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西俄德神话文本中的女性观念

2018-04-12 04:26杨丽娟姜雅楠
大连大学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潘多拉女神

杨丽娟,姜雅楠

(1.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2.大连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622)

赫西俄德的《神谱》和《工作与时日》是重要的古希腊神话著作,其中重要的神祇,男女数量相当,基本上两两对应,如该亚与乌拉诺斯、赫拉与宙斯、阿尔忒弥斯与阿波罗、赫斯提与赫尔墨斯,等等,显示出具有一定平衡意识的女性观念。然而,当我们深入文本内部,发现的却是女性精神属性的缺失、个体化的失败和社会功能的不被认可。男性世界对女性多层面的否定和压制,是父权制社会确立的产物,也是当时历史条件下人类生存的艰辛和生活的困顿在普通农民意识中的折射。

古希腊神话很少细致描述男性的头发、嘴唇、身材和脸色,而对女性形象的描写则侧重外貌的装饰性和裸体的美丽。诗人赫西俄德对潘多拉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细加描写,火神赫淮斯托斯赋予潘多拉永生女神一般的模样,“明眸雅典娜给她穿上银白色的衣服,亲手把一条漂亮的刺绣面罩纱罩在她的头上,帕拉斯雅典娜还用一条金带为她束发,……尊贵的劝说女神给她戴上金项链,发髻华美的时序三女神往她头上戴上春天的鲜花”[1]71-75。这种巨细无遗的细节描写,揭示了潘多拉作为“众神的礼物”的物的属性,她除了诱人的外表之外一无所有,成为暴露在世人目光下被观赏的客体。

古希腊神话对女神阿佛洛狄忒的描写同样注重其外貌和装饰性细节。在《荷马赞美诗》的第五首《阿佛洛狄忒赞美诗》中,阿佛洛狄忒为了勾引安喀塞斯,返回塞浦路斯的帕福斯装扮自己:

美惠女神为她沐浴涂上

涂在那不死的神祇身上的神圣油膏,

为了她的目的,使她散发神圣甜蜜的芬芳。

她穿上华袍之后戴上美丽的首饰

为自己戴上金饰,爱笑的阿佛洛狄忒

将充满芬芳的塞浦路斯抛在脑后奔向特洛伊,

快速地在云层高处前进[2]。

神话作品对阿佛洛狄忒和潘多拉的外貌描写,强调和突显的是女性对男性“性”的吸引。阿佛洛狄忒的腰带蕴藏着她全部的魔法,那里有爱情、欢欲还有甜言蜜语,那言语能使神和人都完全丧失智力。当赫拉向阿佛洛狄忒借来这根腰带的时候,就连天父宙斯也受到诱惑,将自己本已失去兴趣的赫拉拥揽入怀,重燃爱火[3]。当潘多拉拥有这条腰带时,就成了阿佛洛狄忒的化身。阿佛洛狄忒给予潘多拉的“优雅的风韵以及恼人的欲望和倦人的操心”[1]71,使潘多拉如阿佛洛狄忒一样拥有了不可抗拒的魅力,为人间带来女性的美貌和性的渴望,但这美丽的背后却是人类的不幸,她可以让男人“开心地拥抱自己的毁灭”[4]。“性”比权利和荣誉更容易使人失去理智,甚至招致血腥的不幸,它可能就是暴力的温床。赫西俄德的《神谱》中,阿佛洛狄忒直接诞生于被阉割的乌拉诺斯的生殖器,她的这种出生方式可以被看作“对爱潜在的暴力天性的强烈表现”[5]。为了加强阿弗洛狄忒与毁灭性的联系,赫西俄德在阿佛洛狄忒之后紧接着介绍的是夜神及夜神的孩子死神,使阿佛洛狄忒与死亡的贴近得到了进一步的强调。

在赫西俄德看来,女人的性欲对男人来说,就算不是一种威胁,也是一种麻烦。这种旺盛的性欲的化身来到了家庭里,对男人来说是有害的。在夏季里“女人最放荡,男人最虚弱”[1]18。如果满足了女人的要求就会毁坏男人的身体,使他过度劳累甚至带来死亡,“爱情魔药会导致死亡,特别是当一个女人变得绝望或背地里给予男人超过他们想要的爱的时候。”[6]欲望令男人既感到害怕又无力抗拒,女性会给男人带来不幸,但是独身的男人又是悲苦的。女性令人无法抗拒的性吸引力带给男性的受控于女性的感觉使他们懊恼不已。

以赫西俄德为代表的神话文本作者,把性的欲望带来的痛苦,全部归于女性致命的吸引力,而不是自身对欲望的渴求。对女性严重物化的描写和对女性性吸引力的强调,使女性成为物化和欲望化的对象,弱化了女性作为人的精神属性。

古希腊神话系统是一个血缘维系①刘建军先生认为,“血缘维系方式”发源于人类最初阶段,是人类历史上出现的第一种维系方式,这种方式指一个社会集团或社会组织主要是靠血缘力量维系起来的。在西方,这种维系方式持续到希腊古典时代。详见“四大维系方式更迭与欧美文学价值流变”,《上海师范大学学报》3(2013):86-93页;“不同维系方式与东西方文学的发展”,《外国文学研究》5(2016):16-24页。的谱系,出身和姓名是个体身份和归属的象征。赫西俄德在《神谱》中提到的300多个对象,无论是神祇、怪物,还是半人半神的英雄,乃至凡人,都有自己的出身和名字。唯一的例外是潘多拉,她身份特殊,在谱系中无根可寻,而且始终没有名字,直到《工作与时日》中潘多拉的名字才第一次出现。赫西俄德在《神谱》中指代潘多拉的称呼有“貌似端庄的人形”、“这位少女”、“美丽的祸患”、“巨大的祸患”、“雄蜂”和“陷阱”。在几乎以血缘和名字为核心内容的《神谱》中,赫西俄德隐去了潘多拉的名字,不能不被认为是有意为之。

《神谱》中除了无名无姓的潘多拉之外,还有许多以复数的群体形式存在的女神和凡间女子。赫西俄德在《神谱》的开端呼唤“赫利孔山的众缪斯”,接下来对缪斯的描绘全部以第三人称复数为主语。除了缪斯之外,还有相当多被以“姐妹”称呼的女神,如夜神纽克斯所生的赫斯皮瑞丝姐妹,纽克斯的女儿厄莉丝所生的含泪的阿尔戈斯姐妹、许斯弥姐妹、玛哈姐妹等等。这种现象在古希腊神话中非常常见,如复仇三女神、美惠三女神、时序三女神,等等。而古希腊神话中的男性神祇或男性英雄,即使是普通的男人,也极少以复数形式出现。《神谱》中可以看作以复数形式存在的男性只有大地女神该娅和天神乌拉诺斯所生的“心高气傲的库克洛普斯们”,即三个独目巨人和“高大而强悍的”三个百臂巨人,他们从严格意义上讲,既不是神也不是人,而是怪物。

与以复数形式出现的女神相近的另一种情况是宙斯追逐的凡间女性。这些女性虽然都有自己的名字,如塞墨勒、阿尔克墨涅等,但她们在与宙斯的关系中都扮演着同样的角色,为宙斯生下伟大的英雄子嗣。她们都缺乏实质性的行动和鲜明的性格,这也使她们同样构成了一个个体被遮蔽的群体。修昔底德记录了一篇伯里克利的演讲,其中写道:“女子的美德在于她们是‘隐形的’——‘不论是赞美还是斥责,都不被言说’。”[7]

女性独立性和个体性的缺失还表现在雅典娜、阿尔特弥斯和赫斯提三位处女神身上。处女神由于没有离开父亲的家族,仍然严格地限定在父系的权威之下,没有发展成为与男性异质的存在,内在精神和外在行为都与父亲保持高度一致。在古希腊人的眼中,少女和已婚妇女具有不一样的性质,已婚的妇女相对于少女来说是具有威胁性的。“古希腊人认为只要一个女人还是处女那么她就可以被认为是善良的。”[10]正如雅典娜是正义的,而赫拉则是善妒的。因此古希腊人更愿意娶未成熟的女孩子,他们对脱毛的崇拜是一种恐惧的表现,扰乱男性的是那些有毛发的女性。“美杜莎的头象征着女性的生殖器,对美杜莎的恐惧就是对女性生殖器的恐惧。”[11]

雅典娜和阿尔特弥斯都拒斥婚姻,抵抗阿佛洛狄忒的诱惑,誓言永守贞洁,并且决心在所有方面都同男子一致——除了在床第之上。雅典娜在希腊诸神中的地位尤为特殊,她是仅有的两个由宙斯二次孕育亲自生育的孩子之一。狄俄尼索斯虽然也是最终由宙斯身体的一部分出世,但狄俄尼索斯的生母毕竟是凡人而非纯粹的神祇。雅典娜母亲为墨提斯,却最终由宙斯头部诞生,这使她的身份和地位比其他所有纯粹的神祇更为荣耀。这一无比特殊的身份因她的性别而变得更加意味深长。作为女孩子,且永保处女之身,代表了对父亲永不动摇的忠诚。正是处女神的身份,避免了她作为后代可能对父亲造成的任何威胁。她既不会像强大的儿子那样打败并取代父亲,也不会像阿里阿德涅和美狄娅那样在遇到心爱的男人后背叛父亲。处女神拥有一种类似于男性的强大,她们虽不像已婚女性那样对男性构成威胁,却也不在精神、情感或生存方面依附于任何男性。只是处女的身份使她们终究没有成为完全意义上的女性。

赫斯提作为女灶神虽没有明显的男性化倾向,但她的永不出嫁也代表着对父亲家族的永远忠诚。赫斯提的处女身份体现了与移动性完全相异的永恒特征。这种“永恒性”不只是家灶所象征的空间位置的固定,更因为提供了一个房屋中确定的中心点,保证了家庭团体在时间中的恒久性。家族世系通过赫斯提得以传诸久远,并像她一样维系不辍。在这位灶神那里,家族的延续跟性没有联系,这种功能可以通过处女维护一个无限延长的父系家世,不需要一个为了生殖而进入家族的“陌生”女性。

赫西俄德神话文本中的女性以匿名、群体和处女的身份存在,她们的个体化和独立性被遮蔽在男性的天空之下。

在古希腊社会中,女性的社会身份主要是主妇和妻子,在社会分工中主要从事居于室内且带有技术性的纺织等家务劳动。“女人因容貌美丽、编织技艺高超、善于持家、通情达理等特质受到尊重”,[9]而这种尊重因为男性对女性性吸引力的复杂感受,以及“希腊人的社会从不曾向技术投降”[10]的一贯态度,而大打折扣。从潘多拉的被创造,到妇女们从事的主要劳动,都与希腊人一直视为低等劳动的技术密切相关。赫淮斯托斯不仅仅是火神还是一位具有高度技巧的匠神,为众神和半神半人的英雄制造了各种武器和用具,包括宙斯手里的权杖和霹雳。赫淮斯托斯拥有高超的技艺,却是诸神中唯一丑陋且残疾的神祇。他无法保证妻子阿佛洛狄忒对自己的忠贞,在宙斯面前人轻言微,曾因为维护母亲赫拉而被宙斯抛下奥林匹斯山。正是这样一位神祇成为潘多拉的主要制造者,赫淮斯托斯与他的造物潘多拉的地位具有很强的一致性。参与潘多拉制作的神祇还有雅典娜,她并没有给予潘多拉智慧,而是教会她针线活和纺织的技艺,这对荷马史诗中所有的女主人几乎都从事纺织工作起到呼应的作用。

女性在生产中这种被忽略和被轻视的地位,从荷马时代以来就已形成,即使是地位较高的贵族妇女也不例外,佩涅洛佩的处境已经显示出向居室退却的倾向。面对求婚人的纠缠,二十岁的特勒马科斯数次劝告佩涅洛佩回到房间去处理纺织等事务,“谈话是所有男人们的事情”[11]。

女性在劳动方面的作用在赫西俄德的《工作与时日》中更是遭到无情的贬低。神使阿尔古斯和斩杀者赫尔墨斯给了潘多拉不知羞耻的心和欺诈的天性,还有谎言和狡黠的心灵,使她成为以五谷为生的人类的祸害[1]65-84。恼人的欲望会占用男人的精力,使他无法专心劳作;欺诈和谎言都是为了换取不正当的利益,并且她那颗不知羞耻的心不会因此感到愧疚。潘多拉身上的种种特点都与赫西俄德的价值观相悖,似乎赫西俄德在向人阐释性本恶的概念就是不劳作,因为不劳作的人就会使劳作的人更加辛苦,劳作的人承担着养育懒惰的人的责任。在古希腊人的观念里,一种女人的心是从长毛的母猪身体里提取的,这种女人的家又脏又乱,她们甚至还不如牲畜,因为牲畜至少还可以犁田耕地。另一种女人的心是从长鬃毛的母马身体里提取的,她们勤于收拾打扮自己,但是仍然不会干活。第三种女人是像蜜蜂一样的女人,她和男人一样劳作,但是她们创造的粮食远远不及她们在男人家里所消耗的[12]。女人在男人眼中是不劳而获的性本恶者,是寄居在男人屋檐下的寄生虫,她们消耗男人创造的生产资料,却吝啬付出劳动,甚至不劳动。

女性虽然在社会层面处于次要地位,但赫西俄德并没有完全无视女性的力量,她们具有男性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主导人类的生殖和繁衍,影响男性孩子的成长,操持大部分的家庭事务,这一切都对男性世界构成强力的冲击。透过神话文本中父系社会男性话语对女性的书写,女性曾经甚至仍然拥有的力量隐约可见。

潘多拉也曾代表“一切的给予者”,而不仅仅是“众神的礼物”,即使在赫西俄德的笔下也还留有这种寓意的痕迹。《神谱》中赫淮斯托斯给予了潘多拉一顶金冠,将陆地和海洋上的大部分动物都镂在上面。[13]在《工作与时日》中潘多拉拥有了一个坛子,“那个陶罐,甚至被视为大地自身的象征,因为,它作为一个巨大的陶器,是用来储存谷物和其它补给品的,它通常静止在大地中,并且被使用,在早期,也被用来接纳死者。”[4]一个可以追溯到公元前450年的红色的坑,描绘了带着王冠和面纱的潘多拉从大地上升起,“可以肯定的是潘多拉在这里是一个像盖亚一样的形象,‘所有礼物的给予者’。”[4]阿里斯托芬的《鸟》中描述了向潘多拉献祭一只白色羔羊的场景,“给潘多拉,大地,因为她给所有生命以必需品”[4]。潘多拉被视为大地女神,她手中所拿的陶罐,代表大地的承纳和供给。大地提供食物,但人类在获取食物的过程中要承受劳作的辛苦,正如女性给男性带来欲望满足的同时也造成物质和精力的消耗。

赫西俄德很有可能为了自己的目的将潘多拉的形象进行了改造,变成一个接受者。她接受了来自赫淮斯托斯以及阿芙罗狄忒、雅典娜等奥林匹斯诸神的给予,具有了难以抗拒的吸引力以及狡黠的心灵和欺骗的语言。赫西俄德对女性的这种态度,根本上源于女性由于生产方式和自身体力的限定,在利益关系中所处的劣势地位。“男女之间的真正婚姻生活,并不是从正式宣布结婚或订婚的时候开始的,只有到孩子出生或者已明显怀孕时,婚姻关系才算最终确定”[14]。在性交关系终止之后,男人和女人为了后代的利益而持续生活在一起。

当时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决定了战争和农牧业作为人类的主要活动,技术性的工作一直遭到贬低,女性在家庭和社会的生产生活中无法发挥同等作用。对于赫西俄德这样的普通农民来说,生存的艰辛是他最主要的生命体验,由于在体力劳动中女性无法成为主要的物质产品的生产者,女人的出现会使赫西俄德这样的小农陷入更加辛苦的劳动之中。

结论

赫西俄德的女性观念既非绝然的男权话语,而是具体生存境遇下男女两性相互依存又相互抗衡的复杂关系的体现。他已经注意到女性那虽被压制却在暗中涌动并足以与男性抗衡的力量,女性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对男性自身有限性的提醒。男性在面对外在世界感到艰难和无力时,将一切痛苦的根源指向了女性,将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视为男性与女性之间的矛盾。换言之,历史的真相是,并非男性书写了女性的历史,而是人类带着自身的有限性在宇宙秩序的规约下共同书写了男女两性各自的历史,当女性抱怨自身被男性压迫的时候,男性也在承载着来自性别关系之外的压力。男女两性具体的社会地位由具体的生存境遇生成,男性是像女性一样的历史合力的产物,而非历史进程的操控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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