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泽
摘 要:“写意”的对立面究竟是“写实”还是“工笔”?这一问题的解答我们必须追溯到“写意”一词的起源和“写意画”的特点。写意与写实构成的矛盾建立在形与神、似与不似这些历史问题上,让我们可以更好地了解写意画的溯源;而写意与工笔形成的对比让我们能在创作状态、创作时间、用墨、用笔上进一步熟悉写意画的特点。
关键词:写意;写意画;工笔;溯源;特点
关于“写意”一词,最早出现在战国年间,如《战国策·赵策二》便有“忠可以写意,信可以远期”。此处 “写意”为表露心意,传达心迹之意。直至元前,“写”与“意”都是单独论述的,从未成为论画的专有名词相连出现。元代,文人画大势所趋,把绘画与抒情言志结合在一起不仅自觉,而且时髦。与之对应,当时的画论呼应文人画这样的倡导,创造出了新的品评术语,“写意”一词便在这样的背景中正式登台亮相。
第一次明确将 “写”与“意” 相连的是元代汤垕,他变“画意”为“写意”,是指类似书法中直抒胸臆地以“写”的方式表达“意”的内容,即书写胸中之情思意趣,自此“写意”便成为了中国画创作的理论术语。
一、写意与写实——写意画的溯源
写意画是在长期的艺术实践中逐步形成的,并不是说“写意画”这个词出现了,写意画才正式开始出现。“写意”的“意”指画家的主观意志和情趣,在“写意”一词出现之前,画论中通常把“意”表现为“古意”“尚意”“表意”。
汤垕在其理论著作《画鉴》中,特別对“写”与“意”作了一番解说:“画梅谓之写梅,画竹谓之写竹,画兰谓之写兰。何哉?盖花卉之至清,画者当以意写之,不在形似耳。” 形似即是应物象形,也可说是西方绘画所言的写实,可见,写意的提出便是与写实对立,在内容上更多地去表达心意,而非状物。
但其实,早在元代之前,中国便有许多类似问题的讨论,像关于形与神的问题,似与不似的问题……一直是画论里津津乐道的品评方式,这些问题从某种角度而言,就是写意与写实问题的前身或另一种表达方式。
魏晋时期,顾恺之就提出“传神”之说, 有“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又有“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均强调写神之不易与写神之妙。但是他更以为,神不能离开形,故在《画云台山记》中形容张道陵“瘦形而神气远”“以形写神”,又在画裴楷像时重颊上三毫,可见其“以形写神”的观点。值得注意的是,顾恺之的“传神”有两大层含义,其一为传写对象本身的性情,其二为展露绘画者本人的机巧、意趣,这正与汤垕所谓的“写意”之“意”契合。
而到“尚意”的宋代,对神的追求发展成了对意的推崇,与此同时,顾恺之的“以形写神”到宋代,便发展成了欧阳修的“得意忘形”。宋代文人以为一味求其形似只会沦为画匠技艺,故形似开始与神、意对立甚至被文人所贬,故苏轼有 “善画者画意不画形,善诗者道意不道名”“论画与形似、见与儿童邻”……但值得一提的是,苏轼其实不是否定形似,只是不满足于形似,他在很多题画诗中有许多赞美写真的句子便可证明这一点,且他的学生兼友人晁补之也提出 “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可见,“形理两全”方可传物之神,“似与不似之间”更可传己之意,这才是苏轼之本意。
在这些发展的基础上,到元代,有了汤垕的“若观山水、墨竹、梅兰、枯木、奇石、墨花、墨禽等,游戏翰墨,高人胜士寄兴写意者,慎不可以形似求之”,倪瓒的“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黄公望的“画不过意思而已”,吴镇的“士大夫词翰之余,适一时之兴趣”……可见,写意画继承着中国绘画美学的传统——尤其是苏轼等宋人余绪——才得以发展的,也是因为有前代对形与神的问题、似与不似问题的探索,才有元人更为肆意的抒情写意之说。
二、写意与工笔——写意画的特点
要说写意画在内容上与写实画对立,在形式上,写意画(这里及之后指带有“写意”意味的画)便是与工笔画对应了。而要论写意画与工笔画在具体表现上的不同,在这里,我把其归为创作状态、创作时间及用墨、用笔上的不同。
(一)创作状态
在晚唐,朱景玄著《唐朝名画录》首列“逸品”于画史,“逸”者,即豪放不羁、不拘常格,故可想象“逸品”画风大半也与“写意”意味有关。朱景玄所列逸品中王墨堪为典型:“性多疏野,好酒。凡欲图嶂,先饮,酒醉之后,即以墨泼。或笑或吟,脚夔手抹。或挥或扫,或浓或淡,随其形状,为山为石,为云为水。应手随意,倏若造化。”可见正是王墨在绘画创作体验上所展现的豪放不羁、自由洒脱,使其“应手随意”成为“写意”之作。虽然在当时并无写意画之说,但是王墨此举开“指画”之先河,故从这个角度来说,“指画”也是写意画一支。唐代还有一位在创作体验上尽显“写意”之妙的画家,便是以“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之论闻名于世的张璪,《唐文粹》之《观张员外画松石序》载其作画之状:“其骇人也,若流电击空,惊腿庚天,摧挫斡掣,扔霍瞥列。毫飞墨喷,拌掌如裂,离合倘恍,忽生怪状。”从这种描述来看,这种狂放雄肆的创作体验下所挥洒之笔墨与徐渭、八大等大写意相比亦有过之而无不及,故这种极具张力的“破墨”山水可以说也属水墨大写意画风。
黄休复在《益州名画录》中把“逸品”推到神、妙、能之首,可见尚意的宋代对逸品的推崇。又从画史来看,逸品的创作者往往性格豪爽、狂放不羁,绘画时所处的创作状态也往往不拘小节、自由开朗,而这种状态比起描绘工笔等细致的画种,无疑更易于写意画的创作。
(二)创作时间
说到创作时间,曾有吴道子与李思训奉命画嘉陵江风光,画罢,玄宗言:“李思训数月之功,吴道子一日之迹,皆极其妙也。” 比较起大李将军数月的精心勾勒,惨淡经营,吴生一日之迹必稍显简单粗糙,故较之大李将军,其作品当为写意无疑。又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论顾陆张吴用笔》中评道玄画:“神假天造,英灵不穷。众皆密干份际,我则离披其点画。众皆谨干象似,我则脱落其凡俗。弯弧挺刃,植柱构,不假界笔直尺,虫七须云鬓,一数尺飞动,毛根出肉,力健有余。” 可见吴道子画作造型简括夸张,画风自由豪放。且张彦远言其画 “笔才一二,像已应焉。离披点画,时见缺落,此虽笔不周而意周”,并把吴画定为“疏体”绘画,可见此种“疏体”虽创作时间短、用笔简略却传其情意,显然与后世所谓写意画同属一体。
但值得一提的是,这里说的创作时间不包括构思的时间,独指用笔作画过程中的时间,因为写意画重在抒情,而情绪的波动、灵感的闪现却都是转瞬即逝的,要是用过多的时间在精细之功上、在求惟妙惟肖上,那么情绪的宣泄便不得以淋漓尽致,情感的表达也不足以炽烈,故创作时间短也是写意画的一个重要特点。又写意画在每个时期段特点的表现有所不同,故写意画创作时间的长短也是相对的,要是拿吴道子的一日之迹去比较白石老人画一只虾的时间,说其创作时间过长就不具“写意”趣味了,岂不是不可理喻?
(三)用墨
前文说到吴道子的画在唐代而言可谓写意画,但是比起现在水墨淋漓的大写意,他在用墨的技法上表现出的单一,实在无法称为水墨写意。虽然吴生山水画多画于寺院的墙壁上,现已难见,但荆浩《笔法记》有:“吴道子笔胜于象,骨气自高,树不言图,亦恨无墨。”可知吴生山水画也和其人物画一样以遒劲笔力见胜。 另一方面,用墨若用得好,可使寫意画呈现出更多的技法表达,也有利于作者抒情表意,可“吴道子有笔而无墨,项容有墨而无笔” 故有荆浩“采二子之所长,成一家之体”,首次把“笔”与“墨”联系,创造皴法。
从吴道子的笔力到荆浩“采二子之所长”,可知写意画是在长期的艺术实践中逐步形成的,绘画上技法的更变与发展在用墨上,总是表现得最为明显。从唐代王摩诘“一变勾斫之法” 创造了“水墨淡,笔意清润”的破墨山水——到五代徐熙以墨色写花之枝叶蕊萼后再略施淡彩的“落墨法”——到宋代文与可创浓墨为面、淡墨为背的画竹之法——再到明代陈白阳、徐青藤的水墨大写意……可见,随着技法的发展,给了绘画创作无限可能。同时,“写意”常和“水墨”同时出现,也表明了用墨技法对写意画无可比拟的重要性,元人夏文彦在《图绘宝鉴》中,有“以墨晕作梅,如花影然别成一家,所谓写意者也”,可见二者之密切联系。
(四)用笔
如果说用墨对写意画而言是极显变化之处,那么用笔对写意画而言就是极彰精神之处。看看八大的线条简约飘逸,寥寥几笔即能直达本质;齐白石年老时虽控制不住手抖,但早年做雕花匠所训练的指力却使宛转的线条入木三分……中国艺术本是长于线条表达的,笔力的强度、线条的韧性才是最体现精神与质感的地方,所以用笔于写意画的发展也是极为重要。
我们知道,写意一词正式作为绘画专用术语的出现是在元代,所以写意画这个词真正意义上的登台最多也就只能到元了。又正是在元代,赵孟頫“书画同源”观念盛行,其“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方知书画本来同”与倪瓒“逸笔草草”等言论都是提倡用以书入画的实践来写心中逸气,聊以自娱。而这,在写意画技法实践方面也做出了突破性的贡献,故随着文人画的兴盛,枯木、竹石、梅兰等题材因更能展现书法用笔,更易以写意方式描写而越来越流行。
笔者以为,正是元代以书入画、书画同源理论的盛行才促使了第一次“写”与“意”的相连,正是书法参与给用笔带来的理论创新才使写意画以一个崭新的面目登上艺术史的舞台。以书入画的线条不仅更能表现对象的自然天趣和品性情操,也更能“发之情,快之心”,表达作者的情感,可见用笔对写意画而言,无疑至关重要。
三、结语
综上所述,“写意”作为绘画专用术语之前,仍有很多具有写意性质的画,它们或许是写意画的前身,或许是它不同程度的表现,或许又是它的另一种表达,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带有写意性质的画在各个时代都有其独特的价值与地位,且只有对这些画深入解析才能去回答写意画的问题。又写意画的发展是一个随着写意技法的发展而不断完善过程:用笔与用墨上的创新使人们更懂得如何以写意来表达对象的特性与情趣;创作时间与创作状态的不同让我们更明白如何以写意来表达自己的性情与品格。值得注意的是,随着写意技法的完善,写意程度逐渐加深,表现在作品上,便是用笔加快,更显随意却不减传神抒情,历史进程中中国写意画大趋势是在做减法,故特定作品一定要放在特定时期看其是否具有写意性。
作者单位:
中国美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