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冯韵娴
一
“嘿,你好!”
低头正看着的A4纸上飘进一片黑影,嗡嗡作响的耳朵里冲进来一句口音浓重的英语。
“我叫阿迪勒,你要去哪里?”我诧异地抬起头,面前杵着一个身高1.9米、胡子拉碴、脑袋光光的大哥,他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我,睫毛长得恨不得戳到我眼睛里。
我迅速打量了他一番:身材壮实,古铜色的皮肤,肌肉线条紧实,一件藏青色的弹力T恤服服帖帖地绑在肉上,35岁上下,面容和《速度与激情》的主角范·迪塞尔颇有几分相似,整个人看起来倒也干净体面,不像是本地人。
“的黎波里。”
面对突如其来的陌生人,我一时慌了神,鬼使神差地就将目的地和盘托出,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真的吗?太好了!”阿迪勒丝毫没察觉到我的拘谨和不自然,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也要去的黎波里,咱们可以一起走啊!我是利比亚人,在意大利做生意,你叫什么名字?”阿迪勒笑眯眯地望着我。
“我不一定能走得了,还在等退票,今天的航班满员了。”
面对他的过分热情,我戒备地保持着一脸严肃。
“天哪,你居然会说阿拉伯语!太神奇了!我帮你盯着退票!一定能走成的,相信我!”
“哎,不用……”还没等我说完,阿迪勒就跑去了售票窗口。
真是奇怪的人。我无奈地笑了笑,继续低头看材料。40℃的气温着实让人心情烦闷。一晃两个小时过去了,我忍不住开始盘算,如果今天走不成的话,还是应该回突尼斯城里休整一下再做打算。
正思绪纷飞时,那个影子又钻了回来。“快过去,有退票了!”
“啊?”
“快去吧,我给你看东西。”
阿迪勒走到我跟前,顺势把住了推车,用他的大手做了一个让我放心的手势,歪着头笑盈盈地扑闪了一下大眼睛,见我还在愣神,又强调般地、肯定地点了点头。
虽然内心错愕不已,但我还是循着他指的方向快步走了过去。到了窗口,售票员接过我的护照,复印了一份,敲了几个章,便将机票连同护照一起递给了我,整个过程不到5分钟。
我狐疑地拿着热腾腾的机票向推车走去。“你看,我说什么,相信我吧。”阿迪勒将胳膊肘支在我的手推车上,两只大手随意地搭在我的电脑包上,又扑闪了一下他的大眼睛,笑容中略带一丝狡黠。
“呃,谢谢你,阿迪勒。”我走到推车跟前,把机票塞进包里,也不好意思再挂着一副严肃的面孔了,“你怎么办到的?”
“哈哈,那大姐人挺好的。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帮你,这么小的姑娘一个人在这里。”他眯起眼睛,用拇指和食指比画了一个绿豆大的尺寸,“你不用担心,我不是坏人,哈哈。”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你去的黎波里干什么?”他不依不饶。
“Ibtisam,去报道,我是记者,CCTV,你听说过吗?”我指了指摄像机包上的logo。
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哈哈一笑:“没有,我是生意人,从来不看新闻,不关心政治,只关心赚钱。”
我被他敞亮的笑声感染了:“哈哈,所以你是回利比亚淘金吗?”
“是啊,你怎么知道?一打仗,好多事儿就变了,回国碰碰运气。Ibtisam,有什么赚钱的机会记得和我说啊!”
“现在回来赚钱,胆儿真肥!”
“彼此彼此吧,我好歹还是为了赚钱,你呢?”
二
漫长的等待因为阿迪勒变短了许多。终于到了登机时间,他将自己的箱子放到我的手推车上,朝行李托运处走去,我赶紧跟上一步,伸出手说:“谢谢,我自己来好了。”
阿迪勒并没有放慢脚步,只是丢回来一句:“你看好随身物品就好了,这边小偷很多哟。”我赶紧伸手摸了摸书包里的信封,他已经自顾自往前走了老远,我只得小跑两步,默默跟上。
阿迪勒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只是这种雪中送炭的大男子主义并不叫人讨厌。托运完行李以后,他便自作主张地左肩横挎摄像机包,右肩横背他的手提行李,两根分别牵着几十斤重物的背带,在他胸前勒出一个十字。正当我默默不好意思的时候,他又顺手夺过我手里的电脑包,大步流星地上了飞机。
突尼斯的国内航班都是小飞机,一排左右两边一共才四个座位。我找到自己的座位,却发现那儿已经坐着一位乘客。我拿出机票对了半天,确认没错,才拿给他看。谁知道他非但不让座,还理直气壮地说:“大家都不按机票上的位置坐嘛!”我听罢一愣,转念就笑呵呵地继续往前走了。这儿的人和事不就是那么随意吗?只是我离开许久,有些不记得了,他这一提醒,反倒亲切得让我恼不起来。
阿迪勒给我找了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他把行李一件件放进了行李架,然后就和我一起并排坐下了。坐下来的时候,他还试图往过道那边靠了靠,好像生怕自己庞大的身躯挤到绿豆大小的我。
“休息会儿吧。”见我不愿多说话,阿迪勒便转身闭上了眼睛,扫把一样浓密的睫毛就这样骄傲地趴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
见他一睡,我的困意也像巨浪排山倒海般袭来。也难怪,折腾了20多个小时不说,一路就像升级打怪一样,神经绷得紧紧的,这会儿才稍稍回过神来。现在对我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系好安全带、闭上眼睛睡个大头觉。
老实讲,我并不讨厌阿迪勒,突然蹦出他这么个扛大包的一路相伴去的黎波里,心里确实踏实了不少,更何况他不仅潇洒风趣还很懂分寸。另外,我也对他产生了好奇心:利比亚打仗,大家一个个都在往国外跑,他好端端的意大利不待,非要跑回利比亚,难道赚钱真的比命还重要吗?想着想着我便失去了意识,沉沉地睡了过去。
三
飞机突然颠簸得很厉害,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快到了。”阿迪勒的嗓音低沉而温柔。“嗯。”我直起身子,望向窗外。
飞机下方是地中海,海水在阳光的照射下蓝得通透可爱,几朵云彩像棉花糖一样零零落落地堆在飞机下面,整个世界像抹了一层银粉似的清澈明亮。眼前的一幕在我心里激起了一阵奇特的、难以描述的震颤,如果不是赶着去工作,真应该停下来沉浸在这美景里。
出了机场,阿迪勒叽里呱啦招呼了辆出租车去口岸,他一屁股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我背着包自觉地钻进了后排。我俩默契地保持着陌生男女之间的安全距离。
车子很破旧,也没有空调,为了避免被闷死,我吭哧吭哧把后排车窗摇下来一条缝。结果呼呼的热风拼了老命吹进来,刮得脸生疼,我只得又把车窗摇上。正当郁闷的时候,阿迪勒一声不吭,摇下了他旁边的车窗,用自己庞大的身躯挡住了直接吹向后排的热风,还实现了车内的空气流通。突然间,我的心里淌过了一小股温温热热的东西。
到了突尼斯口岸,司机便把我们放下了,还有大约1.5公里的路程需要我们自己走过去,才能最终到达利比亚的入境口岸—在那里,我又收到了一套凤凰卫视同行的拍摄设备,要一起带入境。
阿迪勒从车里搬出了两个行李箱,身上挎着我的摄像机和电脑包,手里还拿着另一个摄像机,然后把三脚架放在了我的大行李箱上,示意我拖着他的小行李箱往前走。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被行李五花大绑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心想,他怎么这么倒霉碰上了我。
烈日下,这1.5公里显得特别长,阿迪勒的衣服已经被汗水完全浸湿,藏青色的衣服深一块浅一块的,膀子上的肌肉随着他的步伐有节奏地一起一落,黝黑的皮肤在汗水的映射下熠熠发光。他走出一段路就回过头来看看我,确定我没丢。一颗颗汗珠挂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挡住了视线,腾不出手来擦,他就甩甩脑袋,继续往前走。
四
终于到达利比亚口岸,办妥了入境手续。我曾想过一路上的无数种可能,但从来没有想到,整个过程会因为一个人的出现变得那么顺利,内心无比感激。
“阿迪勒,这儿找车也不方便,要不你跟我一起坐新闻处的车去的黎波里吧,等他们来了我和他们说一下。”
“好呀,你一个人在这儿等我也不放心,哈。”阿迪勒用手臂抹了抹脸,松了口气,笑呵呵地说。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三个小时,我们溜进旁边的小卖部买了点儿水和零食,找了个阴凉儿就坐下了。
“这是打仗以后你第一次回来吗?”
“是呀。”
“意大利钱不好赚吗?非要这时候跑回来?”
“我妈还在这儿呢,不太放心,回来看看。她是特别好的人,下次介绍你们认识,她做饭特别好吃。”他把拧开盖子的矿泉水递给我。
“你干脆把妈妈带走吧!”
“她不想走,所以我回来了。现在钱也汇不进来,怕她遇到困难,带点儿钱回来给她和家里人。”
“难道这是一箱子……”我迅速回头瞟了眼他身边的手提行李,又望向他。
“欧元……”他做了一个小声点的手势。
“天哪,所以你们家支持卡扎菲吗?”我连忙放低了声音。
“Ibtisam,大多数老百姓都不关心这个,只关心有没有吃的,炮弹什么时候会落到自己头上。”
阿迪勒微微一笑,喝了口水,若有所思地望向了在关卡排队的货车长龙。
“Ibtisam,我们的情报系统很发达,到处都是便衣,也不要太相信新闻处的人,凡事还是小心为上。”阿迪勒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嗯,谢谢你帮了我那么多忙,一路上辛苦了。”我也趁这一本正经的当口赶紧表示了一下。
“没什么,我觉得你也挺有意思的,一个那么小的姑娘,”他又拿手指比画了一个绿豆的尺寸,“你觉得自己能拿得了这么多东西吗?”
“啊呀,所以老天派你这个倒霉孩子出现嘛,哈哈。”
阿迪勒听罢,摊开双手,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整张脸倏忽间化作了一个真诚无比的“囧”字。
新闻处的车到了,但是新闻官很粗暴地拒绝了我载阿迪勒回去的请求。帮我扛了一路大包,还陪我等了三个小时直到太阳下山,现在他自己找车的难度可比白天大多了。我拼了命地和新闻官一再掰扯,却被阿迪勒打断了。
“别求他们了,我自己走,没问题的。我可是利比亚人,别担心啦,后会有期,Ibtisam,照顾好自己。”说完,阿迪勒帮我关上了车门。
车启动了,我依旧沉浸在气愤之中,看都不想多看那个讨厌的新闻官一眼。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走得太匆忙,竟没有留下阿迪勒的任何联系方式,转头一望,整个世界已经陷入了一片夜幕之中,什么都看不见了。
就这样,阿迪勒从天而降,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想到这辈子或许没有机会再见到他,我的喉咙倏忽之间堵住了。
夜色下,窗外的景色变得毫无识别度,左右两边空空荡荡看不到头,偶尔飘过一两栋平房的黑影,就这样随意地堆在路边,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没多久,车子突然开始减速,我探出脑袋张望,原来是到了一个检查岗。站岗的都是些十几岁的孩子,他们穿着迷彩服,拿着枪,虎着脸朝车里张望,好像这样才能体现他们的权威,彰显他们的力量。他们争相朝车里看了半天,确认都是政府和外国人的面孔,新闻官点头示意了一下,才给我们放了行。
车没走多远,“砰!砰!砰!”几声枪响划破天际,长长的尾音迟迟不肯散去。车里的空气好像一下子凝固了,一片死寂。新闻官转头见我们几个外国人面色惨白,哈哈大笑:“没事,小孩儿朝天乱放枪呢!”
2011年,就这样,我开始了在中东的记者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