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
一
在杜佑铭的局后面,是一条污水河。
D市政府规定,河岸的绿化属于两岸的单位。杜佑铭的局在河岸上呈长条形,很多人就认为杜佑铭的局吃亏了。别的单位,按人头算,每人只栽两棵树即可,而在杜佑铭的局,人均需栽九棵树才能将局里所负责的区域栽满。杜佑铭却不觉得吃亏,多栽几棵树还能累死?杜佑铭对斤斤计较的人没有好感。事实上为这每人九棵树,他可没少费脑筋。栽了死,死了栽,一转眼过去了两三年,河岸上的树仍然稀稀拉拉,半死不活。杜佑铭也什么办法都想过了,开始时是全局出动,责任不明,再后就将责任落实到科室,不料科室里净是些老好人,推诿扯皮,落实跟不落实一个样儿。
杜佑铭在本局的得力助手柴会卡的提醒下,遂以人头为单位,不多不少,每人九棵分摊下去,从局长到普通群众,无一例外。但群众积极性倒是调动了上来,树却照样死。春季造林,雨季造林,每年至少两次,从群众腰包里掏出的钱就有八九十块,杜佑铭想想这也不是办法,而柴会卡也没更好的招儿。
春雷一声震天响,某某年龙抬头那一天,市政府突然下达了开明的决议,从这个春天起,河岸的绿化带通统收回到市政管理部门,但要经市政统一验收。验收的标准也并不苛刻,两条,一,树要活,二,不缺苗。
现在天气虽然转暖,但万物尚未苏醒,时不时从遥远的西伯利亚袭来一股寒流,要看树活不活,可没那么容易。这得就近看,从灰暗的树皮下隐隐透出绿意的肯定不是死的,还有一些枝头残留着枯叶的,十有八九也是活的,而要判断那些半死不活的树,就得动手了,用手指甲刮破一些树皮,才能看出来。搭眼看上去,那些死树跟活树没什么区别,都是挑着不多的几根枝杈,或者干脆一根独干儿,不少人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树是死的。补栽树苗的钱要自己掏腰包,谁能乐意呀!
大家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种侥幸心理,那就是希望自己负责的树能够瞒过验收官员的眼睛。怎么才能瞒过验收官员的眼睛呢?也不算太难,只要让死树看上去有些像活树也就可以了。但怎么才能使死树像活树呢?
各有各的聪明才智。有人将树身涂上泥土,以遮蔽树皮的枯皱,有人汲来很脏的河水,在树身上淋一遍,使它发暗,效果也相当不错,还有人从别的树上摘来枯叶,巧妙地悬挂在死去的枝头,看上去倒比活树还像活树。对这些做法,杜佑铭不太了解,柴会卡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局里有一个平时表现得并不太聪明的小伙子,叫宁小虎,却猛地想出个聪明绝顶的主意。
宁小虎负责的九棵树,死了七棵。老实人都在那里把树拔出来,重栽,或者做一些不伤大雅的手脚。唯有他,歪着脑袋转来转去,瞧瞧这个,瞧瞧那个。
柴会卡问他,你怎么不管你的树?
他就很狡黠地一笑,大家都认为他有什么好主意了,停下来要听他说说,他却笑而不答。柴会卡警告他,后天就要验收了,如果只有他的树验收不合格,后果将由他自负。柴会卡还给大家鼓劲,说这是最后一搏,只要验收合格,以后这些树死活就不用大家管了。那宁小虎神秘莫测,在大家眼里反而像个白痴,但谁也没料到他竟能想出那么绝妙的主意。他返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不大工夫就用现成的绿漆和废塑料做了十七八枚维妙维肖的假树叶。当天,这些假树叶就被他挂在了那些死树的枝头。杜佑铭、柴会卡对此事一无所知。
杜佑铭这几天里一直忙着到市政府开会,柴会卡没能及时觉察到,那是因为他对大伙儿信任,那天他在宁小虎从河岸走开后也离开了,一直到验收团来检查,一天半的时间里,就没想到再去河岸上看看。
二
验收团浩浩荡荡地来了,局里上上下下忙着接待,杜佑铭也没出门。
远远地朝河岸看去,那些树排列得整整齐齐,仿佛等候检阅的士兵。
杜佑铭心情振奋,意欲亲自带领验收团去验收,大伙儿一阵推让,验收团长一再地说,老杜的局,咱还信不过?这话当时杜佑铭也没别的想法。验收团离去,杜佑铭左思右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头。无意间又朝河岸望去,就有了新发现。影影绰绰,就看到河岸上浮着一抹绿色的烟雾。
这天天气很冷,早上起来水还结了冰。杜佑铭越看越疑心,叫来柴会卡,说,树木发芽了吧。
柴会卡也凝眉细看,河岸上的树木几乎全是灰蒙蒙的,只有这一抹绿色,不能不让人疑心。但柴会卡也没想到有人会使这种以假乱真的招数,就按自己的猜想来解释,那里地热,树木发芽就早。
杜佑铭想一想,有道理,但心里的疑团仍旧没有消除,就忍不住离开原地,走了过去。
杜佑铭随后也就看到了那些假树叶。
杜佑铭打起哆嗦来。天气很冷,他打哆嗦该不奇怪吧。但他打哆嗦并不是因为天冷,而是因为他身上发热。
一团冲天怒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烧,这是谁干的!
柴會卡想都没想,就肯定是宁小虎。
这只能是宁小虎的树!
三
事情一错再错,当时杜佑铭如果能够按捺住自己的火气,让柴会卡把那些树叶摘下来也就罢了,但杜佑铭简直气昏了。
而且,杜佑铭又想到了一件事,验收团的那句看似平常的话重新在他耳边响起来。老杜的局,咱还信不过?在这句话里包含着多少对他的信任和尊重呀!杜佑铭不相信验收团竟如此大意,来验收了竟连现场也不走进去。验收团之所以这样,最终是要给他面子。言下之意,他现在已不仅是一局之长了,他还是一个快要退休的老人。最近的机构改革会议上,明文规定科级五十二岁,局级五十五岁,厅级五十八岁,俗称二五八,一刀切。杜佑铭今年虚岁五十六岁,正好处在二五八一刀切之列。
验收团哪里想得到,过多的礼节反而让人感到不自在。杜佑铭就感到很不自在,他怒气冲冲地赶回办公室,柴会卡寸步不离,就等着他一声令下,把宁小虎叫过来,劈头盖脸给宁小虎一顿好训。他哪里知道杜佑铭真实的心境呀!
杜佑铭坐在桌子后面,沉着脸孔,攥着两手,半天也没说句话。柴会卡也不敢多言,他知道自己多少也担着责任。他是全局公认的杜佑铭的得力助手,在局里是举足轻重的办公室主任,本应该早有察觉,但他失之于对群众过度信任,把关不严,才给了某些人可乘之机。他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就不禁流露出愧疚的神色。这时候杜佑铭已慢慢回复了正常,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摆手让柴会卡离开。
柴会卡心里一热,想到这是尊敬的杜佑铭局长在宽慰他呀。但他虽有万分的感动,也没表现出来,就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蓦然想到了这样的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一种日薄西山的感觉笼罩着他的全身,他无法祛除心头盘踞不散的忧伤。这样,他们才又犯下了另一项严重错误。第二天,他们才从本地的报纸上看到。
那是一则摄影新闻,黑白照片上是一棵小树,枝头悬挂着唯一的叶片。若没有照片下的文字说明,谁也看不出那是一片用绿漆画出来的假树叶。
他们都没想到昨天会有一个摄影记者在用猎狗一样的鼻子,鹰隼一样的眼睛在街上捕捉新闻时,被那抹早来的绿意吸引了过去。
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他们也并不后悔,但他们是羞愧的。
杜佑铭的局在某某年初春不幸蒙羞。本来过不了半年,杜佑铭就可以功德圆满地从他热爱的并为之付出了大半生的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了,但现在,杜佑铭清楚地感到自己绝没有言退的权利。
這天本来安排了一次全局中层领导会议,时间到了,柴会卡来叫他入场,他拿着茶杯走到门口,却又站住了。
“这个会就由你来主持吧,”他对柴会卡说,“我还有别的事。”又怕柴会卡疑心,就补充道,“刚才祈书记打来了电话,让我过去。”
柴会卡答应着,看上去像是相信了。
杜佑铭坐车出了局,柴会卡就去主持会议。
四
中层干部们济济一堂,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宁小虎弄虚作假的事,柴会卡来了也不停下来,但他刚说了一声“杜局长临时有事”,会议室里就变得鸦雀无声,简直连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见,以致他也打住话,哑口无言起来。就这么静了两三分钟,才听得“嗡”的一声,又响了。
“杜局长安排了,”柴会卡接着说,“今天的会由我来主持。”但他有些感到说不下去,屈辱像是一座大山一样,向他压来。
很显然,他受到了大多数中层干部的轻视。他强压着心头的怒火,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坐在窗下的两位副局长,他们微微闭着眼睛,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周局长,”柴会卡突然谦卑地说,“我没什么经验,这个会还是由您主持吧。”
周局长欠一欠身子,摆手说:“不敢不敢,杜局长安排的。再说,你也主持过不止一次了。”
“我真的是没经验。”柴会卡愈加地谦卑了,两条胳膊支在沙发的扶手上,这就使他的双肩形成了两座山形,他的脑袋像是深深地陷在了山坳里。“我……”他吞吞吐吐起来。
很多人都相信他会站起身,走到周局长跟前,但他突然坐端正了。
“好吧,”他说,“恭敬不如从命。”他说,“我首先要做一下自我批评。在植树造林这件事上,我把关不严,就给宁小虎这种人钻了空子。我辜负了领导的信任,给我们的局造成了不好的社会影响。在这里,我请求局里给我进行严肃的处理,同时请求对宁小虎同志给予严厉的批评教育。然而,这种不光彩的事发生在我们的局,是不是还说明另外一些问题呢?说明什么问题,我希望诸位好好想想,既要从社会环境方面想想,也要从自身想想。”
会议室里重又安静下来,中层干部们一起注视着柴会卡,那两位局长虽然没把目光转向他,但显然是在注意倾听。大家都在等待他继续说下去,他却不再坐着了。那一刹那他变得万分沉着。
“既然领导给了我主持会议的权力,”他果断地说,“我宣布,散会!”
他走出了会议室,径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拿起电话:
“喂,你好,商河路派出所吗?我找裘益甘……”
五
杜佑铭的司机季国庆不知道杜佑铭要去什么地方,很小心地问他,他就轻轻摆一下头,示意他朝前开。他坐在车座上,一动不动,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像是车里根本没他这个人。季国庆不敢多问,就只顾朝前开去。但一条街再长,也总有走尽的时候。季国庆不得不再次询问,杜佑铭所做的表示依旧是:
朝前开!
这个季国庆跟了杜佑铭最少有十个年头了,基本上摸得清杜佑铭的习性,但这一回,他困惑了,他也不敢多作猜想,仍旧只顾朝前开。就这样,他们在城里兜起了圈子。整整一个上午,就在城里转来转去,而杜佑铭的坐姿简直没有什么改变。车子匀速行驶着,突然,季国庆发现宁小虎骑着自行车赶过来。宁小虎上半截身子几乎伏在了车把上,季国庆蓦然想到,街上起风了。这个城市春季多风沙,可季国庆在开车的时候并没注意到街上正刮着大风。现在宁小虎骑车的姿态让他想了起来,再看别的逆风骑车的男女,也大多把上半截身子伏在车把上,好像肩头拉着一条沉重的纤绳。那些顺风的人却显得优悠自在,看上去比乘坐在高级的小轿车里还要舒服。季国庆差不多要嫉妒起来,但宁小虎已经从他们的车旁骑了过去。
“回家。”杜佑铭突然开口。季国庆相信他也看到了宁小虎,低头看一下表,发现的确已到了下班时间。他把杜佑铭送回家里,才要往自己家赶,却收到了一个短信。
“请回局,柴。”
季国庆也不耽搁,急忙忙返回局里,见只有柴会卡一个人呆在办公室里。季国庆来了,柴会卡就迎上去说:“走,到派出所接一个人!”
他们出了局。路上,柴会卡又问季国庆上午送杜佑铭去哪里开的会,季国庆随口说:
“D宾馆。”
柴会卡却沉思起来,季国庆悄悄打量着他,欲言又止了几次,才说出口:
“柴主任,你听我说句不当讲的话。杜局长为我们局,也是为革命事业工作了大半辈子,什么样的风浪都经受过了。这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可千万不能让退休这件事打趴下啊!”
“你的意思……”
“我们得想办法劝劝他,一定要他想开点儿。”季国庆说,“他应该知道,退了休也不是不中用了。”
柴会卡不吭声。
季国庆索性说:“柴主任,你也不是什么外人,我也不再隐瞒什么了。今天我们可没去D宾馆,而是开着车在街上转悠了一上午,杜局长总共没说三句话。看着他的那个样子,我心里那个难受劲儿,唉,别提了!”
季国庆这么真诚地说着,而柴会卡就像没听见,季国庆心里就暗暗有些不高兴。他是知道柴会卡的来历的,柴会卡原来只是乡镇上的一位小学教员,连个像样的有正式工作的老婆都找不上。要不是杜佑铭帮他,他还在学校里苦熬呢。杜佑铭早年曾经当过中学校长,虽然没对柴会卡耳提面命过,最终也算是有些师生之谊了。就靠这层关系,柴会卡才得以调入杜佑铭的局。起初杜佑铭也并没想到要对柴会卡刻意培养提拔,但后来发生了一两件事足以说明柴会卡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六
第一件事,当时有位副局长分裂局党组,一天两头到市委告状,诬蔑杜佑铭任人唯亲,在当局长的三年里,总共调入十二名与他有亲朋关系的女职工。这位副局长特意强调调入的职工俱为女性,可谓司马昭之心,不言自明。杜佑铭身正不怕影子歪,立场鲜明,谁闹就让他闹去!有句话说得好,多行不义必自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杜佑铭就等着看他们出乖露丑。可是那位副局长愈加得不像样子了,不光动摇了市委领导对杜佑铭的信任,还在局里豢养了一批忠实自己的死党。这死党的头目叫汪勇士,本来停薪留职在社会上开装修公司,这时候仗着有人给自己撑腰,又跑回局里,充当炮弹。就连传达室的半聋老头子也都知道那位副局长已给汪勇士许了愿,一旦倒杜成功,最起码也要给他一个副处级调研员当当,一不小心就能当上副局长。这汪勇士是那种狗窝里搁不住油饼的人,副局长才不过这么说一声,他就信以为真,似乎已有了强大的权力,反过头来又分封自己的部下,名单都列了出来。杜佑铭本来沉得住气的,那汪勇士却以为他良善可欺,多次在公共场合对他出言不逊,仿佛他才不过是个三生两岁的小孩,但杜佑铭仍然沉得住气。
忽然有一天,杜佑铭发现自己成了孤家寡人,身边只有季国庆一人还算靠得住,每天负责他的接送,暗暗接受着副局长那伙人的侮辱。开会的时候他从主席台上望下去,发现几乎人人都远离了他。他简直没有心思讲话,就让那位副局长一个人喋喋不休。副局长也坐得远远的,仿佛他是个麻风病人。副局长神采飞扬,杜佑铭黯然神伤。他已经在考虑自己要不要明智地向市委提出辞职了。他的目光直勾勾的,那位副局长假惺惺地让他补充时,他才猛地醒过神来,这时候就发现自己的目光一直盯在柴会卡身上。柴会卡坐在人堆里,脸上似乎还带着笑呢。他觉得自己再也沉不住气了,他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大声说:“柴会卡,你坐到前面来!”
众人都愣住了,也都瞪大眼睛注视着。柴会卡朝左右打量了一下,又没事人似的坐端正了。杜佑铭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颓然坐下,兀自摇着头。
“不用了。”他衰弱地说,“不用了,你坐在那里吧。”他借口身体不舒服,从会议室里走了出去。
但会议还没散,气氛也更热烈了。汪勇士已经坐在了主席台上。那位副局长觉得自己有说不完的话,他滔滔不绝,他要展望美好的未来,他要抒发自己为革命事业奋斗终身的豪情壮志,他要增强每个革命同志为社会主义事业而奋斗的信心和勇气。汪勇士插不上话,就一个劲儿地对柴会卡竖大拇指,手指上的金戒指在会议室里一闪一闪。
很快,市委就派下来了专门调查组。出于慎重,市委祈书记亲自率队。那天局里早早就忙活起来,汪勇士指手划脚地吆喝着一帮人洒扫庭除,会议室里纤尘不染。
上午九点十分,祈书记驾到,就见杜局长和其他的副局长一起迎过去。祈书记实际上对谋反的副局长不熟识,就只看住杜佑铭局长。不料在杜佑铭向祈书记伸出手去的同时,那位副局长快走两步,一下子跨到了祈书记跟前,紧紧把祈书记软绵的手握在了自己手里。祈书记脸上没显出什么,而杜佑铭已经知趣地退后了一步。
在副局长的引领下,祈书记一行人向会议室走去。副局长也没留心柴会卡怎样靠近了祈书记,他还以为柴会卡是要搀扶祈书记一下,因为会议室门前有兩阶设计得不符合人体科学的台阶。但是柴会卡把手里的一张纸交给祈书记,就退到了旁边。当时副局长哪里知道,这张纸决定了他在这个局里的命运。这是一张分封部下的名单,是柴会卡从汪勇士那里搞到的。
很快市委的决定下来,充分肯定了杜佑铭上段时间的工作,并将那位副局长调出,重新调回一个姓周的副局长。那一天简直成了汪勇士那伙人的末日,汪勇士站在院子里,大声叫骂着,“狗!狗!一窝子狗!”也没谁理他。
杜佑铭坐在办公室里,静听着。突然,院子里骚动起来。他赶忙站起,从窗子里往外一看,汪勇士正发疯地踢打着地上的一个人。有人半真半假地扯着汪勇士的胳膊,使得汪勇士频频得手,地上的人被踢得哎哟叫唤。杜佑铭认出那是柴会卡,就探出头去,喊道:“汪勇士,这还了得!”
汪勇士也不怯他,却住了手,梗着脖子瞪他一眼,跺跺脚,走了。
柴会卡被送进医院。群众一致要求严肃处理汪勇士的暴行,杜佑铭考虑再三,想要听听柴会卡的意思。而那柴会卡躺在病床上,绷带下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却还要张口说话。杜佑铭从那模糊不清的语音里尽力分辨出这样的意思:“打就打了吧,我怎么能跟那种人一般见识?”就把杜佑铭心疼得,恨不得抱住这小伙子大哭一场。但他只责备他:“你怎么就紧着他打?”
还是那句话:
“我怎么能跟那种人一般见识?”
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像这种能够坚持原则,又能忍辱负重的人,在当今利欲熏心的社会,还多不多?应该不应该予以重用?
七
两年以后,柴会卡被提拔为局办公室副主任,副科级。
柴会卡上任,局办公室工作马上改观。接连两年,年终局机关科室工作评比中,柴会卡都被群众全票评选为先进个人。
第三年,柴会卡晋升正主任,正科级。而局里的工作更是日新月异,屡受市委市政府表彰。在本市的报纸上,对杜佑铭的局的报道随处可见,同时在电视新闻上,出镜率也为兄弟局的领导艳羡不已。明眼人都有一个发现。
起初对杜佑铭的局进行报道时,大照片上常常是杜佑铭,左右两旁则依次为周副局长、陈副局长、纪检书记,小照片上才是柴会卡和其他科室的一些负责同志。后来就变了,柴会卡也挤上了大照片,与周副局长分侍杜佑铭两侧。
一九九八年十月十三日下午,某地一代表团来访,与杜佑铭的局交流××事业的发展经验,参加会谈的只有周副局长和柴会卡。在局会议室里,代表团团长坐在杜佑铭和柴会卡之间,周副局长反被安排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还有一张龟背竹的叶片像只大巴掌似的,挡住他的半边脸。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日,杜佑铭在家中书房会见本市著名画家黄白宾,陪同会见的也是周副局长和柴会卡——这个场景被电视台的一个专访节目披露。
某某年元月二十五日,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虽然这样说有点损,但还得这样说。这一天,周副局长突发感冒,迎风流泪,眼红得像只兔子,鼻涕也明显增多。澳门某代表团来访,杜佑铭说你说什么也得参加会见。周副局长就用手帕捂着鼻子说,杜局长,恕我顶撞您一次,我说什么也不能参加!这样,陪同参加会见的只有柴会卡一个人。照片登在第二天的报纸上,就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这个人就叫裘益甘。裘益甘从派出所打来电话,张口就说:
“恭喜恭喜!”
柴会卡听了比有人打他耳刮子还不舒服。他不是那种喜欢事先张扬的人,就像现在,一直到季国庆把裘益甘从派出所灰暗低矮的小平房里接到辉煌壮丽的大明宾馆,他也没告诉季国庆要干什么。
八
裘益甘是柴会卡的小学同学,两人相熟得很。柴会卡冷不丁提出请客,派出这么好的车来接他,又选定了这么好的宾馆,就一定有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裘益甘是个急性子,两人刚一落坐,就忍不住催他: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但柴会卡却无法一下子将话说个明白。“这个……”他反而支吾起来。
“该不是你真的晋升了正处级吧。”裘益甘猜疑,“怪不得你突然请我。你是想让你这个小学同学看看,你这个小学同学混得不如你吧。”
“哪里哪里。”柴会卡忙说,“你是谁呀,人民警察!群众的生命安危全在你们手上哩。”
裘益甘歊歊而笑,随手把帽子摘下来。“我有言在先,派出所有规定,不准中午喝酒。我不能故意违犯规定。咱只以茶代酒吧,你尽管叫些不常吃到的特色菜就行了。”他说着,撸撸袖子,做出了大嚼一番的架势。
柴会卡有意迟疑着。“这顿饭不是好吃的,你得先说你一个普通的人民警察能办多大的事。”他狡黠起来。
裘益甘朝他瞪着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半天才郑重地问他:“你这话是真是假?”
柴会卡点点头:“当然是真的。”
裘益甘坐端正了。“那我告诉你,大到栽赃陷害,小到……我都能做。”他冷静地说。
“我非常怀疑你是怎么溜进公安队伍里来的。”柴会卡直言不讳。
但裘益甘没什么表情。“我有一个比喻,”他说,“人的胃就像一条口袋,一听到有好吃的就张开了。你让我的胃张开了这么长时间,就等于让我的胃活活受罪,因此,我不准备替你利利落落地办事。你得再请我到大明宾馆吃两次,或者五次。”
“那很容易,”柴会卡爽口答应,“别说五次,十五次我也请得起。这大明宾馆就是为咱开的,刚才你坐的车子也是咱的。现在我不兜弯子了,我要你办的事就是,帮我改一下户口……”
“你该不是想犯重婚罪吧。”裘益甘忙问。
“我家庭生活已经很幸福了,”柴会卡扬起脖子,说,“我想请你改一下别人的户口。”
这时候季国庆才如梦初醒。他简直对柴会卡佩服得无体投地。他以为裘益甘没听懂柴会卡的话,就插嘴说:“请你改一下我们杜局长的户口,最好减到五十岁。”他看一眼柴会卡,“我看杜局长还真不像五十岁的人。杜局长保养得很好。”他又转向裘益甘,“这样,杜局长就又可以多干五年了,其实杜局长至少还能为我们局呕心沥血五十年!”
九
下午,柴会卡分明从杜佑铭身上看到了一个衰弱的耄耋老人的形象,他感到難受极了,有心劝慰杜佑铭一声,却不知从何处开口。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犹豫再三,要拿起电话告诉杜佑铭自己正在为他做什么。他有百分之七十的把握,像这种更改户口的事他已经做过一次。他的弟弟当时高考复课了三年,也没考上,还不死心,又去复课,但又自以为年纪太大,在同学跟前面子上不好看,就让他哥哥到户口所在地把年龄改小。柴会卡没费吹灰之力,就给弟弟减了三岁,第二年弟弟如愿以偿,考上了当地的师范学院,很有一份年少有为的荣耀。现在柴会卡又开始盘算下一步该做什么。
杜佑铭的组织档案在市委组织部,柴会卡还没有能力渗透到那里。但他相信,总会有办法的。说不定杜佑铭就有办法,但柴会卡总是顾虑杜佑铭知道后会阻止他。杜佑铭是国家的一位高级干部,久经考验的革命同志,他要认同他的做法,不免有些徇私舞弊的嫌疑。即使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与一个光明磊落的政府官员相去甚远。但你以为柴会卡做这样的事就能坦然处之吗?在与裘益甘没正经地说那些逗趣的话时,在两人以茶代酒,杯来盏往时,谁能看得出他心底的痛苦!杯子里的茶其实就是健力宝,健力宝多甜呀,多顺口呀,但在柴会卡的嘴里简直又苦又涩。但他仍然咬着牙往肚里咽,每每举杯都有一股大义凛然的劲头。一顿午饭,就喝了两箱健力宝,虽然与吃下去的锦食美味混合在了一起,一旦站起来,还能听得出肚子里咣当咣当响。这发出圆润的响声的,是什么?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苦水。
柴会卡携带着一肚子的苦水与裘益甘告别,在来局里的路上,那种杀身成仁的感觉就渐渐明确了。为了杜佑铭的局,也是为了革命事业,柴会卡甘心糟践自己。苦了我一个,幸福十亿人。柴会卡一个人的德行受损,只要杜佑铭的局能够继续兴旺发达下去,就万分值得!
柴会卡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不让杜佑铭得知这一切,虽然他也想到了,如果杜佑铭能够亲自出马,会比他孤军奋战效果好得多,他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主任,别看在本局势力大得不得了,出了门,谁还把自己当成一盘菜?瞧瞧裘益甘,才一个普通民警,就能那个样子对他称兄道弟,没上没下。如果他不是办公室主任,而是局长,准许裘益甘那样不恭,他也得思量思量,即使他们是小学同学,即使柴会卡不是好摆架子的人,他也应该有所收敛。柴会卡恨不得裘益甘马上就把他托付的事给办下来。杜佑铭忧心忡忡的神态一再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越来越不好受了。
这时候,电话响了。柴会卡拿起电话:
“喂。”
“你让人草拟一份通知,全局组织讨论污水河绿化问题。”杜佑铭吩咐,语气里已听不出有丝毫颓伤的意味了。
柴会卡精神一振,马上答应了,叫来办公室副主任曹佩奇,说:
“绿化问题,简而言之,就是宁小虎弄虚作假问题。这要挖出思想根源。”
曹佩奇自作聪明:
“依我之见,就是责任心不强。”
柴会卡一皱眉头:
“全局每个人都要挖出思想根源。”
曹佩奇副主任就不作声,赶忙出去起草通知。
柴会卡精神真的好多了,他头一次感到空气里充满了春天的气息。从窗子里一望,外面亮堂堂的,像是有一张网细密得把灰暗和浮尘全部过滤干净了。他有了走出去让阳光照耀一下的冲动。于是,他离开办公桌,向院子里走去。但没想到一出门就碰见了局工会的副主席龚建东。
十
龚建东是个大胖子,一说话就气喘,他还一说话就带笑,一笑就喘得厉害,喘得厉害又好像笑得厉害。他一个人在那里笑就仿佛有一百个人在笑似的。杜佑铭的局还没有一百个人,柴会卡碰上他就像碰上了全局的人。全局的人都黑压压地站在那里,也都在笑着。这全局的人还大都不知道有一份要求职工狠挖思想根源的通知即将传达下来。
“哈哈哈,柴会卡!”龚建东说,笑着。龚建东没有说别的什么。
柴会卡看着他。柴会卡看不见自己的脸色,他是那种红扑扑的大脸,跟杜佑銘的脸一样油光发亮,但这时候却忽然变得灰暗起来,像那种死树的树皮,但一刹间又发白了,像一块冰雕,晶莹剔透。又一忽儿,变得像串紫葡萄,又一忽儿,变得像颗苹果,跟一个小孩子的脸差不多。他的脸就这么瞬息万变,但龚建东就像根本没看在眼里。只不过是在一天前,龚建东在局里难道不是一个最会看人脸色的人吗?柴会卡意识到了人世的险恶,现在龚建东还只是对自己直呼其名,用不了半年,甚至不等杜佑铭退休,他就敢朝自己脸上吐唾沫,假如自己不小心摔倒了,他肯定还会再踏上一只脚。
柴会卡陡然认准了一个小人的狰狞面目。他内心坚定起来,于是,他的脸色不再变了。他觉得自己的威严像一股飞沙走石的大风,凶猛地刮向龚建东,只要眨巴一下眼的工夫过去,龚建东就会在他的威严下粉身碎骨。但龚建东转过身,摇头晃脑地走开了。
柴会卡不禁呻唤一声,踉跄起来。
“柴主任。”有人叫他。
他站稳了,发现是曹佩奇副主任手里拿着一份打印稿,站在他的跟前。曹佩奇已经把通知拟好了,柴会卡低头看了看,眼里只是一片浮光乱闪,但他仍旧说,“不错。”他想尽快从每个人面前离开,也忘了去晒太阳,就返回自己的办公室。
十一
杜佑铭的局在某某年龙抬头过后的第六天,亦即农历辛巳年二月甲子日,公历三月初二,星期五,开始了全局范围的形势教育活动。按计划,这样的活动要持续一个星期,也就是到下个星期四,农历辛巳年二月的庚午日,公历三月初八,星期六星期日也被排上了学习日程。学习日程人手一份,人们细细一看,既没提宁小虎在污水河两岸绿化问题上弄虚作假的事,也没提挖思想根源,而办公室那位曹佩奇副主任早早露出口风,说是局里要挖思想根源了,有思想问题的人得事先做好准备。曹佩奇是局里公认的好人,大家都能领会他的好意,也都相信他,再说通知的草稿也是他拟出的嘛。但是谁都没想到,在确定这份草稿时,杜佑铭和柴会卡的思路渐渐明确了。
柴会卡把草稿从曹佩奇手里接过来,就去了杜佑铭局长办公室研究。怎么能叫挖思想根源活动呢?太生硬,也不正规了。杜佑铭面露不满意。
局里的人都知道,星期五是局里雷打不动的党员学习时间。柴会卡就提醒杜佑铭,顺理成章,将党员学习扩大到全局人员学习,最好就叫全局形势教育活动吧。杜佑铭非常赞成。杜佑铭心里非常明确:出于保护同志的目的,教育活动中坚决不允许提到宁小虎弄虚作假的事,这次活动并不针对哪个人,也就等于说,这次活动针对任何人,你柴会卡思想上有问题,我思想上也有问题,周副局长、陈副局长、纪检书记、龚建东主席、曹佩奇副主任,以及宁小虎,思想上都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柴会卡连连点头称是。两人周密安排了一下活动日程,具体如下:
星期五,国际形势教育;
星期六,国内形势教育;
星期日,本局形势教育,因考虑到大多数青壮年职工要在周末好好过过夫妻生活,出于人道的原则,只安排下午学习;
下星期一,主要交流学习心得;
下星期二,人人都要说出自己的一项或几项优点;
下星期三,人人都要说出自己的一项缺点,如果哪个学习积极分子非要多说,就本着自愿的原则,多者不限;
下星期四,进入实质性阶段,对局里的工作提出合理化建议,并表示自己要怎样做,写出个人学习总结,以此为将来自己行为的见证。
活动结束了,但形势教育并没有结束,形势教育还要一点一滴地汇入日常的生活和工作中,这将是一个十分漫长的过程。
杜佑铭感叹道,什么时候本局全体职工都能把无私奉献、爱岗敬业当成一种自觉行为,我杜某人也就可以放心引退了!
柴会卡把这样的研究结果带回办公室,又要曹佩奇整理成文,曹佩奇刚在电脑前坐下,有人就告诉他下班时间到了。局里的人都走光了,曹佩奇也没动地方,当他将通知整理妥帖,已到了晚上八点。他家也没回,赶到柴会卡家里,柴会卡看后又要带他去杜佑铭家里,他的神情就很畏怯,说,我还从没踏进过局长的家门,我怕自己什么都说不好。柴会卡心里鄙夷他,说,你只带两个耳朵就行了。
曹佩奇就带着自己的两个耳朵,把杜佑铭和柴会卡的交谈全都听了进去。
十二
根据杜佑铭提出的修改方案,曹佩奇又赶回局里,发现电脑忘了关上,就像电脑在等他似的。他坐下来,两眼紧瞅着屏幕,沉浸在里面。修正完毕,也没看天已到了什么时候,就拨通了柴会卡的住宅电话。
“柴主任,我……”
话筒里响着巨大的喘息声:“你他妈的有没有一点主见呀!”
电话咔嗒挂断了。
曹佩奇愣了半晌,才哧的一笑。“有主见?嘿嘿嘿……”他自言自语起来,“有主见?嘿嘿,有主见?嘿嘿……”声音渐强,最后成了大叫:
“我操你妈——!我操你妈‘主见!”
他听到了深夜的回声。他还听到了另一种声音,那是无数的男人和女人在乐此不疲地交媾。他一想到别人都在黑夜里不停地卖力交媾,只有自己傻愣愣地坐在电脑跟前,就自嘲地笑了。柴会卡为什么就不能交媾呢?他刚才是如此地惊愕,好像从来没想到过柴会卡也要交媾似的。柴会卡很胖,大肚子像只水桶,胖子也有交媾的权利呀,胖子是可以跪下来交媾的。他干扰了人家的私生活,人家冲他不耐烦,活该!在星期二的晚上十一点五十分,曹佩奇有力地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操你妈犯贱!”接着把通知从电脑里输了出来,然后又在复印机里复印了八十八份,杜佑铭的局有八十七个人,剩下的那一份可供备档。
曹佩奇几乎一夜没睡,一上班就把通知交了上去,柴会卡也没再说什么,随后下发到了各科室。职工们一看就松了一口气,都认为曹佩奇谎报军情,平白使大伙儿担了一回惊吓。
十三
宁小虎的科室有七人,最初听说局里要开展挖思想根源活动的时候,六个人轮番走到他的跟前,歪头瞧着他,什么也不说,只咧开嘴,“嘿嘿,嘿嘿”地笑。宁小虎心知肚明,他虽早有准备,也架不住人们总这样“嘿嘿”地对他笑呀,就終于发言了:
“改革开放时代了,都加入WTO了,全球化了,谁怕谁呀!我弄虚做假了,我破坏植树造林美化祖国了,顶多砍我的头!”
那科长听了,一口沉痛的语调,说:“我本来有心帮你开脱的,只怕到最后爱莫能助。唉!官儿小啊!人微言轻呀!跟杜局长走得远呀!没学过溜须拍马呀!”
宁小虎一梗脖子,还是那句话:“大不了砍我的头!”就提前从办公室走了。
同事们齐叹:“唉,别看他嘴硬,但他回去肯定睡不好觉,更别说过性生活了。”
同事们只说对了一半,宁小虎的确像曹佩奇那样没睡好觉,但宁小虎却过了性生活,而且不仅一次,而是三次。就在柴会卡跪着与老婆交媾之时,他已经在过第二次了。过完第二次他还是睡不好觉,辗转反侧到了凌晨三点,他老婆已经睡熟,正在梦中飘行,像一个仙女儿。
“胆大猴头!”她被弄醒了,的确在像一个遭到冒犯的仙女儿一样呵斥着,但他不由分说,爬上去就要过性生活,他老婆却又呼呼睡了过去,在梦中像一个仙女儿一样快乐——有的人就是这样,在心烦意乱时倒热衷起交媾来!
十四
宁小虎过完了性生活,躺在床上像是条抽了筋的狗。他来上班,同事一看,眼圈发青,眼珠充血,脸上皮肉松弛,就知道他夜里没睡好。
现在,同事们都对他说:
“宁小虎,你该放心了吧。国际形势教育结束后,什么也别想,回家好好睡一觉!你这样下去,到不了下星期二,就能变成熊猫了。你该不会真想变成国宝吧。”
十五
某某年初春的国际形势错综复杂,杜佑铭局里的人都知道,但没想到错综复杂到这种程度。在整个教育过程中,很多人都止不住咆哮起来。中午下班后,继续留在局里参加讨论的人占全局总人数的百分之八十七,那些还有心回家吃午饭的只是一些女人,但人们相信她们回到家也是吃不下去的。这些贤惠女人回家,只是为了给她们的丈夫和孩子做饭,然后神情严肃地看着他们吃掉。说不定她们也已经在跟自己的丈夫孩子讨论起来,这样一家人也就都会吃不好了。但不吃饭是不行的,留在局里的人从街上买来了盒饭、速食面,聚在办公室里,一边草草地吃着,一边热烈地讨论,连个瞌睡也顾不得打,两个半小时的午休时间就过去了。
下午人们激愤的情绪仍然没有冷静下来,学习中的争执当然是难免的,但真理不辩不明,发生争执的同时,双方都能得到进一步的认识和提高。这样到了下午六点半,国际形势教育活动就结束了。
今天的下班时间推迟了半小时,下了班人们仍像上午一样不愿从局里离开,但大多数人是必须离开的,这样滞留在局里的人只占全局总人数的百分之二十七。那些回到家里的人还不住地打来电话,或者相互打电话讨论。
到了晚上八点半,局里就只有传达室的老李头了。
十六
整个白天的时间老李头的眼睛都处在警惕状态,这时候巴不得合上一下,但电话仍旧冷不丁打了来:
“美国到底要干什么?”
老李头来了精神头儿,一板一眼地分析道:
“美国到底要干什么呢?上月二十八日美国新总统布什向国会提交了总额达三千一百八十九亿美元的某某年财政年度国防预算,在这项国防预算中,美国国防部可得到三千一百○五亿美元,比某某年财政年度增加一百四十二亿美元,其余八十四亿美元大部分将用于美国能源部的核武器发展计划。据美国政府官员透露,在军费预算中,将至少有十亿美元用于发展美国国家导弹防御系统,从而使用于该系统的资金总额至少达到一百三十七亿美元。另有二十六亿美元用于军事研究和发展。布什上台后就主张以‘实力求和平,表示美国将建立一支‘无可匹敌的国防力量,以保护美国及其盟国在全世界的利益。我认为,美国再次大幅度增加国防开支的目的,是要进一步谋求军事战略优势,巩固其全球霸主地位!”
老李头是编外人员。老李头没被安排参加局里的国际形势教育,并不等于说老李头没权利了解国际形势,或不了解形势。杜佑铭局里的人都应该知道,自己看到的报纸首先是要送到他手上的。他虽没有擅自拆包,但仍然第一个把报纸的主要内容看得差不多。那打来电话的人原有些对老李头卖弄卖弄的意思,没想到老李头平时不露山不显水,内心却卧虎藏龙,听完后就只有说“啊呀,李大爷”的分儿了。
“啊呀,李大爷!”电话里的人说,“赶明儿我得跟你好好聊聊。”
老李头受到鼓舞,也就不敢走开。他等待着第二个类似的电话,第二个类似的电话果真就在十五分钟后打来了。总之这天晚上老李头接到了差不多十个这样的电话,他自己也拿起话筒,向乡下老家的一个朋友,也就是一个村长,打去了电话,两人对目前的国际形势交流了看法。
通话结束后,老李头本想脱裤子睡觉,不料心里就像猫抓了一样难受,裤子也不脱了,歪在床上,像年轻的情人似的,两眼直盯着电话机,一盯就是一夜。
在如此错综复杂的国际形势下,杜佑铭局里人睡不好觉,当然是在情理之中的事。第二天来参加国内形势教育,那十个给老李头打过电话的人对他细细一打量,似乎第一次发现老李头长得高鼻大眼,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在办公室里,都说:“嗬,传达室的那个老李头,哪像个看门儿的?”说着就连连打呵欠。同事们也都打起了呵欠,但国内形势教育开始了。
十七
经过一整天的国内形势教育,谁还敢说以前自己对国内的形势是了解的?全局的人又迎来了一个不眠之夜。那些计划跟妻子或丈夫在星期六好好交媾一番的人都取消了主意,因为不安像块石头一样,沉重地压在了每个人的胸口。星期日上午,也只有少数人补充了一下睡眠。下午的时候,几乎人人都像条红眼狼。
“本局形势教育结束后,”不久,在由曹佩奇执笔的某某年初春全局形势教育总结中这样写道,“广大干部群众增强了紧迫感,为继续开展好这次活动打下了坚实的思想基础。”
但是接连三个夜晚睡不着觉,人的情绪就无法得到稳定的保证,更何况还有四天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的。曹佩奇是局办公室副主任,身为领导干部,理应以身作则,所以倒能按捺得住,看上去也显不出什么。宁小虎接连四天没睡好觉,神情就有些不对头。他似乎忘了自己是这次教育活动的始作俑者,——按一般人的理解,这次活动虽然没有提到他一个字,但他总归脱不了干系,星期一到了局里,就呵欠连天。打呵欠也没什么,很多人都打呵欠,但他不该拿着一摞学习材料在自己膝盖上摔摔打打。
另一个四天没睡过一个好觉的人是个常年失眠症患者,实际上他不仅四天没睡过好觉,他睡不好觉快有二十年,这时候却迁怒于人,星期一到了局里,毫不客气地指着宁小虎的鼻子说:
“都是你引起的!”
本来宁小虎有些涵养倒也罢了,关键这个宁小虎不识时务,人家只不过说他一句,就非要人家再说清楚不行:
“你再说一遍!”
那位失眠症患者根本不示弱:“怎么,我说错了吗?不是你引起的还能是谁引起的?”
“你再说一遍!”宁小虎这是在警告他了,但他仍不在意,又说:
“某某年是新世纪第一年,大家过得好好的,你他妈的不老实,画出几张假树叶挂到树上,让人曝了光,把我们局的脸面全丢尽了,现在你还抵赖呀!”
宁小虎就说:“我宁小虎也不是不尊重老人,但对你这种老人尊重的办法,只有拳头!”
“什么?我是老人!?”那人用指头点着自己的鼻子,质问道。他毫无疑问已被宁小虎的无礼激怒了。
“哼,你以为自己还有百八十年的阳寿啊!”宁小虎不屑地说。
这句刻薄话该有多大力量,从他对手的朝他怒目而视的姿态上就能看出来。他的对手一刹间几乎背过气去,姿态像石头一样僵硬。但宁小虎不吃这一套,也与他怒目而视。在场的人都怕了,劝也不敢劝,似乎一劝倒使他们真地动起手来。忽然,两人都像只狮子一样,浑身摇动起来,特别是宁小虎的对手,简直让人听到呼呼的风声,这就像他的怒火被水浇了一下,又猛地蹿上来。
眼看一场火并就要发生,柴会卡进来了。
“你瞧你瞧,”大家就都把他当成了和平大使,一起对他说,“说着说着就吵起来,怎么能为一句话伤了和气?”
柴会卡自认为自己有主持公道的权力,就问明了缘由,笑着说:“大伙儿说得对,和气生财,年轻同志谦让一下,老同志也谅解一下,都回到自己座位上。杜局长一再强调,这次活动不针对任何人,年轻同志和老同志都不要多心。”
宁小虎知道在局里打不起来,就垂下了手,但还是一脸不服的神气。那老同志也很知趣,扭过头去,嘴里低低嘟囔着,“谁是老同志?”渐渐地也消了气。后来在会议室交流学习心得时,还主动说:“认清形势的意义非常重大。我把认不清形势当成失眠,当然了,也可以当成便秘。睡不成觉,拉不下屎来,就容易导致动气。好比我跟宁小虎同志,前世无冤,后世无仇,说话就翻了脸,还不是被失眠闹的!实际上这认不清形势的危害还不仅如此,假如没有柴会卡同志的规劝,说不定就把头打破了。所以我说,认清形势是十分必要的,认清形势的意义也是非常重大的。”但他突然住了口,一脸被痛苦折磨的样子,也不顾是在会议室里,嘴里狠狠地咒道,“日他奶奶,我怎么就睡不着呢!”情绪显然又波动起来,而且更可怕的,这种波动立刻像大火一样,蔓延到在场的每个人身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只有上帝才能弄明白,大伙儿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了宁小虎。杜佑铭局长和柴会卡主任不是一再强调过嘛,这次活动并不针对任何一个人,但大伙儿还是鬼使神差地又紧紧看住了他。眼看着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起来,柴会卡不得不加以正确引导:
“宁小虎同志也谈谈吧。”
他的口气平淡,可是大伙儿眼里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确了。会议室里没有声音,而一声充满怨怼的吼叫却分明在空氣中响了起来:“都是你引起的!”
“宁小虎同志的感受一定少不了,”柴会卡把脸转向大伙儿,声调没有什么改变,“大家也同样。”他沉静地说着,众人不由一惊,就像看到秦始皇转世,李世民再生,朱元璋重现。他没有什么动作,只是看着大家,却是那样地具有王者风范。
“那是那是。”众人一迭声地附和道。会议室里的气氛只不过刚刚有了些不利活动进行的苗头,就被柴会卡不费吹灰之力地排除了。总的来说,会议室里的小形势与喜忧参半的国际、国内形势相比,是一片大好。不是小好,是大好!
十八
谁都知道局工会副主席龚建东常年便秘,也谁都知道他是个超级马屁精。龚建东察颜观色的本事在局里屈指可数。在星期一学习心得交流过程中,龚建东就准确地捕捉到一种信息,那就是杜佑铭退休之日为时尚远。但杜佑铭的确是某某年腊月十五出生,这是说的农历,因为他那靠租种土地为生的父母没能给他记住腊月十五是公历的什么日子,就把陰历的日期当成阳历用了。龚建东不怕麻烦,推算了一下,这年的腊月十五也就是一九四七年元月六日,也就是说,按公历计算,杜佑铭处在“二五八一刀切”之外。好悬啊!就差这么一丁点儿。世上的事最怕认真二字,而我们的政党却是最讲认真的,只要认真起来,杜佑铭就非常有资格再为革命工作奉献一届,而按国际惯例,这一届也就是五年。即将入关了嘛,这五年一届的国际惯例更得遵守了。
但话再说回来,即使杜佑铭退下去,人们有什么理由怀疑柴会卡不被提升为副局长,或者更重要的职务呢?柴会卡是寻常人也?
龚建东左思右想,出了一身冷汗。他承认自己是有些操之过急了,他对柴会卡表现出了不恭,连他自己都否认不掉。也就是上星期四,他还对自己的心腹说过,这个柴会卡,只要换了领导,头晌换的,下午就得把他给撸了。还有杜佑铭的那伙狐朋狗党,一个也逃不了!他相信心腹是不会把这句话说出去的,但谁又能保证心腹就绝对地忠诚?况且,收了这心腹也有五六年了,他又给过他什么好处?顶多是分发戏票时给他多发一张,或者发他一张位置好一些的。
这天夜里,他理所当然要睡不着了。他老婆还以为这是让便秘给折腾的,就提出要给他抠出来。老婆已经给他抠过很多次了,但他还是怕脏了老婆的手指,自己拿了开塞露到卫生间里,手从腹股沟插下去,却忘了干什么,蹲了一会儿又回来了。上了床还是睡不着,肚子却饿了。他知道半夜吃东西会增加肥胖,也会加重便秘的痛苦,但他就是想吃。他的消化能力太好了,已经成为他的苦恼。他忍着,后来真的忍不住了,就乘老婆睡熟之际来到厨房,把剩下的半只烤鸡吃个精光,还喝了一瓶啤酒。在吃的时候感到非常幸福。这样又是烤鸡,又是啤酒的,他过的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呀!一个人升了天堂又能怎样呢?可是吃过之后就该受罪了,肚子里难受,又睡不着,躺在了舒适的床上,却比躺在悲惨的地狱里还不如。
熬到天亮时,他觉得实在撑不住了,他老婆就让他向局里请假。但他立刻像听到了一声恐吓,连他老婆都觉得自己身后藏着一名恶人,止不住回头望了望,当然背后什么人也没有。
在去上班的路上,他才想到今天的活动内容。他要当众对人说出自己的一项优点,他有什么优点呢?他很随和,他很团结同志,他能吃能喝,他消化能力无人能比,都像是优点。他觉得自己的优点三天三夜说也说不完,但又像一项优点也没有。他非常责怪自己一夜没睡,为什么不趁机把这件事给细细想一想!到了局里,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十九
现在不用多说了,搭眼一看就知道昨夜人人都没有睡好觉。
龚建东副主席断定别人没睡好觉肯定是因为别人都在夜里考虑过自己的种种优点。整个局里的人唯有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敢保证,他龚建东要是想过一下就是想大王八揍的!老驴鸡巴戳的!把想都没想一下自己优点的人投到不知在夜里想过多少遍的人堆里,岂不违反了公平竞争的准则?
龚建东身子猛地一歪,他可没意识到旁边的是一个女人。那女人发出了一声骇人的尖叫,没去扶住他,反而一下子跳开了。会议室里的人都呼啦站了起来,相互询问着,抻长了脖子要看究竟,这回就只能把站在后面的人给挡住了,而且人人都动不了。你要知道这会议室长有八米五,宽则只有四米五,总面积三十八点二五平方米,来参加会议者八十七名,人均零点四三九六六平方米,但这还不算沙发和桌椅。等在有限的沙发椅子上坐满后,剩下的人也就只有硬塞进去,挤得像筒沙丁鱼罐头。现在人人都站了起来,会议室的空间就显得更小了,仿佛闷罐车。见有人倒下,人人也都是着急的,但都无法向前。情急之中,就又听到了柴会卡冷静的声音:
“都坐下都坐下!”
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动过后,能够坐下的就都坐下了。这样,每个人都看清了晕倒在沙发里的龚建东副主席。他几乎躺在了那位女领导干部的怀里,那女干部掏出手绢擦着他头上的汗,人们听她问道:
“你怎么了,龚主席?”
龚建东虚弱而痛苦地朝人们看看,人们什么也没能听见,不是因为吵闹,而是因为他什么也没说,一丝羞惭而又无可奈何的神色从脸中掠过,很多人都看在了眼里。
实际上龚建东是打算如实相告的,但他突然想到这是一个女人在询问他,而且也差不多可以说是被这女人搂在了怀里。他不好意思起来。
这时候,昨天那位跟宁小虎发生冲突的人就开口道:
“不用问了,龚主席便秘得很厉害!”
那女人听了,虽没有说什么,神情分明是有些厌恶的,拿手绢的手也微微朝后一抽。没人怀疑只要大家都转过身,她就会马上把这手绢丢掉。
“拉不下屎来跟睡不好觉,同样让人难受。”那位失眠症患者又说。
龚建东这时似乎好一些了,就从那女人怀里坐起来。“谢谢,”他对那女人说,然后以钢铁般坚强的意志忍受着来自腹股沟里的痛苦,又面色从容地转向大家:“继续吧,别因为我耽误了局里的活动。”他的样子还像从前一样,但每个人都相信肛门附近的痛苦正残忍地折磨着他。每个人都要被他的坚强感动了,果然,活动并没有马上进行。
柴会卡向杜佑铭侧着身子,两人悄悄商议着什么。周副局长、王副局长、纪检书记离得他们那么近,都没能听到。
“请龚主席回去休息吧,”柴会卡对龚建东说,又吩咐季国庆,“你把龚主席送回去。”
季国庆答应一声,就从人堆里站了起来。
而龚建东马上一脸的慌张,仿佛人家并不是送他回家,而是将他押赴刑场。他连连摆着手说:“不必了不必了,学习这么重要,我哪能……我哪能……柴主任,你说我哪能……难道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受教育的机会吗?我哪能……啧!”
剧痛又像利箭一样穿过他的身体,射在他的脸上。他不说话了,他咬紧牙关,脸上的肌肉轻轻搐动着,像是无数交错在一起的琴弦,在一根看不见的手指拨弄下,发出了低沉的痛苦的音乐。但他端正的姿势仍然没有丝毫的改变,就连他自己也想到了一个人,一个英雄,那就是大火之中的邱少云。他听到了火焰啵啵的声音,火焰卷着浓烟,一次次地猛扑到他的身上,舔噬着他的皮肤。
無疑,他很快就被烧焦了,这样,他自己也燃烧了起来。忽然,他受到了自己的感动,因为他断定如果一个人被烧到连自己焦黑的皮肤也燃出火苗时,就准已呜呼哀哉,或者无知无觉,丧失神志了。但他没有。
他还活着,感觉敏锐地活着,焦黑的燃烧的皮肤下面,是一颗活人的心脏,是一只消化能力超强的还在不停蠕动的大胃。这也就等于说,他死了也没有脱离痛苦,而且是一千倍于受火刑的痛苦,应该是最为难熬的痛苦。就从这一点来说,他认为自己比邱少云还要伟大。那些丧命火中的布鲁诺呀,贞德呀,向秀丽呀,都没法跟他比。
二十
事实证明,我们的工会副主席龚建东先生不光具有一个超强的大胃,还有一种更加超强的耐力。这时候,他的神经猛地松动了一下。他想到了这是不是他的一项优点呢?他差点张口说话了。还好,他及时地克制住了自己。他不想张扬出去。而他不事张扬,是不是也可以列为一项优点呢?他的答案是肯定的。一瞬间,他列举出了自己的好几项优点,但他都没有说出来。有这么多优点的人即使不说出来,也有资格为这些优点高兴。于是,他就高兴起来,有了些飘飘然的感觉,但身子还是静止不动的。
会议室里的每个人都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肉香,甚至能够分辨出哪是烧头发的气味,哪是烧指甲的气味。他们还听到了轻轻爆裂的声音,并且肯定这是燃烧的骨头所发出来的。最初的时候人们还没能想到这是龚建东在燃烧,人们怀疑气味来自临近街上的一家烤鸡店,一家烤鸭店,和那些烤羊肉串的火炉。突然,人们发现会议室的窗户一直就是紧闭着的。某某年初春的天气忽冷忽热,这几天就冷到了摄氏零度左右,天空阴沉沉,欲雪不雪。
气味只能来自会议室内部。但只要朝龚建东看一眼,谁都不会否认他是在受炮烙之苦。万恶的便秘呀!但谁也替不了他。他们也只有向他投去同情的钦敬的目光。整整一天,他们给予他的,也只有这种目光了。下班时间到了,他们才又蓦然一惊。看龚建东的神情,是已经到了很高的境界,就像练武功的人,提升到了所谓武侠的最高境界,静而不静,动而不动,言而不言,忧而不忧,喜而不喜,活而不活,死而不死,等等。但众人才这样想时,龚建东却有了强烈的屁意,以为便秘的痛苦即将缓解,不料那屁却又回去了,狗咬尿脬,空欢喜了一场,而且也没能再回到那种境界里去。他重又是那个被严重的便秘所折磨的男人了。
柴会卡又在招呼他上杜局长的车回家,他轻轻呻吟着,正欲“恭敬不如从命”,就看见一个人在角落里暗暗朝他使眼色。他便忙谦逊地对柴会卡说:“我自己走吧。”柴会卡不好勉强他,只好随他去了。他不易被人觉察地跟那个给他使眼色的人走在了一起。
“杜佑铭退不了,”那个人小声说。两人并没有相互转过脸去,在别人看来就像他们根本没有说话。他们都在看着前方。
“你怎么知道?”
“我去派出所查了,派出所还有错!杜佑铭是共和国的同龄人,最少还有一届的干头。”
“这不更好吗?论政策水平,工作能力,杜局长都是佼佼者,这样的好领导,得让他干到一百岁!”龚建东说。
两人各走各的路。龚建东轻叹了一口气,就像便秘不知不觉间消除了似的。他朝那个人看去,见他已经跨上了自行车,正朝大门口骑去。那人就是他在局里的心腹。
二十一
告诉谁,谁也不信,这天晚上最难受的不是别人,而是柴会卡。柴会卡在这两天里失去了很多次机会,他总有时间跟杜佑铭局长独自呆在一起,但他总是欲言又止。回到家里,他甚至拨通了杜佑铭家的电话,还没等对方拿起话筒,就又挂断了。从晚上八点起,他拨了挂,挂了拨,光算听到震铃声的就有五次。他也是有老婆的,他老婆见状就说:“这是给谁的电话?看把你小心的!”
他也不想瞒她,就吐露了心底的苦恼:“我的那个同学裘益甘,说话没个正经,倒是个靠得住的人。我只不过给他打了声招呼,他就把杜局长的年龄改小了,减了整整五岁!”
他老婆没容他说完,就打断他:“杜伯伯知道没有?”
“还没有。”
“那还不告诉他!”
谁知柴会卡却叹了口气,说:“我看没这么简单。在办这件事之前,我就没敢跟杜局长商量。他要知道了,非得训我不可。”
他老婆不以为然:“哼,我倒觉得他会高兴也来不及呢。”
他却直摇头,仍是面露难色。他老婆就推测道:“别看我没跟大人物打过多少交道,但我很会揣摸大人物的心理。有时候你别光注意他表面上的反应,他要真的不高兴,并不一定张口训你。如果你把这件事告诉他,他训了你,证明他心里是高兴的。你又一回给他立功,他不可能忘了你。”
柴会卡冷笑道:“你这是什么奇谈怪论!我听着那些大人物倒像一只只老狐狸了。”
“可不。”
柴会卡还是没有勇气拿起电话。他老婆再催他,他就说:“算了吧,我这么一遍遍拨杜局长家的电话号码,肯定打搅了他的休息。我这么晚再打过去,很容易被他疑到我头上,倒像我在骚扰他。”他站了起来,伸伸懒腰,“睡觉!明天再说。”
这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他老婆也困了。夫妻二人更衣上床,可他老婆千不该万不该忽然想起什么来。“会卡,我还是觉得不妥,”她说,“你拨杜局长的电话,杜伯伯没能接到,他要在意起来,肯定会被惹得睡不好觉。杜伯伯这么大年纪了,你怎么忍心?我看这也算是一件大事,晚一点儿给他打电话,他也能谅解的。我记得那一回你出差回来,都十二点了,还给杜伯伯打了电话,也没听你说过什么重要的事。”
柴会卡仔细一想,老婆说得很有道理。他翻身坐起来,心里感到非常不安。他老婆还以为他就要下床了,但他只是坐在那里发愣。总之,他还是缺乏勇气。一方面是他没勇气拿起电话,一方面是杜局长在家中不停踱步的情景在他眼前联翩闪现,几乎让他认为这是他一生中受到的最大的难为。后来他扑腾一声躺下来,但眼前还是杜局长不住地打量电话机的情景。他知道杜局长家有两部串线的电话,一部在客厅里,一部在卧室里。而杜局长几乎忘了卧室里也有一部电话。杜局长也是有老婆的,他老婆一遍遍地催他睡觉,但他总想着这个给他打电话的人是谁,打电话是什么事情。看样子只要电话铃声一响,他就会马上扑上去,激动地把话筒拿起来,动作比羚羊还快。柴会卡这时候想到的就是这个。可他还是没勇气。
整整一晚上,他就处在犹豫不决的状态中,他要能睡好觉,那就见鬼了!
二十二
这样,柴会卡就像龚建东没能想一想自己有什么优点一样,也没能想一想自己的缺点。按照规定,局里的每个人都应该在星期三说出自己的一项缺点的,杜佑铭也不例外,当然柴会卡也不能例外。不过这天的情况有些改变。
在过去的几天里,基本上是由柴会卡主持活动。今天不同了,局里这么多人,都有同一个感觉:这杜佑铭局长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更显得年富力强。那周副局长、王副局长、纪检书记等与杜佑铭坐在一起,差不多成了爷爷辈儿的了。
杜佑铭说起话来声音洪亮,容光焕发,腰板儿笔直,动作有力。这就是说,他已经不像人们记忆中的杜佑铭那样了。在人们的记忆中,杜佑铭总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莫测高深,任何一个胸有城府的大人物都是他的那个样子。但现在,他仿佛回到了年轻时的岁月,人们也仿佛看到了他年轻时代的迷人风采。周副局长、王副局长、纪检书记等等跟他相比,不仅显得老朽不堪,还像一只只丑陋的令人恶心的癞蛤蟆,围在一只大红冠子公鸡,或一匹骏马,一头大象周围。
而柴会卡曾经自以为继承了杜佑铭的衣钵,这时候也免不了自惭形秽起来,似乎浑身上下都是屎。他想到了自己纯粹就是只推粪球的屎壳郎,自己纯粹是条钻臭屎的蛔虫,自己纯粹是头在猪圈里打滚的臭猪,纯粹是条在地上舔屎吃的野狗。他还想到自己就是软体动物,被泡在一摊肮脏的黏液里面。最后他就想到自己是一种让地瓜生炭疽病的病菌。他无话可说了。
实际上,杜佑铭局长无形中成全了他。他用不着说话了。杜佑铭局长本身就是一场庆祝节日的盛大烟火,少放几只爆竹也减低不了多少节日的欢乐气氛。柴会卡无精打采,像只哑炮,在沙发上静静地坐着,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果然如杜佑铭、柴会卡最初所料,局里还真有不少学习积极分子,规定让每人说一条缺点,有的人却非要多说。多说两条就罢了呗,却说起来不散伙,同时还说得痛哭流涕。像龚建东,那样子简直就是痛不欲生。
这些积极分子无疑占用了大家的时间。中午下班前,杜佑铭估计要每个人都把自己的缺点说完,一天的时间根本不够用。他只不过这么默想了一下,就有眼光明亮的人看出了他的心理,一起提议,牺牲中午午休,饿着肚子也要人把缺点说完。如今生活水平提高,谁肚子里也不缺油水,饿上一顿,能饿死你!杜佑铭却心疼大家,怎么能让人饿着肚子呢?那位龚建东就及时发话了:“都掏三块钱,咱们去街上买盒饭,同志们边吃边说。”立刻就得到了杜佑铭的首肯。
二十三
在机关工作的人都有一份误餐补助,以往几乎也没误过餐,但误餐补助照拿,这一回要大家拿三块钱吃盒饭,合情合理。
盒饭买了来,刚开始怕有不郑重的嫌疑,都不肯下箸,支着耳朵听人说缺点。过了十二点半,肚子就不答应了,心想,都不吃,杜佑铭局长好意思吧哒吧哒地吃吗?自己饿了肚子不要紧,让杜局长也跟着饿肚子,那谁过意得去!自己饿肚子只是自己的事情,而杜局长饿肚子,或者带累杜局长不能按时吃饭,万一饿出了毛病,那可是全局发展的责任呀!——吃!
大伙儿不约而同地埋头吃起来,杜局长也吃起来,当然,轮到谁检讨自己的缺点,谁就在人们的吞咽声里检讨好了,谁也不用担心没人在听,大家的耳朵也还在支着,甚至比没吃饭时支得还长,像只驴耳朵,但比驴耳朵要敏锐得多,基本上等于兔子的耳朵。
午休时间就这样被杜佑铭的局充分地利用了。从十一点半到下午两点整,两个半钟头,就解决掉了十五个人之多。而下午两点整刚一到,柴会卡的神情就猛地一振。别人也能感觉得到的,此时的柴会卡好有一比,那小豆芽芽钻出了泥巴,第一次展露在了明媚的阳光下,那个美呀,那个幸福呀!
又好有一比,在美丽的花朵里,肥胖的雌蕊受了精,紧密的子房细胞正处在急速分裂的前夕,勃勃生机在有限的体积内奔突,冲撞。
二十四
总之,柴会卡跟上午比较,真是判若两人。他跃跃欲试地等待着杜佑铭的目光转向他,他虽然不敢自诩为学习积极分子,他也并不打算多说几条缺点,但他相信,这一条缺点的陈述所体现出来的精彩,绝对地冠压群芳。他有十成的把握。可是,活动继续到现在,第一次出现了波折。宁小虎不是刺儿头,但宁小虎不大聪明,突出表现为,不识时务。
二十五
笨人就是这样,该多心的他不多心,不该多心的他反而多心起来。
全局那么多人,都能主動地踊跃地检讨自己的缺点,为什么就你不行呢?再说,让你讲优点时,你怎么就顺从地讲了呢?常言道,人无完人。斯大林也只能三七开,毛泽东也只能三七开,给你一九开,行不行?就算你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正确,行不行?那还有百分之零点一的错误呢,连这点错误都不想承认,我看你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你很完美,是不是?你很完美,你怎么三十多岁了,还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小职员,连个芝麻大的副科级干部都没混上?你怀才不遇,这个社会埋没了一位超级人才。依你这么说,那些知名科学家,那些大学教授,那些商海弄潮儿,那些作家、艺术家,都不是人才了?你很完美,你是神仙吗?你是神仙,你飞一个给大伙儿看看。你变一个,给大伙儿开开眼。你也不用飞到星星上去,你只要能飞两米半高,也可以了。你也不用变狮子老虎,你变个兔子,也不用非常像一个兔子,只变出兔子的短尾巴,怎么样?你飞,飞不了两米半,你变,变不出兔子那样短的尾巴,你还逞什么屌能!让你说一项缺点,你想当积极分子就多说两句,不想多说,也不过是一句话,啰嗦点儿就顶多是七八个字的事,可他没等大伙儿把目光转向他,就像被戳了屁股的老虎,猛地咆哮一声,站了起来。他眼里射出熊熊烈火,逼视着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应该说逼视每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但他那种极其愤怒的样子却给了每一个人受到逼视的感觉,当然包括杜佑铭局长、柴会卡主任、周副局长,王副局长、纪检书记、龚建东副主席等人。他的目光是那样可怕,使每个人都由不得惶悚起来,胆小怕事的人裤裆里还悄悄滴哒出了几滴尿。话又说回来,宁小虎有什么可怕的呢?日本鬼子比他厉害吧,不也被赶出了中国?蒋介石也比他厉害吧,不也被赶到台湾去了吗?这样,宁小虎的愤怒就忽然变得非常滑稽了。他要再不乖乖地坐下,真要惹得人们捧腹大笑了。但是,在人们眼里变得异常滑稽的宁小虎没有坐下,他怒气冲冲地叫道:
“姓杜的,别给我兜圈子了!你们都别给我兜圈子了!你们给我兜了这么大的圈子,不就是想让我给你们承认错误吗?哼,我告诉你们,我弄虚作假,你们砍了我的头算了!通过这种方式要我给你们承认错误,那是妄想!我还要告诉你们,你们只是一帮……”
柴会卡忍不住打断他:
“宁小虎同志,我们不是一再强调过吗,这次活动并不针对……”
“你们只是一帮……”宁小虎憋得脸色通红,他反复地说着,“你们只是一帮……”他在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但这个词汇就像一粒小米,遗失在一大堆黄沙里。
“坐下坐下。”杜佑铭一点也不生气,他和言悦色地安抚宁小虎,“你误会了。”
“伪君子!”宁小虎终于喊着说了出来。但他就像仍不解恨似的又说,“污水!废气!沙尘暴!电脑病毒!白色污染!烂菜帮子!一堆狗屎!”舌头简直像把剁菜刀。
这样的话在每个人听来都很不好听。杜佑铭拉下脸,其他人也都跟着拉下脸来。人们站起身子。种种迹象表明,人们也都生气了。那宁小虎还在拧着脖颈,嘟嘟囔囔。宁小虎开始从人堆里往外挤了。宁小虎长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又在愤怒之时,要不是人们实在无法挪动位置,早闪开一条道,放他走了。他这样没轻没重地往外挤,被撞到的人无不龇牙咧嘴起来,但都把呻吟声留在了齿缝里,这就使得会议室里一时间悄无声息,仿佛成了存放蜡像的仓库。
忽然,一声大叫石破天惊:
“宁小虎,你个二半吊子,你以为组织上还治不了你了!”
只见局工会副主席龚建东一下子从沙发上跃起来,高高地越过人们的头顶,扑到宁小虎身上。那宁小虎劲儿虽大,也被冲击得打了个趔趄,幸好他即使想摔倒,也不可能。他的脑筋来得比别人稍慢一些,就任凭龚建东副主席像只皮球一样地悬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下面。那龚建东副主席还在说着:
“哼哼,你真以为治不了你了。”
宁小虎反应了过来,他要把悬挂在自己身上的赘物弄掉,这在平时根本不被当成一回事,他轻轻一拨拉,就能把龚建东拨拉掉。也不必用整整一只手,他一根手指头就能把这件事给办了。但现在,他使了很大劲儿也没起作用。似乎龚建东的力气也挺大,实际上是借助了众人的力量。他被宁小虎拨拉得肋骨生疼,但他顾不了这些。他没能被宁小虎拨拉掉,也使他产生了更大的勇气。他的声音也就更大了:
“宁小虎,你想跑是不是?老和尚做梦娶媳妇,你想得也太美了!你以为你不想说,我们就撬不开你的嘴了!”
龚建东不是说着玩儿的,谁都能听得出来。宁小虎心眼儿不多,但宁小虎也听了出来。龚建东说着,就腾出一只手去抠宁小虎的嘴,宁小虎堂堂男子,岂容别人对他做出这样的举动?但他也不能张大嘴,卡哧,把龚建东的手指咬掉!毕竟是一个单位的同事,把人家的手指咬下来总的来说是有些过分。宁小虎要避免羞辱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马上告饶,然后回到座位上,说出自己的缺点。
但要宁小虎告饶,比骆驼钻过针眼还难。宁小虎其实也不是非常蠢笨,脑子一时间转得飞快。他也似乎看见自己的脑子像股龙卷风,铆足了劲儿地往上盘旋。忽然,他感到自己的体重越来越轻,脚尖儿只不过稍稍一用力,就让他弹了起来。也可以说,他飞了起来。他携带着肥胖的龚建东副主席,一点一点地升高。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这宁小虎该不会真的是神仙吧。
事实证明宁小虎并不是太笨,他连自己只能飞升一米半高的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在他的头颅刚刚接触到会议室的屋顶时,他知道自己也不可能再飞了。这时候他的身体仍旧很轻,但龚建东很重。
龚建东无力的双臂无法支撑自己沉重的躯体,就扑通一声,坠落下来。而那宁小虎在天花板下非常巧妙地一屈身子,趴在了人们的头顶上。
宁小虎一刻也不耽搁,马上向会议室门口匍匐着爬去。但见众人不堪重压,形成了一片人头的波涛。那宁小虎在这汹涌的波涛里忽上忽下,颠簸不已。这时候就连杜佑铭和柴会卡等领导同志也都站了起来。他们屏住了呼吸,瞠目结舌地注视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可是,宁小虎突然不见了,而人头也渐渐不再涌动。宁小虎就像一艘触礁的航船,沉落在人们的脚下,没有谁能弯下腰去,将他擒住。并不算太大的会议室里有这么多人,动一动都是很困难的。当然宁小虎一旦沉落,也绝无重新站起身来的可能。
一个不祥的念头使杜佑铭猛地打了个寒战。这样闹不好会出人命的!宁小虎即使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也不能把他踩死呀!杜佑铭非常着急,却说不出话来,只是一次次地朝门口指着,柴会卡并不能领会,比他还要着急。但他还是讲不出话来,柴会卡竟误以为他要自己守住门口,以防宁小虎逃脱。正要吩咐处在门口的季国庆把门锁紧,才意识到杜佑铭指的是门口上的“安全出口”几个字。但是杜佑铭已经能够说话了。
“疏散!”杜佑铭叫一声。
柴会卡一个箭步冲上去,把愣在门后的季国庆推到一边。他打开了门,就示意人们有秩序地向门口靠拢。好在这时候人们也镇静了许多,除了一些女同志还在一惊一乍地呼叫,都有意挺直着胸脯,像一根根栽在地上的木桩,这也是怕将宁小虎踩在脚下。那离柴会卡最近的一个人正要順从他的手势退出门去,却突然一跳。
人们的下肢部分总是有些空隙的,谁能料到宁小虎竟学钻人裤裆的韩信侯,从那些林立的下肢之间钻了出来。宁小虎一弓腰,就直起了身子,差一点儿把那个跨着他的脖子的人掀翻。他也顾不得拍拍手上的土,就朝门口冲去。
宁小虎有着多大的劲儿啊!柴会卡是个胖子,论体重也不比他轻多少,他就一下子把柴会卡从门内像一床棉被似的,给顶了出去。通的一声响,柴会卡重重地撞在走廊的墙壁上。同时又听得哎哟一声呻唤,就只剩下宁小虎“噔噔噔”跑下楼梯的脚步声了。
二十六
柴会卡被摔得太厉害了,他躺在地上,半天也没动一动。很多人都涌出会议室,但大家都站在那里观望,没有一个人上前扶他。为什么?关键是大家被吓愣了。人们没想到宁小虎会有冲撞柴会卡的举动。等大家反应过来,宁小虎早跑得没影儿了。柴会卡还是没动静,杜佑铭局长一脸的难过劲儿,眼里似乎掠出了一道泪光。他第一个走到柴会卡跟前,那柴会卡只用眼看着他,嘴唇紧紧闭着,那是怕自己呻吟出来,他就知道柴会卡这下摔得不是一般的厉害。他转头吩咐一声,人们便抬起柴会卡,要去医院。
杜佑铭跟在后面,柴会卡的一支胳膊从人们的身体之间无力地耷拉下来,给人一种已死掉的假象。杜佑铭的心里一遍一遍的念叨着,会卡,你不要死!会卡,我的好学生,你千万不要死!我的好同志,好部下,你怎么能死呢?你不能死,你要活得好好的,我把你当儿子看待。你就是我的儿子!
他觉得自己是那样的脆弱,从来没有过的脆弱。这样的情感体验陌生而又强烈,几乎使他变了一个人。他的脚步踉跄,有些追不上了,其实他的速度飞快,他只是有些恍惚罢了。所以,一旦稍微清醒一些,就发现自己仍旧走在柴会卡的身边,人们就要把柴会卡往车上抬了,可柴会卡一下子抓住了车门。他还不能说话,两只眼睛像在搜寻着什么。
“刘出纳!”龚建东正一迭声地喊。
就见局财务科的出纳员刘翠玲手拿一只鼓鼓囊囊的小包,颠颠地跑过来。但柴会卡并没有松开自己的手,他的眼睛还在搜寻着什么。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他希望不能因为自己而中断了局里的学习活动。等他确定了局会议室的方向,他就直勾勾地朝那里看着。
“上车吧。”龚建东催他。
他看着那里,摇摇头,急得什么似的。
杜佑铭已经看出他的心理,他故意拉下脸来,厉声说道:“柴会卡,我命令你马上上车!”
柴会卡还要坚持,杜佑铭就伸手在柴会卡脸上摸了一下。也许可以说是打了一下,含义一点儿也不明确。说摸呢,动作有些重。说打呢,又有些轻。反正他做了一个暧昧不明的动作,柴会卡就顺从地躺到了车上。
学习活动当然被中断了。柴会卡在车上也觉不出特别的痛,因为有杜佑铭守在身旁,他全身上下热乎乎的。他一次次地从眼里流露出对杜佑铭的感激,但杜佑铭总是把脸转过去。
龚建东也在车上,龚建东突然全身僵硬了,只有嘴角轻轻搐动,而且越来越搐动得厉害,被马蜂蜇了似的。坐在前排的年轻出纳员刘翠玲回头一看,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藏起小包。里面装了足够在医院支出的钱。但她又猛地觉得自己可笑了。她把龚建东当成什么人了?龚建东是抢匪吗?耳朵里却听得,哇!龚建东咧开大嘴,嚎啕大哭起来。
龚建东涕泗滂沱,一会儿工夫就把衣襟溅湿了。
他这么哭着,惹得车里的人都转头看他,也没谁问他为什么哭。
车子一拐,进了医院大门,龚建东擦擦眼泪,不哭了。
检查证明,柴会卡的确被摔得很厉害。这使得杜佑铭等人暗暗庆幸当时他是背对着走廊的墙壁,如果面朝墙壁,那就不仅仅是皮下组织挫伤了。总之,没摔折骨头就算万幸。
龚建东在门诊楼里跑上跑下,根据杜佑铭吩咐,找熟人把入住病房的手续办妥了,可是柴会卡说什么也不愿在医院里停留。杜佑铭只得又板起臉来,命令他。这一回他竟对抗起来,继续推托。
“不碍事的,不碍事的。”他反复地说着。
杜佑铭脸上的神情仍未缓和,那龚建东忙说:“柴主任,我就斗胆把你的缺点说出来吧。你看你这局办公室主任当的!处处都怕花钱。这世上还能在哪儿找到你这样的红管家?刘出纳,你说说,哪儿还有柴主任这样会过日子的红管家?”
刘翠玲千伶百俐地摇摇头,表示赞同。
杜佑铭也不好再命令他了。买全了药,看着那些医生、护士都忙着换下白大褂,准备回家,就知道下班时间到了。龚建东也要亲自送柴会卡回家,杜佑铭却不上车了。他们谁也不能理解杜佑铭的心情。杜佑铭不上车,柴会卡也过意不去,从车里探着头,还要请杜佑铭上来。杜佑铭就说,我要在街上走走。又催他们快回家。他们也只好把他丢在了医院。
二十七
天空开始灰暗,又有了凉意。杜佑铭的家离医院并不远,柴会卡、龚建东等人做梦也没想到,杜佑铭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杜佑铭的心情非常不好。他有意避开别人也无非是想大哭一场,但他没有哭,没有眼泪,他只是一再地叹气。天色很快就变暗了,他不断地把叹息遗落在身后,也没有谁认出他是一名局长。就这样,他几乎走出城去。
城外很黑,大地仿佛一个广大无边的湖泊,而城里的道路最终都要中止在湖岸上似的。他没有再朝前走。他坐在一条还蒸腾着阳光余热的石凳上,静静地凝视着那黑暗湖面上的粼粼波光。忽然他觉得自己不存在了,他融化在了茫茫夜色里,伴着那种隐隐的波光,四处飘荡着,永远也不会消失似的。也就是说,他跟永恒连接在了一起。
刹那间,他却重又感到了自己的身体。这已不是刚才的那个身体,这是一个庞大的也是永恒的身体,因为它包括灵魂,都已经渗透进了永恒。最后,他站起身来,再一次朝着那古老的大地一望,果决地向城里转过面孔。
杜佑铭突然出现在了柴会卡的家中。
柴会卡趴在床上,脸上倒没显出什么,但他的老婆却受宠若惊,忙不迭地端茶送水,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痒,对杜佑铭客气得什么似的。
杜佑铭神色平静,仿佛刚从远古走来,也仿佛刚从未来返回。
“小柴,”杜佑铭轻轻地说,“我不能不埋怨你一句,你怎么能那么傻呢?宁小虎要跑,随他跑好了,可你偏要拦他。你躲开他,也不会受这份罪。”
“可是……”柴会卡激动地望着杜佑铭,他尽量抬高着上半身。
杜佑铭示意他重新趴下。“安心养伤吧,”杜佑铭又安慰他,“记住了,以后再不要这么实心眼儿了。这个缺点一定得改。”
柴会卡只觉眼窝一热,泪水哗的下来了。“杜局长……”他哽咽着。
“好了好了。”杜佑铭语气温和。
“局长……”柴会卡还是泣不成声。
杜佑铭又转向他的老婆:“这几天请你对小柴照顾得更好一些。我代表全局职工谢谢你了。”
柴会卡老婆忸怩着说:“你看杜局长,那还不是应该的?”一边却向柴会卡使眼色。
杜佑铭准备离开,却发现柴会卡似乎有话要说。“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
“杜局长,”柴会卡已经不哭了,“我……”
“你就说了吧。”他老婆催他。
“我……”他又吞吞吐吐了一阵。“杜局长,我就说了吧。”不知为什么,脸上蓦然一红,像是害羞一样。“杜局长,请你千万不要生我的气。”
“我不生气。”
“前几天,我瞒着你做了一件事,”柴会卡艰难地说道,“我擅自改了你的户籍。我找人把你的年龄改小了整整五岁。”
杜佑铭面无表情。
柴会卡不由一慌,就忙加快了语速。“杜局长,我真的希望你能在局长的岗位上再奉献几年,”他说,“我不止一次想过,你会再为我们局工作二十年,三十年。我也知道你不放心就这样退下来。但现实就是这样。我不得不想出这个更改年龄的办法来。可是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我不认识组织上的任何人,无法再更改一下您的组织档案。如果您能……如果您……”
“不要说了!”杜佑铭摆手制止了他。
杜佑铭面朝着墙壁,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转过脸来,对着他的老婆。夫妻两人仍旧看不出杜佑铭脸上是什么表情,他们听到自己的心跳得非常厉害。
“快休息吧。”
杜佑铭的声音很低。
“杜伯伯……”柴会卡的老婆胆怯地叫道。
杜佑铭慈蔼地望了他一眼。
“天不早了,快休息吧。”
杜佑铭离开了柴家。
二十八
“我敢打赌杜伯伯没有生气!”柴会卡老婆说。
“那是因为我受了伤。”
“不!你就是不受伤他也不会生气。”柴会卡老婆仰着脸,歪着头,思索着,“杜伯伯像是早就知道了。”
“我又没告诉他……”
“你想想他在局里有什么表现?”
“他,他很高兴……”
“我敢打赌他早就知道了!”他老婆高声说,可她又不禁疑惑起来,“他应该显得很生气的。他心里高兴就该装着脸上生气。可他……他怎么会不显得生气呢?”她在竭力挽救着自己业已受到无情颠覆的理论。这种理论难道不适用于她所万分爱戴的杜佑铭局长么?难道杜佑铭不是狐狸精?他不是狐狸精,他是什么?猪精?驴精?骡子精?她这么想着,就仿佛看见户外的黑暗里,有一种神奇的形象变化不穷。
柴会卡把她的困惑看在眼里,悄悄抿嘴一笑,但疼痛马上袭上心头,就止不住“哎哟”一声。他老婆抚摸着他肥大的屁股。老婆的手掌像块速效消疼膏药,摸上去就不大疼了。过了一会儿,他老婆又蓦地想起一件事。“季国庆怎么没跟过来,杜伯伯该不是自己走来的吧。”她猜測道,但没等柴会卡答话,就十拿九稳地肯定:“杜伯伯一定是自己走来的!”
柴会卡也才想了起来,也便又一次隐隐地受到了感动。
“这会儿,杜局长该到家了。”他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没看出杜伯伯生气……”他老婆却又歪起头来说。她的疑惑是那样严重,不消说,这个晚上她是绝对睡不着觉的了。
但是杜佑铭没有回家。虽然夜已渐深,杜佑铭仍旧走在了通往市委祈书记家的路上。他的脚步匆匆,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坚定意味。他可是再也不想耽搁下去啦!
二十九
第二天,人们等到了八点半,还没见杜佑铭局长来上班。
局里的周副局长、王副局长、纪检书记等高层领导,都背靠沙发,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人们都渐渐有些急躁,突然之间才发现整个会议室里人人都在喧哗着。这在过去的几天里几乎是不敢想像的,只有宁小虎那样的二百五才敢恣意妄为,不管不顾。而现在,似乎人人都有了大声交谈、吵嚷的权利和自由。他们仿佛走进了小学教室,而且也一个个变成了嗓门尖利的小学生。
会议室里顿时人声鼎沸,差不多能把屋顶掀掉。但即使如此吵闹,也没能影响到周副局长、王副局长等领导的假寐。看他们的样子,好像他们真的睡着了。
“嘘——”
超级马屁精工会副主席龚建东站起身,把手指竖在嘴上,示意人们静息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那几位领导,谁也没理由怀疑他们真的睡着了。周副局长的嘴角往下撇着,使他的脸上呈现出了一种深深厌恶的神情。那王副局长却在响亮地磨牙,像在吞吃一种美味而耐嚼的东西。纪检书记分明是在咯咯地低笑呢。
的确没有理由怀疑他们睡着了。而睡意却是那样的容易蔓延,人人都在座位上打起了呵欠。好像这一天过后,就是长达一千年的失眠,人们毫不迟疑地进入了梦乡。一时间会议室里鼾声四起。
龚建东也难耐困乏地坐下来,缩起肩膀,猝然垂下了硕大的头颅,几天来第一次沉沉入睡了。
这时候却有一个人突然睁开了眼,他就是好心的办公室副主任曹佩奇。他仍旧是困倦的,但他强打精神,竭力撑开着粗涩眼皮,用随身带着的手机拨通了宁小虎家的电话:
“喂,宁小虎……”
“我做了假树叶,要杀要剐随你们!”
是不是?宁小虎这个夯货绝对不可能在家里闭门大睡!显然他的神经在曹佩奇打电话之前一直绷得紧紧的,他没能听出曹佩奇的声音。
“快上床睡一觉吧,小虎。”曹佩奇希望宁小虎能够冷静一下听听自己是谁,但困意是那样厉害,使他昏昏沉沉,口齿不清,而且还使他感到呼吸急促。“杜局长没来,柴主任在家养伤,今天的活动总会补上的,将来有的是时间……”
“要杀要剐……”
宁小虎仍旧没能理解曹佩奇的好意。
但曹佩奇重又被凶猛的睡意攫住了。
“睡吧……”他含糊地说着,眼皮一碰,就那么突然地睡着了,仿佛一块石头,扑通,坠进沉寂的水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