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圈

2018-04-09 05:06曹多勇
江南 2018年2期
关键词:刘东小梅

曹多勇

苏亚跟孙敏微信语音聊天。

孫敏是苏亚高中同学,后来在同一个厂子里工作。现在苏亚跟孙敏不住在同一座城市里,相互加微信朋友圈,相互用微信语音聊天,通联便捷,节省话费。

孙敏说,姚艳玲家的毛头前天定亲了。苏亚问,是不是银行的?前天你给我发一张银行职员的合影照片,我还纳闷你发这张照片干什么呢?孙敏“嗨”一声说,你瞧你那眼神吧,那是一张几十年前的照片——我妈跟她同事的合影。别人你不认识,我妈你总该认识吧?苏亚在微信语音里尴尬地笑一笑说,我没顾得上仔细地瞅。孙敏妈从银行退休都二十多年了。确实是一张老照片。

苏亚问,毛头对象是做什么的?

孙敏说,是牙科医生。百货大楼天桥西北角不是有一家私人开的医院吗?

苏亚说,我知道。好像叫什么博爱医院?

博爱牙科医院。

姚艳玲找一个牙科医生做女婿不是不错吗?最起码拔牙不要钱。

你别说,我听姚艳玲说,毛头就是去那里拔智齿,跟那个男孩子认识的。

你见没见过那个男孩子,长得怎么样?

男孩子跟毛头个头差不多,就是显得矮。年龄比毛头小两岁。

那是姚艳玲家的闺女个头高。那是姚艳玲家的闺女岁数大。

你说的倒是。毛头个头差不多有一米七四、七五的样子,一般男孩子哪有这么高?

毛头今年三十五了吧?

不是三十五,就是三十六。

找小两岁的男孩子,算是有福气。

这下好了。闺女嫁人,姚艳玲就可以跟她男人分开了。

姚艳玲干什么要跟她男人分开呀?

姚艳玲跟她男人的事你难道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呀?

我不信!姚艳玲跟她男人的事你会不知道?

你快说。姚艳玲跟她男人有什么事呀!

……

“咚、咚、咚”。就是这时候,宗平从书房走出来敲一敲苏亚身边的墙壁。苏亚跟孙敏语音聊天,越聊越兴奋,越聊声音越大,已经吵到书房里写东西的宗平。宗平不得不停下来,不得不走出书房,“咚、咚、咚”,敲一敲墙壁,示意苏亚说话小一些声音。平常,苏亚跟别人语音聊天都是在闺女的房间里。路由器安装在闺女的房间里,那里网络信号强,不用担心正说着话,网络“啪嗒”一声断下来。这一天有些特别。特别在苏亚一边在客厅里做家务事一边给手机充电。充电器刚连接上电源,孙敏的语音信号就“叮咚叮咚”地响起来。苏亚担心拔掉电源去闺女房间,语音断下联不上。于是就坐在沙发上手捧手机跟孙敏聊天,越聊嗓门越洪亮,越聊情绪越激动。正在关键处,宗平走过来敲墙提示。苏亚说,孙敏你等一下,我去闺女的房间里。宗平这边敲墙的声响,孙敏那边听得见。孙敏问,你家宗平在家里?苏亚说,他有班不上,在家写什么狗屁的东西。孙敏说,那我俩下午再聊吧。苏亚问,你快说姚艳玲跟她男人怎么啦?孙敏说,我得上街买菜去。

“啪啦”一声,孙敏挂断聊天语音。苏亚依旧手捧手机,两眼瞪着宗平问,你说姚艳玲跟她男人会有什么事呀?宗平说,夫妻俩会有什么事,大不了离婚呗?苏亚问,你说姚艳玲跟男人为什么要离婚?宗平说,这话是孙敏说的,你去问孙敏。苏亚说,被你这么一打扰,我还问个屁呀!

宗平就是我,苏亚就是我妻子。

我跟苏亚都已经年过半百。年龄一年一年做加法,朋友一年一年做减法。过去的同学一年年越来越远。过去的同事一年年越来越远。亲戚家人一年年越来越远。苏亚的微信群不超过十个人,经常语音聊天的有这么四个人:孙敏算一个,梅子算一个,孔珍算一个,还有一个就是在外地工作的闺女。孙敏和孔珍是她过去高中时候的同学。梅子是她过去工作时候的同事。闺女是家人。苏亚手机微信群里的其他几位联系人,平常联系少,甚至不联系。偶尔动一动手指头,相互转发一下有意思的文字、图片或视频,就算是联系了。

与苏亚语音聊天最频繁的是梅子。梅子比苏亚小十几岁,孩子今年十二岁,上初中一年级,她俩算是忘年交。我学校毕业分配到陶瓷厂工作时,曾经与梅子的爸爸同事过。梅子的爸爸名叫倪忠仆,安庆人,说话蛮音很重,半听得懂,半听不懂。那个时候,陶瓷厂有一批安庆人,都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省轻工业学校毕业的。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陶瓷厂的大小领导,总厂的厂长副厂长,分厂的厂长副厂长,机关重要科室的一把手,都变成这一批安庆人,俗称安庆帮。安庆帮抱团,一致对外。即便有其他地方的人在厂里当领导,也是从属的,说不上话、当不得家的。倪忠仆是劳资教育科科长,我是职工培训学校老师。有一个副科长分管职工教育工作。我与倪忠仆不直接打交道,办公室也不在同一座大楼里。倪忠仆劳资大权在握,难说话,难结交,难通融,显得冷漠、刻板、固执。在我的印象中,我俩同事一年,没说上十句话。

倪忠仆的老婆名叫张万兰。张万兰是当地人,在仓库当保管员,矮矮的,胖胖的,大屁股,大嗓门,走路屁股朝后一撅一撅,在厂区的每一个角落里都能见到她。那些想找倪忠仆办事的人,结交不上倪忠仆,就转过脸来,想方设法巴结张万兰。倪忠仆在厂里红,那是红在暗地里。张万兰在厂里红,那是红在场面上。张万兰跟倪忠仆是二婚。她嫁给他的时候,安庆帮没得势,一个个还都是车间一线工人。要不是二婚,要不是带一个拖油瓶,说不定她不会看上他。张万兰带着的这个孩子就是小梅。其后张万兰跟倪忠仆接连生下两个闺女,算是家里有了三朵金花。小梅初中毕业上护士学校医士班。医士班毕业,小梅回陶瓷厂职工医院工作。苏亚在陶瓷厂职工医院当护士,与小梅成同事。小梅性格开朗活泼,起点低,爱学习,一步一步走向医生岗位。小梅的两个妹妹,小妹初中毕业上师范学校,毕业去一所小学当老师,性格上继承了倪忠仆的固执与冷漠,做派上继承了张万兰的跋扈与骄横;大妹初中毕业进陶瓷厂车间上班,混迹在一帮街头恶棍中间,很快与人同居生子。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陶瓷厂关门破产。上一年我调市文联工作,老婆孩子随同我一起离开陶瓷厂。新家离陶瓷厂四十里路远。苏亚与过去的同事走动渐渐地少了。相比较,小梅来我家走动算多的。小梅到我家这边办事,先来我家坐一坐。小梅到我家这边见同学,先来我家看一看。医院是一处什么地方呀?人人揣心思,个个是人精。同事间,很难相处,更难交心。相对来说,苏亚在那么一种环境里工作,不与人拉帮结派算计人,为人处事算是单纯的。在这方面,小梅与苏亚有不少共同处,她俩交往就有了不同于别人的话题与话语。

过年过节,小梅会专门来我家走一走。小梅来之前,先往我家打電话。小梅问,苏老师你明天上午在家吗?苏亚说,在家呀!小梅说,那我明天上午去你家看一看你和宗老师。苏亚说,我跟宗平在家等着你。小梅说,我跟王伟一块去。苏亚说,我让宗平上街买菜,晌午你俩在我家吃。小梅说,明天晌午王伟有一帮朋友聚会,我们到你家坐一坐,就去那一边。苏亚说,你们玩你们的,晌午在不在这里吃饭,我不强留你们。

王伟是我学生。他上陶瓷厂技校,我代过他们课。小梅有些男孩子性格,大大咧咧,喜欢跟男同学交往。小梅跟王伟是初中同学,他俩一起结伴来过我家好几趟。苏亚跟我说,我看小梅跟王伟蛮般配的嘛!我说,哪天你见小梅问一问。王伟也是个好学习的孩子,自学考试学法律,前年全国律师资格证书过了,去年市检察院系统招考公务员,报名一考考上了。有一天苏亚真的问小梅。小梅摇头说,我跟王伟不可能。苏亚问,怎么不可能?小梅说,我比他大两岁。苏亚说,大好呀!我比宗平就大!小梅睁大一双怀疑的眼睛问,你不是跟我说,你与宗老师同一年生的吗?苏亚说,我比宗平大两个月。小梅说,大两个月,与大两岁,是两码事。紧接着,苏亚让我问一问王伟。王伟同样摇头说不可能。我问,怎么不可能?王伟想一想说,我从来没把小梅当成一个女孩子。王伟这样回话是在敷衍,内里肯定有原因。

后来我知道,王伟不愿跟小梅谈对象的真正原因在张万兰身上。王伟妈在厂里做仓库保管员比张万兰时间早,比张万兰时间长。同事期间,王伟妈看不惯张万兰的做派,不愿趋附张万兰,受了不少张万兰的白眼与欺压。王伟小时候上学,要穿过厂区去学校,放学经常去仓库玩。有一天在几间废弃的仓库里,王伟跟几个小伙伴捉迷藏。王伟一个人躲在单独的一间仓库里,没听见响声,房门却被人从外面锁上。一间锁上房门的仓库,别的孩子自然找不见王伟。王伟玩疲倦,在里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天黑了,仓库里黑漆漆地一团黑。王伟去开仓库门,哪里打得开?王伟两手扒在门缝上,拼命地哭喊:开门!快开门!我要回家!王伟的凄厉哭号,惊动门岗。门岗没锁匙,去找王伟妈。王伟妈下班回家只顾做晚饭,哪里会想到王伟没回家。张万兰是仓库小组长,仓库门肯定是她锁上的。王伟妈骂上张万兰家门,骂张万兰是个恶毒的女人,骂张万兰肚子里爬满蛆。张万兰说她冤枉,快下班锁上仓库门,哪里会想到有孩子在里边。几间废弃的仓库平常不上锁,为什么偏偏今天要上锁?

张万兰说,一窝孩子在里边捉迷藏吵吵闹闹的像一个什么话。

王伟妈一下笑起来说,我知道你为什么锁门了。捉迷藏的都是男孩子,你听见男孩子的吵闹声,心里会像针扎一样地疼。

张万兰一连生三个女孩,王伟妈一连生三个男孩。王伟妈经常拿话去戳张万兰的软肋——有本事你生三个儿子呀?不要说三个儿子,你连一个儿子都没有生出来。

从那之后,王伟不敢再去仓库玩。仓库是一团浓厚的阴影,笼罩在王伟的心理上。王伟对仓库的恐惧,就是对张万兰的恐惧;仓库留下来的阴影,就是张万兰留下来的阴影。或许王伟跟小梅接近,就是想驱散心理上的阴影。王伟尝试过好多年,都是没办法驱散。

就是小梅和王伟一块来我家这一天,王伟带小梅去见他的一帮朋友。小梅在这一帮朋友里遇见一个姓柯的男孩子,其后他俩结婚成家。

王伟找一个小学老师结婚,生下一对双胞胎闺女。其中一个闺女有先天性心脏病。一年一年,王伟不断地带闺女去上海就医。

此后,小梅就不跟王伟一块来我家了。要来小梅一个人来,不带丈夫,不带孩子。王伟结婚后的一些事,我跟苏亚还是从小梅嘴里听说的。毕竟她跟王伟是同学。同学之间,电话联系还是不断的。小梅说,王伟生下这么一个闺女,一下子苍老十岁都不止。小梅说,王伟头上的头发都白了一小半。

苏亚最不喜欢语音聊天的是孔珍。

孔珍爸爸姓李,妈妈姓孔。小时候孔珍起名字,她妈把她的孔姓放中间。孔珍的大名叫李孔珍,一般人认为孔珍姓孔,大名叫孔珍。上小学,孔珍在不少场合跟同学较真说,我姓李,不姓孔。同学说,你姓李,干吗叫孔珍,不叫李珍。孔珍说,我叫李孔珍,你们偏要喊我孔珍,不喊李孔珍。同学说,哪有一个人的名字,占两个姓的。孔珍想一想,觉得同学说话有道理,回家问她妈。孔珍妈说,没有我,哪有你?孔姓放中间,我都吃大亏了。孔珍不知道她妈吃什么大亏了,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苏亚不喜欢跟孔珍语音聊天,原因有多个方面。其中一个方面是孔珍曾经跟别的男人胡搞过。那时我家住在江陈小区,离孙敏家十里路远,离孔珍家三十里路远。有一天下午,孙敏打电话跟苏亚说,孔珍要去你家,打车已经走在半路上,十分钟就能到。苏亚莫名其妙地问,孔珍来我家,干吗要你说,她自个不会说?

孙敏说,孔珍刚从我家走,说是去你家。

苏亚说,孔珍是你同学,也是我同学,她能去你家,怎么就不能来我家?

孙敏说,我打电话是要跟你说一件事。

苏亚问,什么事?

孙敏迟疑一番说,孔珍坐过的沙发,走后你要及时地消毒。

苏亚问,为什么?

孙敏说,孔珍有性病。

苏亚说,孔珍有性病?不会吧!你怎么越说越玄乎?

孙敏说,信不信随你,我反正跟你说过了。

放下电话,苏亚依旧莫名其妙的。孙敏就是这么一个人,说话一向神神秘秘。一句能说清楚的话,有意吞吞吐吐不去说清楚。一件能说明白的事,有意半遮半掩不去说明白。往常孙敏说话不愿说透彻,苏亚不往心里去。这一次,孙敏说孔珍有性病,苏亚不能不往心里去。苏亚做过护士,知道一个女人有性病,不是自个招惹野男人传染的,就是自家男人招惹野女人传染的。不管属于哪一种情况,都是夫妻离婚的导火索。孔珍要是真有性病,离离婚就差一步之遥了。

那一天,孔珍来我家坐上十分钟就走了。孔珍坐在我家客厅沙发上,说话神色不见反常,却见苏亚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孔珍起身刚走出我家家门,苏亚就要我陪她去超市买消毒液。我说你相信孙敏的话,你去买消毒液,我不拦着你,你干吗要拉上我?苏亚说,你留在家里,要是一不小心坐在沙发上传染上性病,你说你能说得清?我说,亏你是护士,要是坐一坐沙发就传染上性病,那满大街上不都是有性病的人啦?苏亚说,你现在跟我一起走,你一个人留在家里我就是不放心。

我陪苏亚走出小区大门,她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我问,上超市还需要坐出租车?苏亚说,我俩先去孙敏家把话问清楚。我脚下迟疑说,你们同学之间的事,我瞎掺乎什么呀?苏亚说,有你在我身边,我不会跟孙敏闹翻脸。这一次,苏亚对孙敏气不轻,好像传染上性病的是孙敏,不是孔珍。

不一会,我跟苏亚来到孙敏家。苏亚使劲地敲门,喊孙敏快开门。咚咚咚。快开门!孙敏开门见是我陪苏亚,疑惑地问,孔珍没跟你一块来吧?苏亚说,要是孔珍跟我一块来,我怎么问你话?孙敏问,你问我什么话?苏亚说,我问你孔珍的性病哪里来的?孙敏转脸跟我说话,宗平你说说,你怎么找这么一个急性子人做老婆呀?

孙敏男人有一个朋友,跟孔珍男人关系不错。前一段时间,这个朋友跟孙敏男人说,孔珍跟她男人离婚了。离婚的原因,是孔珍有性病。孔珍有性病,传染上她男人。她男人身上难受,去医院检查,确诊是性病。她男人回家审问孔珍,孔珍承认她跟别的男人睡觉传染上的。她男人跟她协议离婚。离婚后他俩暂时依旧住在一起。孙敏说,孔珍跟许维枣就那么一套房屋,房产过户在儿子名下,他俩现在是住在儿子的房屋里。许维枣是孔珍男人的名字,他俩结婚生下一个儿子,儿子都上高中了。

苏亚问,孔珍跟许维枣离婚有多长时间了?

孙敏说,小半年。

苏亚说,小半年都没跟我说一声,真能沉住气。

孙敏说,离婚这种事怎么好说出口,你不要怪罪孔珍。

苏亚说,我怪罪你,你知道怎么不早跟我说一声!

孙敏说,我是前两天听老胡回家来说的。

老胡是孙敏男人,名字叫胡有良。

苏亚说,听你这么一说,孔珍是真有性病,那我回家得把沙发好好地消一消毒。

我陪苏亚买一瓶消毒液带回家。苏亚把沙发里里外外地抹一遍,把客厅拐拐角角地拖一遍。

高中时,苏亚家离孔珍家近,离孙敏家远。苏亚舍近求远,喜欢去孙敏家,不喜欢去孔珍家。苏亚不喜欢去孔珍家,是孔珍妈厉害。孔珍妈厉害,厉害在嘴上,也厉害在手上。孔珍妈嘴上厉害,动不动骂一顿孔珍。孔珍妈手上厉害,动不动打一顿孔珍。有一回,苏亚早上去孔珍家喊孔珍一块去学校,就遇见孔珍妈骂孔珍。孔珍妈骂孔珍,是因为不到穿裙子天,孔珍早早地穿一条裙子去上学。孔珍妈骂孔珍,是不是穿裙子急吼吼地勾搭野男人?那一天,苏亚同样穿了一条裙子。孔珍说,苏亚不是也穿一条裙子吗?孔珍妈哪里允许孔珍辩理,抬手“啪”一声,就打在孔珍脸上。孔珍捂脸蹲地上流眼泪。苏亚扭头往学校跑。

这一天,孔珍没上学。这一天,苏亚上课心不安。

高中毕业,孔珍没考上大学,孙敏没考上大学,苏亚没考上大学。孔珍接她妈班进陶瓷厂。苏亚接我岳母班进陶瓷厂,孙敏接她爸班进陶瓷厂。那个时候,高中毕业考大学难,找工作难。接班进工厂,算是不错的選择。孔珍接班,她妈提前退休。苏亚接班,我岳母提前退休。孙敏接班,她爸过退休年龄,等一年。我岳母是厂工会副主席,找一找关系,苏亚去职工医院当护士。孙敏妈在银行工作,找一找关系,孙敏去科研所当化验员。孔珍妈是车间工人,找不着关系,孔珍去车间当工人。孔珍去车间当工人,都比别人高中毕业在家待业强。

苏亚、孙敏和孔珍进工厂上班,有了进一步交往的理由,与在家待业的同学,无形地就分离开来。姚艳玲迟一年进工厂上班,进的是纺织厂。纺织厂与陶瓷厂一东一西,相距几十里路远。高中时,苏亚与姚艳玲交往不算多,上班工厂距离远,交往就更加稀少。

孔珍初中时暗恋过男同学刘东。刘东坐在孔珍前一排,胖胖的一个男孩子。刘东家兄弟姐妹多,生活不算好,吃的不如别人,穿的不如别人,有那么几分自卑和害羞的样子。别人家担心孩子吃不好,他们家担心孩子不够吃。他妈炒菜喜欢放盐,喜欢放辣子,就是要孩子们少吃菜。刘东胖,肚子大,能吃。吃菜不怕咸,不怕辣。晌午辣子吃多,经过一番发酵和酝酿,下午上课一个屁接着一个屁。刘东身后不是孔珍,是孔珍的同桌凌凤英。凌凤英家住新庄孜煤矿,野头野脑,不是一个好惹的角色。凌凤英直接去找班主任,理直气壮地要求调换座位,说比待在茅厕里还要臭一百倍。班主任为难,这件事怎么说?不好调凌凤英的座位,不好找刘东说这件事。班主任折中一下,找孔珍问一问。孔珍坚定地说,我没闻见臭气,怎么就数凌凤英的鼻子尖?孔珍说话不可能向着凌凤英。她俩同桌,孔珍没少受凌凤英的窝囊气。班主任不调座位,凌凤英只好找刘东。

凌凤英说,“五讲四美三热爱”里头就有环境美,我说这事是为了教室里的环境美。

凌凤英不顾及脸面,刘东顾及脸面。刘东耷拉脑袋,脸红脖子粗,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喜欢吃辣子,放屁放得多,刘东自个知道。怎么办呢?刘东只好少吃菜或不吃菜。上初中,十三四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刘东少吃菜,就得少吃饭。少吃饭,身体就一天一天往下瘦。或许刘东自个看不见,却被孔珍看见了。孔珍给刘东写一张纸条。纸条上写:你瘦了,要多吃菜,多吃饭,放屁臭死凌凤英。纸条上没有署名,刘东却知道是孔珍写的。这件事,刘东记心里,孔珍记心里,埋下一粒爱的种子。

刘东高中毕业没有班可接,参军去了部队。那个时候,男孩子高中毕业能参军,也算凤毛麟角的。那个时候,城里的男孩子去参军就等于有了工作。在部队混几年,就算提不上干,退伍照样安排一份正式工作。孔珍觉得机会不能失去,就向刘东表白。孔珍跟刘东谈恋爱,孔珍妈不知道。孔珍没跟她妈说,是不敢说,是害怕她妈不同意。孔珍妈是一个心性不定的女人,孔珍永远摸不透她妈遇见哪一件事是笑脸,遇见哪一件事是恶脸。好在孔珍与刘东谈恋爱,不需要出门,不需要见面,相隔千里万里,仅凭一封书信,就能把两个人的两颗心连接在一块。

孔珍大意了。孔珍的书信被她妈看见了。孔珍把书信放在书桌的抽屉里,抽屉上有一把暗锁,锁匙上班下班随身带着。书信放在抽屉里没有错。错是错在抽屉的锁匙不止一把,孔珍手里有一把,孔珍妈手里同样有一把。初中时,孔珍家做书桌,一把暗锁,两把锁匙,一把锁匙递在孔珍手上,一把锁匙留在孔珍妈手上。一把锁匙在孔珍手上,孔珍妈当然知道。一把锁匙留在孔珍妈手上,孔珍不知道。孔珍不知道,心想世界上只有她这一把锁匙,能打开书桌的暗锁。孔珍这就大意了。书信轻而易举地被她妈一字不落地看一遍。

从孔珍妈这一面来说,不是头一回心血来潮,打开书桌看一看。可以说,从孔珍上初中使用这张书桌起,从未间断地打开书桌。只不过孔珍妈打开书桌没发现想要发现的东西。只不过孔珍从不知道她妈时常地打开她的书桌做检查。孔珍妈想发现什么东西呢?就是担心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孔珍跟哪个男孩恋爱,或者说被哪个男孩勾搭。孔珍妈说话做事,从来都不是一个有城府、沉得住气的女人。可在这件事上,孔珍妈不动声色地等待三四年。三四年时间,就是一千多天呀?在这一千多天里,孔珍妈打开暗锁少说有上百次。不说每一天都打开一次,最起码三五天就打开一次吧。书桌抽屉是孔珍私人的隐秘空间,小东西,小秘密,小心思,都存放在里边。三四年间,不能说孔珍妈没发现一件异物,可跟她想要发现的重大秘密相权衡,都忍住不说了。

孔珍妈头一次发现的异物,就是孔珍写给刘东的那张纸条:你瘦了,要多吃菜,多吃饭,放屁臭死凌凤英。孔珍妈像一只夜间潜伏暗处的猫,总算看见一只老鼠的影子,总算闻见一丝老鼠的气味。可等呀等,一连过去好多天,就是不见下文。又是等呀等,一连等几年,一封信蹦出来。

“啪嗒”一声响,孔珍妈把一封信甩在孔珍脸上。孔珍妈问,你跟刘大鼻子家的小胖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刘大鼻子是刘东爸的外号。小胖是刘东的小名。在同一个厂子里,谁家孩子,谁家大人,相互间都熟识。孔珍两眼大睁,头脑发蒙,不知道这么重要的一封信,怎么会在她妈的手上。

“啪嗒”一声响,孔珍妈再一次把这封信甩在孔珍脸上。孔珍妈问,你跟我说实话,你跟刘大鼻子家的小胖什么时候睡上的?孔珍蒙头蒙脑地赶忙辩解说,没、没、没,没睡。孔珍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她妈面前。这是孔珍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只要她妈一生气一发怒,孔珍就会不由自主地跪下来。

孔珍妈说,我不管你跟刘大鼻子家的小胖睡上没睡上,都要快一点给我一刀断开。

孔珍继续辩解说,我跟刘东没有睡,我俩谈恋爱只有半个月,这是他从部队写给我的头一封信。

孔珍妈鼻子里“哼”一声,冷笑一下说,你上初中就跟刘大鼻子家的小胖勾搭上了,什么“你瘦了,要多吃菜,多吃饭,放屁臭死凌凤英”,你心想我什么不知道呢?都到这种时候了,孔珍依旧不知道信件泄密的原因。孔珍跪在地上,浑身上下簌簌发抖,觉得她妈是一个恐怖的女人,狠毒的女人,该杀的女人。

孔珍妈不同意孔珍跟刘东谈对象,说刘大鼻子工资少,孩子多,经常穷得揭不开锅。孔珍妈说孔珍,你嫁他家一天喝三顿稀饭,刷锅水当汤喝去吧!其实,孔珍妈不同意孔珍跟刘东谈对象的真正原因,是孔珍不该迈过她的眼自个谈对象。孔珍就像她的私有财产,她有处置孔珍的权力,孔珍没有处置自个的权力。

孔珍妈处置这件事的办法,让孔珍当她面发誓不再跟刘东来往。孔珍过去不止一次当她妈面发誓。这一次,孔珍犹豫,不想发誓。孔珍朝她妈“啪啪啪”磕三个响头说,劉东对我好,我喜欢刘东。孔珍妈伤心地哭起来说,我自个生下的闺女都不听我话,我还活着有什么意思呀?紧接着,孔珍妈跑进厨房拿一把菜刀,架在自个脖子上。孔珍妈跟孔珍说,你今天不发誓,我就死给你看!孔珍妈说到做到,菜刀一点一点往脖子里割,鲜血从脖子上流下来。孔珍害怕了。孔珍上前抱住她妈的一条腿使劲地摇晃说,我发誓!我要是再跟刘东来往,就天打雷劈!

高中同学中,苏亚与孙敏走得最勤快。苏亚与孙敏走得最勤快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苏亚为孙敏保守着一份秘密。这份秘密是孙敏与唐家奎之间的。具体地说,苏亚替孙敏传递过一封信。这封信苏亚亲自送进总厂的办公大楼,亲自交在唐家奎副厂长的手上。

孙敏进陶瓷厂科研所上班,唐家奎是科研所所长,厂里数一数二的工程师。那年月,是一个尊重知识,重视人才的大好时光。很快,唐家奎从科研所所长的位置被提拔为总厂的副厂长。唐家奎分管生产,离开科研所,就与科研所瓜葛不大了。这一天,黄刘来了科研所。黄刘是唐家奎老婆,专门来科研所找孙敏。黄刘找孙敏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黄刘说,唐家奎让我带一句话给你,不要有事无事再给他打电话了。孙敏莫名其妙地问,我什么时候给唐家奎打过电话呀?黄刘说,过去打没打电话都不重要,往后你不要再给他打电话了。孙敏问,你说我给唐家奎打电话干什么呀?黄刘说,你说一个姑娘给唐家奎打电话干什么?孙敏噎得说不出来话。黄刘大摇大摆地走掉了。

那一年,孙敏二十二岁,唐家奎四十二岁,他俩年龄相差二十岁。黄刘走掉,孙敏大哭了一场。然后去找苏亚。苏亚说,你直接去问唐家奎。孙敏问,我见唐家奎怎么说?苏亚说,你就说黄刘嘴里喷大粪,让他回家管一管。孙敏问,黄刘说出口的话,能收回去吗?苏亚问,那你说怎么办?孙敏说,我知道怎么办还找你?苏亚说,你找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黄刘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厂子里有不少人知道。她整天疑神疑鬼,容不得别的女人跟唐家奎靠近一步,容不得别的女人跟唐家奎多说一句话。黄刘跟唐家奎生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上高中初中了,就是担心别的女人沾染上唐家奎,他会一脚踢开她。

孙敏说,我咽不下这口气。

苏亚说,你总犯不上跟黄刘去骂去打吧?

孙敏说,我要见一见唐家奎。

苏亚说,我陪你一起去他办公室。

孙敏说,去那里要是有人怎么好说话呀?

苏亚说,你说怎么见?

孙敏说,我写一封信,你去交给唐家奎。

苏亚疑惑地问,你写一封信,我去交给唐家奎?

孙敏问,你不敢去?

苏亚想一想说,我有什么不敢的?

孙敏给唐家奎写一封信。信的内容是约唐家奎在厂区小花园见一面。厂区小花园在办公楼前面不远处。那里是一处公共场所,看似热闹,实则僻静,是一处男女说话的适合场所。这一天,苏亚去唐家奎办公室,亲手将信交给唐家奎。唐家奎看了一眼,就跟苏亚一起走出办公室,去了厂区小花园。孙敏不让苏亚离开,说我跟唐家奎说什么话,你都要在场。苏亚说,你俩说话我在场不合适吧?孙敏说,有什么不合适?我都不怕你在场,你怕什么呀?苏亚觉得孙敏说话有道理——孙敏见唐家奎的目的,是要澄清自个,不是染黑自个,不适合的话不会当她面说。在厂区小花园里,唐家奎与孙敏见面了。苏亚站在距离他俩两步远的地方。他俩说些什么话,她一句不落地全听见。

孙敏问,你老婆找我,你知道不知道?

唐家奎说,她这种女人,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孙敏问,你知道你老婆是这种女人,你怎么不跟她离婚呀?

唐家奎不说话。

孙敏说,你跟她离婚,我跟你。

唐家奎整个人一震,依旧不说话。苏亚没想到孙敏会说这种话,同样吃惊不小。

孙敏说,我等你两年,两年内你跟你老婆离婚,我说话都算数。

孙敏说过这句话,丢下苏亚,丢下唐家奎,先离开厂区小花园。苏亚撵上孙敏,看見她两眼喷着火焰。

苏亚问,你跟唐家奎说的不会是真话吧?

孙敏回答说,你说呢?

孙敏自顾自地回科研所上班。苏亚停下脚步,觉得没必要再跟她一起去单位。

孙敏喜欢唐家奎,苏亚是知道的。孙敏喜欢唐家奎,是唐家奎业务精尖,是唐家奎为人心细。唐家奎业务精尖,不用多说了。全厂上百号科研人员,搞出名堂的没几个人。唐家奎就是凤毛麟角者。唐家奎为人心细表现在另一件事上。这件事,一般姑娘不愿说,或者说一般闺蜜不能说。孙敏经期,量大,痛经,每个月都要经受几天的痛苦和煎熬。这种私密,孙敏跟苏亚能说,跟唐家奎不能说。那几天,孙敏脸色苍白,浑身乏力,上班困难,就找苏亚去医院开病假条请假。病假条不开多,不开少,一次开两天,最难受的那两天在家睡一睡就过去了。开病假条的权力在医生手上,痛经理由不充足,苏亚找医生就编造其他理由。什么感冒啦发烧啦拉肚子啦。一回两回,医生给苏亚面子,次数一多,医生就显得为难。医院有制度,一旦查出医生开病假条作假,会扣发奖金。苏亚开不了病假条,孙敏就得上班。孙敏一副病态上班,想掩饰都掩饰不了。

唐家奎说,不舒服回家吧。

孙敏说,那我去医院开病假条。

孙敏说这话是搪塞,就是开不了病假条,才坚持来上班。

唐家奎说,先回家休息,不用开病假条。

孙敏说,那我过两天补病假条。不请假算旷工,照样扣奖金。

唐家奎依旧说,不用补病假条。

孙敏拖一副病怏怏的身子准备回家。

唐家奎说,往后生病请病假跟我说一声,不用找医生开病假条。

这天,苏亚下班去孙敏家看孙敏。苏亚心想她在科研所上一天班。孙敏却说在家睡一天觉。苏亚问,你什么时候去医院找医生开的病假条,我怎么会不知道?孙敏说,唐家奎看出我生病,让我回家。苏亚说,唐家奎这人真不错,你算摊上了好领导。孙敏说,唐家奎跟我说,往后生病请病假跟他说一声,不用找医生开病假条。苏亚问,请病假不用找医生开病假条,是说你一个人,还是说你们科研所的所有人?苏亚这么一问话,孙敏回答不上来。要说科研所的所有人请病假都不用找医生开病假条,显然不符合厂规。要说科研所就她一个人请病假不用找医生开病假条,是什么道理呢?

苏亚说,莫不是唐家奎喜欢上你了吧?

孙敏说,唐家奎有老婆有孩子,真要是看上我也是勾搭我!

苏亚说,那你可得小心了,我看唐家奎这么做就是想勾搭你。

孙敏说,像他这样的男人真要勾搭我,我愿意。

她俩说的自然是闺蜜间的玩笑话。但从这件事苏亚看出来,孙敏真的喜欢唐家奎、或者说喜欢唐家奎这样的男人。孙敏喜欢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成熟,喜欢他作为一个男的细心。最起码,孙敏身上到底是一种什么毛病,唐家奎作为一个已婚男人,心里是清楚的。

过半年,孙敏调出陶瓷厂,去东部一家制药厂。

我们这座城市因煤矿而生,南北窄东西长,从东至西绵延一百多里路,自然而然地分成东西两部分。东部是这座城市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有能耐、有关系的人,都想方设法地去那边工作。陶瓷厂在西部,哪一年都有职工调去东部。孙敏调工作显得突然,事先苏亚不知道。事后,孙敏说是她妈通过银行关系找的制药厂,人家先不答应,后来答应办理关系只给一天时间。孙敏跟苏亚说,我要迁出劳资关系,我要去市劳动局,我要去制药厂,你说我哪有时间跟你说这件事?苏亚说,你跟我说,我陪你一起跑呀!孙敏说,我小哥开一辆卡车带我跑一天,要是我坐公交车,恐怕都来不及。孙敏小哥在新庄孜煤矿开卡车。孙敏这么去解释,苏亚觉得太牵强。

孙敏一调走,苏亚与她见面就少了。那个时候只有单位有电话,通联不方便。星期天,苏亚去孙敏家找孙敏,十有八九会扑空。苏亚问孙敏妈,这个星期天孙敏没回来?孙敏妈说,一连五个星期天都说加班不休班。

真是这样子,还是有意回避?苏亚觉得孙敏匆匆忙忙地调动工作有些蹊跷。

有一天,苏亚听见两个同事嘀嘀咕咕地说,唐家奎要跟黄刘离婚,说唐家奎都起诉到区法院了,说黄刘不同意离婚,理由是唐家奎有外遇。一个同事问另一个同事,你猜唐家奎跟哪一个女人好?另一个同事说,这个我怎么猜得着呀?这个同事说,我听说这个女的姓孙,是一个姑娘。

苏亚心里“咯噔”一惊,像是明白发生在孙敏身上的一系列困惑。苏亚总算明白,孙敏在厂区小花园跟唐家奎说的是真话。孙敏跟唐家奎说,我等你两年,两年内你跟你老婆离婚,我说话都算数。这么说来,唐家奎离婚是想跟孙敏结婚?这么说来,孙敏调动工作是唐家奎一手安排的?这么说来,孙敏跟苏亚疏远是有意而为的?苏亚心里产生一种被孙敏欺骗玩弄的感觉。苏亚一个人闷在家里,想一想气一气,气一气想一想。苏亚想半天气半天,转换一个角度,站在孙敏的立场上,设身处地地替孙敏想一想,就想通了。那是一个什么年月呀,孙敏一个姑娘家,选择唐家奎需要多大的勇气呀!跟过去的同学同事断绝往来需要多大的勇气呀!

苏亚自个问自个,我有这么大的勇气吗?我敢跟一个有妇之夫吗?

苏亚自个回答自个说,我不敢这样选择,我不如孙敏有勇气。

苏亚所能做的只有默默地期待唐家奎早日离婚,默默地祝福孙敏跟唐家奎早日结婚,过上想要的幸福生活。

唐家奎跟黄刘离婚,是雷声大雨点小。闹一闹,就听不见动静,过一过,就无声无息了。苏亚听同事说,关键时是黄刘父母出面压下这件事。黄刘父母是老干部,在市里有一些声望。唐家奎能有今天的名誉和地位,不能说跟黄刘父母没有关联。唐家奎要想保住现有的名誉和地位,就要保住现有的婚姻和家庭。唐家奎权衡再三退让了。或者说黄刘权衡再三依旧不退让。

孙敏信守诺言,等唐家奎两年。两年过后,孙敏嫁人。孙敏嫁的男人,是建电公司的一名技术员,中专毕业,皖南枞阳县人。孙敏结婚,苏亚没去。苏亚没去,不是苏亚不去,是孙敏不让苏亚知道。也就是說,孙敏结婚时依旧不与过去的同事同学往来。孙敏结婚不让苏亚知道,苏亚不生气。苏亚跟我说,孙敏不想跟过去的同事同学联络,就是不想跟过去的往事联络,只要孙敏过得安宁和幸福,就算一辈子不跟我往来都不要紧。

孙敏过得安宁和幸福吗?苏亚不知道。

中间相隔几年,孙敏带闺女突然摸上我家门。是一天晚上八点来钟的样子,孙敏挑选这个时间段,是有意回避我家的左邻右舍。苏亚惊喜地问,你这是从哪里来的呀?孙敏说,我带胡佳文回娘家,顺便来你家看一看。胡佳文就是孙敏的闺女,四岁的样子吧。孙敏娘家离我家有七八里路远,不通公交车。苏亚问,你们娘俩是走来的?孙敏说,我小哥开车送我过来的,他现在离开新庄孜煤矿,自个开出租车。苏亚说,快叫你小哥来我家喝茶呀?孙敏说,他跑车去了,过个把小时来接我。

苏亚问,你晚上回娘家?

孙敏说,我明天上班,回自个家。

那一晚,苏亚跟孙敏在一起说不少话。我带我家闺女和胡佳文在客厅里看电视。苏亚和孙敏在卧室里一直不停地说呀说。

苏亚问,唐家奎当总厂厂长了,你知道不知道?

孙敏说,他打电话跟我说了。

苏亚问,你俩现在还有联系呀?

孙敏说,我俩现在是朋友。

苏亚说,要是当初唐家奎跟黄刘离婚,你现在就是厂长夫人了。

孙敏问,你心想我真能看上一个半截老头子?

苏亚说,唐家奎跟黄刘闹离婚,难道不是为了你?

孙敏说,那是唐家奎跟黄刘之间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呀?

苏亚问,你不是当我面,跟唐家奎说,你愿意等他两年,他两年内跟老婆离婚,你说话都算数吗?

孙敏说,我说那种话,你相信?

苏亚说,不是我相信,是唐家奎相信。

孙敏说,唐家奎才没有你这么幼稚呢。

苏亚问,唐家奎不相信,还跟黄刘闹离婚?

孙敏说,我说过那是唐家奎跟黄刘之间的事,跟我不相干。

苏亚问,你难道真没想过要跟唐家奎结婚?

孙敏问,你说呢?

苏亚跟孙敏说一个晚上糊涂话。是苏亚糊涂,不是孙敏糊涂。孙敏走后,我带闺女睡床上,苏亚独自一个人躺在沙发里,理来理去,越理越乱。苏亚一夜没合眼,天亮见我的头一句话说,孙敏这个女人太可怕了。我问,你说孙敏可怕在什么地方?苏亚张一张嘴巴,想说还是说不清楚。

孙敏来我家那时候,陶瓷厂已经摇摇欲坠了。全厂已是半停产状态,工资自然不可能按时发放了。那个时候,有一个新鲜的时尚词语叫减员增效。简单地说,是把冗员减下来,把效益提上去。具体办法,机关人员减一半,车间人员减一半。医院算机关,跟着减一半。我在机关写材料,减人肯定减不到我头上。苏亚心里没有底,整天一副坐卧不宁的样子。厂里的宣传口号说,减员是暂时的,过段时间工厂效益好,减下来的人员再回去。我劝苏亚说,要是减下你,你趁机回家烧饭带孩子,好好地休息一段时间。苏亚说,我回家一家人吃什么喝什么?回家拿工资的百分之八十。我说,少拿百分之二十工资,能少拿几个钱?苏亚问,我回家还能回去吗?我说,厂里说顶多在家呆半年。苏亚问,你相信?我说,走一步算一步,要不你说怎么办?苏亚恐慌地说,我不能回家。我说,你说不回家就不回家啦?苏亚说,我去找孙敏。

唐家奎是总厂厂长,孙敏要是愿意跟他打一声招呼,兴许能起大作用。

苏亚要去制药厂找孙敏。我说,你在电话里跟孙敏说一声不是一样吗?苏亚说,我求到孙敏面前,她愿意跟唐家奎说一下都算给我大面子啦!我想一想,苏亚说得有道理,毕竟她俩的关系是此一时彼一时了。

苏亚给孙敏打电话,说要去她家看一看。孙敏说,你不用来我家,我知道你来我家什么事。苏亚问,你说什么事?孙敏说,厂里裁人的事。苏亚“咯噔”一声,不知道怎么说话了。孙敏说,我实话跟你说,这几天打电话找我的,上制药厂找我的,加上你一共十二个人。苏亚说,我哪里想得到这么多人去找你。孙敏说,别人的事,我不说,你的事,我说。苏亚说,要为难你就算了。孙敏说,我欠你一个人情,算我还你的。苏亚问,你欠我什么人情呀?孙敏说,那一年你替我给唐家奎送过一封信。

那一年陶瓷厂减员,苏亚就没回家。苏亚没回家,回家的同事有意见。医院院长说,苏亚是大总厂领导点名留下的,你们有意见去找总厂领导说。

孔珍三十岁这一年找到许维枣。

那一年孔珍跟刘东谈对象被她妈阻拦下,一颗谈对象的心性就淡下来。孔珍自个不找对象,孔珍妈那么一个女人没人敢上门提亲。就这么三耽搁两耽搁,眼见孔珍到了三十岁。孔珍找到许维枣是老许做的媒。老许是苏亚的同事,医院年岁最长的医生。说起来老许替孔珍做媒,跟苏亚没关联,跟孔珍妈有关联。孔珍妈肝火旺,家里家外好生气,经常地生这毛病那毛病。生了这毛病那毛病,孔珍妈就经常地去医院看医生。孔珍妈看医生,信不过年轻的医生,只找老许看。一来二去的,孔珍妈跟老许就熟络了。孔珍妈想找一个医生做女婿,就跟老许说,你认识有适合的医生,给我家孔珍介绍一个。孔珍休班经常去医院找苏亚,老许认识孔珍。老许说,我认识一个老师,跟你家孔珍倒是很般配。孔珍妈迟疑一番说,要是正儿八经的老师,倒是不错。那个时候,民办老师、临时老师,遍地都是,农村的学校有,城市的学校有。老许说,人家师专毕业分配在市十三中当老师,你说是不是正儿八经的?孔珍妈一听是学校分配的,心想不会有假。孔珍妈说,你具体说一说他家的情况怎么样?老许说,这个人算是我的家门侄子,我有好多年不回老家,你让我具体说一说,我说不上来。

老许老家在寿县偏僻农村。听老许这么一说,孔珍妈明白是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孩子。农村的孩子就农村的孩子吧。孔珍妈说,要不哪天你让孔珍跟这个老师见一面?老许说,见面是见面,见面过后就是他俩的事了,我什么都不管,我什么也管不了。老许说这话,两眼直盯孔珍妈。孔珍妈明白,老许这是害怕给孔珍做媒落不是。孔珍妈问,我真是一个不讲道理的女人吗?老许说,我实话跟你说吧,我这个家门侄子,我只是见过两面,其他我什么都不知道。孔珍妈大包大揽地说,他俩先见一面,谈不谈对象看他俩的缘分吧。老许说,看你这么真心,我哪天安排他俩见一面。

隔了两天,孔珍跟许维枣见面。见面地点就在医院里。医院里人来人往,认识的,不认识的,是病人,是闲人,没人去注意。就是在这么一种嘈杂的环境中,许维枣来到老许办公室,孔珍来到老许办公室,匆匆忙忙见了一面。老许这么安排见面时间地点,看似随意,实则刻意。比如说,苏亚这一天休班不在医院,不能说不是老许有意避开的。再比如说,孔珍和许维枣见一面不足十分钟,彼此看一眼长相,相互确证一下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就慌里慌张地分散开。许维枣说,我下一节有课,等着回去上课。孔珍说,我从班上过来的,等着回去上班。许维枣和孔珍的这一番说辞,也是老许一手谋划的。老许说,见一面只是见一面,愿意往下谈,再见面好好谈,不愿意往下谈,就当一面都没见。

这一天,孔珍妈更是早早地来到老许办公室。孔珍跟许维枣在老许办公室见面的时候,孔珍妈缩在另一间医生办公室。这样一来,孔珍妈能注意到许维枣,许维枣注意不到孔珍媽。孔珍离开医院,许维枣离开医院,孔珍妈留下来。老许问孔珍妈,你看我家侄子怎么样?孔珍妈说,面相长得老,少说比孔珍大四岁。老许说,大几岁我不知道,我知道有人正要给他介绍对象。孔珍妈一下笑起来说,听你这么一说,你家侄子到如今不找对象,好像专门等候我家孔珍似的。老许绷脸不笑,问,你看下一步怎么办?孔珍妈说,什么怎么办?让他俩处处看!孔珍妈这边一松口,老许那边跟着笑起来。老许说,赶明就算他俩谈成了,有你这个丈母娘,我家侄子都不会少受气。孔珍妈说,天下哪有丈母娘不疼女婿的,你家侄子找我家孔珍,算是掉进福窝里。

半年过后,孔珍跟许维枣结婚。孔珍跟许维枣结婚这么快,是她怀上了他的孩子。孔珍跟许维枣结婚后,事先没想到的一件事,才浮出水面。许维枣是二婚,还留下一个闺女。许维枣高中毕业回村里小学做代课老师,跟另一位代课女老师结婚。其后许维枣考上学校,跟女老师离婚,有一个闺女交给父母抚养。许维枣二婚谈对象,过去跟人说实话,谈一个散一个。这一回许维枣捂一个严严实实的,一丝风声不泄露。老许跟侄子说,谈对象要快谈,等人家知道你底细就晚了。怎样快谈?三下五除二把一锅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你不想跟她结婚,她都要跟你结婚;就算知道你的底细,你要离婚,她都不敢离婚。

孔珍知道许维枣底细,死活要跟许维枣离婚,只身带孩子回娘家住。孔珍妈气老许,气许维枣,气他俩合伙设骗局,但气归气,气在心里,脸面上不气。就像老许说的那样,一锅生米煮成熟饭,再气能怎么样?孔珍妈脸面上不气,还要心平气和地劝说孔珍。

孔珍妈问,他对你好不好?

孔珍说,这么大一件事都骗我,你说对我好不好?

孔珍妈问,除了这件事,他对你好不好?

孔珍不说话。

孔珍妈问,他的工资交不交给你?他的补课钱交不交给你?

孔珍说,敢不交!我不让他身上有一分钱,花一分钱都得问我要。

孔珍妈说,他闺女在老家,老家这么远,他一分钱不往家拿,你说二婚跟一婚有什么不一样?

孔珍说,他睡过别的女人,他跟别的女人生过孩子,就是不一样。

孔珍妈说,在过去大家里,哪个老爷不是三妻四妾的?

孔珍说,现在不是过去。

孔珍妈说,现在不是过去,道理却是一个道理。你离婚再结婚,不是就二婚啦?

孔珍说,我离婚不结婚。

孔珍妈问,你想带孩子住娘家?

孔珍说,我自个住!

孔珍妈说,只要你不住娘家,你跟他离婚不离婚,我这个当妈的就不管了。

孔珍妈一撒手,孔珍失去依靠,在娘家哭两场,就带孩子回自个家。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苏亚听说孔珍找的是一个二婚男人,就说是孔珍妈作的孽。孔珍妈当初要是不阻拦孔珍跟刘东谈对象,哪里会有这样一件事。苏亚说孔珍妈,知根知底的女婿不要,偏要找摸不着根梢的女婿,人家不骗你,骗老瞎鬼呀?说来说去,孔珍是毁在孔珍妈手上。

其后陶瓷厂每况愈下,孔珍所在的车间也进入半停产状态,工资自然而然地朝不保夕。许维枣有一份自个的工资,课余时间带一带课外补习班,另谋一份收入。与陶瓷厂的同事相比较,孔珍的家境算好的。那一年孔珍下岗,在学校附近租两间房屋,专门办课外补习班,有了工作,有了收入,一份荣光和自信流露在脸上。时代变迁,人心变迁,许维枣在孔珍心里渐渐地有了地位,渐渐地受到了尊重。就是这一时期,孔珍带男人和孩子来我家串门。我头一次见着许维枣。怎样去评说许维枣这个人呢?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憨憨实实的,一心想过好自个日子的农村孩子。许维枣比我大两岁,考学比我多走弯路,婚姻比我多走弯路。依照我对他的理解,他亲手毁掉自个的第一次婚姻,丢弃第一任妻子,丢弃第一个孩子,就是想摆脱农村老婆孩子的拖累,将来在城里能过上梦想的生活。在当时那么一种体制下,那么一种环境下,许维枣的想法和做法我能理解。至于对与错,则另当别论。

孔珍生下一个男孩,起名叫许可,四岁半,正是淘气不懂事的时候,他在我家一刻不安分,一大堆吃的东西都堵不住他的一张嘴,又吵又闹,烦死人。苏亚跟孔珍说话说不安。我跟许维枣说话说不安。显然是娇生惯养造成的。

孔珍说许维枣,你好好地管一管你家儿子吧!

许维枣说孔珍,许可这样子还不都是你惯的?

面对这么一个缺乏教养的孩子,孔珍不生气,许维枣不生气,脸上都洋溢一片幸福的笑容。

孔珍最终毁在刘东手上。

那一年,刘东从部队退伍回陶瓷厂销售科上班,当了一名销售员。销售科负责全厂陶瓷产品销售,一个个销售员要走南闯北去联系客户。那个时候,市场经济刚兴起苗头,销售员推销产品吃回扣,查出来是犯法。犯法也阻拦不住,不吃回扣谁当销售员?有一年,厂里发往沈阳一火车皮卫生洁具产品——坐便器、蹲便器、面盆、洗槽什么的,价值三万多块钱,竟然一分钱货款没回头。我陪厂法律顾问室人员一起去那里查原因,原来是一家皮包公司,公司是假的,银行账号是假的,空着两手去,空着两手回。我第一次去东北,算公款旅游了一趟。那个时候,三万多块钱是一个天文数字,处理销售员的办法,只能按照工作失误来处理,调离销售员岗位,安排去看守产品仓库。

这个销售员就是刘东。

刘东看守产品仓库,晚上在里边睡一觉,白天不上班干自个的事。具体干什么呢?在马路边开一家店,专门经营卫生洁具的配套产品。也就是说,有人从厂里买卫生洁具,再从他家店里买配套产品,回家就能安装使用了。陶瓷厂只生产卫生洁具,不生产卫生洁具的配套产品。他哪来这么多钱开店?刘东开店,引起众怒,有人找总厂领导,要彻查那一车皮产品,是不是他吃里扒外的结果。有人要刘东赔钱,不说全部赔,最起码要赔一部分。说天说地,刘东一分钱不赔,只调离工作岗位说不过去。总厂领导迫于压力,下一份红头文件,把刘东除名。

劉东离开陶瓷厂,店一步一步扩展开,卖卫生洁具的配套产品,卖卫生洁具,卖陶瓷地板砖。卫生洁具和陶瓷地板砖都是广东佛山的产品,一看就比陶瓷厂生产的产品,高出来不止一个档次。当然价格高出来同样不止一个档次。广东佛山的陶瓷产品是引领,我们厂的陶瓷产品是落伍。刘东不断地蛊惑人心说,陶瓷厂还能活多久,你们进我店里看一看就明白。刘东的店确实是陶瓷厂的一面镜子,照出来的是陶瓷厂的衰落之相与死亡之相。

刘东的店一天一天兴盛。陶瓷厂一天一天破败。这种时候,孔珍与刘东有没有联系,有怎样的一种联系,我不知道。孔珍有了家,刘东有了家,我想就算他俩有联系也应该是疏远的淡漠的。刘东是孔珍的初恋,孔珍是刘东的初恋,这么一种特别的情感,又是时时存在的,不能忘怀的。或许正是这么一种特别的情感,导致孔珍最终走向刘东,跟刘东有了关系,传染上性病,又跟许维枣离婚,过上孤单一人的生活。

孔珍再次走向刘东,是下岗两年后。孔珍下岗,先是租房屋,开办课外补习班。孔珍忙管理,忙收钱。许维枣忙收学生,忙教学。可谓夫唱妇随,财源滚滚。可以想见,那是孔珍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两年后,老师课外办班成风,上级教育主管部门不能不管,相继出台文件,不准老师开办课外补习班。孔珍转移僻静处,另租房屋偷偷地办班。偏僻处,校领导不好察觉,学生也不愿来。孔珍办班的学生一天一天减少,收入一天一天下滑,热情一天一天消退。就是这时候,孔珍参加了一场高中同学聚会。高中同学中,刘东做生意最有钱,自然由他掏钱做东。一下去了四十多位同学,孔珍和苏亚都去了。孙敏家住东部没来。姚艳玲家住东部没来。大多同学家住陶瓷厂或陶瓷厂附近,大多同学下岗没了工作或临时工作不顺心。刘东新开一家大型建材门市部,他表态说要是有同学愿意去他那里的,优先考虑。孔珍问苏亚,想不想去刘东那里上班?苏亚跟孔珍说,刘东开医院我愿意去,他开建材店我没法去。孔珍说,今年办补习班收不到学生,我倒想去刘东那里做销售员。苏亚说,你想去刘东那里,你跟他说呀,孔珍说,我不好跟他开口。苏亚说,你不好开口,我替你说。

苏亚跟刘东说,孔珍想去你那里。

刘东跟苏亚说,你说我要谁,我就要谁,你就是我店里的二当家。

苏亚说,我当不了你店里的二当家,你要真缺人手,就让孔珍去。

刘东说,你跟孔珍说,她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苏亚说,刘东我跟你说,不许你打孔珍的歪主意,人家可是有夫之妇了。

刘东说,苏亚我跟你说,跟在我身后的小姑娘都排队,你信不信?

刘东口袋里有钱,就滋生出乱搞女人的毛病。苏亚这么说一说,不算太过分。

就这么孔珍去刘东那里。就这么孔珍跟刘东睡上。就这么孔珍传染上性病。就这么孔珍跟许维枣离婚。

孔珍愿意跟刘东睡觉,有一份初恋的情感在里边,更有一份报复许维枣的因素在里边。你许维枣能跟别的女人上床睡觉,能跟别的女人生孩子,而后二婚找上我。我为什么不能婚后跟我的初恋上床睡觉?要说孔珍跟刘东上床睡觉在情理之中,刘东把性病传染给孔珍就在情理之外了。孔珍传染上性病,最初不知道。孔珍不知道,接着把性病传染给许维枣。其后,孔珍知道了,许维枣知道了,一桩不可更改的事实存在了。

孔珍去问刘东,你有性病,你知道不知道?

刘东说,我知道。

孔珍问,你知道还要传染我?

刘东说,我就是要传染你。

孔珍问,你为什么要传染我?

刘东说,你知道我在部队头一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吗?我每天给你写信,写了那么多封信给你,你一封信都不回?

孔珍说,我妈每天死死地看着我,不让我给你回信,我怎么回?

刘东说,你现在到我这里来,我给你发工资,你妈怎么允许你来的?

孔珍说,我明天就离开这里。

刘东说,我恨你,要不是你当初欺骗我,我不会跟那些烂女人睡觉,我不会染上性病,我不会没有孩子……

孔珍说,算我当初瞎眼喜欢你!

初恋带给刘东的只有恨没有爱。孔珍的一颗心彻底死掉。孔珍离开刘东,离开许维枣,带儿子单独过。许维枣离开孔珍,搬出家门,跟闺女住一起。闺女大了,工作了,许维枣想补救早年对闺女的亏欠。许维枣的前妻依旧在乡下的那所学校当老师,依旧独自一个人没有再结婚。

孙敏四十八岁那一年退休回家。

制药厂女工五十岁正式退休,孙敏提前两年算病退。孙敏病退没有病,托熟人找市人民医院做一份假病历,递交单位的劳资科。单位劳资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上报市劳动局批下来。孙敏提前病退,不是制药厂效益不好,是不想上班,是觉得上班一点意思都没有,上班上够了。病退,工资少不少。一般人办理病退,要不是真正有病,就是为了做别的事,就是为了多挣钱。孙敏病退回家,就是待在家里,挣钱的事不去想不去做。孙敏家的老胡挣钱多,居家过日子,孙敏缺的不是钱,缺的是居家过日子的一份悠闲。老胡挣钱多,是建电公司工资高,是他常年跟随一帮人在国外工作。老胡国内拿一份工资,国外拿一份工资,孙敏病退少那么一点钱,真的像是毛毛雨。孙敏跟老胡,与别人家的夫妻不一样。别人家的丈夫在国外待一待,挣一挣钱就回来。孙敏喜欢老胡待国外,老胡自个更是喜欢待国外。孙敏与老胡亲近,不是靠身体,是靠视频。隔上两天时间,孙敏就会打开电脑,在网络上视频看一看老胡,跟老胡说一说话。

老胡在非洲的一个国家工作,那里极端分子多,他们上街逛商场,都需要当地警察跟随保护。一般情况下,老胡他们就窝在工地上,白天施工干活出力出汗,晚上喝酒打牌看电视睡觉。孙敏与老胡视频,看见老胡张嘴喘气活着,就算达到了聊天目的。老胡与孙敏视频,听见孙敏说一声家里一切平安,就算达到了聊天目的。孙敏的公公婆婆早下葬,自个的老爸老妈七十多岁,身体没有大毛病,一样不要她操心。闺女高中毕业,上一所医护高等专科学校,毕业进一家医院做护士。孙敏不需要操心其他事,只操心一日三餐,上街买什么菜、烧什么菜、吃什么菜。体重“呼呼呼”地长到一百三、一百四、一百五,看样子还得往上长。孙敏要想操心就操心她小哥。孙敏小哥开出租车,沾染上吃喝嫖赌的毛病,孙敏小嫂子跟他不能过日子离婚了。孙敏在家烧好饭,打电话叫她小哥过来吃饭。她小哥要是在附近,就开车过来吃饭。吃罢饭,孙敏问他手上紧不紧。不管他手上紧不紧,孙敏都要两百三百地塞给他。孙敏小哥,就是那种不把日子当日子过的男人,老婆孩子离开了,还是醒悟不过来。有一个冬天的晚上,孙敏小哥喝下不少酒,把车开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呼呼呼”地睡起来。隔天早上,环卫工人觉得蹊跷,上前敲窗喊人,不见动静,就打电话报警。警察过来,敲开车窗,见孙敏小哥早没了呼吸。

孙敏花钱安葬下小哥,觉得人世间最重要的是亲情。孙敏开始行动,拿出存款,在一片新开发的住宅小区,一下买两套楼房,大的一套装修好自个住,小的一套装修好父母住。孙敏搬新家特意喊苏亚去她家玩。这是孙敏结婚后的第三处住房,却是苏亚第一次去她家。过去苏亚见孙敏要么去单位,要么去商场。去单位少,去商场多。孙敏会提前打电话,问苏亚休息天干什么?苏亚要是说不干什么。孙敏就会说,明天下午我俩逛商场。按照约定的时间地点,各自从家里坐车去商场。在苏亚心里,孙敏比她心思复杂繁多。面对心思复杂繁多的孙敏,苏亚很少约她逛商场,更是不会去她家。这一次有些意外,或者说变化了。苏亚去孙敏新家,老胡不在家,她闺女不在家,她父母住隔壁。苏亚要去看一看她父母,孙敏说你去跟他们一说话,我俩就说不成话。她父母苏亚过去熟悉,说起话扯东扯西的肯定会没完没了。

苏亚问,你跟你父母不在一块吃?

孙敏说,各有各的生活习惯,他们烧他们的,我们烧我们的。

按照当地习俗,闺女家是亲戚,该有的距离还是要保留的。要不女婿跟丈母娘丈人发生矛盾怎么办?

这一天,苏亚跟孙敏提及一件事。苏亚说,上个月我去市医保中心办理医保卡,你猜我见到谁个了?孙敏说,你见谁我怎么知道呀?苏亚说,我见到的这个人,就是你想见到的人。孙敏说,我现在除了想见你,没有我想见到的人。

苏亚说,唐家奎!

孙敏愣一愣神,长叹一口气说,我差不多有十年没有见他了。

苏亚说,我不信!你不想见他,他也想见你呀?

孙敏说,他想见我,我就见他啦?他过去是厂长,我见他,陶瓷厂破产,他不是厂长,我见他干什么?

陶瓷厂破产,唐家奎去上海儿子那里一待好多年。他儿子从安徽农学院英语专业毕业,先去上海做外企翻译,后来在上海开一家特色餐馆,唐家奎去那里做帮手。

苏亚问,你真有十年没见啦?

孙敏说,是真的。

苏亚去孙敏家一趟,说一说话,看一看孙敏新家,早早地回家来。

这一天,苏亚跟我探讨这么一个话题。苏亚说,孙敏跟她家老胡没感情,其实跟唐家奎一样没感情。孙敏跟老胡没感情,是因为唐家奎,这一点好理解。要说孙敏跟唐家奎没感情,就不好理解了。苏亚说,孙敏跟唐家奎没感情,是他们俩相互利用和被利用。唐家奎利用孙敏的年轻美貌。孙敏利用唐家奎手上的权力。那个时候,交通不便利,东部和西部就像距离很远的两座城市,东部和西部的男女结婚就相当于两地分居。孙敏利用唐家奎,调制药厂,找老胡结婚,定居在东部。

我跟苏亚说,听你这么一分析,孙敏是你同学中最有心机的一个女人。

苏亚说,最有心机的女人不一定会幸福。

我说,孙敏不愁吃不愁穿不是很幸福吗?

苏亚说,你看到的是表面,她埋藏内心深处的苦痛,永远不会让人看出来。

孙敏现在最乐意做的就是带父亲游玩。她爸她妈一辈子没出过门,孙敏带他们去皖南看一看,就算見到了大世界。上黄山,坐缆车上去,看一看,转一转,坐缆车下来。上九华山,坐缆车上去,看一看,转一转,坐缆车下来。不这样他们的身体消受不起。

这一趟,看样子孙敏是带她爸她妈要出远门了,微信上发一组在飞机场候机的照片。苏亚赶紧找孙敏语音聊天。

这一趟,你带你爸你妈去哪里呀?

去上海。

去上海坐高铁多方便呀?

他俩没坐过飞机。

噢,是这样。这一趟除了去上海,你们还打算去哪里?

要是他俩体力跟得上,我带他俩去昆山、去无锡、去苏州,一路往家回。

你没打算带他俩出国看一看?

我爸我妈都害怕不愿意去。

害怕什么呀?

害怕一把老骨头丢在国外回不来。

是呀!毕竟年岁这么大了。毕竟国外不比在国内遇事好处理。

我陪他们玩一玩,我自个也瘦多了。

真的?

不信,你哪天回来,我俩见一面。

好。我哪天回去。

苏亚跟孙敏有两年没见了。

苏亚跟姚艳玲小学就同学。

姚艳玲爸是区五小校长,姚艳玲在那里上小学很正常。苏亚家离区五小近,走到屋后的一条大马路,往西走上三百米就到学校的大门口。孙敏和孔珍上小学不在区五小上,上的是陶瓷厂自办的小学校。相比较,孙敏和孔珍家离陶瓷厂的小学校近。姚艳玲爸是区五小校长,姚艳玲在班里就显得格外出众和抢眼。同学巴结她,老师巴结她,自然而然地,她成为一个受宠的小公主。小女孩一旦当上受宠的小公主,就会冷傲和孤单。姚艳玲上学放学经常一个人走路,一副走路的神态是上身笔直地往前走,一双眼神一直飘浮在半空中落不下来。姚艳玲上学放学都要经过苏亚家,就是不跟苏亚一块走。不是苏亚不想跟她一块走,是姚艳玲不想跟苏亚一块走。姚艳玲独来独往一个人走路。苏亚独来独往一个人走路。但她俩的心态却不一样。姚艳玲独来独往,是有意保持这么一副冷傲与孤单。苏亚独来独往,是被迫没办法。不过苏亚不认为姚艳玲这样子,显得做作与过分。谁让人家有一个爸爸是校长呢?谁让人家是一个受宠的公主呢?相反地,苏亚在穿着上羡慕姚艳玲,在行为上模仿姚艳玲。

比如说,苏亚上学放学一个人走在路上,同样上身挺直往前走,两眼一飘一飘地飘浮在半空中。再比如说,这一年春节后开学,姚艳玲戴一顶红帽子,穿一双红皮鞋,背一只红书包,在班级里红彤彤地更加出众和抢眼。苏亚回家跟我岳母说,我要戴姚艳玲那样的帽子,我要穿姚艳玲那样的鞋子,我要背姚艳玲那样的书包。姚艳玲戴的帽子、穿的鞋子、背的书包,我岳母没见过。她专门随苏亚去一趟学校,回家跟苏亚说,人家姚艳玲文文静静的像一个小姑娘,戴红色的帽子、穿红色的鞋子、背红色的书包好看,你大大咧咧的像一个小男孩,戴红色的帽子、穿红色的鞋子、背红色的书包不好看。小时候,苏亚分不清男孩子女孩子,穿着打扮一直都像一个假小子。

上初中,姚艳玲的家发生变故。简单地说,姚艳玲爸跟学校的音乐老师有了关系。音乐老师的丈夫在部队里,是一名营级干部。在那个年代,军婚是高压线,谁碰电死谁。姚艳玲爸碰上高压线,“咔嚓”一声响,被抓住判了刑。姚艳玲家遭受这么一番变故,姚艳玲就不再是过去的姚艳玲。姚艳玲上学放学走在路上,腰身弯下来,两眼落地上起不来。姚艳玲穿的衣裳衣袖短了,裤腿短了没有新的换。这一时期,苏亚上学放学跟随姚艳玲一块走路,只是要远远地拉开一大段距离。放学,苏亚等姚艳玲先走,她后走。上学,苏亚早早地躲在一堵墙头后面,等姚艳玲从家里走过来。姚艳玲从家里走过来,走过苏亚躲避的墙头,走过去一大截子,苏亚探头探脑地走出来跟上去。苏亚不是不想跟姚艳玲一块走,是怕姚艳玲不愿意。

這一天上学,姚艳玲走到墙头处,站住脚,停下来,张嘴喊,苏亚你出来吧!苏亚从墙头里边走出来。姚艳玲问,你为什么每天上学放学都要跟在我后面?苏亚嘴硬说,没有呀,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跟在你后面干什么?姚艳玲说,那你在我前面走,不要跟在我后面。苏亚紧跑几步路,走在姚艳玲前面,走一走,慢一慢,就跟姚艳玲一块走。

姚艳玲爸出事,姚艳玲受影响,姚艳玲妈更受影响。姚艳玲妈过去是陶瓷厂幼儿园老师,现在只能去车间抱大桶。卫生瓷的半成品生产,要往石膏磨具里灌注泥浆。泥浆盛在水桶里,要双手吃力地抱起来,一个一个磨具去浇注。这种活又脏又累,一般女人干不动。姚艳玲妈调过去,干得动得干,干不动也得干。那个时候,我岳母在厂工会负责女工工作,对厂里株连九族的做法有看法。我岳母说,是姚校长搞腐化,又不是张桂花搞腐化,你们这样做我有看法。我岳母有意见,不当厂领导的家,姚艳玲妈还得抱大桶。我岳母当不了厂领导的家,却想当苏亚的家,回家交代苏亚说,你不要欺负姚艳玲,你要对姚艳玲好。

这一年夏天,女孩子脚下流行起塑料凉鞋。样式有高跟的,半高跟的,平跟的。颜色有红色的,蓝色的,白色的。这一天上学,苏亚穿一双半高跟白色的塑料凉鞋,姚艳玲同样穿一双半高跟白色的塑料凉鞋。巧合的是,苏亚和姚艳玲身上都穿一条白底蓝碎花棉布裙子。她俩一块走路上,猛一眼看上去,像是一对双胞胎。这一天放学,苏亚和姚艳玲不回家,她俩一拐去了土坝街。土坝街是一条老街,街面是狗头石铺就的。经过上百年的风雨磨砺,街面上的狗头石变得圆润光滑,泛一层幽暗的光泽。那个年代,最漂亮、最时尚、最妖艳的女人在电影上,是女特务。女特务长得漂亮,穿着时尚,眉眼妖艳,是不少女孩子的崇拜对象。苏亚和姚艳玲去土坝街,就是要当一回女特务。怎样当女特务呢?她俩偷偷地拿铅笔画眉毛,拿红纸染嘴唇,头发高高地绾起来,昂首挺胸地走上土坝街。刚下过一场雨,土坝街上弥漫一股幽暗而神秘的气息。这正是电影上女特务出场所需求的气息。这正是苏亚和姚艳玲所追求的气息。她俩更要追求的是,半高跟塑料凉鞋“嗒、嗒、嗒、嗒”不断敲击狗头石的清脆响声与清脆回声。

就这样,苏亚和姚艳玲不停地在土坝街上走一趟,又走一趟。雨过天晴,阳光照射在她俩的脸上,笑容流露在她俩的脸上。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狗头石毕竟是狗头石。狗头石的特点是光滑不平整。走着走着,姚艳玲脚下一个趔趄,右脚崴了一下,随之“啪嗒”一声细微的响声过后,姚艳玲右脚上的鞋襻子断掉了。姚艳玲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哇”地哭起来。姚艳玲哭,不是右脚疼,是塑料凉鞋坏了,回家不好向她妈交代。

苏亚说,我俩换凉鞋。

她俩凉鞋的样式一样,颜色一样,尺码一样。

姚艳玲说,你跟我换,你回家怎么跟你妈说?

苏亚说,我说这一双质量不好,让我妈重买一双。

苏亚跟姚艳玲互换凉鞋。断鞋襻子的凉鞋不能穿,苏亚索性脱下另一只凉鞋,一齐拎手上,光脚丫子往家走。姚艳玲穿苏亚的塑料凉鞋,走一走停下来,不好意思穿鞋走,像苏亚一样光起脚丫子。光脚丫子走在土坝街上,狗头石就不圆滑,长出许多棱角,专咬她俩的脚底板。苏亚和姚艳玲龇牙咧嘴,一副狼狈的样子走出土坝街。

这是苏亚和姚艳玲最亲密的一段时光。上高中,姚艳玲变得内向孤僻,不愿跟同学说话来往。她爸出狱回家生一场重病,不久就死了。高中毕业,姚艳玲有机会顶替她妈,进陶瓷厂上班,姚艳玲拒绝了。姚艳玲拒绝的理由是,她下面有一个弟弟,她要她妈的班留给弟弟接。弟弟是家里的唯一男人,弟弟将来在这个家比她重要。姚艳玲在家待业一年,纺织厂招工,去当了挡车工。其实姚艳玲不愿接班,还有一层没说出来的原因,那就是不想进陶瓷厂,想早早地挣脱开陶瓷厂这么一个压抑环境,早早地走出她爸留下来的沉重阴影。

纺织厂在东部,远离陶瓷厂。姚艳玲的目的暂时达到了。

这一天,苏亚主动找孙敏语音聊天。

苏亚主动找孙敏,是想早知道姚艳玲跟她男人出了什么事——姚艳玲跟她男人的事你难道不知道?我不信!姚艳玲跟她男人的事你会不知道?——这是上一次苏亚跟孙敏语音聊天,孙敏丢下的两句话。苏亚原本想跟孙敏冷一冷,隔上一段时间不去搭理她,想一想真的没必要。孙敏就是这么一个人,跟她生气不值得。不值得跟她生气,就要跟她语音聊天,保持适度的联系。“嘀咚、嘀咚”两声语音聊天信号发出去,孙敏那边石沉大海没回应。这是孙敏经常干的事。白天,孙敏说正在商场试衣裳,我怎么跟你语音聊天呀?晚上,孙敏说正在卫生间解大手,我怎么跟你语音聊天呀?反正孙敏不是这理由就是那理由,就是没空闲跟苏亚语音聊天。

苏亚说,那你解好手、试过衣裳,怎么不找我语音聊天呀?

孙敏说,我哪里知道你有空闲没空闲呀!

这一次,苏亚主动找孙敏语音聊天,孙敏没有接。苏亚就走进书房找我聊天。苏亚跟我说姚艳玲上小学时的冷傲,上初中时的家变,上高中时的孤僻。苏亚的这几个女同学,我最不熟悉的就是姚艳玲。孔珍一家三口人,我都见过;孙敏一家三口人,我见过孙敏跟她闺女;姚艳玲一家三口人,我一个没见过。姚艳玲去纺织厂上班,就跟苏亚疏远了,一年半载见不上一面。就算休息回家来,苏亚不会刻意去她家找她,她一样不会刻意来找苏亚。我跟苏亚谈对象那一年,姚艳玲结婚,男人是橡胶厂工人,婚后就住在橡胶厂。橡胶厂离纺织厂三里路,上下班不算远。姚艳玲结婚,苏亚去参加婚礼,回头跟我说,姚艳玲男人的长相不怎么样,姚艳玲婆家的家境不怎么样,姚艳玲这样子把自个嫁出去,还不是她爸拖累的?

这之后,差不多有十几年,姚艳玲从苏亚的生活中消失了。好像苏亚从来就没有这么一个女同学。或者说,姚艳玲就像苏亚的大多数同学一样,渐渐地退出苏亚的生活圈。其后,苏亚又有了姚艳玲的消息,是从孙敏那里听到的。纺织厂破产,姚艳玲去一家物业公司上班。这家物业公司接手管理孙敏家的住宅小区。孙敏去交物业费,与姚艳玲联系上。

孙敏说,毛头大学毕业先在合肥一家晚报社工作,姚艳玲偏要毛头辞职回来,在这边农业银行重新找一份工作。

苏亚说,不知道姚艳玲是怎么想的,毛头在省城不比在家有前途?

孙敏说,姚艳玲说她离不开毛头,偏要毛头在身边。

苏亚说,毛头在省城工作成家,姚艳玲退休来合肥养老不是一样吗?

孙敏说,我觉得毛头这件事有些奇怪。

苏亚说,姚艳玲小时候就是一个摸不透的人。

“嘀咚、嘀咚”。苏亚手机响起语音聊天信号。苏亚跑出书房,赶紧地接听孙敏的语音聊天。

苏亚说,今天你要是不主动跟我语音聊天,我发誓一辈子都不搭理你,

孙敏说,你猜怎么着,昨天我专门去找姚艳玲一趟把话问清楚。

苏亚说,我今天什么都不猜,看你说不说。

孙敏说,你不猜,我没让你猜。你猜怎么着,是我的一句口头语。

苏亚说,我不管什么是你的口头语。

孫敏说,我猜你肯定猜不着,姚艳玲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苏亚说,我今天什么都不猜,看你说不说。

孙敏说,这些年姚艳玲跟他男人的婚姻一直都是名存实亡,一直都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姚艳玲过姚艳玲的,她男人过她男人的。

真的吗?这种日子怎么过呀?

姚艳玲不想跟她男人离婚,隐忍这么多年,就是想给毛头一个完整的家。

没想到!真想不到!

每一年过春节,姚艳玲带毛头不是到她小弟家,就是到她小妹家。

姚艳玲现在住在哪里?

还是住在结婚时的那套房屋里。

那么小那么破的房屋住现在?

四周都拆迁了,就剩下她家那一片没拆迁,一直等拆迁,一直没拆迁。

姚艳玲跟你说出这件事,看来是打算跟男人离婚了?

等毛头先结婚。

今年毛头结婚?

看来要等下一年。

十一

每一次,苏亚与小梅微信语音聊天时间最长。苏亚与小梅聊天时间长,是小梅有话说。小梅一下要说这么多话,是心理压力大,需要向人倾述,需要说话缓解。小梅肩膀上有两副重担,一副是她爸,一副是她小妹家的孩子。她爸身上有绝症,每一次治疗陪护,都是小梅去。她小妹家的孩子身上有重病,寻医问药,担子一样不算轻。

两年前中秋节,小梅一家和她小妹一家去陪她爸她妈吃一顿团圆饭。就是这一天,小梅觉察她小妹家的孩子脸色蜡黄,不像过去那么顽皮。是个小男孩子,刚满五周岁。她小妹说,前些天感冒发烧,不能吃不能喝好几天。小梅问,有没有去医院看?她小妹说,去社区医院,拿的药,打的针。小梅问,血常规有没有检查?她小妹问,感冒发烧化验血干什么?小梅说,你明天带孩子去化验一下血。她小妹说,我明天没时间,我后天带他去。两天过去,她小妹打电话给小梅,一句话没说就在电话里哭起来。小梅问,怎么啦?她小妹一边哭一边说,去医院化验血,有两项指标异常,医生建议带孩子去大医院,进一步做检查。小梅问,哪两项指标不正常?她小妹说,不知道。小梅赶紧去她小妹家,一起带孩子去一家大医院,诊断是再生障碍性贫血。她妹家的整个天塌下来,一半压在她小妹和她妹夫的肩膀上,一半压在小梅的肩膀上。

小梅跟苏亚语音聊天自责说,我不该让小妹带孩子去查血,要是不查血兴许就不会得这种病。

苏亚说,你是医生,你不该有这样的想法。孩子生病,早查早治疗,往下拖只能越拖越严重,耽误最佳治疗期。

小梅说,不是我自责,我能看出小妹和妹夫都有一种怨恨我的眼神。

苏亚说,医学是科学,不是迷信,就算他们有这样的想法也是错误的。

小梅说,我跟我家柯军商量,拿五万块钱给他们孩子看病。

五万块钱能减轻自责吗?小梅只能这样子。

中间相隔半年,倪忠仆查出肝硬化中晚期,一副担子完完全全地压在小梅一个人的肩膀上。小梅的大妹这些年不跟她们家来往。小梅的小妹跑合肥跑上海跑苏州跑杭州给孩子治病,自顾自都来不及。小梅妈年岁大,管不了任何事,也不管任何事。小梅要是回去跟她妈说一说她爸的病、或是说一说她小妹家孩子的病,她妈都会说,你不要跟我说这些事,我心里烦。小梅妈不愿承担任何事,就什么话都不愿意听。

小梅还能依靠谁呢?只能依靠她家的柯军。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小梅自个家靠柯军,小梅父母家靠柯军。柯军尽心尽责,小梅没话说。柯军在一家大型机械企业做中层管理,与高管往来密切,相对来说工资算高的。陶瓷厂破产,小梅被安排去一家社区门诊上班,只是一份临时工作。社区门诊负责人给她开工资,指望不上财政一分钱。工资少,工作重,小梅干一干休一休,休一休干一干。那个时候,小梅家的孩子小,社区门诊离她娘家近。上班下班,孩子丢在娘家,她爸她妈替她看管。小梅晌午在娘家吃一顿饭,每个月工资全部上缴伙食费。小梅上这种不死不活的班,是想积累工作经验,不想把业务荒掉。那个时候,柯军正找人想办法替小梅调动工作。有一次,柯軍领导出面找市长,市长表态说,由他出面协调小梅的工作问题。市长说这话,小梅调动工作就有希望了。有一次,苏亚听小梅说都快要去市委小诊所上班了。市委小诊所离我家近。苏亚说,你要是暂时不搬家,晌午来我家吃饭。小梅说,谁知道哪天能过去。

或许市长说话只是随便说一说。小梅调动工作,热一热,冷一冷,直到市长双规入狱,都没有调成功。又一次,小梅跟苏亚说,柯军重新找人,准备往省城调。后来,小梅跟苏亚又说,前一段时间,档案关系都转交过去了。小梅说的这家医院,离我搬合肥的新家不远。苏亚依旧说,你要是暂时不搬家,晌午来我家吃饭。此后,小梅调动工作渐渐地又一次冷下来。现在她爸得绝症,她小妹家的孩子得重病,让小梅来合肥上班,怕都不太可能了。小梅现在专心在家照顾她爸。她爸住院,她去医院。她爸在家,她在家里。

小梅跟苏亚说,有时候我半夜半夜睡不着觉,我随时随刻都有一种快要崩溃的感觉。

苏亚劝小梅说,你要多想一想你家的儿子,再说你小妹家的孩子有你小妹两口子,你爸得这种病顶多活三年两年吧。

苏亚听小梅长叹一口气说,谢谢苏老师,我跟你说一说话,心里轻松多了。

苏亚说,只要你心里感到憋闷,想找人说一说话,随时找我语音聊天。

小梅是遗腹子,倪忠仆是继父。有一次,苏亚问我,小梅知道不知道她不是倪忠仆亲生的?苏亚问我这种话,或许觉得作为一个养女,小梅完全可以往后退一退。往后退一退,身上的压力就会减轻。我跟苏亚说,小梅的两个妹妹,哪一个能顶上去?苏亚说,小梅想退一退都没有办法退。

前段时间,小梅总算有了两件开心事。一件是儿子十二周岁了,另一件是她大妹家的闺女考上安庆师范大学。早年小梅大妹丢下闺女,走了就走了。小梅大妹重新成家不顾闺女,小梅大妹的前夫重新成家不顾闺女。闺女的爷爷是煤矿退休矿工,爷孙俩相依为命一起过。小梅大妹存一万块钱私房钱丢在小梅手上。小梅说,师范大学学费低,四年学费,差多差少都由我来付。苏亚问,闺女的生活费怎么解决呢?小梅说,她爷爷说由他来负担。小梅担心闺女的爷爷半路上倒头,她的学业没办法完成。苏亚说,真到那时候,她爸她妈不问事就说不过去了。小梅长叹一口气说,要是他俩有一个担责任的,闺女也不会跟爷爷过呀?

儿子十二周岁这一天,小梅在饭店请一桌客。请了小妹一家人,请了大妹家的闺女,请了她爸她妈。小梅跟苏亚语音聊天说,苏老师你一句话劝醒我,我现在就是为儿子硬撑着,我真要支撑不住倒下去,我家儿子这么小怎么办呀?

小梅在微信上发一段视频,苏亚打开让我看。倪忠仆生病脱相,我认不出来正常。张万兰一副龙钟老态,我认不出来不正常。当年我进陶瓷厂二十三岁,跟倪忠仆同一个科室,有人向张万兰打听我的家世。张万兰跟这个人说,他家是农村的,我怎么好把你家闺女往火坑里推呀?这么一个世俗的女人,我对她没留一丝好印象。

十二

这一天,孔珍找苏亚微信语音聊天。

孔珍问,你现在在合肥的家,还是在淮南的家?

苏亚说,我不在合肥的家,也不在淮南的家,我在皖南。

孔珍问,你哪一天回合肥?

苏亚说,不知道!

孔珍问,你什么时候回合肥怎么会不知道?

苏亚说,宗平有一个朋友在这里开办民宿,他过来写东西,我跟过来玩。

孔珍说,我家许可在合肥找工作上班,我来给他租房屋,要是你在合肥,我去你家看一看。

苏亚问,房屋租在哪里?

孔珍说,高新区,离大蜀山不远。

苏亚说,我家住经开区,离我家不算远。

下一次去你家。

下一次来合肥提前说一声。

我听孙敏说她上一次来合肥找你也是没找着。

上一次孙敏来合肥,我正好去杭州看闺女。

你搬家住合肥,算是省城人,不会有意不见我们吧?

我从皖南回合肥给你发微信,你来我家住上十天半个月。

我上一次见你是哪一年?

你都记不住,我哪里记得住。

少说有四五年。

差不多有四五年了吧。

下次你回淮南来我家住?

下次回淮南去你家住。

就这么说定了。

好!就这么说定了。

孔珍说得没有错。苏亚在合肥家里,是有意不见孔珍。苏亚不见孔珍,不是不想见孔珍,是不能见孔珍。一年前,苏亚的身体一夜间垮下来。上厕所解手,小便血红,浮一层泡沫。更主要的是脚肿,腿肿,脸肿。赶紧去做检查,血尿三个加号,蛋白尿三个加号,肌酐一百八十,肾功能出现问题。赶紧地去住院,进一步做检查,病因出在骨髓里。苏亚命悬一线,输血,输白蛋白,吃药打针,前后住院快一个月,坐轮椅出医院回家。其后经过半年多不停地治疗,苏亚命悬一线的一条小命,总算暂时保住了。

苏亚身上有重病,只能跟同学语音聊天,不能跟同学见面聊天,要想找人面对面地说话就喊宗平。苏亚在客厅里,宗平在书房里。苏亚喊,宗平你过来,我接着跟你说她们的事。宗平说,你稍微等一等,這一段我写完。苏亚跟宗平说孔珍,说孙敏,说姚艳玲,说小梅。说她们的青春,说她们的婚姻,说她们的孩子。说她们的经历,说她们的欢笑,说她们的痛苦。

苏亚和宗平是一对丁当夫妻。所谓丁当夫妻,就是争争吵吵地一辈子。年轻时,苏亚和宗平争吵很厉害,经常地说离婚不过了。苏亚说,谁离开谁不能过?宗平说,我俩明天就去法院?苏亚说,去就去!

有一次,他俩真去区法院,负责接访的是位老同志。老同志问,你的诉状呢?苏亚说,我没诉状。老同志说,你没诉状,我们法院怎么受理呀?苏亚说,我不知道怎么写离婚诉状。老同志说,你俩谁起诉,谁就写诉状?苏亚说,我俩都同意离婚。老同志说,你俩都愿意离婚,就去区民政局。苏亚问,我们为什么要去区民政局?老同志说,双方自愿离婚去区民政局办理离婚时间短。苏亚说,我俩不要快,就是要在区法院办理。老同志说,我看你这位女同志不讲道理。苏亚说,你说谁不讲道理?你不想受理案件,就不要在这里上班。老同志说,你递交诉状呀?苏亚说,我明天过来递!

苏亚与老同志争吵一番,宗平插不上话就一句话不说。回头路上,苏亚跟宗平说,回家你写诉状。宗平说,你去法院告我,我写什么诉状呀?苏亚说,你写好诉状,最后写上我的名字不是一样吗?宗平说,我给你当秘书呀?我不写!苏亚说,你不写,我俩明天去区民政局。宗平说,去区民政局就去区民政局,反正离婚我俩都同意。

隔一天,苏亚拉宗平再一次去区法院。这一次,苏亚拉宗平一块去区法院,不是为了递交离婚诉状,是要找法院院长反应那位老同志的工作态度。天下丁当夫妻都没有隔夜仇,过一夜,睡一觉,苏亚和宗平都消气。苏亚去区法院找到院长,说了昨天那位老同志的工作态度。院长工作态度好,跟苏亚说,你把离婚诉状递交上来,我会在最短时间内开庭判决,保证比区民政局还要快。

苏亚满意地离开院长办公室,宗平留下来向院长赔不是。院长问,平常你老婆就这样跟你胡搅蛮缠吗?宗平说,生气是这样,不生气不这样。院长说,那我劝你快一点离婚,离开这个女人吧?宗平说,苏亚要是知道你这么跟我说话,马上就会找上你的门。院长问,苏亚是谁?宗平说,苏亚是我老婆。

此后苏亚没再跟宗平闹离婚,一年接一年过下来。

我是宗平,又不是宗平。苏亚是我老婆,又不是我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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