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昱宁
我记得,念小学五六年级那会儿,在无线电厂当科技翻译的母亲并没有给我开过多少英文小灶。除了命我反复听新概念磁带校正发音外,她送给我一本《新英汉词典》,教会我如何使用它。日后回想起来,初学英语时就开始熟悉《新英汉》中大量典型而准确的例句翻译,实在是少走了很多弯路。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我一生学习翻译的最重要教材,无论是什么“观”还是什么“体系”,都是通过这些具体而微的例子一点点积累起来的。
“中学毕业前用这本就够了,”母亲说,“读大学如果上专业课,那得换我这本。”她指的是她常用的上下卷《英汉大词典》,厚厚两大本一摊开,我们家的书桌就全占满了。我看到,两部词典的主编是同一个名字:陆谷孙。
显然,这个名字是母亲的骄傲。作为复旦大学英语系六八届本科毕业生,母亲那一拨正好赶上陆先生刚开始他长达五十余年的教学生涯。六八届也赶上了运动的高潮,教学动不动被无限期搁置,所以其实陆先生只能在“复课闹革命”时才能给他们上几堂课。但我看得出来,当母亲指着词典上的名字说那是她的老师时,神情颇为自得。
谁不愿意当陆谷孙的学生呢?母亲说起陆老师当年如何以英语零基础开始(陆先生念的中学里只教俄语),在短短一年之后成绩就甩开别的同学一大截,自己任教后课又是讲得如何生动精彩,还多才多艺能在舞台上演《雷雨》——她用的简直是传奇故事的口气,于是我也瞪大眼睛,像听评书那样默默地替这故事添油加醋。以至于多年后,每每遥想半个世纪前风华正茂的陆先生,儿时擅自叠加的岳飞秦琼杨六郎,依然隐约可见。
再续上这个传奇,是我1997年进入上海译文出版社之后的事情了。新进社的编辑,第一件事就是领一本《英汉大词典》缩印本,容量跟我妈用的上下卷并无不同,只是字号小一点,给办公桌省出一块空间。退休返聘的老翻译家吴劳博闻强识,嘴里从不饶人,听说私下里他和陆先生也常常会在电话里争论,电话粥一煲就是一个多小时。但在办公室里,背着陆先生,吴劳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对这部词典,他是“服气”的。他说,无论对译者还是对编者,这都是须臾不可离手的工具。有时候从稿子里挑出硬伤,吴劳会敲敲桌上的词典,声如洪钟地嚷,“越是看起来不大的问题,越是不能自作聪明。老老实实查一下 陆谷孙 不就行了?”吴劳总是记不住“英汉大”,只管它叫“陆谷孙”,以至于陆先生的名字每天都在办公室里回荡。
我相信陆先生对这呼唤是有感应的。两年前吴劳辞世,告别仪式将近尾声,人群渐渐散去, 我看到陆先生还在那里,又深鞠躬三次,久久伫立。他珍惜他们单独相处的最后时光。
近几日思虑深重,在记忆里上穷碧落,也想不出第一次见到陆先生是什么场合。只记得时间是2000年前后,究竟是通过“英汉大”编纂组引荐,还是因为我那时开始替《万象》写稿,于是在陆灏攒的饭局里叨陪末座——老实说,我记不清楚了。但我记得我语无伦次地告诉他,家母是他的学生。他问了母亲的名字和年纪,想了没多久就反应过来:“你妈写得一手好字啊。”陆先生果然记忆过人,但一想到母亲的书法基因没有一丁点传到我身上,我一时尴尬得接不上话。陆先生当然也看出来了,于是把话题岔开:“虽然我比你父母年长不了几岁,不过,按师门规矩,你得排到徒孙辈啦。”说完朗声大笑,那股子胸襟坦白的侠气,完美地契合了我儿时想象中的一代宗师。
从此,“徒孙”和“师祖”成了我和陆先生闲聊时最常用的“典故”,这多少弥补了我当年为了逃避高考(因为得到了上外的直升名额)没能成为编内弟子的遗憾。我张罗请陆先生到社里来给青年编辑做业务培训讲座,本来也是随口一提,没想到曾推掉无数大型活动的陆先生爽快应承,还手书三页纸的提纲,嘱咐我打印好事先发给来听讲座的同仁。讲座名为“向外文编辑们进数言”,勉励我们务必以“知书习业、查己识人、深谙语言、比较文化”为己任,穿插其间的是十几个双语案例。前几天找出来,提纲上的黑色水笔字迹清晰如昨。再细看,有些短语旁边还有淡淡的铅笔字:“请打作斜体。”
陆先生人生的大半精力,都用在编撰辞书、高校教学和莎学研究上。相比之下,尽管他一直对英译汉很有心得,留下的数量有限的几部译著却只能展示其才华的冰山一角。前几年与编辑冯涛“密谋”请陆先生出山翻译英国作家格雷厄姆 格林的传记《生活曾经这样》,打动他应约的是格林追忆童年往事的举重若轻的口吻,恰与他近年的情绪合拍。不过,我们还来不及窃喜太久,就开始有点不安起来。因为他的学生告诉我,陆先生每有稿约便急于“偿债”,译到兴起还会熬夜,不到两个月已经完成大半,间或还要与时时作祟的心脏讨价还价。我说您悠着点啊,不是说过一年交稿吗,他摆摆手,说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不如早点了却心事。
问题是,陆先生的心事了完一件还有一件,教书之余要翻译,课堂之外有辞书,英汉完了有汉英,第一版之后有第二版,勤勉不辍,无穷匮也。心无旁骛,一息尚存就要榨取时间的剩余价值,这大约是陆先生毕生的态度。于健康而言,这有点与虎谋皮的意思,但换个角度——换个像陆先生这样的老派文人的角度想,留下实实在在、泽被后世的成就,或许是征服时间这头猛兽的惟一办法?
然而猛兽总在暗处咆哮。站在陆先生的灵堂,我想把时间往回拨两个月。那时,我的翻译遇到难题,没敢惊动师祖,只在朋友圈里发一条信息求助朋友。没过两分钟,小窗就亮起来,陆先生(他的微信昵称是old ginger——老姜)照例主动提出他的解决方案,照例加上一句“斗胆建议,不怕犯错,真是仅供参考的”。
往回拨三个月,陆先生听说我在学着写小说,嘱我务必将已发表的刊物寄过去让他过目。我想他往日更爱传记,很少看当代小说——何况是像我这样的“实习期”作者。我想他问我讨,不过是鼓励“徒孙”的客套。没想到他不仅认真读了,还强烈建议我扩展小说里的一条人物线索:“希望看到你下一篇寫一个出生在二线城市里的人物,我想看。”
如果还能再往回拨一个月,时间就在2月份定格吧。那天,跟几个朋友去陆家,他一见到我就开玩笑,说我控制不住体重就像他戒不了烟——然而,减肥的事情以后再说吧,他家冰箱里的冰淇淋是不能不吃的。那天,陆先生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吃完,状态之好,兴致之高,是我近几年从未见过的。那天,春节刚过,小小的客厅里洒满午后三点的阳光,时间的猛兽在打瞌睡,你简直能听见它轻微甜美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