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逊现代性理论批判
——以意识形态为视角

2018-04-11 04:06李世涛
东岳论丛 2018年3期
关键词:詹姆逊客体现代性

李世涛

(中国艺术研究院,北京 100029)

意识形态分析是包括新马克思主义在内的当代西方学术界尤为重视的一种研究方法,它也深得詹姆逊的青睐。在詹姆逊看来,统治阶级除了依靠暴力外,还必需依靠其社会动员、宣传和广泛的认同来维持其地位。与此相反,与之对立的意识形态必然会挑战占支配地位的意识形态,通过揭穿其虚假、伪善,以动摇其地位、取代其霸权。存在着各种意识形态及其不平衡的斗争,而我们又身陷其中,这样,我们就需要意识形态的分析方法:“意识形态批判必须同时具有自我分析、自我意识和自我批判的形式。”①[美]詹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55页。不仅如此,对于詹姆逊而言,现代性研究中的意识形态分析还发挥着极为独特的作用:“我们不能解决这些矛盾,但我们能够意识到它们。这就要求我们发明一种新的意识形态分析。在这种分析中,我们既要看到作为实在的事物本身,又要看到概念,透过这种概念,我们得以看到实在。我们还要做的是,识别这些概念在公共论辩中所起的作用。”②詹明信等:《回归“当前事件的哲学”》,《读书》,2002年第12期。应该强调的是,其意识形态概念的含义较为宽泛、灵活,指错误意识、有意或无意的歪曲、想象性的建构等等。詹姆逊把意识形态分析运用于现代性理论运作的各个环节,彰显了其意识形态性,使其研究具有了鲜明的特色。

一、从断代看现代性理论的意识形态性

在詹姆逊看来,现代性是一种叙事,并不是说,它就是随心所欲的,不需要说明事实和真相。相反,它的叙事基于一种断代,我们只有根据现代性的情境,才能对其叙事进行说明和判断。通常而言,各种现代性理论为了论证和叙事的方便,一般都要先确定一个绝对新的开端,然后就这些新的特征展开其论述。其中,许多现代性理论都把笛卡尔所说的时代视为现代性的开始,并把他提出的自我意识、自我返观(“我思故我在”)或返观性作为现代性的主要特征。这些普遍情况告诉我们,任何现代性理论都必须肯定断裂和新颖,以及使这一切成为可能的语境。

出于建构理论的需要,现代性理论必须通过断代来肯定断裂的绝对性、新颖,及其语境,也由此建立起了其合法性。通过现代性理论对断裂的解释,我们可以发现断代叙事中的意识形态。各种现代性理论都设置了一个因绝对断裂而导致的新的开端,但其根据是什么呢?尽管答案不同,但大都承认历史的断裂。而且,断代还是一种叙事,通过调动叙事的力量,增强了其说服力。也就是说,“是连续还是断裂的判断,有点像历史编篡学的一个绝对性的开端,这个开端不可能通过材料和证据得到公正的解释,因为它首先要对材料和证据进行整理。”*F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23,p.6,p.28,p.34,p.34,pp.34-35,p.36.因此,在整理材料和证据的过程中,特别是在阐发支撑其因果逻辑关联的时候,对现代性的叙事、对现代性开端的设定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只有拒绝和压制其他叙事,现代性叙事才能达到其目的。为此,现代性叙事就会在论证中想方设法地掩饰其所得到的利益。但这样做时,它必然会以其叙事反证其反叙事的立场,并必然导致被压制的叙事的回归。鉴于此,我们就应该承认、揭示蕴涵于现代性叙事中的意识形态:“从所有似乎是非叙事的概念中,找出暗中起作用的意识形态叙事,尤其是它们被直接用作反对叙事本身的时候。”②F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23,p.6,p.28,p.34,p.34,pp.34-35,p.36.

从历史编篡学的角度看,现代性是通过叙事来展现历史或历史事件的。尽管现代性话语不是历史或历史事件本身,但它们是对这些历史或历史事件的叙述和阐释,是对历史事件或历史事实进行的排列、组合和加工的结果,现代性话语并且通过分析建立起了历史材料之间的因果关系或逻辑关联,从而使这些阐释显得真实、可信、有说服力。但是,我们无法证明现代性叙事的真伪,其原因是:“它试图把个别事件作为观察点(但这样的观察点又是任何个人所无法把握的),然后再分别从纵向和横向把现实的事件联系起来,但至少可以说,现实事物之间的互相关系是我们不能触及和验证的。”③F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23,p.6,p.28,p.34,p.34,pp.34-35,p.36.鉴于此,如果我们认识到现代性理论的叙事特点,认识到因果关系的获取有可能以牺牲历史的客观性为代价,而不是把它视为客观存在的研究对象,就可能有助于我们排除一些错误观念和虚假问题,以客观、正确地认识现代性理论。同样,现代性理论的断代也是一种叙事,它以一定的视角统摄、加工了历史材料,并建立起了这些材料之间逻辑联系,使其叙事显得合情合理、可信,但其真实性则是无法被证实的。

从修辞学的角度看,现代性是一种转义、一种独特的修辞效果、一种具有意识形态性的重写行为。也就是说,现代性具有自我指涉性:“某种程度上它可以被视为指涉其存在的痕迹,指涉它自己的能指,其形式正是它的内容。”④F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23,p.6,p.28,p.34,p.34,pp.34-35,p.36.现代性的转义导致了其内容和主题的修辞性:“在我们谈及的所有那些作者中被视作现代性理论的东西,差不多就是它的修辞结构在其涉及的主题和内容上的投射:现代性理论基本上就是其投射的转义。”⑤F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23,p.6,p.28,p.34,p.34,pp.34-35,p.36.从现代性的叙事效果看,现代性转义又是一种时间结构,与我们对未来的预想有关:“它似乎在现在的一个时段内集中于一个承诺,并立刻在现在的另一个时段内提供了把握未来的一种方法。”⑥F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23,p.6,p.28,p.34,p.34,pp.34-35,p.36.因此,现代性转义就具有了力必多功能,它类似于提供了与未来相关的乌托邦,但又不是乌托邦。而且,现代性转义与顺时的、历史化的“第一次”这样的叙事关系密切,它以集体的方式和线形的时间重新组织了我们的感知,并宣告了与过去断裂的新时代的来临。这样,现代性转义既以不同的方式“有力地置换了以前的叙事范畴”,又作为中介具有消除功能的作用,即以其转义起到了掩盖、压制、歪曲或夸大某些历史事实的作用。从这种意义上讲,对现代性主题的强调,对诸如“自我意识”“返观性”等现代性特征的强调,就成为现代性转义进行重写的借口:“这并非说,这些特征或主题是虚构或不真实的;它只是为了明确这样的观点,重写的行为本身比宣称的对历史的洞察具有优先性。”⑦F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23,p.6,p.28,p.34,p.34,pp.34-35,p.36.重写的行为导致了对现代性主题和特征的重构,这种重构行为的意识形态性是不言而喻的,它不仅对已有的说法或叙事进行改写,还指向、夸大其喜欢的事物,抑制自己反对的东西,并对现在和未来产生了影响。

重视笛卡尔及其提出的自我意识、自我返观(“我思故我在”)或返观性等现代性特征,是西方很多现代性理论的共性,其中所蕴涵的断代方法也很有普遍性。詹姆逊以此为例,分析了断代的具体运作及其表现出来的叙事性、修辞性等特点,特别是断代行为、改写行为的意识形态性,使我们对断代有了深入的理解。他实际上以此否定了绝对开端的叙事,他的研究能够纠正我们把断代视为历史事实或历史本身的错误观念,从而有助于客观而科学地认识各种现代性理论。而且,从断代方面看,可以发现现代性话语的断代各不相同:有的把笛卡尔时代视为现代性的开端;道格拉斯·凯纳尔(Douglas Kellner)与斯蒂文·贝斯特(Steven Best)把中世纪或封建主义之后的那个时代视为现代性的开端;柯什勒克(Neuzeit)把15世纪视为欧洲现代性的形成期;马歇尔·伯曼(Marshall Berman)把16世纪视为现代性的开端;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把17世纪视为西欧现代性的开端。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我们还可以继续罗列下去*李世涛:《从西方现代性到西方审美现代性:以时期为视角》,《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4期。。不仅如此,这些现代性理论在对现代性分期也有很大的差异。尽管这些行为导致了许多不同的结论,但在这些结论背后却存在着非常相似的断代方式,也印证了詹姆逊的许多结论。因此,詹姆逊的断代研究以他对现代性话语的分析为基础,是一种高度的抽象和概括,其结论也很有普遍意义,能够使我们更清楚地认识到现代性理论断代时的意识形态性。

二、从再现看现代性理论的意识形态性

随着现代的出现,在断代成为可能的条件下,现代性才可能出现。但现代性是如何出现的或者如何被展现出来的?这个问题涉及到现代性的主体,以及主体的再现,而且,也关系到现代性能否存在的根本问题。在研究现代性的再现时,詹姆逊借鉴了海德格尔的“再现”概念,展示了现代性的再现机制和西方现代主体的生成,并以此揭示了建造现代性理论中的意识形态。

康德认为,主体是本体而不是现象,是不能够被再现的。詹姆逊据此认为,意识与主体相似,意识作为本体也是不能够被再现的。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詹姆逊并没有否认自我和个人身份被再现的可能。许多西方现代性理论大都把笛卡尔及其“我思”设定为现代性的绝对的开端,如果我们循着笛卡尔的思路,就能够看到西方主体、现代主体或现代性的主体的出现。詹姆逊发现“我思”并不是着眼于主体性,而是主、客体的分裂:“‘我思故我在’这一思想的现代之处不是主体性,而是一种扩张;如果寻找绝对开端的行为在根本上存在着因果关系的话,那就是客体,它形成了主体对自己的反抗,以及主体与客体的距离(著名的主体与客体的分裂)。但是,客体无论如何总是一个特殊历史过程的结果(它是与普遍的生产相似空间的结果)。”*F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p.44-45,p.45,p.46,p.52.现代性总要确定一个绝对的开端,绝对的开端与主体、客体的分裂密切相关,它是一种叙事,现代性也据此成为神话。詹姆逊由此揭示了现代性神话的诞生:“现代性的绝对开端的说法也是一个叙事,我也不愿意依靠那个令人怀疑的、无生产性的公式,这个公式只是一个神话。”③F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p.44-45,p.45,p.46,p.52.

海德格尔的现代性理论很有影响,并且典型地体现了现代性理论的运作。因此,詹姆逊要分析海德格尔的“再现”、视角等概念及其现代性理论,并由此揭示现代性的出现及其再现过程中的意识形态。按照海氏的思路,表现离不开主体和客体,在通过分离进行假设、通过假设进行分离的行为中,主体和客体都通过自我生成而产生对方,也很难确定它们孰轻孰重。在德语中,“再现”的意思是:“它的结合起来的各部分传达出这样的含义,即把某种东西放到我们面前,再把假定的客体放在被感知的状态下予以重新组织起来。”④F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p.44-45,p.45,p.46,p.52.对于海德格尔来说,“再现”的具体含义可以表述为:“再现就是主体/客体的分裂,只是‘再现’这个词强调了这对立两极的相互作用,然而,另一个公式能够通过对双方的命名将它们分开,例如,一方是主体而另一方是客体。”⑤F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p.44-45,p.45,p.46,p.52.也就是说,主体把一个客体放在自我面前,并对它进行观察、直觉性地感知、思考、想像、认识,或以某种特定的方式来建构客体。“再现”同样离不开视角,正是视角把客体建构成了看得见、能够被概念化的客体,也是视角赋予了再现的意识形态。需要说明的是,视角建构的客体有虚构,也有主体对它的生产或投射,但视角也为客体的建构提供了某些真实的东西。视角建构的目的是为了得到肯定性,对于笛卡尔的“我思”来说,就是要确立“怀疑”的绝对地位,即怀疑是不可动摇的基础,通过它可以消除不真实、虚假的东西,从而“历史性地展现正确的真理概念”。与此相似,现代性也是这样被展现的,也可以被视为一种再现。实际上,正是特殊的语境保障了笛卡尔的“我思”的现代性,该语境以笛卡尔的时刻与中世纪的学术、神学的绝对断裂为前提,并由此肯定了“我思”这个行为本身的解放性。

在詹姆逊看来,海德格尔重视现代性的再现功能,并提出了两种现代性的叙事模式:第一种叙事是把具体功能从其语境中抽离出来,使它在新的系统中发挥不同的功能,这种模式经过发展后,在福柯和阿尔都塞那里表现为对生产模式的过渡与改变的解释;第二种叙事是旧体制的残余成分能够长期地存在。通过这两种叙事,海氏建立起了其现代性理论。从再现的角度,可以获得海氏现代性理论的实质:“主体与客体在特定的知识关系(甚至是支配关系)中重新安排时形成了(现代性)这个词:客体成了仅仅是知道或被展示出来的东西,主体则成为展现(客体)的处所和的媒介。”*F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52,p.54,p.55.詹姆逊认为,海氏的现代性理论克服了人文主义视角的局限,也优越于任何一种人文主义式的叙事。同样,借助于海氏的再现、视角理论,我们可以分析作为现代性的重要叙事之一的“自我创造”。由于主、客体可以相互生产对方,因此,“自我创造”也属于一种叙事,也是一种意识形态的建构。

在构建西方现代主体的过程中,自由、个人主义和自我意识这三种因素是不可或缺的。其中,自由在建构西方现代主体、现代性的过程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甚至可以说,现代性与某种特殊的西方自由是联系在一起的。但是,这个观点的成立依赖于一种特殊的假定或叙事,即前现代的人是不自由的、顺从的、被奴役的,现代性促成了个体的真正自由,自由也成了资产阶级的重要标志。詹姆逊认为,这个假定不能成立,或者说这是一种叙事,是意识形态的建构。个人主义思想也是建构西方现代主体的重要因素,它与自由相联系,并为个体的自主提供了保障。但矛盾的是,这种思想的假定——现代人是自由的,而其他人不自由——自身便是武断的,它既缺乏个人主义,更是对自由思想的否定。这样看来,个人主义也同样充满了意识形态性:“它宣称自己把握了被解放的个人的内在变化,也把握了他与自身的存在、自身的死亡、其他人之间的关系。”②F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52,p.54,p.55.建构西方现代主体所离不开的第三个因素是自我意识或自我反省性。自我意识或自我反省性是一个哲学概念,实际上,正是在这个概念的引导下,现代性才得以讨论自由和个人主义,并建构了自己的叙事。同时,也正是依靠它现代性才能够被展现的。然而,自我意识和意识一样,都是本体,都是不能够被再现的,而且,我们也难以确定其他人是否具有自我意识。这样,自由、个人主义和自我意识都具有强烈的意识形态性,现代性对它们的论证也都存在着神秘之处。既然如此,西方现代主体也就成了“沙滩上的大厦”,迟早面临着釜底抽薪、大厦将倾的危险。

既然再现是建构的产物,既然西方现代主体存在的基础不复存在,既然主体、主体的真实经验、意识和自我意识都不能够被再现,詹姆逊就有充分的理由断言:“不能根据各种主体性的分类来组织现代性叙事(意识和主体性都是不能够被再现的)。”③F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52,p.54,p.55.这样看来,任何根据意识转变和主体性建构起来的现代性理论都面临着失败的命运,也都是无法使人接受的,其原因就是再现的意识形态在起作用。

三、从视角看现代性理论的意识形态性

从现代性理论自身来看,它们主要是从断裂(或连续)与分化两个视角对现代进行建构的,这也是理解现代性理论的关键。但是,这两个视角在建构现代性理论时都存在着意识形态的运作。

历史是断裂的还是连续的?这个问题是建构现代性理论的重要视角和关键。实际上,这个问题还关系到传统与现代的划分、现代性的开端、新体制与旧体制之间的关系、历史的质变与量变之间的关系、历史分期等问题。当然,各种现代性理论都倾向于承认历史的断裂。其中,福柯就很有代表性。他反对历史主义、进步论和历史的连续性,认为新体制产生于旧体制的废墟之上,二者之间是根本性的断裂,既没有连续性,也没有因果关系,但已经崩溃的旧体制为新体制提供了框架。这与埃提纳·巴里巴(Etienne Balibar)的观点不谋而合,巴里巴把历史的连续或断裂的问题还原为新、旧生产方式的体制的变化。他认为,生产方式的旧体制与新体制一直是共存的,并不存在旧体制逐渐进入新体制的问题,而是两种体制内的不同因素(生产工具、生产力和财产分类等)所占的地位不同,这也是导致两种体制不同的根本原因。实际上,福柯、巴里巴与列维—斯特劳斯对体制的理解都有契合之处,即体制一直都是共同出现的,并且都已经形成,应该把它们视为共时现象。但是,他们的叙事都有其神秘性,即他们虽然都宣告了旧体制的崩溃与新体制的建立,但并不能说明体制之间是如何过渡的。这些现象说明:“分期不是按照自己的口味和倾向所作的随意性的选择,而是叙事过程自身的基本特征。”*F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81.

分化(以及与之相联系的分离、自治)则是理解和建构现代性理论的另一个重要视角。许多西方现代性理论都涉及到了分化,但对分化的理解却不尽相同,而且分化在其理论中的地位也有差异。其中,卡尔·马克思、马克斯·韦伯、卢卡契、哈贝玛斯、福柯与鲁曼等学者的现代性理论都涉及到分化,并对其进行了不同的解释。马克思是用分离来描述资本主义现代性及其导致的工人的变化的:随着封建社会的衰落和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来临,工人阶级逐渐从原来的生活方式中解放出来,被迫与土地、劳动工具分离,并被作为商品抛向了市场。马克斯·韦伯则是从丧失整体意义的角度来解释分离的,而且分离与其核心概念“合理化”关系密切,即提高效率导致了劳动和管理的分离、工人的完整的劳动活动与过程的丧失、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分化,这些分化还导致了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的分裂,以及更为严重的个体生活意义与西方精神文明的危机。卢卡契与韦伯的看法比较接近,其“物化”概念强调了“商品拜物教”对个人的精神、价值的削弱和吞噬,他还进一步发挥了韦伯的理论,把完整的意义感的丧失扩大到宏观的资本主义的社会层面,即“商品拜物教”不仅威胁到具体的个体对意义的追求,而且还是一种社会发展的趋势,可能影响到全球的每一个个体。但是,他提出了唯一的例外,即工人阶级能够依靠马克思主义的力量,促成自身阶级意识的觉醒与提高,并具具有从结构上完整地认识和把握资本主义社会的潜能。哈贝玛斯承认,随着近代以来西方的宗教与形而上学的分离,科学、道德和艺术领域也逐渐独立出来。强调现代性断裂的福柯也从分离的视角来看待现代性的分化,正是分离形成了自治性的生活、劳动和语言这三个领域。在当代社会理论中,鲁曼对分离的研究最有成效,也最有影响,他把早期现代性的经验转化为描述现代性历史的抽象理论,提出了现代性发展中分离、自治的一整套完整的理论。在他看来,随着社会领域之间的分离,也开始了社会的分化,并逐渐形成了各个领域独特的规律和运作机制,在分离、分化的过程中,现代性才得以形成和发展。譬如市场与国家的分离、经济学与政治学的分离、司法领域与司法制度的形成,离开了这些分离,就不可能产生社会各领域的的分化、自治和现代性。在詹姆逊看来,鲁曼通过分离、自治等理论上的运作,把后现代性纳入了其现代性理论,旨在夸大福利国家和社会主义的危机,显示出了维护自由市场经济的意识形态性。也就是说,现实发生了变化,我们已经面临着后现代性及其变体的情景,这时理应根据这些变化进行相应的理论上的调整,但他仍然固守其陈旧的现代性理论,这恰好反映了其作为“现代性意识形态理论家”的身份。

历史的断裂(或连续)与分化是描述西方现代性的两种主要视角,不同的侧重点导致了所关注的问题与处理问题方式的不同,并形成了各具特色的现代性理论。但应该指出的是,这些现代性理论并不仅仅是为了阐释西方社会发展的过程,表明自己对这些历史问题的认识,相反,这些理论往往隐含了对现在的评判和对未来的规划,潜在着对现在和未来的消极影响,并因此具有了强烈的意识形态指向。同时,现代性理论特别强调创新、变革和发展,但这些现代性理论倾向于对所发生事情的进行描述,并从特定的角度抵制和否定变化。这样,这些现代性理论就很难为社会发展提供有益的精神资源和动力支持。正是在这种意义上,詹姆逊认为,“在各种现代性理论(人们为了达到规范的效果而经常地调整对它们的描述)中,现代基本上是一种倒退性的概念,由于其阻力和惰性,它不能够应对任何可以想像的系统性的变化:现代性只能描述那些在既定的体系内、既定的历史时刻内所发生的事情,因此,我们不能依赖它对其所否定的东西进行可靠的分析。”*F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91,pp.40-41.

四、现代性理论及其策略的意识形态性

现代性的意识形态不仅表现在以上分析的现代性理论的运作中,而且也表现在现代性话语的叙事性、现代性研究的现实策略和现代性研究的复兴中。

在现代性研究中,詹姆逊强调意识形态分析的独特作用:“我们不能解决这些矛盾,但我们能够意识到它们。这就要求我们发明一种新的意识形态分析。在这种分析中,我们既要看到作为实在的事物本身,又要看到概念,透过这种概念,我们得以看到实在。我们还要做的是,识别这些概念在公共论辩中所起的作用。”*詹明信等:《回归“当前事件的哲学”》,《读书》,2002年第12期。具体而言,知识的功能主要是促进我们接近现实、真实,以更好地认识和把握我们的实际状况。但是,应该承认,现代性既提供了一些有益的参照,又歪曲了现实、遮蔽了真实,其负面作用也是非常明显的。现代性的负面作用主要表现在现代性话语的叙事方面。对于詹姆逊来说,现代性就是一种叙事:“现代性不是一个概念,不是哲学概念或其他概念,而是一种叙事类型。在这种前提下,我们不但希望放弃陈述现代性概念的无为尝试,而且,发现我们自己可能想知道:也许现代性的影响是否仅仅局限于对过去时刻的改写,或者说,是对过去已经存在的观念或叙事的改写。在分析现在时避开使用各种现代性,更不用说我们在预测未来的时候了,这样作注定能够为颠覆相当多的现代性(意识形态)叙事提供一种有效的方法。但是还有达到这个目的的其他一些方法。”③F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91,pp.40-41.具体而言,现代性的诸种叙事为我们树立了一个光明的、充满坦途的“现代性神话”:它崇拜创造、创新、革新、变革,并深信其结局的完美;它坚信社会向民主、进步、繁荣、平等的方向前进;确定了自由、人性、人的主体性的不可怀疑性;片面地夸大现代性的种种进步、成就。但是,这些叙事却无视现代性承诺的实际效果;有意无意地忽视现代社会的种种问题、危机、负作用;为了达到其目的,不惜动用其宣传工具,甚至歪曲、篡改事实,进行一些虚假、虚伪和欺骗的宣传;现代社会对传统、永恒、神圣性的摧毁;理性化、工具理性、市场逻辑的畸形发展及其对人的操纵和控制;现代性对人类精神和人的全面发展的摧残;现代性假借进步、创新对一些正确的行为观念进行压制、打击、围剿。这些意识形态的表现、危害都是应该引起我们认真正视、对待的,也是需要我们运用意识形态分析的方法来揭示的。

现代性意识形态的存在,使现代性概念的产生成为可能,也使发达国家具有了合法性、权威性和话语霸权,并可以据此操纵那些发展、落后的国家与地区,甚至可以对它们指手画脚:“现代性的口号在我看来是个错误的口号。我认为它产生于某种意识形态的境遇,其中资产阶级关于进步、现代化、工业发展以及诸如此类的看法,最终一无所获而且社会主义的观念也从中消失。在这种境遇里,全球资本主义为其卫星国提供的一切,只不过是那种旧的现代性的概念,仿佛所有那些国家长期以来一直都不是现代的,而在这种轻蔑的意义上成为现代国家好像会带来什么附加的利益。”*王逢振,谢少波编:《文化研究访谈录》,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03页。此外,现代性在其政治和策略方面也存在着明显的意识形态目的:“在当前的语境中,‘现代性’这一个令人困惑的术语,恰恰是作为对于某种缺失的遮盖而被运用着,这种缺失指的是在社会主义丧失了人们的信任之后,不存在任何伟大的集体性的社会理想或目的。因为资本主义本身是没有任何社会目的的。宣扬‘现代性’一词,以取代资本主义,使政客、政府与政治科学家们得以混淆是非,面对如此可怕的缺失而依然可以蒙混过关。”*[美]詹姆逊:《全球化与政治策略》,载《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评论》(第2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85-286页。也就是说,新的现代性话语的目的是为了掩盖集体理想的“缺席”,从根本上否定集体性变革,还包含着种种意识形态策略的考虑,即从政治上否定社会主义的合法性,否认西方发达国家的后现代处境,企图掩盖资本主义胜利并进行第三次全球扩张的事实。

既然新的现代性研究并没有提供多少有实质价值的东西,但各种现代性理论为什么能大行其道?现代性研究还能够如火如荼地继续进行呢?这些现象耐人寻味,值得深入探究,这也是詹姆逊的现代性研究的任务。他要研究现代性复兴掩盖了什么、其目的等问题,通过分析这次现代性研究复兴的症候以揭示其意识形态。詹姆逊强调,不能把现代性研究的复兴仅仅视为一个单纯的学术事件,它有着复杂的背景和社会、政治等方面的原因。究其根源,存在着以下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从知识社会学方面讲,现代性与现代化、科技的进步密切相关,并由此建立了其进步的意识形态叙事,现代性强调进步、变革、创新,可由此设计吸引人的政治方案,特别是在现代化的弊端已经暴露、其前景倍受怀疑的情况下,西方国家既可以凭借其科技方面的绝对优势继续维持其世界霸主的地位,又可以利用其掌控的阐释现代性的话语权对不发达国家或地区指手画脚,甚至还可以为这种行为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现代性理论家既要区分自由市场的现代性与旧式现代性,又要避开后现代性。为此,他们发明了具有“交替性”“选择性”的多元现代性的说法,强调了各种现代性之间的区别、可选择性、独特性和主观性,其结果可能会忽视现代性的客观力量和全球性资本主义自身的扩张。二是从现代性与社会学的关系看,西方社会学的产生和发展几乎与西方现代性是同步的,现代性也是西方社会学的主要研究对象,现代性研究的复兴从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人文学科给人的随意、主观、缺乏科学性等不良印象,可以由此获得知识上的尊重;现代性研究的复兴并不意味这些研究真正地对过去感兴趣,而是以其新颖的概念、命题重新叙述了过去,借助于学术时尚以重新占据知识的生产与倾销的制高点:“对现代的再造,对它的重新包装,它的大批量的生产,都是为了能够在知识市场上恢复其销售,从社会学领域的最知名的学者到各式各样的讨论(也包括一些艺术领域)。”*F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7.因此,现代性研究的复兴就大有深意,绝不是仅仅是一个单纯的学术问题,而是具有浓厚意识形态性和政治策略方面的考量。

这样看来,现代性理论及其研究中都存在着大量的意识形态,正是这些意识形态妨碍了我们对西方现代社会真实情况的认识与把握,也是值得我们警惕和认真对待的。

五、破除意识形态束缚,正确对待现代性理论

由于现代性理论及其研究中都存在着大量的意识形态,这些意识形态又妨碍了我们对真实的现实的认识。因此,我们应该分析、揭示围绕现代性主题所展开的一系列意识形态,并积极寻找应对的办法。詹姆逊借鉴了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分析方法,通过诊断现代性理论的症结,试图打破各种现代性理论的自足性,帮助我们放弃幻想、正确地认识和对待现代性。

詹姆逊继承了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批判的遗产,并把它直接运用到现代性研究中。但应该看到,在现代性的意识形态批判中,詹姆逊与经典马克思主义存在着根本的不同。一方面,詹姆逊与经典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概念不尽相同:经典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主要指统治阶级用于欺骗目的的虚假性、错误意识;詹姆逊所使用的意识形态则比较宽泛,可以指错误的意识或观念、有意或无意的歪曲、想像性的建构、“真实”的幻像等等,具体到现代性来说,既可以指叙事时的虚构,又可以指对真实现实的无意的遮蔽与有意识的歪曲和误导;既可以指建构现代性理论过程中的具体的运作,又可以指现代性理论的一些概念、命题或观念。另一方面,詹姆逊与经典马克思主义对现代性的理解和处理方式也不同:马克思直接把现代性视为资本主义,希望社会主义彻底埋葬资本主义、资产阶级和现代性;但詹姆逊认为,现代性的现代化的产物,既包括了资本主义国家,又包括了社会主义国家;既包括了发达的国家和地区,又包括了落后的国家和地区。由于其现代性研究的主要对象和语境是西方,也可以说,在西方语境中,现代性主要指资本主义,它包括了自由竞争的资本主义、垄断的资本主义和跨国资本主义,他希望通过乌托邦和社会主义所焕发出来的集体力量来抵制资本主义(特别是金融资本)的全球扩张。此外,经典马克思主义是对革命实践的理论总结与升华;詹姆逊的研究是学院知识分子的书斋型的研究。尽管詹姆逊与经典马克思主义的现代性研究存在着这些区别,这也是需要我们正视的,但是,二者的现代性研究也存在着明显的共性。他们都强调现代性研究的意识形态分析,也重视对现代性的历史维度的研究。其中,经典马克思主义重视具体观念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詹姆逊重视现代性话语的具体情境:“我们只能依据现代性的情境获得一种既定的现代性叙事。”*F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57,p.13,p.251.

通过发掘各种现代性理论的意识形态,詹姆逊至少从以下几个方面告诉了我们应该如何正确地对待现代性。第一,放弃总结、发明和使用现代性概念的努力。他认为,现代性不是哲学的、社会学的概念,而是一种叙事、一种讲故事的方式,它不是对现实的客观描述,也无法验证。鉴于此,我们只能实事求是地把它作为叙事范畴,而不能完全地相信它,并对它抱什么幻想。第二,要揭示现代性的意识形态,以现时本体论的态度来对待现代性。现代性压制、歪曲或掩盖了现实的真实状况或事物的真相,也削弱了它影响现实的力量。因此,詹姆逊力图拒绝任何理论上的预设,也反对仅仅依靠分析现代性这个概念解决问题,他所进行的是现代性的意识形态分析,并力图避免透过玻璃窗看物体时的那种困扰:“你一定会同时地肯定该物体的存在,然而却拒不承认它与表明那种存在的观念有关。”②F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57,p.13,p.251.这样,我们就可能立足于现实,并从现实中寻找并解决问题的途径,而不至于被各种现代性理论束缚或误导。第三,用乌托邦的力量来解决现代性的困境。现代性是自我指涉的投射,这决定了其局限性:不能依靠自身的力量从根本上解决其困境。为此,需要焕发集体的力量:“在被‘现代’这个词统治的范围内,激进的选择、系统的变革都不可能进行理论的阐述,甚至也不可能得以想像。这可能也是资本主义观念所面临的问题。但是,如果我提出在所有现代性出现的语境中用资本主义代替现代性的一种实验方法,那么这是一种治疗性的而不是教条的提议,它的目的在于驱逐掉旧的问题(也提出新的、更有意义的问题)。我们真正需要的是用被称为乌托邦的欲望来全面地替代现代性的主题。”③F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57,p.13,p.251.

西方的现代性问题颇为复杂,加上现代性理论的多变、流派众多和彼此钩连、抵触,西方的现代性研究呈现出“剪不断,离还乱”的局面,也急需极具穿透力的理论对此进行阐释。詹姆逊立足于意识形态分析,揭示了现代性理论的暧昧和诸多可疑之处,有助于我们破除对现代性理论的迷信,也为我们理解光怪陆离的西方现代性理论提供了便捷的、很有参考价值的路径。当然,特定的视角既能带来洞见,又可能导致盲视。詹姆逊的现代性研究也是如此,他不仅夸大了现代性理论的意识形态性,而且,极为怀疑现代性的真实性和真实之处,并对此缺乏比较扎实的研究。这需要引起我们的重视,也是我们应该进一步深思的问题。只有这样,才能全面地认识西方的现代性和现代性理论,检讨我国现代性的发展的历程,并为我国的现代性建设提供有益的思想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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