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 峰
(西北大学,陕西 西安 710127)
作为“社会生活”“人民生活”和“实际生活”的近义语,“日常生活”在毛泽东“讲话”理论体系中并不占最核心地位。“讲话”在“结论”第二部分指出:“把这种日常现象集中起来,把其中的矛盾和斗争典型化,造成文学作品和艺术作品。”显然,日常生活只是“自然形态的东西”“粗糙的东西”,有待作家通过创造性劳动加工和完成。这一认识论范式经由一九四九年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及典型化潮流强化,使作为“矿藏”和“源泉”的日常生活失去深入阐释和生发的可能性。日常生活虽受质疑,但生活概念却是作家创作的原点和指南针。因此,作为现代性审美范畴的日常生活通过各种形式顽强表达自身。如《百合花》中的情感素描,“百花”和调整时代散文及诗中的个人抒情等均为日常生活的或一面影。“十七年”红色经典中陕西长篇小说的双子星座,杜鹏程《保卫延安》和柳青《创业史》不仅再现解放战争和农业合作化运动全貌,成为不可多得的全景式宏大史诗,更难能可贵的是,二部作品均自觉扎根于深厚的生活土壤,呈现丰富而复杂的日常生活景观,重构了革命形塑和想象,本文即就此阐述革命与日常生活的相互转化和重构。
英国学者本·海默尔(Ben Highmore)阐释“日常生活”“含义模棱两可,非常模糊”,和“作为价值和质——日常状态”[1]的描述一样,日常生活在五六十年代文本语境中被区别对待,大有分裂的使用范围:一方面围绕胡风展开论争和批判。最初胡风也是在负面和消极意义上加以使用,借以针对“只是对战争取着肤浅的甚至是虚伪的反应的、原来没有现实主义的要求的作家”[2]。如其在《论现实主义的路·第一从实际出发》中所言“利用社会关系的日常生活化这个特点”,而“企图把在日常生活化这个社会内容里面飘浮着的厌倦、惶惑和苦闷组织起来”,及“在日常生活化的社会生活里面”,所谓“也是日常生活化或回到日常生活来的作家们能够造成一片表面的繁荣”。与其倡导的“主观战斗精神”形成对照,揭橥了“客观主义”根源。然而,产生更大影响的观点却是因《给为人民而歌的歌手们——为北平各大学〈诗联丛刊〉诗人节创刊写》中一段话而作的答辩。在指出“任谁的生活环境都是历史的一面”后,胡风表示:“哪里有生活,哪里就有斗争,有生活有斗争的地方,就应该也能够有诗”。对因此而招致的批评(主要来自何其芳和林默涵),胡风在《关于解放以来的文艺实践情况的报告》中反驳道:“不能在‘日常生活’的一切方面看出斗争‘意义’的人”,“是一定不能够真正执行斗争的”,或言,“不理解日常生活就一定没有可能真正理解以日常生活为土壤的斗争生活”。胡风极为看重日常生活在毛泽东文艺理论体系中的意义,曾提醒违背在日常生活中积累感情经验和锻炼品质的理论危害,但在五十年代政治环境中,胡风的辩解显然不合时宜。几乎与此同时,苏联作家奥维奇金《区里的日常生活》的译介,及“干预生活”口号的提出,也无形中引发审视和表达日常生活的热潮。老舍《茶馆》可为一例。至六十年代甚至有小说即以《日常生活》为题发表,虽反响有限,但可见时代精神之一斑。
也许受“讲话”影响,杜鹏程笔下并不常出现有关“日常生活”的表述,而代之以更广泛和普遍使用的“生活”一词。与之相应,杜鹏程特别注重区分和价值评判两种生活,即实际生活(日常生活)和艺术作品反映的生活。对他而言,前者只是孤立、无具体意义的事实。后者才反映事物本质及规律性,即经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和由表及里的改造创作过程,或言,从丰富生活中提炼出生动而典型的情节。为此,杜鹏程以孙犁为例,指出用“普通、平常的生活现象表现人物,表现斗争生活”的不足,易“流于平淡无奇,内容单薄,而不能充分反映沸腾的斗争生活和劳动人民艰苦卓绝的战斗精神”。对此,他借用林默涵在《关于题材》中革命斗争生活和日常生活的说法,认为“表现出来的生活景象,既有重大斗争,又有赏心悦目的生活场景”[3]最为适宜。具体到《保卫延安》,两者可谓交融互渗,又各自鲜明生动。写作时异常艰苦,但凭亲历的战斗经验(战争日记),杜鹏程写出近百万字长篇报告文学,可称之为日常生活的真实记录。经冯雪峰推荐出版前曾多次修改重排,不难看出其厚重和扎实的生活积累。体现在作品中,即大量植根于日常生活之上的情节和细节。如第五章“长城线上”写“生死斗争,压倒了人的一切日常情绪”;第三章“陇东高原”中团政治委员李诚的调查研究,“能从日常的生活现象中,领悟到一些重大问题”;第六章“沙家店”写历经生死存亡的战士“那一个个平凡的脸膛,也都是一部人民斗争的活历史”等。特别是彭德怀的形象,从一举手一投足入手,诸如对待三个小娃娃的爱护态度,讲话不长篇大论,冷静而机敏等均富于日常生活的情趣和魅力。
与杜鹏程相近,在对待日常生活态度上,柳青也表现出有意区分的复杂性。一方面,其对生活本身重视程度之高、之深,即便在同时代作家中也不多见。著名的“三个学校”说不仅明确提出“生活的学校”,更重要的是重要性和排序背后的生活观。1978年3月20日《延河》编辑部召开的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上,柳青特别强调“生活的学校”的基础性地位,还对“不强调政治挂帅,不突出政治”的质疑诘问道:“难道一个人不懂得生活,就懂得政治了吗?总得先懂得生活,然后才能懂得政治。脱离生活,那政治是空的。”[4]由此追溯,“讲话”精神指引固然重大,但其自身创作实践的甘苦和教训更重要。从此意义而言,《创业史》的成功并非偶然,是在《种谷记》《铜墙铁壁》等长篇小说成败得失基础上反思和调适的结果,其中生活的定位和策略最为关键。另一方面,富有辩证意味的是,生活源泉说虽无可非议,但仅是生活本身还不足,仍需政治和艺术的审察和筛滤,尤其是前者。世界观也好,典型化也罢,均为此情形之说明。据此,柳青建立两个意义世界,即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世界。生活真实对应恩格斯所言“细节的真实”,或言日常生活。艺术真实则致力于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马克思主义是典型学说集大成者。柳青认为,阶级特征、职业特征和个性特征三位一体融合构成典型性格,而典型环境则为典型冲突产物。无论典型性格,还是典型环境,均非生活真实,也即日常生活自身所能形成,是主客观统一的结晶。如其在两种环境的比较上所言:“社会生活的环境是客观存在和客观状态,艺术作品的环境则是经过作者的头脑反映以后的客观存在和客观状态。区别在于经过作者的头脑反映和没有经过作者的头脑反映。”[4]1961年11月26日完成于皇甫村的《美学笔记》是柳青有关生活和艺术关系思考的最重要理论成果之一。文末引用毛泽东“讲话”中“把这种日常的现象集中起来”一段后总结道:“毛泽东同志指示作家把矛盾和斗争典型化,不是把矛盾和斗争鸡毛蒜皮化,就是说要描写阶级斗争,而不要描写日常琐事。”无疑,日常生活仅只是第一步,还远未达到典型地步。此即柳青不认为梁三老汉形象塑造得最成功,反对全书以梁三老汉为中心一类观点的最主要原因。
日常生活在柳青理论体系中尽管仅为最初发生环节,但却举足轻重,不可或缺。换言之,若无第一步缜密细致功夫为基础,其后创作进程几乎难以开展,更难言及纠偏公式化和概念化问题。《创业史》生产周期之所以漫长,以至于备受质疑,重要原因恐怕即在于此。在回答《文艺学习》编辑部提问时,柳青谈到:“对党的政策更深刻的理解也靠对社会生活的更深刻的理解”[5]。1960年9月1日长安县人座谈出版的《创业史》也认为,作品成功主要原因在于作者八年如一日地深入第一线,到田间地头,亲自参加斗争。王曲公社皇甫管区文书冯志俊更谈到,基层干部在“听到生宝旧社会创家未成和民国十八年的灾荒,以及生宝躲壮丁钻终南山的情景,难受得眼圈红了”。当念到地主剥削段落时,则“气得骂了起来”[6]。这样的感染力和震撼性显然来自作者深厚坚实的生活积淀,及因此而形成的政治和艺术敏感。难怪《创业史》用时6年,其间四易其稿,甚至为改写或重写,取消了向建国十周年献礼的光荣计划。之所以不断修改,除一丝不苟的认真态度和精益求精的艺术追求外,重要原因是柳青十分熟悉日常生活,在日复一日的浸润和融入后,哪怕极细微的冲突或错位也能感受得到。在总结生活和创作过程的结合即构思过程时,柳青表示,生活过程“是作者自己思想感情发生变化的过程”,创作过程则“是作品中人物思想感情发生变化的过程”。因此,柳青告诫“不要从现象到现象,要写事情为什么是这样”,提醒“如果光写现象,就难免重复”。即要写社会现象的原因,要写本质[4]。虽是就转化立论,但对现象(日常生活)的稔熟也已蕴蓄其中。
杜鹏程了解战争和战斗生活,与柳青熟知互助合作时期农村和农民生活,几近一致。日常生活在战争与和平时期虽表现形式不一,但精神实质上却并无不同。当然,两者均面临概括或典型化加工问题。相似的是,二人均选择革命修辞统摄作品,或言,日常生活是在革命塑形和整合下经筛选、提炼、加工和改造的艺术升华过程,作为临长城、靠黄河的古城,延安本身即中国革命化身,借用小说语言即中国革命的司令部。怀着对革命圣地的向往和朝拜,小说结尾意味深长地抒情道:“北方,万里长城的上空,突然冲起了强大的风暴,掣起闪电,发出轰响的风暴夹着雷霆,以猛不可挡的气势,卷过森林,卷过延安周围的山冈,卷过中华民族几千年来征战过的黄河流域,向远方奔腾而去……”同本雅明的“进步的风暴”[7]不同,此处“强大的风暴”却是革命风暴的象征和隐喻。在狂飙突进的气势中,被陈兴允旅长称为“年轻的老革命”的主人公周大勇,其成长蕴含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道理。如《保卫延安》是革命进行曲和史诗,《创业史》就是革命交响曲和寓言。在极为重要的“题叙”结尾一段,柳青综括道:“梁三老汉草棚院里的矛盾和统一,在社会主义革命的头几年里纠缠在一起,就构成了这部‘生活故事’的内容……”革命与生活辅车相依,彼此交融互渗。或言,没有革命,就无以言生活。同样,没有生活,革命也无由成立。柳青在革命精神指引下征用和形塑生活,也在日常生活中打捞和求证革命,如第十六章中生宝所言:“这形式上是种地,跑山,这实质上是革命嘛!”
据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考证,“革命”一词本为天文学术语,拉丁文意为有规律的天体旋转运动,因而不可抗拒,非人力所能及。在此意义上的首次使用可能在法国大革命时国王与其使者间的著名对话中。当国王惊呼“人民叛变了”时,使者利昂古尔却纠正道:“不,陛下,人民革命了”。对此,阿伦特引申道:“从此以后,公共领域应当为最广大的多数人提供空间和光明便成为一种不可逆的趋势”[8]。此即言,革命与最广大的多数人联系起来。杜鹏程曾回忆彭德怀所言:“我这个人没有什么,要说有一点长处的话,那就是不忘本”。“本”,按杜氏在《〈保卫延安〉1979年版重印后记》中解释,“就是革命事业”,或“就是人民群众的利益”。实际上,战争即革命。正是在战争的日常生活中,杜鹏程才真正体验到革命的力量和精神。如阿伦特所言:“战争与革命的相互关系,也就是它们的一致性和相互依存性都在稳步增长,而两者关系的重心越来越从战争转向革命。”[8]同样,也正是在革命的意义上,杜鹏程才情不自禁,身不由己,赋予了《保卫延安》革命本色和英雄气概。杜鹏程多次写道:“我就是忘不了战士们,忘不了人民群众,忘不了那一场壮烈的战争,忘不了战斗生活对自己的教育,忘不了几千年来中华民族流血斗争的历史”(《〈保卫延安〉1979年版重印后记》);“我想着想着常常寝食难安,想到那么多优秀的人,看不到胜利的日子,泪如泉涌。一定要把这一切记录下来”(《〈保卫延安〉创作的一些情况》);“我感到如果不把英雄和烈士们所创造的惊天伟业,如果不将他们大无畏的献身精神,和这段悲壮而伟大的历史写下来,就于心有愧。”(《为重播〈保卫延安〉而写》)不难理解,正是在复杂的情感纠葛中,杜鹏程才“懂得什么叫中国革命?什么叫人民群众,什么叫革命战士,什么叫艰苦奋斗;什么是生活真谛;什么是艺术的土壤”[3]。没有革命洗礼,也就没有《保卫延安》。荣格曾表示,是《浮士德》创造了歌德。同样可以说,是革命史诗《保卫延安》创造了杜鹏程。
阿伦特提出:“革命这一现代概念与这样一种观念是息息相关的,这种观念认为,历史进程重新开始了,一个全新的故事,一个之前从不为人所知、为人所道的故事将要展开。”[8]对解放战争和集体创业而言,阿伦特论断同样适用。《保卫延安》中上到彭德怀、贺龙,下到王老虎、孙全厚等革命者之所以刚毅、威猛,根本原因即在“前不见古人”的革命风度和气度。同样,《创业史》中梁生宝的坚决和智慧也体现革命干劲。与之相反,郭振山和徐改霞让人倍感遗憾和惋惜,最主要原因是他们直面革命时的犹疑和退缩。第一部第十六章虽议论较多,但在全书中却最见光彩,关键即在阐发生活和革命道理,或透视和把握社会主义生活和革命关系。如“基层干部虽然在整党中经过社会主义思想教育,可是对互助合作是个大革命,眼时还认识不够。”农民小私有者和小生产者“几千年受压迫、受剥削,劳动最重,生活最苦,这就造成他们革命的一面”等均为探索中的思考,均是“全新”和“不为人所知、为人所道的故事”。如梁生宝因柳青无足够生活原型支撑而导致典型性格争论,杜鹏程则在血与火的历练中使其最大程度地灌注了革命生气。极具说服力的例证是在《致一位青年朋友的信》中有关革命逃兵和沉溺生活的故事。《保卫延安》中的宁金山即此类典型。值得注意的是,强固的革命信念并未让杜鹏程放弃救赎宁金山。相反,正是革命真正拯救了宁金山。此既是革命无坚不摧的力量象征,更是革命无往不胜的神圣见证。秉持这一信念,杜鹏程还提出继续革命问题。这一问题早在《保卫延安》中就有耐人寻味的铺陈,到五十年代末《在和平的日子里》发挥得淋漓尽致,在《创业史》则得到最大规模展开。按柳青构思,《创业史》“写的是社会主义制度的诞生”,也“写新旧事物的矛盾”,写人的“思想感情的变化过程”[4]。无论“诞生”“新旧”,还是变化,均是革命同义语,均是对革命的题解和注释,也是对杜氏所言继续革命的战略规划和战术方案。《在和平的日子》中梁建所言“把一个平常人一下子就变成了敢作敢为、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便是革命的魔术师,而张孔“胜利对许多革命者都是更严重的考验”的提醒则是革命的警世钟。
革命在中国的最早出处恐怕要追溯到《周易·革》中的“汤、武革命”,意指天命变更的改朝换代。按《现代汉语词典》中定义,现代意义上的革命是指“被压迫阶级用暴力夺取政权,摧毁旧的腐朽的社会制度,建立新的进步的社会制度。革命破坏旧的生产关系,建立新的生产关系,解放生产力,推动社会的发展”。此外,还有“具有革命意识”和“根本改革”的引申二义。就基本义而言,大约又分两层意思:“被压迫阶级用暴力夺取政权”属于第一层级,如《保卫延安》。《创业史》则是第二层级,即“破坏旧的生产关系,建立新的生产关系”,所谓新旧斗争。显然,柳青所言革命是在新旧斗争基础上的“解放”和“推动”。见其修改的“出版说明”和《创业史》扉页引用毛泽东语录即知。此新旧之争源头可溯至从戊戌变法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近现代变革过程中。如《保卫延安》展现军事、政治和社会现实的外在革命,《创业史》则深入到经济、思想和文化心理的内在革命,因此更复杂,更繁难。柳青有力地区分了民主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的不同。在新革命形势下,斗争更隐蔽,也更需智慧和斗志。如第一部中的梁生宝,第二部中的杨国华等均为新革命主张者和实践者。面对“住在城里苦心钻研党的方针和政策,钻来钻去,竟完全失掉了对现实的敏感性”(第二部第二十七章)的县委书记陶宽,渭原县委副书记杨国华很是担心,不知他“在这场势将席卷全国的伟大革命斗争中会扮演一个什么角色”(第二部第十一章)。柳青是用事实证明,社会主义革命也在“为新事物、新发展和新观念开辟道路。”[8]
《保卫延安》与《创业史》虽从生活取材,立足于周而复始的日常生活基础之上,但在作者态度和处理上,却有很大不同。简言之,作者均从革命精神的光点上烛照和审察,但在革命和日常生活关系上却各有侧重。柳青曾总结杜鹏程《保卫延安》成功原因,认为“一个是自始至终生活中战斗中,小说是自己长期感受的总结和提炼,所以有激情;另一个是写作时间长,改写次数多,并且读了许多书,使写作的过程变成提高的过程”[9]。《创业史》艺术实践表明,上述理由均被借鉴和运用。不同的是,《保卫延安》激情更多转化为理性,《创业史》展现出更多日常生活场景。从情节和结构设置可知,杜鹏程不仅描摹敌我大二元对立格局上,且深入解放军内部真实核心,如游击队和人民群众的多线交织,甚至爱情,西北乃至全国战场等皆有所涉及,做到如冯雪峰所言“能够统一地、有中心地展开对于战争的全面描写,能够在一条主干上布开丰盛繁茂的革命战争生活的枝叶,能够把许多动人的情景织在一块彩色鲜明强烈的,夺目而不乱目的织锦里”[10]。像刘戡、董钊、钟松、宁金山、李振德一家、任冬梅等日常生活的“网点”皆是“枝叶”和“情景”。但整体而言,“枝叶”和“情景”似乎还不够丰满。此处并非故意挑剔,意在说明《保卫延安》的理想和激情,即革命在杜鹏程心里是如此强盛,以至于其他叙事无不相形见绌。相反,在革命和日常生活的架构或坐标上,柳青却选择了后者。这恐怕与其久病的身体有关。可供说明的材料是1956年3月20日他居家皇甫村时所写《自传》结尾:“我将努力以一个四十岁的人应有的自制力,控制自己的日常生活,不要使自己病倒。”不管怎样,生活选择在柳青心里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梁三老汉、徐改霞等人物更深入人心,原因恐怕正在于此。
毛泽东曾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指出,“革命亦有新旧之分”,并强调中国社会的新旧斗争,“即是革命和反革命的斗争”。新旧斗争在《保卫延安》和《创业史》两书中均有体现,后者再现此类革命不如前者显明,因此易招致误解。实际上,柳青是从革命的内在性和深刻性上考量:不但要从性格冲突上表现,更重要的是从“社会主义革命中农村两条道路的斗争”的高度来审视。两条道路的斗争即是新旧斗争的表现形式。柳青曾就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合作化表示:“如果我们的革命只是为了夺取政权,掌握政权,那这个革命就是过去时代的循环;如果一个革命不能使生产力得到解放,生产极大发展,那这个革命的意义何在?”之后从新旧斗争角度解释:“难道我们从旧社会什么消极的东西都没有继承下来吗?如果说继承下来一些消极的东西,那就需要改变这些东西,这是个艰难漫长的过程。”[11]正是如此深层次革命性巨变的书写,小说才牵动了社会有机体的每一根神经,徐改霞、白占魁、赵素芳、李翠娥、王瞎子(王二直杠)等众多人物的命运才引人入胜,城乡关系、三农问题等直到今天也仍有启发性思考空间。认识到继续革命问题并非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如何移植和定位,即如何把血与铁的战争与暴力的革命转化和重构为社会主义建设的日常生活革命,梁生宝形象无疑就是柳青对此问题的解答。但广泛而深入的乡村社会主义革命并非仅靠一两部大容量长篇小说能解决,因此在经柳青修改的“出版说明”中如此概括:“《创业史》是一部描写中国农村社会主义革命的长篇,着重表现这一革命中社会的、思想的和心理的变化过程”。随后交待:“贯穿全书代表各方面的主要人物,紧紧围绕着社会主义革命这一中心,大部分已经出现或提到了,但矛盾斗争还在酝酿阶段,有待于逐步展开。”因各种限度,《创业史》的隐形革命书写很难达到《保卫延安》式的明快和彻底,是其最终未能全部完成的原因,而非仅是作者个人局限。
与鲁迅所讽刺的“投机革命”(《答杨邨人先生公开信的公开信》)或“借革命以营私”(《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者迥然不同,杜鹏程和柳青均已将革命融入生命,化为血肉和感官本身,革命已成为其日常生活。因支气管哮喘难忍关中平原麦黄气味而每年出行躲病的柳青,之所以到了革命圣地延安就觉得呼吸顺畅,显然是精神因素作用,他称之为延安精神。在柳青看来,“这种精神必须用到每一种事业和每一样具体工作上去。谁丢掉这种精神,谁就快倒霉了!”[4]对照其在《创业史》中全力打造的社会主义革命者典型梁生宝形象可知,虽无高增福那般面对面斗争,但梁生宝表现的革命信念和斗志却渗透在其一言一行的日常生活行为中。如他的口头禅:“有党领导,我慌啥?”再如第一部第二十三章面对南碾盘沟庄稼人从旁议论互助组长梁生禄没进山来,以为打发叔伯兄弟梁生宝领着贫雇农集体进山的误会,梁生宝联想到,小农经济的汪洋大海中,富裕中农是受人敬重的人物,而一旦消灭私有财产制度,农村中这种可笑的现象自然也会改变。对此,小说解说道,梁生宝“在这个深山丛林里走着,对革命的道理,又有了新的发现”。实际上,正像柳青在深入生活过程中逐渐形成对互助合作的清醒认识一样,包括爱情在内梁生宝种种革命行动并不神秘,皆建立在最平凡不过的日常生活常识和经验之上,甚至连郭振山、郭世富、姚士杰(三大能人)、赵素芳、梁三老汉、冯有万等人物皆为此而设,用以彰显梁生宝革命炼成之艰辛曲折。经历绍兴革命全过程的鲁迅曾在《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中告诫道:“革命是痛苦,其中也必然混有污秽和血”,坦言革命尤其是现实的事,需要各种卑贱、麻烦的工作,决不如诗人所想像的那般浪漫。显然,鲁迅深刻地认识到,革命只能是在日常生活基础之上的革命,不可能是虚悬的空中楼阁和海市蜃楼。反观杜鹏程刻画的周大勇形象,也是脱胎于日常生活的战争英雄。战场上周大勇神奇而勇猛的表现是革命情怀集中而强烈的显现,是其在不断面对艰难险阻和成败得失的日常生活考验后的蝶变。在团政治委员李诚面前,周大勇感到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生活中到处可以学习”的道理。
在为邹容《革命军》作的“序”中,章炳麟指出“同族相代,谓之革命”,认为“虽政教学术礼俗材性,犹有当革者焉”[12]。如《保卫延安》属于前者,《创业史》即为后者。二书均充满汉娜·阿伦特所说的“革命精神”,即“一种新精神,是开创新事物的精神”[8],取得“革命精神”大多建筑在“礼俗材性”的日常生活基础之上。即便是战争和牺牲占据最大篇幅的《保卫延安》也不时穿插朴实清新的民间故事、优美壮健的山西小调以及陕北信天游歌声。作品并非着力表面的打打杀杀,为革命而写革命,而是深入革命内部,写出不断取得革命胜利的最根本原因,即革命须从人民和生活出发,最终又回到人民和生活中。彭德怀和李诚就是其中典型。前者的亲切和细致,后者的不厌其烦和巨细无遗,均传达日常生活面貌和气象。特别是后者极致化的日常生活工作方式,在第三章“陇东高原”中有几近完美表现,诸如“如果你在一天的生活中,没有任何新的感觉,那么你这一天便算过得很糊涂”“我们的战士,不是普通的士兵,他们都是革命家、军事家”“这些私人的小事情,也关联到我们党的威望和事业”“在自己身边的生活中去找寻工作办法”等均显示植根于日常生活的力量,其他如王老虎、宁金山、陈兴允,甚至胡宗南等则是大写的日常生活形象。同样,从“作品的正确性是深刻性的基础”[4]出发,柳青也把人放在日常生活的缠绕和纠葛中多线条多角度勾勒,譬如梁三老汉对儿子生宝的“大人物、梁老爷、梁伟人”戏称;冲着全家人发泄拿鸡蛋“早起冲得喝,晌午炒得吃,黑间煮得吃”的别扭话;对支持儿子的下堡乡党支书卢明昌直言“你们全姓共”等均活画出自私保守而又耿直朴实的小私有者和小生产者的农民典型,极富日常生活气息和韵味。
日常生活是状态描述性概念,严格意义上而言,并不具定性和定量科学性。古代也未必无可冠以日常生活特征的文学现象。但总体而言,日常生活作为审美话语仍开端于现代,现代性开启日常生活世界。若前现代的日常生活还处于不自觉或被遮蔽状态,带有资本主义世界市场标志的社会现代化则使日常生活被塑造为人性自足领域。五四运动后京派的闲适和海派的商业化均是日常生活表征。值得注意的是,以毛泽东“讲话”精神为指针的“十七年”文学未将日常生活视为文学自体,但杜鹏程《保卫延安》和柳青《创业史》却重构了日常生活与革命的关联。革命不再是醍醐灌顶的圣道教义,而是撑起日常生活血肉之躯的骨架和灵魂。归根结蒂,不管是战场还是农场,日常生活几乎是他们自身,同时也是革命本身。他们以身处其中的经验和体验解说和想象革命,实际也是对过往日常生活的记录。同样,对日常生活的记忆也是革命的见证。譬如杜鹏程笔下的王老虎实有其人,并未有出奇之处,可谓十分日常生活化,但正如不离口的三寸长小烟袋一样,杜鹏程却在王老虎的英勇牺牲上将日常生活和崇高形象衔接起来。再如第四章“大沙漠”中旅长陈兴允和旅政治委员杨克文对话“把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道理和实际工作结合一点,你就进步一点”,也充分说明革命与日常生活一而二、二而一的密切关系。五十年代出现公式化、概念化的应时劣作,推测起来不得不归结于其与生活的隔膜,或言浮在日常生活表面。在写作《创业史》之前,柳青已完成一部长篇小说初稿,但因不满生活内容丰富程度,最终被搁置。此事促使他下决心深入生活。无疑,日常生活才是最终解决各种难题的根本和关键。
杜鹏程和柳青曾不约而同地提到“解剖麻雀”。毛泽东这一名言清楚说明日常生活之基础和前提地位,所谓“长期蹲下来,勤奋而满腔热情地真正把一个生产队、一个村子调查研究清楚”[3]。其次就是放大开来,以宏观和关联方式表现革命本质或道理。《保卫延安》即为突出实例。最初写作几乎是日记式真人真事移植,成为报告文学,但随着修改和认识水平不断提高,原本革命精神和力量逐渐显现。作者有意增加敌方叙述篇幅,并在全国范围内解放战争形势和背景上加以定位,前后连贯,纵横交错,一幅以延安为中心的陕北战场革命画卷便如日常生活般再现。同样,《创业史》不拘囿于渭原县黄堡区下堡乡第五村,而是连同周围村庄一并表现,举凡乡村、城市、工厂、政府、学校、各色人等错杂互动,可谓互助合作时期乡村社会生活的“清明上河图”。柳青并未先带成见,而是从日常生活本体出发,精细微妙地刻画农村各阶层人物的日常生活世界。改霞妈、拴拴等不起眼的小人物也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如第二部上卷第七章生宝妈与有万丈母娘谈叙一节惟妙惟肖,家常气息扑面而来,非熟悉此间人物和场景者所不能。
总之,杜鹏程和柳青因熟悉日常生活而建立的革命世界,成为年轻共和国最可宝贵的精神财富之一,构筑了理想时代的琼楼玉宇,对后来长篇小说乃至文学创作有着不容忽视的深远影响。就陕西作家长篇小说而言,无论是路遥《平凡的世界》式壮阔时代长河小说,陈忠实《白鹿原》新历史主义的地志传奇,还是贾平凹足球踢法式日常生活“说话”[13],均不乏杜鹏程和柳青日常生活与革命关系的影子。简言之,即在日常生活中塑造革命,在革命中烛照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