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 酱
多古安可能是我吃过最不像米其林餐厅的米其林餐厅,就好像大阪是我心里最不日本的城市一样。
东京才是典型的日本城市,充满光明和梦想,也充满冷眼和漠视,你会醉倒在凌晨2点的新宿街头无人过问,会在邻居死于家中多日传来恶臭后才知道对门是谁。东京是界线森严的,港区的富二代要找港区的名媛结婚;港区名媛若嫁到目黑,则等于人生上了新台阶;而足立区、板桥区这些基本就不被认为是东京了。
大阪有西成区那样格格不入的流浪汉聚集地,也有梅田、难波那样华丽的CBD和商业街,但它是有核心在的,有一种叫作“大阪人”的东西留存在骨子里。
在万城目学的历史小说《丰臣公主》里,他用略奇幻的方式描述了大阪人的“情义”:男人代代相传保守着一个秘密,女人有冷眼旁观、故作不知的默契,当大阪城变成深红色的时候,这座城市的人就会集体出动,去守护那个不存在的“大阪国”。
这里的人率真、乐观,爱开玩笑,还很会讨价还价(谁说日本人买东西不还价,大阪阿婆们第一个不干),直白地说就是接地气,今朝有酒今朝醉,而河豚这种带点毒性的美味,就和大阪显得特别搭了。
大阪有三间有米其林星级的河豚店,其中二星的多古安算是口碑最佳的老铺,创业近百年,曾拿过Tabelog上的大阪第一,现任店主木村幸司是第三代,曾在下关和东京的名店修业过。
多数普通店一年四季都提供河豚套餐,毕竟养殖货谈不上“时令”,多古安却不这么干,他家路子广,能拿到个头很大的野生虎河豚,没有好货的季节就索性不做。
但店总要经营吧,于是每年5月到9月期间,店里只好做时令的海鳗或褐石斑鱼料理。一年12个月,只有7个月能吃到河豚。这么想想,现在坐在榻榻米房间里等着上菜,也是莫大的幸运了。
开胃菜凉拌鱼皮从开业以来就是店里的招牌,河豚皮放置一年,用自家制的橙醋腌渍,上桌时中间打一个生鹌鹑蛋,拌起来吃,是绝妙的下酒菜。
几年前刚到日本的时候,吃的还不多,会觉得高级天妇罗是最难以欣赏的日本料理—炸的东西都那么香,超市里现炸的可乐饼也一样很好吃啊。后来到各种类型的餐厅吃过饭,自己也到了30岁的微妙关口,倒觉得河豚料理是最不容易品鉴的。
天妇罗是典型的小孩也会喜欢的东西,就像年轻时常常来者不拒,果汁、奶茶要甜,用的香水也是只要前调迷人就行。上了一点年纪,才慢慢领略到金枪鱼赤身(背部肉)与大腹(腹上部肉)相比的美味。
东京三星餐厅神田的主厨在《真味》一书里,曾提到,他对于用餐人数的安排,其实是根据生鱼片所用的鱼的大小来定的。“鱼类的美味程度和鱼身大小有关,鲷鱼1.5至1.8公斤、鲽鱼1公斤会比较好。”
然而河豚却和别的鱼不同,不存在什么“美味的临界重量值”,多古安的女招待告诉我:“河豚就是一根筋,体形越大味道越好。今天的生鱼片和火锅用的是7公斤的河豚。”
用优雅淡泊来形容河豚刺身太抽象,倒不如说它像刺身中的精品咖啡—初入门者无法分辨那些隐晦的风味,什么明亮的酸味、花果香、巧克力味,这是需要慢慢训练的一个过程。
“夹一片刺身,然后裹几根小葱,蘸一点橙醋和辣味萝卜泥。”女招待手把手指导我们。我觉得还得加一个要点,务必大脑放空,才能够抓出最清澈、甘甜的味道。
年近70岁的女招待一边帮我们布置下一道火锅,一边掏手绢擦汗。我问她:“很热吧?在火锅边上,还穿着和服。”
“是啊,你知道吗,这衣服里里外外有5层呢。”她用一种大惊小怪的口气跟我吐槽,非常大阪的方式。
河豚火锅用的肉分两种,带骨的放进去慢慢煮,切成片的轻轻涮一下就拿起来,还保有那种脆脆的口感,大家都感叹:“咦,跟想象中的河豚肉不太一样,以为是柔嫩的口感,没想到竟然是脆的。”
蘸料还是橙醋,但酸味太强烈了一些,吃到后来胃有些反酸。本身汤底比较清淡,如果加点淡口酱油在橙醋里,估计效果会更好。
▌河豚刺身
▌河豚锅
▌凉拌河豚皮
心心念念想吃盐烤白子,然而不凑巧,“现在的白子还不够好,只能放在火锅汤底里调味”。
另点了炸河豚,菜端上来的一瞬间,看上去像块金灿灿的璞玉,用的是2公斤左右的小河豚,切开后再拿来炸,还是同样的问题,挤新鲜酸橙汁上去,再用盐也破解不了满口的酸味。
幸好马上来了块类似餐后甜品的鱼冻,将河豚皮、酱油、味醂和一点砂糖同煮后凝固而成,甜甜咸咸,但多吃也腻了。
最期待收尾的杂炊,是在之前的汤底里打入鸡蛋,做成薄粥,肉眼不可见的鲜味因子全都跑进了汤里。可惜已经吃到九分饱,若秋冬换季时某个病恹恹的早晨来一碗,最好是由爱人端来床边,才真的是直击内心深处的美味。
一顿河豚,像一出晦涩难懂的戏剧。
什么是时髦的味道呢?它跟服装的潮流一样,也在不断地改变。泡沫经济的时候,人们热爱入口即化的大腩、布满雪花纹理的A5和牛;世道不景气的当下,表面上,大家推崇健康有机的生活方式,香菜在日本掀起热潮,中国的养生锅也被拍进了美食剧。而美食家们也更收敛了,出现了更多不公布电话和地址的隐店。
但河豚料理的地位却好像没有一丝变化。贵高、难得、经验丰富的职人,以及只属于成年人的味道,让它躲过一阵又一阵美食风潮。
100年的老铺,也一定会在大阪城的某个角落里静静开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