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的人本视域

2018-04-11 23:01刘锋杰
东岳论丛 2018年6期
关键词:文论中国化文艺

刘锋杰

(安徽师范大学 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安徽 芜湖 241000;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是中国文论界的首要问题,国家为此设立了众多项目,教授们耗费大量笔墨,虽然取得了一些成绩,但人云亦云现象极其严重,触及到问题实质与关键的论述并不多,而且多以四十年代为模式,不免使得研究缺乏实质性的与时俱进,诸多研究并没有勾勒出今天形势下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的具体面目,并探讨清楚已有的成果为此准备了什么样的贡献,而应然的论述又该沿着什么样的路线进行等重要问题。本文略提一二看法,以就正于方家里手。

1930年代左翼文运全面引进了马克思主义文论,也将其运用在批评实践中,从而构建了稳固且强大的左翼批评阵线,发挥了极具威力的批评效应,所有对垒者,均望风披靡。但是,对于如何将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则因其时的左翼批评还处于“马刀初试”阶段,相关思考未明,不免付之阙如。抗战时期,毛泽东在延安提出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问题,强调“对于中国共产党来说,就是要学会把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应用于中国的具体的环境。成为伟大中华民族的一部分而和这个民族血肉相联的共产党员,离开中国特点来谈马克思主义,只是抽象的空洞的马克思主义。因此,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具体化,使之在其每一表现中带着必须有的中国的特性,即是说,按照中国的特点去应用它,成为全党亟待了解并亟须解决的问题。洋八股必须废止,空洞抽象的调头必须少唱,教条主义必须休息,而代之以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毛泽东:《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1938),《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34页。鉴于当时的形势是一切为了革命的夺权,所以其时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内涵就是围绕革命夺权这个核心进行的。这一情况与俄苏相仿佛,列宁领导布尔什维克取得“十月革命”的胜利,也是将马克思主义理论运用于俄苏的革命实践之中。

毛泽东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杰出创造者。他在革命活动中,创造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成果即毛泽东思想。他在文学样式上,创造了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的成果即“工农兵文艺”,这既秉承了马克思主义文论的革命内涵,又能体现中国革命的文艺创作必须服务于革命主体——工农兵这一事实,不仅将文学与抗战的现实紧密关联,也将文学与中国工农大众的切身利益与切身感受紧密关联。“工农兵文艺”方向的提出,既纠正了一般的“大众文学”口号的非阶级性所带有的模糊性,也纠正了“革命文学”“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非实践性所表现出来的脱离工农大众的倾向,从而在十分确切的含义、特征、内容等方面呈现了中国革命的迫切需要。

但如何理解中国化的内涵,则必须与时俱进。从长期来看,中国化不等于革命化,还应包括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实质性结合。中国化作为一个命题的提出,逻辑性上必然意味着与中国传统文化发生最紧密的关联、最深入的结合、最有意义的创造性继承与转化。于是,中国化探索中产生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矛盾,即如何处理革命与传统的关系。就革命的本质而言,它要对传统进行革命,要否定传统,把“颠倒的历史”这样的传统革除掉;就中国化的完整内涵来看,它一定得与中国传统建立适当的顺应关系才可以称为中国化,否则,以打倒传统为目标,那就不能称为中国化,至少不能称为完整意义上的中国化。所以,当革命化开始之际,它所代表的中国化并不完全充分,虽然切合当时的时代需要。初期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是以革命化为核心的,即使兼容了部分传统内容,那也缺乏与传统主流的整合。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与传统之间的关系,一直成为日后需要不断思考、调整与建构的问题。

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当然具有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一般属性与过程特征,它的代表作是《讲话》,但周扬明确开始了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的论述。周扬在《讲话》发表后编辑出版的《马克思主义与文艺》就是这方面的第一个成果。请看序言:

毛泽东同志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给革命文艺指示了新方向,这个讲话是中国革命文学史、思想史上的一个划时代的文献,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科学与文化政策的最通俗化、具体化的一个概括,因此又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科学与文艺政策的最好的课本。本书就是根据这个讲话的精神来编纂的。这个讲话构成了本书的重要内容,也是它的指导的线索。从本书中,我们可以看到毛泽东同志的这个讲话一方面很好地说明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等人的文艺思想,另一方面,他们的文艺思想又恰好证实了毛泽东同志文艺理论的正确*周扬编:《马克思主义与文艺·序言》(1944),上海:解放社,1950年版,第1页,第2页。。

周扬编选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普列汉诺夫、高尔基、毛泽东、鲁迅八位人物的相关论述,中国的已有两位,这正体现了中国化的特色。周扬设置的专题是:(1)意识形态的文艺,(2)文艺的特质,(3)文艺与阶级,(4)无产阶级文艺,(5)作家、批评家,(6)附录。这是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的首个成果。首先,周扬第一次将毛泽东与鲁迅的文论思想置入马克思主义文论体系之中加以编排,不仅说明了毛泽东与鲁迅的文论思想是属于马克思主义文论系统的,也表明马克思主义文论系统在中国获得了发展。其次,编选的依据不是完全根据马克思主义文论思想来设置书中专题,而是充分地概括了《讲话》的内容来设置书中专题。周扬特别指出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等人的文论思想恰好证实了毛泽东文论思想的正确性,大大突出了毛泽东文论思想的地位,突出了中国的地位,这是日后讨论中国化的应有之义。其三,从选文内容来看,虽然涉及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基本问题,却是以《讲话》所论述的群众化作为标准来加以说明的,即所谓“贯彻全书的一个中心思想是:文艺从群众中来,必须到群众中去。”并认为毛泽东的“更大的贡献是在最正确最完全地解决了文艺如何到群众中去的问题。”*周扬编:《马克思主义与文艺·序言》(1944),上海:解放社,1950年版,第1页,第2页。周扬不是从马克思等人所提问题的角度出发来进行编选的,而是根据《讲话》或者说根据中国革命的需要来编选的。这一思路表明,周扬论述与寻求的正是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体现了以中国为出发点的基本取向。这个选本成为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最初的重要尝试之一,可以看作是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之刍议与雏形。

那么,此时的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的内涵到底该如何概括呢?我认为,可从革命、意识形态、大众化这三个关键词来看。革命是规定文艺的目的,若失去这个目的,就会犯政治上的错,文艺就不能成为革命的工具。意识形态是规定文艺的内容,即强调文艺创作必须以意识形态的区隔来作为评判标准,在这一问题上的任何含糊,都意味着放弃政治立场。大众化是规定文艺的对象,即为了革命胜利,必须宣传大众与组织大众,而实现之途径就是通过大众化的创作吸引大众、培育大众、改造大众,帮助他们完成革命的任务。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推行的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革命动员,从美学上讲,形成了一种介入动员式的美学思想体系,它与从文化立场出发,试图从一般精神心理与艺术鉴赏的角度来影响民众的启蒙式文学创作具有迥然不同的政治品性。

首先,明确革命是文艺的目的。“在现在世界上,一切文化或文学艺术都是属于一定的阶级,属于一定的政治路线的。为艺术的艺术,超阶级的艺术,和政治并行或互相独立的艺术,实际上是不存在。无产阶级的文学艺术是无产阶级整个革命事业的一部分,如列宁所说,是整个革命机器中的‘齿轮和螺丝钉’。因此,党的文艺工作,在党的整个革命工作中位置,是确定了的,摆好了的;是服从党在一定革命时期内所规定的革命任务的。”*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1942),《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66页。这说明,革命需要文艺,文艺需要革命。前者强调革命不能忽略文艺的重要性,是针对某些革命过程中的一些人的不正确观念的。后者强调文艺必须走向革命,是针对某些文艺工作者不能正确理解革命的价值而说的。

其次,认定文艺是意识形态的。“作为观念形态的文艺作品,都是一定的社会生活在人类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革命的文艺,则是人民生活在革命作家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60页。周扬曾说:“文学的真理和政治的真理是一个,其差别,只是前者是通过形象去反映真理的。所以,政治的正确就是文学的正确。”“作为理论斗争之一部的文学斗争,就非从属于政治斗争的目的,服务于政治斗争的任务之解决不可。”*以上未注均见周扬《文学的真实性》(1933),《周扬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67页。对周扬来说,政治的正确是不容置疑的,作家只有表现得好坏而已。

再次,要求文艺为工农兵服务。“我们的文艺,第一是为工人的,这是领导革命的阶级。第二是为农民的,他们是革命中最广大最坚定的同盟者。第三是为武装起来的工人农民即八路军、新四军和其它人民武装的,这是革命战争的主力。第四是为城市小资产阶级劳动群众和知识分子的,他们也是革命的同盟者,他们是能够长期地和我们合作的。这四种人,就是中华民族的最大部分,就是最广大的人民大众。”*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55-856页。

在三者之中,革命是核心。正是为了革命,才需要意识形态化的文学;正是为了革命,才需要文学去动员广大的人民群众。其时所践履的中国化实际上是革命化。即使在思考与行动时触及了传统的支持问题,但也是专从革命角度切入的。如强调“文学上的民族形式”,就着眼于更加广泛地动员人民大众更积极地参加革命。所以,尽管也提出了“批判地继承”传统文化这一说法,但强调继承的正是传统中有利于革命的那些部分,批判的倒是传统中的主流思想。对传统的这种革命化思考,造成了此一时期中国化的阶段特征,使得在传统中起着主导作用的人本思想无法进入实践领域,结果,中国化的“中国”内涵不免暧昧起来。人本思想原是一种建设性的国家管理思想,它的非革命性决定了它在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的革命化阶段里扮演不了什么重要角色。

很显然,在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这一情况应该发生变化。是继续革命还是根据新形势提出切合时代需要的新的中国化的论述体系,成为一个两难问题。两难在于:若提出新的中国化论述,那就或多或少地会冲击旧的革命化论述;若延续旧的革命化论述,不提出新的中国化论述,这必然与形势的发展相抵牾。可惜的是,这一两难局面竟然维持了三十年,使得学界在三十年间一愁莫展——愁在无法割断革命化的强大语势,莫展新的中国化论述空间。其间虽然出现了探索与守成之间的交锋,但守成的力量终究大过探索的力量,使得必要的转型到了1976年正式走出“文革”后才有可能。

在1956-1957年间,一些学者强调人性的存在,这曾经被视为挑战马克思主义文论,其实,就当时的语境而言,不如说是补充更加符合实际。其积极性在于:开始建立马克思主义文论的人本视域,将马克思主义文论与人本论之间的区隔与对立转向了关联与调和。这样的工作极其艰难而未能立时见效。

不妨举几个代表性的例子,其时所讨论的人情、人性论,未必不是马克思主义文论的有益扩展。如巴人主张文学应当表现人情、人性,他的解释是“描写阶级斗争为的是叫人明白阶级存在之可恶,不仅要唤起同阶级的去斗争,也应该让敌对阶级的人,看了发抖或愧死,瓦解他们的精神。这就必须有人人相通的东西做基础。而这个基础就是人情,也就是出于人类本性的人道主义。”*巴人:《论人情》,原载《新港》1957年1月号,引自张炯主编,《中国新文艺大系(1949-1966)理论史料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4年版,第351-352页。这阻断了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吗?没有;不过是强调要以人为本的情感来建立文学与政治的关联性,提醒人们不要简单地将一切描写人情、人性的作品都当作脱离政治现实的作品对待。王淑明的观点相近,他提出了写生活就是写人情就是写政治的看法:“人情并不是什么特殊的事物,它原来就存在于生活本身中,只要作家能按照生活原来的样子去描写,作品就自然会富于人情味,也就会有很强的政治性。”*王淑明:《论人情与人性》,原载《新港》1957年7月号,引自张炯主编,《中国新文艺大系(1949-1966)理论史料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4年版,第356页。这是说,当文学能够真切地写出生活时,它同时就写出了人情与政治,表明了文学与政治的结合同样是与人情的结合。

看这两个人论述问题的基本框架,可以明白他们实际上思考了马克思主义文论与人本之间的关系。巴人所论人性问题是在什么样的思想基础上进行的呢?不是在唯心主义的基础上进行的,而是在革命理想的基础上进行的。请看他关于“通情达理”的解释:“通的是‘人情’,达的是‘无产阶级的道理’。”他不是反对文学为阶级斗争服务,而是主张文学在为阶级斗争服务时应通过表现人性这一切实可行的途径。可当时的文学实践恰恰相反,“我们有些作者,为要使作品为阶级斗争服务,表现出无产阶级的‘道理’,就是不想通过普通人的‘人情’。”他把这种不通人情而试图表现道理、贯彻立场的做法称作是“矫情”,会达不到任何目的。巴人在理解阶级斗争与人性关系时指出,阶级性是人类本性的“自我异化”,而人性才是人类本性的“自我归化”,这样一种区别观,其实是一种大视野、大观念,表明不能以否定人性来为阶级斗争服务,而应当超越阶级斗争来向人性复归。巴人强调“阶级斗争也就是人性解放的斗争”这样一个新定义,是完全符合马克思主义基本理想模式即实现全人类的最后解放。试想,全人类的最后解放肯定不是阶级之间的斗争,而必然是阶级的消灭与人类共同理想的达成。巴人主张的人性论与马克思主义文论精神相一致,只是他在新的时期更加充分地揭示了过去没有好好讨论的人性问题。

王淑明支持巴人的观点,他认为:“人性的具体表现形式,虽带有阶级的印记,但人性的每一步正常的发展,却逐渐向其本体接近。”这个“人性本体”指“人性是向上的,追求美好生活、与要求满足美好的欲望的。”那么,这与马克思主义文论之间到底具有什么关系呢?是否定还是肯定马克思主义文论呢?我认为,答案是肯定马克思主义。王淑明说得很清楚:“无产阶级之为实现共产主义社会而作的不息不懈的斗争,就是为恢复这种人类的本性,而使之达到充分圆满的发展。而人类之能够充分圆满的发展,也只有待人类消灭阶级与剥削以后,才能够完全实现的。”*王淑明:《论人情与人性》,原载《新港》1957年7月号,引自张炯主编,《中国新文艺大系(1949-1966)理论史料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4年版,第354页。多么好的关于人类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论述啊!

再看钱谷融的主张,他更多地论述了历史上的人道主义传统,可是,也没有离开马克思主义文论思想。钱谷融主张从人的角度看文学:“文学的对象,文学的题材,应该是人,应该是时时在行动中的人,应该是处在各种各样复杂关系中的人,这已经成了常识。但一般人往往把描写人仅仅看做是文学的一种手段,一种工具;如季摩菲耶夫《文学原理》中这样说:‘人的描写是艺术家反映整体现实所使用的工具’。”正是出于对人的地位、意义与价值的坚定维护,他反对苏联文论把人视为社会规律的表征这种“见本质不见人”的认识倾向。在这种倾向中,创作不是为了写人而写人,而是为了写社会、写规律而写人,结果,人成为表现现实的工具、手段而非目的、宗旨。失去人以后,创作会表现出什么样的弊端呢?就是“一个社会只有一个本质”,一个本质套在所有人的描写上,所有人的描写变得千篇一律,公式化、概念化泛滥。钱谷融反对写人的工具论,其实是恢复写人的权利,这是有利于创作的。这是抽象的人的观念在作怪吗?钱谷融不这样看,他又这样强调:“人是不能脱离一定的时代、社会和一定的社会阶级关系而存在;离开了这些,就没有所谓‘人’没有人的性格。我们从每一个具体的人身上,都可以看到时代、社会和阶级的烙印。这些烙印,是谁也无法给他除去的。”*钱谷融:《论“文学是人学”》,原载《文艺月报》1957年第8期,引自张炯主编,《中国新文艺大系(1949-1966)理论史料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4年版,第357、359页。马克思曾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钱谷融运用了这个观点。他没有离开马克思主义而专门宣扬人道主义。钱谷融的意图是希望文学创作以写人为中心,再在这个中心上集中反映社会的复杂关系,以此完成人的复杂而丰富的性格刻画。同时,钱谷融将“人道主义”视为评价文学的“最低标准”,将“人民性”视为评价文学的最高标准,也是对于人道主义的一种限制。比较而言,“最低标准”说的是不可不具备,也就是起码的标准;“最高标准”说的是更好的具备,也就是更优越的标准。前者作为一种必要性,说的是文学创作的必须,没有这个必须,就不能成其为文学创作;但必须并不取代后者的应然,应然是在必须的基础上的提高、升华。所以,这不是用一者否定另一者,而是期望建立两级评价标准,以便建立分层评价的机制,扩大继承人类思想遗产的范围。就扩大遗产的继承而言,持人道主义的标准,可以更多地肯定文学史上那些优秀之作。所以,就当时语境言,这也是对马克思主义文论的一种有益补充而非颠覆。

这一次马克思主义文论的人本化努力夭折了,当时就受到了猛烈批判。洁泯认为,巴人的观点是“修正主义的真货色”,这个“人类本性的人道主义”是蓄意要与“社会主义文学唱对台戏”。洁泯强调在“两个阶级之间,什么共同的‘人道主义关系’,是不可能存在的。”*洁泯:《论“人类本性的人道主义”——批判巴人的〈论人情〉及其他》,原载《文学评论》1960年第1期,引自张炯主编,《中国新文艺大系(1949-1966)理论史料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4年版,第383、385页。洁泯看出了巴人与梁实秋之间的继承性,强调这已经被鲁迅与毛泽东所批倒。蔡仪则将巴人、王淑明与钱谷融放在一起加以整体批判,认为这些“现代修正主义者根本是从政治思想上、社会思想上,宣传人性论以反对阶级论,赞美‘人道主义’以诋毁马克思主义。”提出“在阶级社会里,人的阶级性虽不等于人的性格的一切,但是究竟是人的本性,而人的性格上的其他因素也为阶级性所制约所决定。除了阶级性之外,不可能有人的本性;更无所谓超阶级的人类本性。”*蔡仪:《人性论批判》,原载《文学评论》1960年第4期,引自张炯主编,《中国新文艺大系(1949-1966)理论史料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4年版,第393、402页。马文兵则强调:“这正是一场激烈的阶级斗争,正是意识形态上的两种世界观的斗争,我们不能听信资产阶级和帝国主义的‘爱’的呓语和欺骗,我们要紧紧地记住毛主席的教导:‘我们不能爱敌人,不能爱社会的丑恶现象,我们的目的是消灭这些东西。’”*马文兵:《在“人性”问题上两种世界观的斗争——就“人性的异化”、“人性的复归”同巴人辩论》,原载《文艺报》1960年第12期,引自张炯主编《中国新文艺大系(1949-1966)理论史料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4年版,第422页。据何西来回忆:“马文兵”是中国人民大学“文研班”“首届研究生写文章时所用的集体笔名,意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战线上的一群小兵,一队小卒子。”(何西来《“文研班”的读书生活》,《新文学史料》,2003年第2期)这场大批判将主张人性论者视为背叛马克思主义的修正主义者,甚至视为帝国主义的走狗,政治定性日趋严重。

人情、人性、人道的论述多么美好啊!这根本不是“离经叛道”而是“宗经原道”。为什么有人一定要让无产阶级与它一刀两断呢?1956-1957年关于人情、人性、人道的论述,本来是意图将马克思主义文论与人本主义相连接,可是却被当作毁灭事业而对待。不仅这些探索的学者个人遭受了不白之冤,而且更是耽误了马克思主义文论的人本化进程。事实证明,只有到了1978年改革开放之后,这曾经的一刀两断才又重新接上,人情、人性与人道的重说,丰富了当代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发展内涵。正是由于接了人气,当然也就长了文气,才极大促进了文学生产力全面而自由的发展。

1978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开启思想解放与改革开放,为重新认识人本问题提供了政治基础,一个以“人的重新发现”为代表的恢复期开始了。何西来说:“人的尊严、人的价值、人的权利,人性、人情、人道主义,在遭到长期的压制、摧残和践踏以后,在差不多已经从理论家的视界和艺术家的创作中消失以后,又重新被提起,被发现,不仅逐渐活跃在艺术家的笔底,而且成为理论家探讨的重要课题。”*何西来:《人的重新发现——论新时期的文学潮流》,《红岩》,1980年第8期。顾骧指出:“十年里人的权利被剥夺,人的尊严被践踏,人性遭到蹂躏,兽性却得以泛滥。”因此“正确理解马克思主义的人性观,弄清人性与文艺的关系,对于社会主义文艺的繁荣关系很大。”*顾骧:《三十年人性论论争的简要回顾》,《新港》,1980年第7期。这些发表于1980年代初的论文,强调恢复人性与人道主义的价值,否定文学工具论,要求彻底根除反人性的文化土壤,让人性与社会获得健康的发展。但是他们的论域是建立在马克思主义与人本论之间的,而非割断了这种关联。

此次反思是在“《手稿》热”中深入的。朱光潜认为:“马克思《经济学——哲学手稿》整部书的论述,都是从人性出发,他证明人的本质力量应该尽量发挥,他强调的‘人的肉体和精神两方面的本质力量’便是人性。马克思正是从人性论出发来论证无产阶级革命的必要性和必然性,论证要使人的本质力量得到充分的自由的发展,就必须消除私有制。因此,人性论和阶级观点并不矛盾,它的最终目的还是为无产阶级服务。”又说:“人道主义在西方是历史的产物,在不同的时代里具有不同的具体内容,却都有一个总的思想核心,就是尊重人的尊严,把人放在高于一切的地位,……马克思不但没有否定过人道主义,而且把人道主义与自然主义的统一看作真正共产主义的体现。”*朱光潜:《关于人性、人道主义、人情美和共同美的问题》(1979),《朱光潜全集》(第5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392、393页。这是把马克思主义人本化,从而显示马克思主义与人本主义的本质关联性,以此肯定人本主义是应当继承的优秀思想传统与价值标准。“《手稿》热”对于马克思主义与人本关系的建构,起到了重要的引导作用,在这一语境下形成马克思主义文论的人本化也是自然而然的。

王若水认为:“人既是马克思主义的出发点,又是马克思主义的归宿点。”*王若水:《关于人道主义》,《新港》,1981年第1期。这对否定人本的“极左”思想是重要一击。汝信强调:“人道主义是马克思主义不可少的因素”,共产主义的远景就是“人的复归”,并指出广义的人道主义“就是主张把人当作人来看待、人本身就是人的最高目的,人的价值也就在他自身。”*汝信:《人道主义就是修正主义吗?》,《人民日报》,1980年8月15日。周扬也将马克思主义人道化:“许多年来,我们对马克思主义的了解,侧重在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方面。在进行急风暴雨的革命斗争时期,我们当然需要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学说,正是有了这个伟大学说的指引,我们才取得革命的胜利。在社会主义建设的新时期,我们仍然不能忽视阶级斗争的存在,仍要坚持人民民主专政。但是,阶级斗争究竟不是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了,全党和全国各族人民的总任务是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把我国建设成为高度文明、高度民主的社会主义国家。”所以,“生产本身不是目的,阶级斗争、人民民主专政本身也不是目的。”“人是我们建设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目的,也是我们一切工作的目的。”周扬不再将马克思主义与人本相对立,而是看到二者关联,看到马克思主义本身肯定人本的价值。周扬说:“我不赞成把马克思主义纳入人道主义的体系之中,不赞成把马克思主义全部归结为人道主义;但是,我们应该承认,马克思主义是包含着人道主义的。当然,这是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周扬:《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几个理论问题的探讨》,《人民日报》,1983年3月16日。周扬等人的观点与巴人等人相一致,他们都从共产主义的最高理想角度来分析人、认识人,提高了人的地位,确定了人的价值,表明马克思主义在本质上是与人本思想相通的,并且应该是对人本思想的再提高、再出发。

2003年中共十六届三中全会决议明确指出,必须“以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全面落实十六大精神,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与时俱进,坚持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改革方向,注重制度建设和体制创新。坚持尊重群众的首创精神,充分发挥中央和地方两个积极性。坚持正确处理改革发展稳定的关系,有重点、有步骤地推进改革。坚持统筹兼顾,协调好改革进程中的各种利益关系。坚持以人为本,树立全面、协调、可持续的发展观,促进经济社会和人的全面发展。”*《中共中央关于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2003年10月14日中国共产党第十六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通过),《人民日报》,2003年10月22日。2007年,胡锦涛在中共十七大报告中认为:“科学发展观,第一要义是发展,核心是以人为本,基本要求是全面协调可持续,根本方法是统筹兼顾。”*胡锦涛:《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为夺取全面建设小康社会新胜利而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胡锦涛文选》(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623页。同年,“以人为本”写入中共党章,意味着这个观点已经成为执政理念,表述为:“十六大以来,党中央坚持以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根据新的发展要求,集中全党智慧,提出了以人为本、全面协调可持续发展的科学发展观。”*《十八大党章修正案学习问答》,北京:党建读物出版社,2012年版,第41页。十八大报告提出:“新世纪新阶段,党中央抓住重要战略机遇期,在全面建设小康社会进程中推进实践创新、理论创新、制度创新,强调坚持以人为本、全面协调可持续发展,提出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加快生态文明建设,形成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总体布局,着力保障和改善民生,促进社会公平正义,推动建设和谐世界,推进党的执政能力建设和先进性建设,成功地在新的历史起点上坚持和发展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并强调:“为人民服务是党的根本宗旨,以人为本、执政为民是检验党的一切执政活动的最高标准。任何时候都要把人民利益放在第一位,始终与人民心连心、共命运,始终依靠人民推动历史前进。”*胡锦涛:《坚定不移沿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前进,为全面建成小康社会而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十八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胡锦涛文选》(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621、654页。习近平强调:“党的十八大提出的基本要求,进一步回答了在新的历史征程上怎样才能夺取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胜利的基本问题。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亿万人民自己的事业,所以必须发挥人民主人翁精神,更好保证人民当家作主。解放和发展社会生产力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根本任务,所以必须坚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以科学发展为主题,实现以人为本、全面协调可持续地的科学发展。”*习近平:《紧紧围绕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学习宣传贯彻党的十八大精神》,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习近平总书记重要讲话文章选编》,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党建读物出版社,2016年版,第13页。最新的关于中国当前社会主要矛盾的表述则是:“新时代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必须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不断促进人的全面发展、全体人民共同富裕。”*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人民日报》,2017年10月28日。继续提出的“以人民为中心”的思想,同样明确地阐释了“以人为本”的重要性。

当然,关于“以人为本”内涵的不同理解仍然存在着,有的较为直接地从“人”的角度理解这个概念,进一步摆脱“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思想路线,坚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以惠及全体民众为目标的改革开放路线;有的坚持阶级分析,强调“人”与“人民”的区别,将“以人为本”解释为“以人民为本”,如“必须把人民当家做主作为‘以人为本’理念的核心”*陈志尚等:《人学新论》,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18页。。但不论怎么理解,提出“以人为本”的执政理念,表明执政思维的重大改变与提升。

最早具有理论创新意义的是文学领域中的“以人为本”研究,它为中国形成“以人为本”的社会理念做出了极大的理论贡献。刘再复说:“作家给笔下的人物以主体的地位,赋予人物以主体的形象,归结为一句通俗的话,就是把人当成人——把笔下的人物当成独立的个性,当作具有自主意识和自身价值的活生生的人,即按照自己的灵魂和逻辑行动着、实践着的人,而不是任人摆布的玩物和偶像。不管是所谓‘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都承认他们是作为实践主体和精神主体而存在着的,即以人为本。”又说:“真正以人为本的作家,他们一定会正确地摆正创造主体与对象主体的关系,会在创作过程中,赋予对象以主体的地位,即赋予他们以独立活动的内在自由的权利。这就是作家在特定时刻要服从人(对象),而不是人服从作家,是作家要为人服务,而不是人为作家服务。”*刘再复:《文学的主体性》(1985-1986),《文学的反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62-63、67页。文学领域的“以人为本”思想包含三点涵义:其一,“以人为本”就是“把人当成人”,赋予它以主体的思想与行动的独立地位,人不再是手段与工具。其二,承认无论是“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都是人,说明“以人为本”并不设置区隔前提,“以人为本”更是指称全体公民的。其三,提出“作家为人服务”,说明了人是第一位的,没有任何单位、个人、群体可以动摇这个目标。刘再复通过“以人为本”的论述,驱赶了“以物为本”与“以神为本”,提升了人在历史、社会与人类精神创造中的主体地位。虽然这与日后的“以人为本”之间存在不少差异,但二者的精神是相通的。正是文学学者为“以人为本”进行了不懈的正名活动,才为“以人为本”最终的登堂入室提供了文学舆论与思想基础。“以人为本”的提出与落实,是中国当代学术与政治生活中的大事,是重要的思想创新成果之一,必将深刻地影响中国人的生活实践与精神活动。

人本论的基本完成,确定了“人是目的,人是中心”,不仅使得中国的政治生活人本化,也使得中国的理论状态人本化,而对于文学与政治关系而言,亦使这种关系人本化了。

当中国共产党完成了从革命党到执政党的转型,关于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的理解,其实就有了新的内容,这是经过学术界的不断论证与执政者的最终呼应才产生的,这就是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在新时期以来所体现出来的新的特色,这个新的特色就是人本化,它适应了新的形势的变化与文学的变化。而就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进程而言,提出“以人为本”,开始与中国思想的大传统直接对接了,所以它才是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的当代内涵。“以人为本”是儒家思想的核心,也是中国传统政治与社会发展的最大共识。孔子提出了“仁政观”,孟子提出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下》)的治理观,荀子提出了“人定胜天”的人道观,墨子提出了“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墨子·兼爱中》)的兼爱观,管子提出了“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为本。本理则国固,本乱则国危。”《管子·霸言》)贾谊提出了“闻之于政也,民无不为本也。国以为本,君以为本,吏以为本。”(《大政》)它们汇聚在一起,并经历代的实践,就形成了制约中国历代社会、政治发展的中国思想系统。诚如习近平说:“无论我们吸收了什么有益的东西,最后都要本土化。”*习近平:《作风建设要立破并举,扶正祛邪》,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习近平总书记重要讲话文章选编》,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党建读物出版社,2016年版,第133-134页。这个“本土化”就包括了与上述诸子论述内容的对接。所以,在强调“努力用中华民族创造的一切精神财富来以文化人、以文育人”时,习近平主张“深入挖掘和阐发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讲仁爱、重民本、守诚信、崇正义、尚和合、求大同的时代价值,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成为涵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重要源泉。”*习近平:《培育和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习近平总书记重要讲话文章选编》,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党建读物出版社,2016年版,第120页。当代“执政为民”思想的形成正是吸收了这样的传统思想,才真正体现了中国化必须与民族化相通约的特点,使得中国化在新的时代具有了更加实质性的内容。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与革命的结合,解决了特定时代的文学问题;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与人本的结合,将解决新的时代的文学问题。

我认为,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的人本论述就是强调人是一切活动与实践的本体、根本、关键、目标,其他的如经济发展、社会治理、利益分配等,都应围绕“以人为本”这个核心运转,而其他的都是非本体性的、非根本性的、非关键性的、非目标性的,是手段性的与工具性的。落实在文学活动之中,“以人为本”就是始终将创作的聚焦点对准普通的人、具体的人,紧紧围绕他们对于美好生活的想象与实践之关系而用力,表现他们的生存状态与心灵世界,为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提供文学的推动力,努力创造出令广大人民群众满意与乐意接受的优秀文学作品。

其一,“以人为本”就是将人视为本体、根本、目标而非手段、工具与材料,反对“物本主义”即以物质主义为本,反对“神本主义”即以神化圣化为本,文学中的人将以人的世俗的普通面貌出现,而非以物质主义的代表与神圣代表的面貌出现。这时候的人是“大写的人”,他们具有独立的主体地位,不再是一种依附性存在,或依附于物的崇拜,或依附于神的崇拜。可表现如下:(1)以“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为指归,这是马克思主义为人类社会设定的最高理想,也应成为“以人为本”文学观的最高理想。(2)追求人的平等与正义。即执政者“要把促进社会公平正义、增进人民福祉作为一面镜子,审视我们各方面机制和政策规定,哪里有不符合促进社会公平正义的问题,哪里就需要改革;哪个领域哪个环节问题突出,哪个领域哪个环节就是改革的重点。”*习近平:《切实抓好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精神的贯彻落实》,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习近平总书记重要讲话文章选编》,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党建读物出版社,2016年版,第97-98页。文学关心人,就是写出人的处境及其改善的可能性。把人们追求美好生活的想象表现出来,让政治有可能去加以落实。在这里,与其说是文学可以影响政治,不如说文学通过展示人民群众的美好生活愿望,用人民的意愿直接影响了政治发展。(3)“我们所要建设的社会主义的和谐社会,应该是民主法治、公平正义、诚信友爱、充满活力、安定有序、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社会。”*胡锦涛:《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胡锦涛文选》(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85页。文学要为构建这样的和谐社会而写作。在实际的生活与创作中,人们都会遇到不和谐的因素,但要将其化为和谐;都要遇到矛盾的东西,但要将其化为和谐;都要遇到斗争的必要,但也要将其引向和谐的状态。文学往往是批判性的,但是,文学的批判是指向对于美好和谐生活追求的。如果仅仅停止于批判状态而缺乏关乎美好生活的远大目标,那么,这种批判反而落入了某种窠臼。

其二,“以人为本”就是要探讨人的生成与发展,而其描写中心则是“人性之谜”,即人性如何在历史关系中生成与发展、人性的历史形态与当代形态、人性的文化心理结构、人性的价值、人性与自然生态的关系等。如曾永成所说,其中涉及两种矛盾和四种抗争,两种矛盾是人与自然界的矛盾、人与人的矛盾,四种抗争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立、自由和必然、个体和人类的抗争。曾永成说得好:“无论政治还是艺术,都面对着上述‘历史之谜’,并力求解答它;政治追求的是现实的解答,文艺则用想象去解答并力求给现实的解答以助力。”*曾永成:《文艺政治学导论》,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8页。但有几点值得注意:(1)探讨人性应在各种社会关系的制约下来进行,没有脱离社会关系的人性生成与发展。但同时决不是用社会关系的存在来掩盖人、取消人的存在,而是用社会关系来显现人、创造人。(2)在这其中可以吸收中国传统的“天文、地文、人文”相统一的人文观。文即文理,是错综交汇,文的本义是多样性的融合。表现在天文上,是天文的多样性,表现在地文上,是地文的多样性,表现在人文上,是人文的多样性。于此,可作这样的推论:“以人为本”就是承认人的多样性,这是就风貌而言的;也是具有整体性的,如任何个人都属于民族、国家,因此也具有民族的、国家的性质,这是就结构性而言的;但“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证之以人文观,也就是人同时也是自由的发展者,没有个体的自由发展,就没有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公民的自由发展,这是就呈现而言的。(3)自然向人的生成,既是人化的过程,也应是再自然化的过程。人脱离自然界而成为人,也应回到自然界而成为更新的人。在今天,必须在生态视野下来探索与反思人性状态,这样才能揭示当代人的真实心灵面貌,促进当代人的精神发展。脱离生态视野是无法正确理解当代人与判断当代人的。“以人为本”的文学创作,当以生态观重新审视人与自然的关系而使人类获得更大的发展空间与更平衡的精神世界。

其三,“以人为本”就是要“以文化人,以文育人”。“以文化人”注重对人的内化,润物无声;“以文育人”注重对人的培育,引导前进。习近平强调:“好的文艺作品就应该像蓝天上的阳光、春季里的清风一样,能够启迪思想、温润心灵、陶冶人生,能够扫除颓废萎靡之风。”*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习近平总书记重要讲话文章选编》,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党建读物出版社,2016年版,第199页。这里用的是“阳光与清风”,可见文学对于人的作用,不是强加的灌输或激进的煽动,而是如春风化雨一般地作用于无形之中,却又能够深入骨髓灵魂。从文学功能的层面讲,“以人为本”就是以人的精神丰富与成长为本。基于这个目的,当然要扫涤颓废萎靡之风,不过,这主要是通过正面的感化与培育来实现的,而非简单地以批判、否定来达到目的。我认为,强调“以人为本”的化人与育人功能,融合了中国传统的教化论与缘情论的精髓,使之为今天所用,并促成今天的高度。

其四,“以人为本”就是建立以肯定人的价值为中心的批评标准。“人民的文学”仍然是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的一个关键用词,但与革命化阶段不同的是,现如今的“人民的文学”强调自身是为最广大的人民群众所创作、所接受的文学。所以,它的内涵是包容性的,而非否定性的。它与“五四”以来形成的“人的文学”传统是一种继承的关系而非取代的关系,反对那些“非人的文学”,如臣民主义的文学、男权主义的文学、扼杀儿童天性的文学、歌功颂德的“瞒与骗”的文学。“人民的文学”将以最宽广的胸怀继承历史上一切信奉“人的文学”的思想遗产,继承那些表现与歌颂人民大众的文学。并且正是在这一基础上,强调文学必须与人民全面结合,写人民的故事,抒人民的情感,立人民的事业,达人民的愿望。“人民的文学”把全体人民当作真正的主体对待,当作真正的中心对待,当作真正的思想与情感的共同体对待。这时候,“人民的文学”不再是以区隔人群为特征的概念,而是以不同人群的和合为特征的概念,它所进行的是人本叙事而非阶级叙事,人的最大多数受到了最大的关注,人的最大多数的价值受到最大的肯定,人的最大多数的生存状态受到最大的表现。当“人民的文学”是建立在尊重个体价值基础上的,同时又能引领全体人民大众共同追求美好生活的,这个口号才更加符合新的时代的发展需要。如果将“人民的文学”再导向过去时代的阶级分析模式中,那所体现的就只是历史的价值而非新的时代价值与未来价值了。

我曾认为:“文论研究首先关注的不是成为一种体系,而是成为对于人的关怀的一种方式。关注文论的科学性,当然地关注文论如何成为体系,如何逻辑概念自明,如何成为一种科学的学术活动,我不反对这样做。但前提应当是文论关心了人,才确立了正确的方向并走在正确的道路上,由此产生的成果,才具有恒久性。近百年几代中国人的文论思考,因为最大程度地关注人与理解人,本是极其珍贵而无法被取代的。即使有人后此而创立了博大精深的文论体系,这段历史,也是它的源头活水。对于人的关怀和思考是真正的历史脉动,是血写的文章,是一切文论的思想内核。”*刘锋杰:《文论创新的“现代”资源——对中国现代人文主义文论的一种期望》,《文艺理论研究》,2008年第6期。传统的中国曾经提供过这方面的杰出思考,这就是“以人为本”的中国经验,它不同于西方古代的“神本主义”与近代的“物本主义”,而是在“以人为本”基础上,思考与实践人的神圣性与物质性的相统一。现代以来的中国文论继承了它,当代的中国文论也要继承它。所以,如果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能够“以人为本”,完成它的人本化的系统论述并产生强大的影响力,必将更加有力地提升中国文学的生产力与中国文论经验形态的当代创新活力。

习近平指出:“有的同志说,天是世界的天,地是中国的地,只有眼睛向着人类最先进的方面注目,同时真诚直面当下中国人的生存现实,我们才能为人类提供中国经验,我们的文艺才能为世界贡献特殊的声响和色彩。”*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习近平总书记重要讲话文章选编》,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党建读物出版社,2016年版,第197页。马克思主义文论与中国的结合,就包含了与中国古代、中国现代一切人本文论体系的结合,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的表征就是人本化。当然,由于它是马克思主义文论,所以它在人本化的过程中也体现自身特色:(1)它的目标是为建立一个公平正义的美好理想社会而奋斗;(2)它始终从社会关系的角度来看人,而非抽象地超越关系来看人,从而导致失去自身的思想特性与魅力;(3)它不回避所有的社会矛盾与斗争,正是在面对社会诸多矛盾与斗争的状态下进行人性的探索与发现,并推动人性的向上发展。上述三点特色,也可以说是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的人本化的三个基本特性:即理想性、实践性与发展性。

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就是人本化,这是大归,正大之归。在马克思主义文论进入中国完成了它的第一个阶段的革命化以后,它应向人本化发展。历史的复杂性使得这个过程变得曲折,今天,应当加速这个过程,丰富它的内涵,强化它的实践,更好地推动文学生产力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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