)。

⑥庄子对知(智)的态度也是有变化的。《庄子·缮性》篇中还提出了“以恬养知”的问题,说“古之治道者,以恬养知。生而无以知为也,谓之以知养恬。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认为恬静可以涵养智慧,智慧可以涵养恬静,二者交相涵养,道德就会从自然本性中产生出来。这里则对智慧给予了肯定。

[1]张怀承,贺韧.简析天人合德的理论意蕴[J].伦理学研究.2004(6):46-50.

[2]许春华.天人合道——老子天道、地道、人道思想的整体性与统一性[J].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6):51-56.

[3]余英时.余英时文集:第二卷[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2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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