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7.6.14下午3点
地点:中国人民大学人文楼二层会议室
杨庆祥:各位老师,联合文学课这次特别请到了鲁敏。她最近出了一本我个人认为特别好的小说集——《荷尔蒙夜谈》,里面的故事很有趣,今天的讨论就主要围绕这本书。
首先介绍一下今天出席活动的朋友。鲁敏,著名作家,今天的研讨对象。她旁边是乔叶,著名作家。然后是十月文艺出版社的韩敬群老师,章德宁老师、胡晓舟老师和陈玉成老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刘大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徐刚,中国人民大学梁鸿老师,中国青年政治学院陈华积老师,鲁迅文学院李蔚超老师,中国作协创研部李壮,中国人民大学赵天成博士,北京大学陈若谷博士,北京大学樊迎春博士,中国人民大学谢尚发博士,北京大学沈建阳博士。
鲁敏:首先很高兴我这本《荷尔蒙夜谈》能够进入联合文学课堂的视野。作为写作者,我一直觉得有些尴尬的是,我似乎既不是新作家,也不是老作家,虽然也在跑动,但是从大的格局上看仿佛又是静止的。在我的这种写作状态之下,能夠有一本小说进入联合文学课堂,由各位老师和青年研究者阅读,我觉得挺温暖挺快慰的。
我这本书是一月份在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的。每个作家出完书后有几个月的宣传周期。在宣传周期里,同行媒体会有一种互相帮助式的赞美与褒奖,这时候做的很多对话与讨论,都是比较正向的,好像要尽力把一本书的美好之处挖掘出来。那个阶段我经常谈的一些东西,跟大家简单交代一下。
首先是主题的选定。出版社帮我这本书做的推广语是“直面肉身的出格之作”。通常我们会说,直面我们的情感或是理智,这是人类文明一直重视与声张的东西。而我这本书就是想抛开部分的理智和情感,集中探讨肉身本身的力量。这不是什么新鲜的主题,荷尔蒙也好,身体冲动也好,《红与黑》、《红楼梦》这些名著里面都有。我也会跟读者介绍,我的这十个小说里面,有六个是我道听途说来的真人真事。我特别欣赏与佩服这些真实故事里身体的力量。我以身体的主题创作小说的动力,就来自对身体的这种敬意。
其次是对于素材的处理。我的灵感大都来源于日常生活。以前我喜欢写宽广缓慢的那种细节。但这本《荷尔蒙夜谈》已经不那么写了,小说的戏剧化倾向更明显。这次我有意地对这点作了夸张。当然大家会有不同的意见。有的人觉得戏剧性过分大了,或者说作家的权利过分强了,没有尊重生活本身的规则。但是我觉得尊重生活的规则与作家对素材作更多的调整,这是两种对文学的理解。
第三点我想说的是,如何理解荷尔蒙?它其实不是简单的、单一的元素,不仅仅是性与色。其实我很想把荷尔蒙处理成一种故乡、原乡那样的东西。我总觉得它具有很大的包容性。它甚至是一种方法论和世界观,我们为什么不能把生存交付于身体,为什么一定要用头脑作判断。这好像也是我中年之后一种观念的变化。这些是我前期在新书推广时的一些想法,现在想想也不见得很对。到联合课堂来作这个讨论,我特别想冷静和客观地来自我反省,同时也想让各位同行帮我一起审看这本书。
我自己还有三个方面的反省,也是我当前写作的一些困惑,分享给各位。
第一个困惑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宽广缓慢的日常生活,和尖锐动荡、戏剧化的文学要素,这两种文学风貌之间如何取舍?我这本书里面,《幼齿摇落》和《西天寺》是那种缓慢流淌式的,还是比较注重生活自身的规律的;但是像《三人二足》和《荷尔蒙夜谈》就能看出来,我像导演一样导着这些人在行动,虽然小说家有这个权利,但我自己也是有反省的。上次去上海思南做读书会,郜元宝老师就说读者觉得看了这个小说非常过瘾,满足了他们对故事的要求。但是从文学角度来看就觉得用力过多。
第二个困惑就是关于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问题。现实主义大家提得特别多,它的一切逻辑都是可感知的。现代主义就会稍微放淡一点,象征一点,或者作夸张和戏剧化的处理。我这本书里有几篇是这样的,像《大宴》可能写得特别夸张,反复把人物推到不可理喻的境界里去。我以前写的《不食》和《死迷藏》也是这样。这种现代主义的写法,会造成作者的自我期望和读者阅读感受之间的落差。我是想建一个可信任的内在逻辑,可是大部分读者还是倾向于用现实主义的逻辑来考察文本。虽然我们在读很多西方现代主义作品的时候,会相信作者的逻辑,但当我们自己在小说里建立这种现代主义风格的时候,读者似乎很难接受。
还有第三个困惑,就是技术与文学感受之间的平衡。我已经写了很多年,技术比较成熟了,但是浑然天生的、那种很饱满的东西不是特别多。我承认我在技术方面是很用力的,当然我希望你们看不出来。实际上人到中年的时候,好像浑然天成的那种文学感还蛮难达到的。有时确实是技术推动着我在走,在这本书里面体现得比较明显。
杨庆祥:郜元宝老师的观点我不太同意。我并不认为故事性和戏剧性是低端文学的特征。上次我去山西开会的时候,和宁肯对话,我们都认为现在对汪曾祺尤其是他后期的作品评价过高。而孙犁的一些东西,现在承认得不够。所以不能从这个角度去判定一个作品的优劣。现在最要命的问题就是我们在盲目地排斥读者,在一个所谓的纯文学圈子里想象一种高级文学。连读者都没有的文学怎么可能是高级文学呢,最后导致的结果就是,所有的阅读都被那些更低级的作品填充了。
韩敬群:鲁敏在我心目中是特别重要的作家。十月文艺出版社这些年陆续出版了一批中国70年代、80年代出生的作家非常重要的作品,鲁敏的《六人晚餐》现在也仍是这一代作家的长篇小说里非常重要的代表作。我一直在关注他们的写作,所以我对鲁敏的困惑还是蛮有体会的。我和鲁敏在两年之前关于她创作转型的思考有过交流,我也一直在旁边通过她的一些作品在观察,包括她今年即将推出的新长篇。
《荷尔蒙夜谈》开头那篇写得非常好,我看到了鲁敏在困惑之中寻找她的创作突破的方向。我在《大宴》这篇里面已经看到了她的努力方向,包括《当我们谈起星座》里也有类似的努力。对一个作家,作为出版人的我始终会考虑她的实力和潜力,她的已然和未然。实力和潜力是什么意思呢?鲁敏是一个实力派作家,从她已然展现的,就可以说明她是中国“70后”中最优秀的作家。
这一代作家中很多人确实在面临着一些问题,这也是鲁敏的困惑。困惑很重要,困惑真不用紧张。有时候不困惑意味着实际上我们是顺着已有的轨道在滑行。但是是不是要去寻求一些突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艺术就是克服困难,是战胜自己内心困惑的一个过程。我特别期待鲁敏能够从她的困惑里面走出来,所以我们今天在这儿讨论需要互相坦诚,各抒己见,特别真实地去面对我们的作家,把她的长和短都摆到桌面上大家一起讨论。
从这个意义来说,虽然鲁敏已经是一个一线的有实力的优秀作家,但在她跨过自己的困惑期后,我还认为她有着未然的、没有展现出来的地方,我还愿意把她看成是有潜力的作家。
所以作家需要听不同的意见。尽管现在你们都是在收获赞美,但我实事求是地讲,现在的赞美有很多是不真实的、廉价的。在这种时候我认为还是要回到真实的文本去讨论,去倾听认真地阅读文本,且愿意跟作家一起成长的批评家、编辑等的声音。
赵天成:鲁敏老师的作品我之前接触过不少,我想她作为一个写了不少作品的作家,已经到了一个略显疲惫的时期,这時候会想去作不一样的尝试,写一些具有异质感的小说,把一个正的小说写成怪的方式。我觉得《荷尔蒙夜谈》如果用一个北京话的词语形容,应该是一本很“尖儿”的小说,“尖儿”是用来形容罕见的漂亮女孩时候用的词。在这本小说集的十个小说里面,《荷尔蒙夜谈》、《三人二足》、《拥抱》可能更能够体现出《荷尔蒙夜谈》这个小说集本身的意义,所谓肉体的暴动,也就是我所说的那种异质感。我觉得从一个作家的创作生涯,和她对于自己的期许来讲,这几篇小说更具有重要的意义。
我看到有些评论说,这是一个书写人的暗疾的小说。疾病这个词用来形容小说集里人物的精神状态,我觉得过重了。比如恋足癖,或者《荷尔蒙夜谈》里艺术家对于性的想象,用疾病来称呼不够准确,它们是低于疾病的,是一种准疾病的状态。或者说,《荷尔蒙夜谈》书写的是一些病字旁的人的状态。像张岱说的,“人无癖不可与交”、“人无疵不可与交”,“癖”和“疵”,还有“瘾君子”的“瘾”,都是病字旁的准疾病状态。准疾病和疾病的区别在于,我们说起它们的时候的表情和态度。拿桑塔格的《疾病的隐喻》来比较,她说当人们想象和谈论癌症、结核和艾滋病时,态度或许是同情、畏惧或者是愤怒。但是当我们谈论恋足癖这种准疾病的时候,我们首先会想笑,而且是那种偷偷的、坏坏的、阴阴的笑。这就说明,准疾病既是一种社会禁忌,外在于社会规范,但我们又不是以绝对的道德批判的方式谈论它,这个很有意思。这本小说集的一个重要意义,重要的异质性表现,就在于它集中处理了一些准疾病的精神状态,这是此前小说中非常罕见的文学题材。
我也有一点困惑。我在读的时候,很有阅读快感,但又不是像读通俗小说那种完全的快感。如果要去作解读,又感到不好分析。直到我看到何平老师写的《散说<荷尔蒙夜谈>》,尽管他的观点我不是完全认同,但是我觉得那是一篇高质量的评论。他的观点如果简单概括,就是他认为《荷尔蒙夜谈》是一个不太彻底的小说,首先是写“色”写得不够彻底。比如《三人二足》,完全可以把卖鞋店的老板处理成一个真正的恋足癖;或者说他本来不是一个恋足癖,但由于他经常和这个女人的脚发生关系,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恋足癖。当“色”写得不够彻底的时候,人的绝望也就写得不够彻底,这个人物身上的复杂性就没有得到完全的展开。第二个“不彻底”,是说鲁敏爱护自己作为作家的公众形象,所以她只会把这种题材当成对于叙事的解放,而不是价值观和世界观的解放。因此,当故事情节摆荡到马上就要逾越社会规范的时候,它会迅速收回到日常生活里面,收回到现实主义的逻辑里面。
我想结合鲁敏刚才提到的三个困惑,把“不彻底”这个问题抛出来。其实这种“不彻底”,是一个很有历史感的范畴。我想到张爱玲当年写《传奇》的时候,她就说我笔下的人物不是英雄,他们都是凡人,他们都不彻底,但是都活得很认真。我想问题在于,如果说《荷尔蒙夜谈》不彻底,那么它是作家想要赋予人物的不彻底,还是作家本人的不彻底?这可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值得辨析的问题。如果是作家想要赋予人物的不彻底,那是另外一种情况;如果是作家本人的不彻底,那么鲁敏是否愿意变得彻底,或者会有怎样的考虑。
杨庆祥:我觉得天成说得非常到位。尤其你刚才提到了彻底性的两重性,到底是哪一个不彻底,这就很有意思了。根据故事的逻辑,这个人物到底应不应该彻底?作家在什么层面上应该彻底?这是两个问题,应该分开讨论。我恰恰觉得《荷尔蒙夜谈》比较可爱的地方,就是鲁敏已经在往“彻底”走,尽管没有探底,我们也不会知道每一个作家的“底”究竟在什么地方。回到文本来说,《三人二足》这篇我特别喜欢,我刚刚把它推荐给了一家影视公司。
梁鸿:鲁敏的作品我也比较熟悉,看得比较多。她近些年的变化我是看见的,但是我觉得每一个作家都有一个起点,这个起点也可能是你的终点。我的意思是你有可能会返回到最初的那个文学母题,但是已然不是之前的那种状态了。每个人的内心都有多个角落,多个世界,不同时期对这些世界都有不同的看法。鲁敏之前的“东坝系列”我是很喜欢的。里面有两种非常纯的东西,那个纯并不是简单的单纯、纯洁,它里面确实包含着人生最初的某种向往,我觉得文学到最后也需要初心。
文学可能在不断地丧失和产生,丧失和产生的过程中,不见得对以前的丧失就是好的,也不见得产生新的东西就一定会排斥原来的东西。这几年鲁敏写的城市疾病系列非常棒,但我稍微感觉写得有点过密了,有点密不透风了。比如那本《九种忧伤》。密集的疾病书写是否还要有缝隙?还有一点点光亮所在?《九种忧伤》我感觉太密了,塞得太满。
当然她对城市里面每一种疾病的样态,都作了特别好的探查,这个探查不仅仅是人性意义上的,也包括物理意义上的,我指的是身体,它们是一样的。我觉得今天的作家其实对身体反而忽略掉了,我们总是探讨抽象的疾病。就是对物的描述反而少了。我觉得鲁敏在这个层面是非常棒的。因为这种物理层,这种物质层面的身体和物质层面的书写是一个文本的基础,如果没有这个基础会显得太过抽象,太过概念化。《九种忧伤》就在一个物质和精神之间找到了一个平衡,这点我特别喜欢。包括这本书《荷尔蒙夜谈》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