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梦初凉,忘了镜里红妆

2018-04-09 09:53秦弋天
传奇故事(上旬) 2018年3期
关键词:牢笼铜镜仇恨

秦弋天

今夜,徐昭佩只画了半面妆。那张风韵犹存的脸上,一半浓施脂粉,一半不染铅华,唇只画一半,眉只描一弯。妆成,发也不绾,她就等着那个人来,然后挑起报复般快意的笑。那笑脸映在镜中,有说不出的诡秘邪魅,勾魂摄魄。

徐昭佩生于名门,家世显赫,后嫁给湘东王萧绎为妻。萧绎文采出众,曾作《采莲赋》:“紫茎兮文波,红莲兮芰荷。绿房兮翠盖,素实兮黄螺。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鹚首徐回,兼传羽杯。榷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绮文丽句,惊艳人心。人世不深的小女子最易被文字所欺。彼时的徐昭佩认定,写下这清丽之作的萧绎必是潇洒放旷之人。直到两人成婚,她才知锦口绣心的少年竟盲了一目,且性情阴鸷。

年少的两个人,一个骄傲,一个阴沉,婚后便—直僵着。无奈之下,她先退了一步,渴望缓和两人的关系。

萧绎常与文人雅士饮酒作赋。她知道后便主动穿上朴素的衣衫,渴望融入他喜欢的环境。她颇有才名,又受人称赞,却没能让他多看一眼,她的骄傲被狠狠地伤了一回。她将此事铭记在心,再不故意逢迎,反正有的是办法让他不痛快。

此后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僵,到后来,他两三年才来看她一次。那么多年过去了,她感觉自己的心成了灰。不知有多久不曾揽镜自照,那夜,她勉强收拾心情,拿出许久未用的铜镜细细打量。铜镜映无邪,却映不出人心,她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竟隐隐看到了岁月侵蚀的痕迹。

那个曾经骄傲明艳的少女,抚摸着岁月留在脸上的风霜,仇恨如午夜的飞蛾,直直扑向燃烧的灯火。铜镜中忽然泛出一个邪魅的笑容,她想以最恶毒的方式报复他。她拿起石黛细细勾勒,从眉至唇无不用心。

半面妆宛如天成,她笑了,尽管镜子里的她好似一只恓惶的鬼。她静静地数着更漏到天明,只要想到他看到这妆容时的愕然与暴怒,便情不自禁地大笑。果然,萧绎见到这鬼魅般的妆容时勃然大怒。他不曾想过,竟有人敢以这样刻薄的方式羞辱他的独眼,不出一言却极尽恶毒。他拂袖离去,只剩狂笑的她流着泪。

她果然懂他的自卑,伤他最深者莫若她。然而她猖狂恣肆的笑意下,掩盖着怎样的落寞与绝望啊。贴身宫女劝她何必伤他伤己,她长叹后幽幽一笑,自己所求不过一死,还害怕伤害吗?原来,这般惊世骇俗之举不过是为了脱离逼仄的牢笼。对萧绎的仇恨像网,缚住了她对美的所有幻想。她努力挣扎着,却永无挣脱的可能。

烛燃永夜,照彻孤影,她仿佛看到自己余生的凄凉。风霜啮咬,埃蠹满布,将曾经明媚娇俏的少女生生腐化为一具枯骨。枯骨成灰,她方能重见天日。

萧绎一去数载,不再与她见面。满心悲愤无处发泄,她将愁怨付诸一场又一场宿醉。醉眼迷离的她强撑着等到他回来,然后将秽物吐在他华贵的衣衫上。他越是以清雅标榜,她越要以污秽来恶心他。她肆无忌惮地胡闹着,如疯妇一样看着他气急败坏地离去。

两人的情分渐成寒冰。她不知自己最大的错误在于从未考虑过他的自尊。尽管从一开始两人便难以相容,可世间恋人皆是互退一步求得相安无事,而后默契地保持着那层窗纸,谁也不捅破,隔着这层纸,两人才能相看不厌。

可她偏不。他千方百计想维持的威严就这样被她轻易撕碎,踩在脚下,他焉能不恨?她亦恨,这深宫犹如寂寞的牢笼,他将她囚于其中,是他的不解人意荒芜了她的大好年华。

渐渐的,她的居所成了他不再涉足的禁地,而她自得其乐地寻找排遣寂寞的新方式。她广交失宠的侍妾,假装将她们视为知己,在谈笑间将有孕的侍妾—刀杀死,以鲜血暖热寒夜。纵是这样,他也不再踏足她的房中。萧绎在忍,内心早已山雨欲来。他向来自卑,她却以最诡异的妆容提醒他,他是个少了一只眼睛、不得宠的皇子。半面妆有多诡异,他便有多不堪。只是,萧绎这样睚眦必报的人越是隱忍,爆发起来便越是可怕。

眼见这些都无法激怒他,她索性将自己变成欲望的海,同瑶光寺的智远和尚私通后,迅速移情于萧绎的随侍暨季江。她的热情让暨季江受宠若惊,当旁人戏谑地问起暨季江感觉如何时,他说出了那句著名的话,“徐娘虽老,犹尚多情。”身躯已有衰老的迹象,可心耐不住,不是耐不住寂寞而是耐不住仇恨。将恨意化作帷幔中的无边春色,唯有如此,她才确认自己是活着的。她在疯狂中消耗生命,也一点点蚕食着他的耐心。直到他看到她同一个男子在枕上所题的露骨情诗时,雷霆暴怒终于一触即发。

随后的惩治犹如霹雳,果断干脆。他将另一个宠妃的死归咎于她,勒令她自裁以谢天下。这一日终于来了。她最终选择投井,以风飘落叶还原破败之身。尸身打捞上来后,他未看一眼,便将那具冰冷的尸身送还徐家,名曰“出妻”。他要彻底了断这段孽缘,要她生生世世无法认祖归宗,只能做飘荡流离的孤魂野鬼。从此,她再无名姓,他们再无瓜葛。纠缠了一生,到头来她仍不是他的女人。

《南史》记叙完她的一生后,又在篇末轻描淡写了她出嫁时的场景。在得知结局后望去,竟如此触目惊心。

“初,妃嫁夕,车至西州而疾风大起,发屋折木。无何雪霰交下,帷帘皆白。及长还之日,又大雷震西州听事两柱俱碎。帝以为不祥,后果不终妇道。”悲剧也许在开始时便有了预示,但仍有那么多人愿意飞蛾扑火,或为利或为情。

如果在出嫁的途中见疾风暴起便转身不再回头,是否可以避免日后的悲剧?可她作为连通两个豪门望族间的桥梁,没有选择余地。即使让她嫁给一具枯骨,她也只能迎头直上。纵然灰飞烟灭,也要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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