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落墨，江山如昨

绡微

缉事番役，在唐称为不良人，有不良帅主之，即汉之大谁何。

——清·梁章钜《称谓录》

年少时，谁不曾做过锦绣江湖的梦？梦里长亭短亭，马踏西风，游侠提刀饮一杯烈酒，五陵少年在夕阳下擎苍驱犬，自将长缨挽。可当弯弓射雕的郭靖蓄起长须，有模有样地指点后进时，昔年朝气退却，陡然变成令人生厌的刻板侠客。

故事里的不良帅，也是一出场就令人生厌。我不喜欢这个角色，因为他太过神秘，斗笠遮面，颐指气使，不曾问过他人心意，便擅自左右他人的余生。

直到他的身份被揭晓。

原来他也有过鲜衣怒马的时候，曾执刀走过长安的一百零八坊，缉盗追凶，护卫一城百姓的安宁；原来他并非全然无情，对欧叔了与李星云的关系，以“情胜师徒，是父子情深”一语点破。他眼看着李唐皇室走到末路，看着那个曾经盛大的王朝覆灭，然后新朝建立、乱军割据，如层出不穷的折子戏。

笙歌散尽，烽烟穿过风中的酒杯，画舫上的美人儿还在高歌《玉树后庭花》。所有人都忘了，曾有个大唐盛世。盛世余暉如孤云掠影，曾嵌入他的眉眼，所以他铭记了几百年。

他本是缉盗追凶的不良帅，光明磊落，不曾参与政事，也不会使政客的阴柔手段。然而他耗尽时光，苦心经营，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机关筹谋无遗策。乱局如此，他仍游刃有余，直到扣住了天下命脉，终于放心地转过身，寻找可供托付的李唐后人。

不良帅曾在焦兰殿的火场上说：“如若在位的是太宗皇帝，那么本帅无论如何，哪怕是舍弃这具长生不死之躯，都会逆天改命，为大唐再续三百年国祚。”他毕竟不是愚忠的臣子，自有分明的立场。

从陆佑劫到欧叔子、上官云阙，再到不良帅，昔年走进江湖的少年，也许不曾纵横江湖与庙堂，不曾立下不世的功绩，甚至渐渐步入古板说教的中年、落寞悲凉的老年，但饮冰不凉热血，他们的心里永远有一个锦绣江湖梦。

唐有不良人，那些少年会一直往前走，便是百年幻梦成灰，也不曾忘记复国心愿。庙堂江湖，从不缺风云际会。

我总想，若不良帅在某个秋日回到曾拼死护卫的城池——檐上寒霜未化，白蒙蒙的天际无秋阳暖意。城里的一切都那么陌生，身边是渐渐稠密的人群和欢声笑语，耳边是渐渐远去的呼喊和硝烟。山河如旧，人事全非，白骨堆积的战场和繁华熙攘的街市，都在他离开的那一刻消失，来不及告别。

那时，闹市华灯初上，谁知少年一去不回。江湖里传说叠嶂，故事里一笔轮回，他一生的悲欢终成史书闲话。

他后来左右天下，不过是为了能站在长安街头喝一声：“不良人缉盗，闲人回避。”

千秋未落墨，英雄已迟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