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栋
(北京大学 法学院, 北京 100871)
自由主义是当代最重要的意识形态之一,对于其形成和发展的阐述不胜枚举。现代政治学研究形成了不同的研究路径,不同路径之间形成了复杂的联系与争论。如果说以赛亚·伯林的自由多元主义(liberal pluralism)一定程度上确立了自由主义言说,那么自由主义的起源仍是学界争论的重要话题。自由主义起源的探讨主要是在政治理论史的范畴内进行的,因此需要对政治理论史进行梳理。政治学形成于20世纪初,政治理论起初的主旨是分析经典政治文本的政治观,作为政治思想史的政治理论(political theory as the history of political thought)是一种常见的模式。[1]政治理论史研究目前大致形成了三个模式:“以邓宁(W. A. Dunning)和萨拜因(G. H. Sabine)为代表的自由主义现代性范式,以列奥·施特劳斯(Leo Strauss)和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为代表的前自由主义范式及以波科克(J. G. Pocock)和昆廷·斯金纳(Quentin SkiBrier)为代表的后自由主义范式是政治理论史研究的三种主要范式。”[2]81这些不同范式的理论提供了不同的分析方法和研究视角,也催生了不同的结论与争论。
19、20世纪之交,正是欧洲文明的鼎盛时期,现代政治学更多的是欧洲文明的自我解释。1901年邓宁《政治理论史》的出版是这一学科形成的重要标志。邓宁使用“政治理论”而非雅内的“政治科学”,更广泛地讨论政治观念的发展,涉及统治者权威的起源、本质和范围。[3]直到20世纪,近东、印度和中国并没有对政治思想史构成任何实质性的挑战。新的历史结构并不当然呈现出新的历史意义和政治思想史模式,政治思想史需要一种更高层次融贯的体系。邓宁的理论采用了古代、中世纪到现代的书写模式,明显地受到基督教线性历史观的影响。不过此时人们对古典文明有了更多的了解,人们试图重新定义这段文明。在基督教叙事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希伯来文明让位于希腊、罗马文明,中世纪成为不足讨论的“黑暗年代”,欧洲文明的现代性与古典重新勾连。这种政治进步的线性历史观背后是政治进步的分析理念。邓宁认为政治进步是政治自主领域的分化,也涉及政治观念的分离和独立。在这种分析框架下,没有政教分离的中世纪无足轻重,我们也可以理解邓宁的“中世纪是非政治的”的命题。
邓宁的分析模式过于武断,萨拜因对其进行了修正。萨拜因在1937年出版了《政治理论史》,放弃了邓宁的进步原则,既关注行动中的政治理论,又关注书本中的政治理论,将政治理论史放在政治史中叙述,试图将二者结合。萨拜因将历史分为城邦理论、世界社会理论和民族国家理论,这样每个时代都呈现出自身的理解和意义。萨拜因在“自由主义:哲学激进主义”和“现代化的自由主义”两章中对自由主义进行了梳理,以约翰·密尔为界,将其区分为古典自由主义和现代化(修正)的自由主义。自由主义区别于17、18世纪的自然权利哲学,而是19世纪的目的、观念和实践。自由主义抽离了自然权利哲学的革命气质,在论证方法上从理性主义到经验主义,受到新兴工商业中产阶级的推崇,并将高水平的实践才智应用于具体问题,成为功利主义哲学。自由主义是一种总体上模糊的哲学激进主义,“作为一种哲学,它从不是明确的,而且它的假定或它的推论也从不是严格的”[4]385。
自由主义的诸种理论都受到现实政治的各种驱使。古典自由主义的支持者是哲学激进派和英国的非国教派。边沁并不是自由主义的信徒,他1789年之后的著作都是面向欧洲大陆写作的,希望开明专制推动法律改革。他在1808年之后对自由主义的信从,只是以其为工具推动法律改革,且法律改革的目的是幸福而非自由。边沁试图借法律改革废除陈旧惯例,李嘉图的自由经济理论更多的是对地主的打击。詹姆斯·密尔的《论政府》是为了让工业中产阶级获得选举权。自由主义是某个方面的社会利益的代言人,缺少对社会福利的肯定性观念。在萨拜因笔下,自由主义不仅是西方的,更是英国的,不仅是理论的自然发展,更是现实刺激下的生长,不仅是中产阶级的,更是全国性的,不仅是观念本身的可期,更是其对政制的构建。
这是现代自由主义的起源,萨拜因还论述了现代化的自由主义的起源。这源于约翰·密尔对自由主义的修正,给其注入德性,“思想和研究的自由、讨论的自由以及自我控制道德判断和行动的自由,其本身就是善的”[4]395。自由政制的作用不是建设目的,而是利于培养高尚道德,自由政制需要自由社会的支撑。斯宾塞用生物学和社会学论证传统自由主义,托马斯·希尔·格林则用唯心主义的人格观论证自由主义的合理性。这些理论完善了自由主义本身的道德性,现代自由主义由是定型。
萨拜因关注自由主义观念的生长,更关注其与时代的互动。在这一分析框架下每个时间段都有各自重要的历史问题,使人们可以清楚地发现自由主义是如何生长的。自由主义主要是作为英国资产阶级谋求改革的话语而生长起来,其道德性则在约翰·密尔的探索下建立起来。但萨拜因将自由主义看作19世纪的事物,实际上限制了自己的视野。这既是因为他的方法论,也是因为他的写作目的。萨拜因推崇休谟的认识论,将政治理论分为事实的、因果的和价值的。他对于理论的逻辑联系过于审慎,甚至拒绝挖掘理论的内在联系。在极权主义的挑战下,他将西方政治传统缩略为自由主义传统,肯定个人主义和人际关系(社会)的道德性,试图重新挖掘自由主义理论。萨拜因也因此否定自由主义内在的革命性,将其定义为19世纪的现象,这很大程度上误解了自由主义的产生路径。
20世纪50、60年代,世界处于冷战之中,资本主义和自由主义都面临着严峻挑战。施特劳斯将两者联系在一起,认为西方文明的危机源于自由蜕化为道德相对主义,根源于政治哲学的衰落。施特劳斯既不认同传统的政治思想史研究,也反对以行为主义为核心的政治科学。施特劳斯批评行为主义的实证主义倾向,认为后者不能理解规范性的问题。实证主义对价值判断、价值理解和前科学知识的拒斥使其难以获得知识,其在历史主义中下降为一种相对的范式。历史主义受限于历史,不关注永久事物(permanencies)。施特劳斯认为在社会选择时,“人无法通过听从历史或任何其他不同于他自身的理性的力量来摆脱回答这一问题的责任”[5]19。
施特劳斯遵循希腊哲学传统,致力于追求知识。他区分了政治哲学和一般的政治思想,前者才是对事物本性和整全性的追求。基于对永恒的人性、人类的需要及可能性的认识,古今哲学可以相通。古典哲学并不以自由为目的,人类生活乃至社会生活的目的是德性。施特劳斯认为最重要的是政制(politeia,regime),政制意味着“一个社会的生活形式、生活风格、道德品味、社会形式、国家形式、政府形式以及法律精神”[5]25。施特劳斯关注思想和行为中的善,自由产生于民主这种政制形式,自由作为目标是含糊的,既是作恶的自由也是行善的自由,并不是古典哲学期待的德性。
施特劳斯复兴政治哲学的一个体现是《政治哲学史》,致力于发现现代政治学说的前提,找到克服现代危机的理论基础。《政治哲学史》注重阐述政治家对政治哲学的基本问题的论述。在书中自由主义是存疑的。在论述柏拉图的章节中,自由主义与无知的平民相联系,是对“教授危险和低劣意见的全然容忍”。在论述亚里士多德的章节中,自由主义和智者学派相似,将城市看作“成员为防止不义和便利经济交换的某种结盟”,无视“政治德性和罪恶”。这里古代自由主义是一种意见和谬误。霍布斯认为“所有的自然法则和社会、政治义务都源于并服务于自然权利,即个人的自我保存权利”。个人追逐舒适、权力和免于死亡,个人成为社会建设和判断的标准,在这个意义上霍布斯被看作现代自由主义之父。[6]
相较于对现代世界的痴迷,施特劳斯显然更关注前现代时期的哲学家,并批评现代政治科学是一种背离和衰败。施特劳斯试图用古典政治哲学的德行重建西方文明的公民素质和政治才能,这无疑是一个“崇高的梦想”。但施特劳斯总体上是逆时代潮流而行的。他无视社会科学的兴起,坚决反对政治是社会哲学的一部分,坚持“政治关联——一个人的祖国或民族——是最全面最权威的关联”[5]5。他否定“经验”和“规范”、“事实”和“价值”的分野,强调与实际相关的公众的、经验的政治哲学。出于对古典哲学的偏爱,他指责这种个人主义败坏了政治哲学和德性生活。自由主义是现代性的标志,也是罪魁,它对个人领域的放弃引发了反犹一类的灾难现象。在施特劳斯笔下,自由主义的起源是灾难性的,是需要时时警醒的问题。施特劳斯的方法和价值判断都与我们这个时代相去甚远。
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英国的思想史家开始反思这一路径。1960年拉斯莱特在洛克《政府论》的前言中提到,要将文本放置到“排斥法案”的背景下,显示思想和历史影响之间的关联。波科克也提出关注特定语境和传统中受思想支配的人及概念和观念的形成。[7]斯金纳关注概念的分析和理解,关注政治观念及其相应的时代背景。这很大程度上是对施特劳斯的反思与修正。施特劳斯认为政治哲学是政治思想的一种,政治思想帮我们理解“各种政治观念(political idea)的反思和阐述;通过一种政治观念,我们可以理解涉及各种政治基本原则时任何具有政治重要性的‘幻象、概念、种类或大脑思考时能够调用的一切’”[5]3。政治思想不区分意见和知识,无法与政治哲学相提并论。
斯金纳认为任何著作都体现着特定的意图,依赖特定的条件,致力于解决特定的问题。那些“模糊不清”的“意见”如今是具有同样价值的“知识”。这从其1969年发表的《观念史中的意涵与理解》(MeaningandUnderstandingintheHistoryofIdeas)的题目中就可以看出。斯金纳将文本放回语境,其研究方法称为“语境主义”(contextualism)。概念及其突然转换成为斯金纳研究的进路,这是传统研究的具体化,也是研究对象的转变。概念是具体、特定和断裂的。概念的掌握有自己的表征,即一整套词汇的出现和围绕其展开的议论。斯金纳还吸收了语言哲学,关注语言的有限性和含糊性。语言修辞的意义不仅在于自我言说,更在于其与行为后果、限制行为和权力息息相关。信仰背景是另一种需要注意的情况。斯金纳自我归纳为历史主义和置身其境主义(intertextualism)。[8]
剑桥学派虽然尚未有通史类著作,但对自由主义仍有深入研究。英国传统政治史解释认为英国的自由主义既源自日耳曼民族的自由传统,又吸收了希腊思想和实践。这种自由主义的论述在霍布斯和洛克的理论中被确认。1958年以赛亚·伯林“两种自由的概念”的演讲进一步界定了自由主义传统,并将消极自由作为自由的核心内容,自由主义的理论由是定于一端。波科克在1981年发表的《德性、权利和风俗:政治思想史家的一种模型》中批判了这一理论,认为洛克总结的是法律模式,之后兴起的是共和主义模式,需关注经济变革中的德性和腐化问题。商业人文主义以“风俗”概念重新定义了公民人文主义的“德性”问题。波科克强调以德行为中心的共和主义模式(积极自由)、以权利为中心的法律模式(消极自由)和作为公民人文主义和商业人文主义中介的风俗,自由主义获得多维复调的理解。[2]85-86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斯金纳1998年出版的《自由主义之前的自由》。他从马基雅维利出发,发掘古典共和主义公民理论的核心内容,即消极自由需要共和政体的保护。如果共和国无法按照自己的普遍意志行动,个人自由也会随之丧失。斯金纳进而将重点转到英国的古典共和主义。自由主义是19世纪的理论,斯金纳关注的是17世纪中叶新罗马法理论家对自由的争论。新罗马法理论家认为自由是不受限制地拥有某些公民权利,相较于霍布斯对政制的漠视,他们认为共和主义是公民权利保障的唯一可能。同时君主专横的权力本身就意味着一种奴役,即使君主用这种权力来改善某个人的自由,真正的自由不受威胁,不靠恩赐。自由不仅仅是免受强制的消极自由,更是不依赖的积极自由。[9]
斯金纳以古观古,试图为当代论争做出贡献。他吸收已有的理论研究成果,通过语言、概念和语境回溯自由主义的争论,他对共和主义的发掘不唯揭示了理论的复杂性,也再现了现实政治建设的困难。他将共和主义融入自由主义无疑是对相对主义的反思。斯金纳在历史语境中阐述马基雅维利的消极自由和共和主义,认为只有在工具性的共和主义的现实中前者才能实现。但是自由主义对现实的指导性仍然面临如何转化的困境,因为一种历史语境的理论并不当然适用于另一种语境。
总体上,萨拜因追随休谟,但是他在研究中并不能真正将事实、逻辑和价值区分开来,他对自由主义的事实描述限于19世纪,他对其逻辑勾连过于审慎,而价值判断又过于强烈。他的自由主义是19世纪产生的自由主义,也是西方文明的精髓。在施特劳斯那里,古代的自然正当和政治理性主义具有关键意义。自由主义是霍布斯带来的恶果,应当时时警醒。斯金纳关注语境,吸收语言哲学的成果,发觉了罗马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共和主义,再现了自由主义的形成。无论三者在具体观点上有何不同,三者的出发点是一致的,他们都试图通过政治哲学史为当代政治问题提供答案。不过萨拜因急于确立自己的时代叙事,将目光定位于19世纪。施特劳斯追求的是希腊共和主义,而斯金纳不接受其中的目的论,支持以罗马和文艺复兴为代表的古典共和主义。[10]施特劳斯对永恒问题的假设受到斯金纳的质疑,斯金纳对当代问题的质疑受到自己方法的阻碍,当然这种方法保证了他的自由主义起源研究。随着预设、方法和偏好的不同,自由主义的争论仍将继续。
[1]米勒.布莱克维尔政治制度百科全书[M].邓正来,等译.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1:432-437.
[2]应奇.政治理论史研究的三种范式[J].浙江学刊,2002(2):81-86.
[3]沃格林.政治理论与普通历史的模式[J].黄其松,译.政治思想史,2011(2):176-179.
[4]萨拜因.政治学说史:下卷[M].索尔斯,修订;邓正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5]施特劳斯.什么是政治哲学[M].李世祥,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
[6]STRAUSS L, CROPSEY J. History of political philosophy[M].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7: 136,401.
[7]李宏图.语境·概念·修辞——昆廷·斯金纳与思想史研究[J].世界历史,2005(4):107-108.
[8]张严冰,应琛.昆廷·斯金纳的自由主义[J].学术论坛,2012(7):50-51.
[9]李宏图.寻找“自由”的另一种定义——昆廷·斯金纳对“自由”的理解[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03(6):21-27.
[10]刘玮.施特劳斯、斯金纳与政治哲学史的当代相关性[J].学海,2008(2):124-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