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拓
一
随着一声轰隆隆春雷的鸣响,高原上的春雪便在一个苍茫的夜晚,紧密锣鼓地下了起来,下得那么绵密、急迫和纷繁无绪,仿佛它们忍耐不住了似的,仿佛它们只有用这样冰冷的方式,去再一次的擦拭被整个寒冬封冻的春天的躯体,使人们期盼的那个美好的春天,早日的复苏过来。可是,面前的这个大青藏高原,好像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似的,依旧千里冰封,寒气袭人。
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天明时依稀忍不住高原的冷漠与无动于衷,像一位痴心不改的女友,黯然地停住了娓娓的诉说,给天地留下了一片混沌、一片空茫、一片洁净和一片看不清却令人充满期待的希望。
也许是得益于先天赋予的神秘的生物钟的提醒,也许是由于年岁增长的原因,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凝露飞雪,我都在青藏高原的每一个清晨的黎明,准时睁开一双永远懵懂的眼睛,去迎接属于自己的风雨阴晴或者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光阴。
那天早晨,我照常睁开眼睛,感觉屋外静极了。就连平日大门口,那几颗饱受顽童久经摧残、折磨、白骨外露的柳树上,曾经每个朝夕,大群大群、叽叽喳喳、仿佛开音乐会的麻雀,忽然放弃了相互的拉唱,被什么强大的力量禁声了似的;还有不远处的草原上按时报点似的云雀,也关闭了按生物钟不时发痒的喉咙,我听了很久,整个草原没有一声啼鸣传来,仿佛它们一夜之间,都销声遁形了似的。我感到很是惊诧,爬起来赶紧拉开窗帘,一片浑然的白色,透过玻璃窗映入眼帘。院里是雪、树上是雪、墙上是雪、屋脊上是雪、街道上是雪、无边无际的草原上是雪,仿佛天地之间都是雪,厚厚地雪、茫茫地雪。
推开被雪拥住的屋门,走进雪的世界里,顿时感觉双脚被深陷在里边,无处着力、无处所依。但是,我想去平坦延伸、无边无垠的雪野里,亘古荒美的雪野里,寻觅一串曾经遗失在积雪里的脚印,以及一些沉淀着坚定信仰的骨头,或者一些浸透灵魂的歌谣,而它们却翩若惊鸿一现,从此阆然无迹。
脚印从我的脚下,不断伸向苍茫的原野、伸向不得而知的世界。
也许我的脚下是一条原来的路。也许有很多人经过长途跋涉、甚至九死一生经过这里,走向最终的辉煌;也许还有一些人在这条路上,走过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步,却始终没能跨过那最后一步,也是最最关键的一步,怅然地倒在了历史的某个角落,化作一捧粪土或者开成春天里一朵无名的小花,化作兀鹫肚腹之食,或者一缕随风飘荡的精灵……但这一切却被这场高原上不确定的雪,严严实实地掩埋了,包括草原上的山脉、河流、树木、牧场、帐篷、牛羊、经幡、道路,还有信仰、故事、爱情,还有白塔、寺院、经卷,还有那一串从布达拉宫一路留下、踯躅在拉萨八廓街、酒吧的脚印……
回首眺望,我身后的那一串串脚印,不时被旋起的雪瀑和不息的流雪,以及周而复始、无始无终的时间与空间,还有一种说不清的需要和道不明的冷漠,渐渐掩埋……我的脚前是丘陵般起伏的雪,我的脚后依然是丘陵般起伏的雪。
我不知道尘封雪埋的一切,还有没有机缘铺展在世人面前?
二
甘南草原上一把唯一的牛头琴、一个唯一的传承人,汇成一曲遥远的绝响!
你就这样被雕塑家按坐在故乡草原、一个名叫格萨尔广场的随便一个角落,
就像在随便的一块草原上一样,头戴高筒帽、身穿羊皮袄,足蹬牛皮靴,无论春夏、秋冬,无论风雨、霜雪,无论阴晴、彩虹……你都低头默默地坐在那里。
神情专注、目光沉静,仿佛早已沉浸在牛角琴的琴声之中似的,就连顽童拿走手中拉琴的琴弓,雕塑家忘了给牛头琴上安放琴弦,都没有发现,仍然好像往常一样,随便地坐在一片草原上,右手轻轻地拉动意念中的弓弦,左手自然地伸展五指,不住的按节拍随意地按住怀中,依然没有挂放琴弦的牛角琴,但牛角琴独有的音符,却在我的耳边和黄河首曲大草原上回荡,余音袅袅,经久不绝。
一种文化的光芒温暖着草原上依然寒冷的季节和时空。
500年的传承岁月,艰难曲折,迷茫游离,颠沛困苦,坚韧不息,只留下一缕断断续续的绝响,在草原的边缘,在冬天与春天的边缘,在主流与非主流的边缘,在现实与理想的边缘、在精神与灵魂的边缘,在触手可及与失之毫厘的边缘,扎挣、沉浮。
那头第一次怀孕产犊的牦雌牛,狂奔乱跳,烦躁的喷着粗气、甩着尾巴、扭着屁股,不肯让女主人稍微接近、挤出它宝贵的奶汁……正在人们不知所措之时,一缕天籁之音,一丝如泣如诉的琴声,从一个名叫扎西曲浪林寺院的高处草坡传来。转经的人们,停下脚步,倾听着久违的琴声,流下了不知是感动还是欣喜、不知是渴望还是温暖的泪水,还有那头不肯驯服的牦雌牛,那一刻,也放弃了任性的挣扎,静静地停下来,任它的女主人,挤出第一碗金黄色的乳汁。
这是70年前早春发生在齐哈玛草原的一幕,说起来让人不住的向往。
一扇牦牛帐篷的门轻轻地被夜晚关闭,一扇心灵的门静静地被如缕的音乐打开。
三月的青藏高原,依然寒冷刺骨。我站在坚硬冰凉的格萨尔广场、站在你的雕像前,只是一会儿,短短的一会儿,就感觉高原清晨的寒风,如锥似刀,暴露在外的脸、双手,以及穿着单鞋的双脚,感觉一阵一阵的麻木。想和一个早练的朋友,说一句话,也感觉嘴唇木木的,说起来很是吃力……但是你却要坐在这里,永远的坐在这里,成为一种玛曲草原绝无仅有的文化象征,成为玛曲草原的一张引以为豪、不可或缺的名片。
雪,一片一片飘了起来,我不知道今夜的雪,是落到了冬天还是春天?
三
唱衰、诅咒的声音,不时从耳根传来。
那些如今過着幸福生活的人们,渐渐忘记了曾经的历史和苦难,不时加入到唱衰或诅咒的行列!
我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也许是现实中的不公,也许是贫富的不断分化,也许是令国人不齿的腐败,也许是刚从大农村转移到现代大都市学到的时尚,也许是西方文化的价值观真的影响到了我们,也许是还有一种“身卑未敢忘忧国”的情怀,也许还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
太阳普照在苍茫的大地上,你却发现了留下的阴影,但我们难道还怀疑它的无私吗?
当世界上所有的地方,四季都有序轮回,但在被称为世界屋脊的地球第三极——青藏高原上,每年却仅仅春秋相连,长冬无夏,你说:是天理?还是地理?
雪后的阳光从白茫茫地地平线上懒懒的升起,在一个名叫尕海的湖畔,一条经过那里的公路上,不知什么原因,一只麻雀、可怜的麻雀、快要看到春天的麻雀,兀然地横卧在冰雪开始消融的路面上,经过那里的车辆,一辆一辆带着雪霾冰雾扬长而去,没有一辆车停下来看看究竟,让人不胜嗟叹!
是啊,在一个冬天的边缘和边缘的草原,在一个都市的大道上,人跌倒了都没有人去扶的今天,对于一只草原上再平常不过的麻雀的死亡,还有什么可值得关注的呢?
但是,终于还是有一辆白色的轿车缓缓地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了一位十二、三岁的白衣少女,她急促地走到麻雀身边,轻轻地俯下身子,轻轻地将麻雀捡起来,用洁白的衣袖,拭去麻雀身上的雪渍,然后放在自己的心窝,仔细地等待那只麻雀的苏醒。
可是那只麻雀,却紧闭着一双眼睛,仿佛沉浸在一场深邃的梦中。从此,天地之间任何声响,都不能让它幡然惊醒。
白衣少女无声地叹息,久久地,将那只麻雀捧在手中,不忍放弃,忘记了寒冷,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人在旅途。
于是,她扯下脖子上火红色的围巾,轻轻地将那只麻雀裹起来。然后,在选择一处靠北向阳、面对尕海湖的高处山坡,垒石为塚,以心举香,以悔恨为奠,将那只小小的麻雀和一段命定的缘分,埋葬起来,以便让那只麻雀的灵魂,从此,日日地看着蓝天白云、碧水青山、阳光彩虹,听着风声、雨声、涛声,还有草原上不时传来的诵经声静静而眠。
最后,她双手合什、面向西方,轻轻地诵起一段草原上的经文。
超度、祈祷的声音,如一条澄澈的溪流,从白衣少女的心灵之泉、从草原上虔诚的信仰中,咕咕流出,流过荒芜、冷漠,流过伤心、苦痛,流过一种周而复始的生命过程,流过冬天与春天的边缘。
四
明天早晨醒来,我还能感觉到她的抚摸吗?
拿起一本久违的书卷,浮躁的心灵难以翻越如山的页面。偶尔,停留在山脚下,随便一块草坪上,或者熙熙攘攘的大街中,品尝着一种闲适、俗趣、以及眯眼的乱花,曾经的渴望、急迫、想一睹为快的心情,想攀登上最高山峰,一览绝地风光的情怀,还有一种不断去追求逾越的精神,都如流云,被奢靡的风荡尽吹散。
思念曾经不止一次的在这个季节失联,只留下一个已经无法兑现的相约。
斯人何处?此时,一种无名的、百年的忧伤,如歷史时空中,一点一滴滴漏中的时间和那年哪所小屋的屋檐上无穷无尽滴下的阴雨,渗透了那个季节和我的心。顿时,一种无以言表的痛苦,如一次冰山雪岭中突然来袭的雪暴,持续蔓延到全身。
翻开日历,到处是早春盎然的气息,但在遥远的黄河河首草原,季节仍然还在冬天的边缘徘徊,任何人都无法也不能超越自然的力量去提前逾越它。
白塔如雪,永远矗立在无垠的草原,矗立在我的身后。
不知为了什么,一些现实中不住出现的事情、一些生活中偶尔出现的事情,还有一些无法预测的希望或失望,以及一些令人恐惧却有点不能确定的事情,不时与我的一些梦境重合。不住的在梦中,幻化成童年遥远的故乡、突然面前断头的道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忘了回家的路;或者自己突然掉入深不见底的水中,无人搭救;或者不明所以的变成了杀人犯,不住的逃跑、躲藏,最后还是被抓了回来,关在黑洞洞的监狱等待审判枪决;或者信仰的菩萨,在自己面前,眨眼之间变成一条喷火的恶魔;或者一只恐怖的黧猫,圆睁着一双绿森森的眼,在一个漆黑的深夜扑向我;或者一群气汹汹地牦牛、在草原上愤怒地喷着一股股粗气围住我,摇头甩尾地瞪着它们红红的眼睛;或者平昔如影随形的妻子,突然地消失了踪影,只留下孤独的自己,孤独地踯躅在苍茫的草原上;或者一个春花烂漫的季节,我路过的早晨,一朵鲜艳的桃花忽然跌落在怀中……最为神奇的是,有一次我的一个梦境,竟与一个古老寺院的壁画中,美丽而神秘、激情而意迷的明妃的梦境,融会重叠。她站在门里,我站在门外。她站在春天,我站在冬天。我们面对着面,她看着我,我看着她,欲言又止。
一扇心灵的门,紧紧的关闭着。我站在门口,站在冬天与春天交汇的门口,感觉到了它最后的、无力的、不住痛苦地的挣扎、坚守。
心跳的声音从门里向门外汇合,咚咚咚、咚咚咚地,不断产生共振,响彻天地六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