呓而不语
元和十一年,我在浔阳江头送别归客。当夕阳的余晖洒满江头,猎猎西风仿佛要阻隔千般过往,荻花纷纷飘零,像一场无言的悼念。我知晓,此番别过,再见遥遥无期。
江州的月色映照着浔阳的苍凉,我与即将远行的客人并肩站在小船上,他的影子倒映在幽幽江水中,而我的影子倒映在他浑浊的眼眸中。
世人心头都有无法抹去的伤痕,而遗落在江湖中的我们,义有多少来不及倾诉的痛呢。从皇城到江州,已一年有佘。从最初的失意仿徨到如今的心如止水,像一地未曾惊醒的梦魇,游弋在心中的莽原,目睹着狂风凌迟每一寸斜阳。
江州的风缠绵清冽,不像暗流涌动的长安,总在繁华中演绎着惊心动魄的故事。水波静静流转,江上倒映着游移的灯火,恍若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月近中天,寒鸦嘶鸣,泠泠之音破空响起,打破一汪碧水的沉寂。我蓦然回首,不知为何想起万人追捧的好时候,心绪飞扬,沉淀一抹时光里的惊艳。
朦胧醉意浸入月色,清冽单薄。好友说,未知前方道阻且长,且饮了这一杯酒及时行乐吧。他掌中的白玉盏盛着经年的佳酿,他说要及时行乐,但喝酒的姿势有些忧伤,而后,我借着渐起的琵琶声,看到他眼中莫名的凄冷。
良久之后,他回望过来,说自己真是醉了,恍惚听那铮铮铿铿的琵琶声,竟有京都流行的声韵呢,而我也正有此感。再想探寻,却发现那琵琶声已然隐匿在江水的另一端。于是,我们移船相邀,添酒回灯,探问是何人在弹琵琶。过了片刻,那令浔阳夜景黯然失色的、弹琵琶的女子姗姗来迟。她素手轻扬,一曲清音伴着清风白月缓缓流淌,仿佛倒流入蹁跹的时光。
不知为何,看着她,听她细细碎碎的琵琶语,心中竟多出一丝安详与宁静。闭上眼,万千风景却以另一种姿态尽收眼底。我忽然回想起从少不更事时的恣意张扬到仕途官场上的举步维艰,从不可追忆的过去到虚无缥缈的未来。
在这曲琵琶中,仿佛有风起,有雨过,有寒来暑往,有花开花落,再回首已走过半生。
曲风一转,幽愁暗生,仿佛大梦方醒,却不愿睁开眼,咀嚼现实的苦楚凄凉。恍惚间,琵琶渐渐低沉,随着我飘摇的半生浮浮沉沉,终归心如死灰。就在此时,一道弦音轰然响起,宛如金玉断裂,将我从混沌拉回现实。
睜开眼,夜空黑黢黢的,江水载着月华,盏盏灯火摇曳在粼粼波光之中,迷离恍如隔世。我想:大抵是梦该醒了。
我起身,望向琵琶女。她着一袭素衣,微微颔首,停滞在流转的月华深处,衣带纷飞。一张琵琶静静地倚在她的怀中,带着千年的沉寂。
当一曲终了,她逐渐暗淡的眼眸中掠起一抹离愁。寒月无情,照着她单薄的背影,她将尘封已久的心事娓娓道来。听了她的故事,我忽然有些唏嘘,被这个世界欺骗的,不仅是我一人。
隔着轻盈的水雾,掠过时光的剪影,我想象着她还在长安时的模样,一袭血色罗裙翻飞,纤纤玉指轻扬,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赫然是初恋之态。又见她眼波微敛,柔情似水,带着些许倦意与哀愁,又好似年轻的母亲。而最后,当红绡零落成泥,秋月与春风归去,徒留冬日死寂的寒风。
时间在她脸上刻下斑驳——曲终人散,物是人非。我与她在时光的分界点悄然相遇,好似在天涯尽头遥望另一个自己。
所以我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她听了嫣然一笑,笑得坦然,像烈焰中飞舞的彩蝶。
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曾是每一个男儿的梦想。我想,人过中年便是另一番心境,忘了最初的自我——那个流连在凡尘中、成长在俗世里的赤心少年。寂寞了十余载的心像一方枯井,再也无法吟咏出“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誓言。当时过境迁,经历过最初的悸动与欣喜,恍然回眸,在滚滚而逝的波涛中发现,自己终生所追寻的,不过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
目睹过天长地久终有时,也见证了此恨绵绵无绝期,然而谁也逃不掉世俗的樊笼,在静静的守候中,唯有落红成空。明白这些的一刹那,我像是走完了淋漓尽致的一生,琵琶女在那只画舫上与我遥遥相望。恍若多年前的夜晚,有人也曾斜椅门旁,与我说世事无常。
庄子曾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世间种种过往或许皆是短暂而虚无的邂逅。热热闹闹的开场,而走着走着就散了。所以,习惯了便不伤悲。
我知道,过了今宵,我与她纵使再见也必然形同陌路。而形同陌路的我们,还会在天下的某个角落,向着空洞的夜色演绎念念不忘的离歌吗?
浓浓秋意浸染枫叶,一缕寒风酝酿出几许不可名状的离愁。我站在画舫上远望,早已习惯了四海为家,只将一樽心事赋与烈酒,醉里便也看透了世间浮华。我的眼眸有些湿润,对着她遥遥抱拳,今朝有酒今朝醉,既然千金易得,知音难觅,那就请忘却世间种种,用你的琴弦、我的笔,将相遇铸成亘古不变的永恒。
迷离的月色中,曲风如利刃,丝丝彻骨,波涛的音调阵阵攀升,带着前尘过往,翻覆时光的彼岸。悄无声息的夜色里,惊天动地的琵琶语如泣血的杜鹃。
朋友轻轻啜泣,我讶然,“你怎么哭了?”
他也惊讶地看着我,我一抬手,发现自己早已泪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