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霖
(苏州大学 传媒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范伯群先生神情安然地坐在图书满架的书橱前,眉宇间是长者的慈祥温和,但隐约可见傲气和坚决,手执一把打开了的折扇,扇面上写着“百味人生”——这是范先生自己很喜欢的一张照片。86年的人生旅途,太多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多少次似乎被其攫住,甚或在其间仆倒,但最终范伯群还是作为强者挺了过来,于是可以淡定地回眸来路,品尝人生。20世纪初,波普尔在他的《开放的宇宙》一书中谈到两个矛盾的常识:一个是,每一事件总是由在先的某些事件所引起,因而每一事件可以解释或预言;另一个是,成熟而心智健全的人,总是具有在两种可能的行为之间自由选择的能力。这便是所谓“决定论的两难”:因果律的决定论是对自由选择的决定论的否定;反之亦然。范伯群一生在不断“被决定”的情境中作出的自由选择,便是对因果律的反拨,至少是一种平衡,生命的能量从其中勃发,精神的创造因此而昂扬。
杨枝新村,一个坐落在苏州老城区的小区,东边门出去是东环路,路的对面属于苏州工业园区。小区由东往西是大约300米长的“主干道”,一路是各种店铺,卖蔬菜的,卖早点的,卖保健品的,房产中介,健身按摩……西边门区域,是一家社区医院和杨枝小学,被甬道和院墙隔开。医院有人进进出出,都是为了些小毛病,来开点药、打个点滴什么的,有的老人就只是来量个血压。医院前的道路和边上的楼房之间形成了一块犄角般的空地,如果天不下雨,总是人声喧哗。幼儿喧闹的声音,与一墙之隔的杨枝小学里的读书声应和着;看孩子的妇女们大声地聊着家常;偶或有一堆人围着看下象棋,看的人不时为博弈者的一招棋争论起来;有汽车从不宽的道路上拐进来的时候,总是伴随着尖锐的喇叭声。
“这里充满着生活的热情”,范伯群先生说。十多年来,他一篇又一篇的文章、一本又一本的专著就是在这样的市声中写出来,发出去,给现代文学研究领域带来一次又一次的惊喜。在这些文字里,我们一点儿也听不见这嘈杂的声音。然而,这些文字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与这些声音密切相关,因为它们关注、研讨、探究的,就是市民大众的文学。
当然,小区里的人们无意了解这些,只是知道这医院边上的楼里住着一位年纪很大学问也很大的老先生。天气好的话,下午四点多钟,人们会看见他慢慢地走出西边门,到两个小区之间的小公园里和林荫道上散散步,但他们并不清楚老先生确切的住址。一次,一个多年没有联系的学生远道而来,事先打听了地址,却跑了好几处也没找到,原来打听来的信息有误。好在终于有一个聪敏的阿姨,想到社区卫生站要求每一个前来看病的人留下自己的地址,就领着他到卫生站查阅门诊记录,终于找到了确切的地址。倒是上门服务的顺丰快递小哥们最清楚范老师的住址,并且知道老先生总是有很多的书信往来,有时候一包包的书从这里寄出去。
2001年范伯群退休,2003年他便将原来的大房子让给儿孙们,一个人来到杨枝小区的一居室,这样便可以不受干扰地做他的学问,饮食起居则由一位保姆全部包办。五十几平米的房子,北边一个杂物间、一个厨房间,都很小。客厅的空地仅可转身,一个大冰箱,一个简易的四方桌,三把椅子。我第一次带学生来拍摄的时候,两台摄影机只能支起一个,另一台只好手持。南边的房间是书房兼卧室,床上时常可见打开的书报杂志,床的对面一大排书架放满了书。后来我才知道那些书是常用的,更多的书专门租了一个车库安放。床的北边是一排衣柜,床的南边靠墙放着一个稍大的桌子,桌上一台20寸的电脑显示屏,显示屏左边是一个7寸的相框,里面放着1993年病故的范师母钱林仙女士的黑白照片。再就是一些书、杂志、文稿无规则地占据着桌上的空间,一直延伸到靠着阳台窗户前的稍小的桌子上,和其他剪刀、胶水之类的日常小用品安然相处。
这仅可容膝的空间里,装载的却是一个阔大无边的精神世界。被复旦大学陈思和教授评价为“20世纪中国文学史研究中的一个里程碑式的著作”[1]6、范先生独立著述的《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插图本)》就在这里完成;他率领第三代学人著述的130万字的《中国现代通俗文学与通俗文化互文研究》,也是在这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校订完毕……
十多年也就是弹指一挥,但这斗室之间凝聚的精神能量,却让生命的密度改写了时间的长度,仿佛扼住了时间之矢的奔突。多年以前,我在范先生散步的时候与他相遇,谈起他的近况,他很开心的样子,说:“我没读过研究生,现在退休了,在这里体验了读研究生的感觉。”2017年采访他,他又对我说:“我退休以后又读完了四个大学了。”以学制来度量生命的长度,蕴含着范先生的时间体验和时间观念,大概只有从未脱离过学术的人才有这样的幽默,只有将学术研究作为志业的人才有这般的洒脱。
1978年,范伯群调入了当时的江苏师范学院,也就是后来的苏州大学。他说当时他就立下一个志愿,要把“文革”以前各种运动浪费的时间补回来。“把浪费的时间补回来”,可以说是那个时代的共同精神,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填补历史的灾难造成的空白,整个社会的活力由此迸发出来。对范伯群来说,这一决定做出来以后,不仅意味着人有了干劲儿,身上的担子也重了,蓄积已久的能量也就爆发出来,出了书,有了成就感,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它超越了时代,内化为一种个人的习惯、一种身心俱往的自觉意识,他说:“我一直有这个补回来的思想,一直有的,就是说以后就形成一个习惯了。”
显然,一种习性的养成,内在的意志和秉性起着重要的作用。实际上,早在“五七干校”的时候,当一切围绕最高指示,整天批斗和检讨,人完全丧失主体性的时候,范伯群就与好友曾华鹏商量,不能就此过下去,一定要保持住智慧的元气。四十多年后,范伯群回忆起那个时候自己内心的感受:“我现在就算要断气了,还应该写,只要还有一点儿元气,就一定写。社会可能把你压到你只能开一个馒头店、馄饨店的地步,这是你的生活,但你的元气还在。所以,我们那时候就是把读书写作当作一种智力游戏来考虑的。”那时候,他和曾华鹏肯定没有想到,有一天这种智力游戏会变成铅印的文字、公开出版的文章和著作。这在不自由的情境中作出的自由选择,使他们的身体和心灵保持着韧性,维系着一种抗力,而终于能战胜共同命运的摆布。
“一定要保持住智慧的元气!”每当我看到86岁高龄的范老师,在学术会议上条理分明逻辑严密地阐述自己新的发现、新的观点,看到他在“姑苏文化名家范伯群工作室”微信公众号开通之后,饶有兴味地浏览公众号文章,兴致勃勃地与我讨论下一期发什么文章,看到他在摄像机前既积极配合又不失时机地指点拍摄重点……范先生说那句话时的口气和神情,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1945年,范伯群从湖州老家来到苏州父母身边。湖州与苏州隔太湖相望,相比之下,苏州更为发达,有着更为浓郁的文化氛围、更好的教育条件。虽然14岁的范伯群那时还不知道苏州在他的生命中将是如何的重要,但他很快喜欢上了这个人间天堂,并开始滋生少年文学梦。文学作品的阅读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课外时光,眼睛近视了,数学成绩落下了,可他并没有求助于教数学的父亲,而是在偏科的路上一意孤行,徜徉于各种文学作品之中。先是当时广为流行的徐訏的《风萧萧》之类,再是比较好懂而且又是写年轻人的巴金的作品。青春的热情,对社会的不满与抗争,很容易征服少年的心。沧浪亭对面的图书馆里,巴金的作品都被少年范伯群找来读了,巴金又像桥梁,将他带到了鲁迅的世界。除了图书馆,大石头巷还有一个图书室,《新观察》《文艺生活》等为他打开了更为宽广的阅读空间。当他作为学联成员、学生代表参加解放后苏州市第一届人民代表会议时,周瘦鹃作为特邀代表来到学生代表团,与他们聊天,他第一次知道了周瘦鹃这个人物,那时候,他根本没想到几十年以后,他会以研究者的身份如此深入地进入周瘦鹃的世界。
带着当作家的梦想,范伯群于1951年考入了复旦大学中文系。但是这个梦想很快受挫,因为老师告诉他们,读中文系要做作家是不可能的,主要是搞研究,做作家是要有生活的,你们这些都是“三门干部”——从家门到学校门再到机关门,不可能成为作家。那么,就至少成为一个文学研究的专家吧。从事文学研究的志愿便从此立起。要做一个专家,有那么多的书要读!但范伯群在“图书馆——教室——食堂”三点一线的生活中,因为心怀憧憬而感到无比充实。
在读书之余,范伯群唯一的娱乐似乎就是有时候会在周末的下午,两个宿舍喜欢唱歌的同学聚到一个宿舍举办“演唱会”,他们分为不同声部,合唱属于那个年代的歌曲,自然也是其乐融融。回忆起这个场景,范先生说,当时他们在楼上唱,下面总是有女生被吸引,在楼下徘徊不愿离去,但是,他略带调侃地说:“那都是别的系的女生,我们系的女生是不懂得欣赏的。”说这话时脸上满是得意的调皮劲儿。如果说唱歌只能是偶尔的、即兴的,那么,长跑却是范先生当年一直坚持的运动项目。每天早晨起来,他从复旦跑到虹口公园(后来的鲁迅公园),再从虹口公园跑回复旦。这培养了他的耐力,使他受益匪浅,尤其是后来写大型作品的时候,能有这个耐力坚持迈过瓶颈期。
那时候的复旦大学中文系有着这个学科最为雄厚的师资力量,各个领域的一流学者汇聚于此。系主任是郭绍虞——“文学研究会”的发起人之一,给他们讲古代文论;朱东润教他们古典文学,刘大杰上文学史,吴文祺和张世禄教语言学。还有许多知名的作家像靳以、方令孺、许杰、汪静之等,也都是教授,在这里担任过教职。如此华丽的阵容,对培养新一代研究者来说,条件可谓得天独厚。将近半个世纪以后,当苏州大学由师范学院转为综合性大学的时候,范伯群领命出任苏州大学中文系系主任,他的底气便是“我是见过综合性大学的”。他为苏州大学中文系构画的科研和教学发展模式,想必来自于当年他受业的复旦中文系。
范伯群进入复旦的第二年,也即1952年,高校院系大调整开始了。中国当代高等教育史上的这一大动作,其深远影响自有专业领域的评价,而复旦大学获益良多却是不争的事实。譬如,苏步青、陈建功、谈家桢、吴敬琏、朱东润、贾植芳、方重等,纷纷调入复旦大学。对范伯群个人来说,这次大调整可谓影响了他一生,因为贾植芳教授从震旦大学调进了复旦大学。
一说起贾植芳,范伯群似乎总有说不尽的话语。贾植芳给他们上苏联文学、中国现代文学、世界文学和文艺写作等课程。范伯群回忆,贾植芳先生上课,总是带一大堆资料来,有英文的,有日文的,有中文的。谈到一个作家,他就说了,英文资料里对这个作家怎么评论的,日文资料里是怎么评论的,视野很开阔,“这些东西对我们都很有震动,也很有启发”。范伯群一直记得贾老师对他们说的话:“你们要搞作家论,给我从作家的处女作看起,一直看到他最后一篇,或者他逝世前的最后一篇,你要想办法给我全部,给我找全。”所以,范伯群当时跑图书馆跑得很厉害,为的是找全某个作家的作品。在写作教学中,贾植芳先生会将全班三十多位学生一一请到家中,分别当面指导。
在那一届学生中,最得贾植芳教授器重和欣赏的是范伯群、曾华鹏和施昌东,这三人构成了一个标准的品学兼优的阵容:施昌东是团支部书记,曾华鹏是班长,范伯群是系学生会主席。不只是贾植芳先生对他们寄予厚望,时任中文系主任的郭绍虞教授、文学史大家刘大杰教授,同样把他们视为后起之秀。30年以后,当曾华鹏和范伯群合著的《郁达夫评传》要出版,年届八十的郭绍虞先生欣然为之题写书名,可见老先生对当年复旦才子的厚爱。大学三年级下半学年,贾植芳为他的三个爱徒出了毕业论文的题目,曾华鹏写《郁达夫论》,范伯群写《王鲁彦论》,施昌东写《朱自清论》,他们迅速行动起来。王鲁彦的夫人覃英当时是上海市第三女子中学校长,为了搜集详尽的写作资料,范伯群到她家中去拜访她,获得了鲜活的第一手资料。王鲁彦的《野火》三部曲出版后,曾在桂林的《广西日报》上连载过第二部《春草》的片段。那时的《广西日报》是用土草纸印的,寻找《春草》着实花费了不少的功夫。在这样的过程中,重视作品研读和资料搜集的学术规范在范先生这里得到了很好的执行和训练,范伯群日后的学术研究始终遵循着这样的基本原则。在进入大学四年级的时候,经贾先生推荐,范伯群、曾华鹏、施昌东毕业后将留校任教,曾华鹏还有可能到中国社科院文学所。能在大学或研究所工作,做一个文学研究专家的志愿便具有实现的可能,前途似乎一片光明。
然而,就在他们完成了毕业论文,即将毕业的时候,贾植芳被定性为“胡风反革命集团”的骨干分子——他比胡风还早一天被捕。①“胡风反革命集团案”是发生于1955年5月,因核心人物胡风而命名的冤案,是文艺争论扩大化为政治斗争的结果。1955年6月开始的全国范围内的清查胡风反革命集团分子运动,使两千一百余人受到牵连,其中92人被捕,62人被隔离审查,73人被停职反省。1988年“胡风案”获得全面彻底的平反。1955年5月15日的早上,贾植芳被时任复旦大学党委书记的杨西光带到上海市高教局。路上他还以为是谈当时风传美国第七舰队正在台湾,复旦大学要搬到重庆的事。他在高教局的谈话被认为不配合,当晚便锒铛入狱, 1966年出狱。范伯群再次与贾先生见面,已经是1980年在黄山召开的现代文学研究会上了。这一年,被一再耽搁的《王鲁彦论》出版了。范伯群将它赠送给贾先生时,书的扉页上写道:“先生,您布置的作业到今天才向您交卷……”其中多少辛酸难以尽言! 当年他与曾华鹏将原来的论文扩充为十多万字的专著交给了上海文艺出版社,但因“文革”而未能出版。所幸,上海文艺出版社文艺理论组的编辑人员竟将这部书稿完好地保存了下来。粉碎“四人帮”以后,出版社表示愿意出版这本书。于是,在初稿写完二十多年以后,这部著作终于得见天日,成了范伯群与曾华鹏合作出版的第一部专著。《王鲁彦论》出版之后,上海《书林》杂志发表评论,称其对现代作家王鲁彦的生活和创作道路作了精当的介绍和透辟的分析,在作家论专著中,颇有特色,不可多得。
从未见过胡风的范伯群、曾华鹏和施昌东,由于和贾先生关系密切,也成了“胡风分子”。他们呈交给贾植芳教授的毕业论文,再也得不到贾先生的批复。他们接下来面临的是开除团籍、三个月的审查、改变分配方案。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同学奔赴工作岗位,又看着一批新同学进来,他们从原来的宿舍被撵了出来,搬进了专供审干、肃反中有问题的人住的草棚。直到国庆节前,他们才遇到“大赦”:曾华鹏被分到扬州财经学校,范伯群被分到南通中学。做文学研究的志愿,看起来似乎已无法完成。
范伯群和曾华鹏、施昌东、章培恒,当年这些年轻的“胡风分子”,显然是受老师的牵连而蒙冤的,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为此而怨怪过贾植芳先生。相反,他们总是感念着老师的人格魅力。范伯群多次说起,贾先生对自己的影响首先就是他在为人方面为自己作出了榜样。他坚持信念,宁折不弯,各种牢都坐过,国民党时2次,日本人时1次。新中国成立后因“胡风事件”坐牢的时间最长,判了12年,提前一年释放。“所以我觉得这个人是了不起的”,范伯群说,“他让我真正明白,把‘人’字写端正是最重要也最不容易的事情”。贾植芳于2008年去世后,范伯群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说:“许多经历过苦难的人,在‘解放’之后,都变成了祥林嫂或牢骚大王。贾先生没有将苦难化为牢骚,从不怨天尤人,从不怀疑自己的信仰,而是一如既往地笑对人生,仍然保持着知识分子的独立精神,坚守知识分子的批判立场。”[2]对老师人格的如此体认,意味着它已经作为一种宝贵的精神资源,成为范伯群自己面对生活、命运和社会,面对困难和挫折时的力量,是他强调的“智慧的元气”的构成部分。
时隔多年以后,范先生对我说起毕业前的那段遭遇,言辞已是云淡风轻:“当时我们也苦恼,被审查搞得七荤八素的,就这样毕业了。”当时学校将他们内定为“胡风分子”但并没有向他们宣布。到了南通中学后,领导看档案时才向范伯群说明,经过一年的甄别,范伯群脱去了“胡风分子”的帽子。当时的党支部书记对他说:“范伯群呀,你虽然现在不是胡风分子了,但是你是‘胡风影响分子’,你还要小心。”对准备踏入社会一展鸿图的年轻人来说,当年“胡风案”来势如此凶猛,灾难的漩涡根本猝不及防,霎时便将你卷入,不知将被冲刷到何方,内心该是如何的惶恐、悲凉和绝望,需要怎样的内力才可以支撑和平衡!
友谊在这个时候是何其珍贵!离开上海前夕,他和曾华鹏设计了一个告别仪式:到南京路去一趟,告别复旦的岁月,告别上海这座城市。这个仪式由四个部分组成:第一,到国际饭店体验、享受一下西餐;第二,到先施公司去看一看那里的雕塑;第三,看一场电影;第四,合个影。这个仪式的核心内容是,两人当时相约,以后一定要相互扶持,回到心爱的文艺岗位,不能就此埋没一生。他们拍的合影照片,后来曾华鹏说是“两只惊弓之鸟”。这个照片范伯群一直留在身边,纪念着两个人一生搀扶着前进的誓约。日后蜚声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的“双打选手”,正是在这时候完成了最初的配对。
离开的时候已是秋天了,城市的季节转换或许不那么明显,而当范伯群踏上列车前往南京报到的时候,随着上海渐渐淡出视野,沿途的景象将阵阵秋意送来。自古文人皆悲秋,尤其是在落魄失意的时候。但范先生从没有提及刚满24岁的他当时内心是如何地伤感,他只是客观地叙述自己被未知的明天牵引着走向“被决定”的境地的过程——到江苏省教育厅报到,在招待所等了两天后,即被派到南通教育局报到,南通教育局立刻将他派到南通中学。他是返回到上海乘船去南通的,在说到南通的这一段时,时间似乎变慢了,范先生叙述得非常细致:五等舱,一个铺盖卷和一个箱子,坐在箱子上打瞌睡,天生港,发电厂,任港,绳子将行李吊到船上去,人也攀着绳子爬上船,靠岸,黄包车,文化宫,窄小的马路,分不清城里城外,低矮的房子伸手可触屋檐……只有被一种浓烈的情绪滋养过,记忆才会如此深刻,点点滴滴,如在目前。但是范先生语调平稳,波澜不惊,流畅而精确。听他讲述着62年前的往事,我的眼前浮现的是一个郁郁寡欢的青年,茫然而凄惶地步入完全陌生的空间。
落难的书生有了安身之地,范伯群被安排带两个班语文,做一个班的班主任。当时的南通中学是全专区的第一块牌子,教学质量挺高,考入大学的人数在省内经常排第一,学生们觉得能够进南通中学,实际上一只脚就已经跨进大学了。一个复旦毕业的高材生的到来,对南通中学来说是意外之喜。个体与社会的关系就是如此乖谬,幸与不幸之间错综而无定。范伯群在这里结了婚,成了家,有了第一个孩子,似乎可以过稳定的日子;学生们也很喜欢他,几十年后他带过的学生依然感念老师,在毕业周年聚会时一定要把他请去。这些当然也是人生的幸事。但是,范伯群内心深处的另一种召唤,却让他在根本上不属于这里。他在多年以后写给南通中学校友的文章中坦陈:“不能说我不爱教师工作。但我也还有我的另一个梦,那就是回到文学岗位上去。我不能做一个搞创作的作家,但也许我能成为一个文艺理论家。或者成为一个文学评论家,这是我进大学时的志愿。因此,这种声音也时时在我的心中响起。”[3]
1956年3月,范伯群听说曾华鹏身体不大好,连夜带了一瓶鱼肝油赶到扬州去看望他。真的是“东风逐君来,便吹散眉间一点春皱”(苏轼《洞仙歌·咏柳》),身体不好,常常不过是心情的写照,贴心的朋友来了,漫步于瘦西湖畔,谈论文学的梦想,一点儿小病也就雾散云消。更重要的是,这次他们作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合作修改自己的毕业论文,迈出相互扶持坚守理想的第一步。
那时正值文艺界、思想界的空气相对宽松,难得而短暂的春天激活了许多文人骚客的梦想。呼吸着这样的精神空气,昔日的两只“惊弓之鸟”变成了在理想的天空中奋飞劳作的春燕,紧张的工作之余,按照拟定的方案修改各自的毕业论文。他们以通信的方式相互商量遇到的问题,探讨解决的方案,互相交换着提意见,交换着修改。两个月里两人围绕《郁达夫论》和《王鲁彦论》而进行的通信,当是中国现代文学学术史上极富价值的文学书简。两篇论文的修改终于在暑假到来时完成,总共12万字的书稿,承载着两个“被决定”的人对命运的不愿屈服。暑假里,曾华鹏因为长久没有回福建老家探望父母,加上正赶上从小就被送人的弟弟回家,决定回家乡一趟。于是,范伯群主动担起了两篇论文的定稿与誊写任务,然后寄到《人民文学》编辑部。终于,他们等到了回音。《人民文学》编辑部给他们写来一封长达七页的信,告知决定先刊发《郁达夫论》,但文章较长,需压缩到四万字,并对这篇文章的进一步加工、修改提出了具体中肯的意见。信中还说《王鲁彦论》也会随后发表。
两人备受鼓舞。当年寒假,曾华鹏便来到苏州濂溪坊范伯群的家中,着手修改《郁达夫论》。两个年轻人在这里写作,可谓接通着千年文脉。濂溪坊,相传为宋代的学者“濂溪先生”周敦颐居住处,周敦颐晚年辞官来到苏州,居住在宋前六十古坊之一的布德坊,讲学传道,门徒众多,声誉极高。后来人们为了纪念他,按照他的习惯,将他的故居改为“濂溪祠”,而巷名“布德坊”也因此改名为“濂溪坊”。对范伯群、曾华鹏来说,在濂溪坊度过的这个寒假,是一段倍加辛苦而又兴奋、快乐的时光,他们每天都工作十五六个小时,寒假结束时,终于按照编辑部意见修改完毕。当他们写上最后的附记时,仿佛回到了复旦大学求学的时光:“郁达夫在南洋写的文章在国内并未公开印行,文中所引当时的材料是由赵景深教授供给的,在这里向他致谢意。”[4]虽是短短几十个字,却承载着师生情谊,连接着今昔,谕示他们仍在朝着做一个文学研究专家的方向而努力——他们没有迷失于波谲云诡的时代。
四万字的《郁达夫论》改定稿寄回了《人民文学》,几个月后,在1957年的《人民文学》五六月号合刊上发表。这是新中国成立后大陆文学研究界第一篇专业的现代文学作家论,它上接1920年代茅盾的作家论写作,下启“文革”结束后的现当代文学研究,并得到发扬光大。
现在再读《郁达夫论》,我依然感佩于当时的两个年轻人所下的功夫,感受到作者在情绪、情感和心理上与论述对象的共振,对论述对象的体贴。郁达夫在人生歧路上的苦闷彷徨,在幽暗境遇中奋力抗争的光亮,其个人命运与社会、时代之间丝丝缕缕的联系,都在作品风格和内涵的具体分析中揭示出来。我曾经揣测,这篇文章在冷静、理性的审视和分析中偶或冒出的抒情性议论,或许正是两个年轻人对自己人生境遇强烈体验的不由自主的投射。
当时的《人民文学》副主编秦兆阳在“编后记”中谈到《郁达夫论》时写道:
作家论是我们盼望很久的,郁达夫又是“五四”以后,有独创风格,有广大社会影响的重要作家。文中对于郁达夫的生活道路和创作道路是有独到见解的。我们愿以发表《郁达夫论》作为一个开始,望有志于此者,能够对我国现代以及当前的许多作家进行深入的研究。据我所知,作者并非专门从事文学研究的,而是两位中学教师,可见繁荣文学的社会潜力,是广泛存在的,这是令人感觉可喜的事。[5]
这篇作家论产生的影响可谓深远。多年以后,已故现代文学研究专家王富仁教授曾经在一个会议上说,这篇文章对他的影响很大:他原来是搞俄文研究的,《郁达夫论》刚刚发表他就看了,看了这篇大文章以后,便决心要从事现代文学研究。当年考入华东师范大学,投身钱谷融先生门下的许子东,决定将郁达夫作为研究生论文选题时,仔细读完这篇发表于1957年的《郁达夫论》后,曾经感到十分绝望,认为自己的想法都被他们说完了,他还怎么写呢?后来,捷克汉学家安娜·多勃诺娃在她的《论郁达夫文艺作品之特征》一书中也指出,曾华鹏、范伯群的《郁达夫论》是同类论文中“最有分量”的一篇。
当然,对两位作者来说,影响更为直接。曾华鹏后来回忆说,那是命运的转折点。那以后不久,江苏省文联负责人从文学界前辈、时任《人民文学》副主编的秦兆阳那里得知,发表《郁达夫论》的就是两位江苏的小青年。他们几经周折,找到了曾华鹏和范伯群,并把他俩双双吸收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其后,曾华鹏被调到扬州师范学院,范伯群则进了江苏省作协理论研究室。可以说,这篇文章让他们离开上海时的愿望得到实现——相互扶持,重新回到心爱的文艺岗位。更重要的是,它是一帖精神的良药。范先生告诉我,直到《郁达夫论》发表了,“胡风事件”造成的郁闷之气才散去,“慢慢地整个情绪就恢复过来,调整过来”。
《郁达夫论》的发表也宣告了一对“双打选手”步入文坛。在那以后的二十多年里,他们共同撰写了几十篇文章,出版了五部专著,合作默契之长久,无出其右者。范先生说,要不是后来各自所在的学校要搞集体项目,他们还会合作下去的。
我问范先生他俩是如何合作的,为什么能够合作得这么久,合作得这么好?范先生说,首先是因为我们两个是患难之交,友谊很经得起考验;合作就是发挥各自的优长,将两个人的智慧倾注于一篇文章,考虑必然周全些,这样肯定胜过一个人的写作;两个人商定一篇东西应该怎么写之后,各自写各自的,有时候写到一半时扔给对方修改;署名上谁出的力多谁署前面,稿费每人一半。范先生举了他们写《逃、撞、捐、问——对悲剧命运的徒劳挣脱——论〈祝福〉》的例子:“曾华鹏先开始,他说按照毛主席的‘四大绳索’——神权、夫权、政权、族权——来解释这个《祝福》是不通的,为什么呢?你不能说鲁四老爷就能代表政权。他问我是不是同意他的看法,我说我同意;他说是不是应该讲这个,我说对。他就去写。我看了他写的以后呢,发现自己和他的角度不同,我觉得《祝福》主要是逃、撞、捐、问,我说这四个关键词就决定了祥林嫂的一生。他说好,你去写,他写了一半就丢给我了。”这样的合作是真正的相互碰撞相互激发相互补充的过程,正因为如此,他们共同写出的东西,都被视为佳作。回忆起与老友合作的一些细节,范伯群的眼里充满了暖意。他告诉我:“曾华鹏很有意思的,他说你这个字啊,比较潦草。我这个字不一定好,但是编辑看起来一定舒服。所以呢,我抄前半部分,你呢,抄后半部分;前半部分看得好,后半部分字潦草一点也没什么关系。”
最重要的当然是相互之间精神上的依傍和心灵上的沟通。1969年的一个星期天,在镇江六摆渡江苏省“五七干校”隔离审查的范伯群终于“安全过关”,可以相对自由一点儿地活动了。他独自一人骑着自行车来到江边,面对滔滔江水,生出“逝者如斯夫”的感慨,想到生命在运动、检查、交心、过关之中毫无声息地消耗着,甚是无谓。如他后来在《过客:夕阳余晖下的彷徨》一文里说的,他痛感在各种“超度知识分子原罪”的仪式里浪掷的时间太多了,这样下去如何是好!他当即决定坐轮渡去找好友曾华鹏。范伯群的学生们都听他讲述过那天的情景,他当时有种想飞的冲动,那种急切地想要见到华鹏的心情,每次回想起来,都真切如在目前。
“过眼年华,动人幽意,相逢几番春换。”(王沂孙《法曲献仙音·聚景亭梅次草窗韵》)从镇江六摆渡到扬州,不算在渡轮上的时间,骑自行车就要三四个小时,范伯群一口气赶到,差不多是午饭的时候。回顾十多年来两人共同写作的经历,他们不禁感慨唏嘘,除了有稍纵即逝的幸运之感,更多则是困惑与迷茫。《郁达夫论》发表之后,1962年和1964年他们先后在《文学评论》上发表了《蒋光赤论》《论冰心的创作》,这些文章都是在政治运动的缝隙中、在文艺领域相对宽松之际,才幸运地刊发出来的。本来也要发表的《王鲁彦论》就因为接着到来的“反右运动”而搁浅。1963 年,他们将《王鲁彦论》再扩充成了一部十多万字的专著,就在它即将和读者见面时,一场空前的浩劫又使它失去了出版的机会。
从他们第一次合作发表《郁达夫论》以来,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他们曾经期待的专心从事文学研究的局面其实并没有打开。在我采访他的时候,谈到那段时间的感受,范先生引用了鲁迅的话:“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6],说真的是感同身受,就像鲁迅那时候感受到的在沙漠中走来走去,也像杜甫的诗里说的“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杜甫《宿江边阁》)。
两个好友在倾诉苦闷、彷徨之余,表示不能就此下去,即便不能发表,也应该写点儿东西,“要保住智慧的元气”。写什么呢?他们都想到了鲁迅。“文革”期间,所有的作家都被打倒了,一个个成了牛鬼蛇神,所有的书籍都有犯禁的可能。《鲁迅全集》是当时可以公开阅读的两种书籍之一,另一种是《毛泽东选集》。他们还注意到,当时有关鲁迅的主流意见完全是出于政治需要,因此而不惜歪曲鲁迅的本意;他俩决定放弃这些主流观念,回到鲁迅本身。如果说,他们上一次决定共同修改毕业论文是青春理想和誓愿的激励,那么这一次,已经在社会历练多年、经受了风吹雨打的他们,决定专攻鲁迅的小说,则是一种睿智的选择和寻求慰藉的移情。他们决定不再按照以前“作家论”的方式,而改用“作品论”,对鲁迅小说逐篇研读和分析。
这一决定,仿佛黑夜里燃起的一盏油灯,点亮了他们精神活动的空间。在其后的十多年里,从六摆渡干校到苏州四十二中,再到苏州市文化局,直至来到江苏师范学院(后来的苏州大学),范伯群经历了各种人事变化,但对鲁迅的阅读和写作从来没有停止过。
那时候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参考的资料,他们采取“以鲁释鲁”的方式,探究鲁迅小说的艺术堂奥,走进鲁迅的精神世界。在范先生的书架上,我看到那套1963年版的《鲁迅全集》。书被他翻了又翻,外面的封套都读掉了,里面密密地插着各种便于查找的书签,书上到处是划下的杠杠,墨水印记的深浅不一,表征着反复的阅读。范先生说他只划不批,因为鲁迅的东西很珍贵,不舍得在上面写字。范先生告诉我,在写作过程中,有时候要看一遍《鲁迅全集》才能写一篇,看一遍写一篇,功夫下得深,下了全力,就把鲁迅的著作、思想、艺术和生活整个地贯通起来了。正因为如此,他和曾华鹏先生合写的“鲁迅小说论”,每一篇都极其耐读,都开掘出了思想的深度。
1978年《文学评论》第4期发表了他们的《论〈药〉——鲁迅小说研究之一》。当时,对鲁迅这么重要的作家,这一年刚刚复刊的《文学评论》第1——3期上没有任何文章,因为找不到一篇有些像学术论文的东西,直到他俩的这篇稿子投去了以后,编辑部为之一振——这才是他们要发的学术论文。文章发表后,南京大学的陈瘦竹先生看了,就对他的研究生们说:“这篇文章你们要好好学学,论文就要这样写。”今天,重读这些文章,人们依然会为那种文本细读的功夫、鞭辟入里的分析、言简意赅的概括而拍案叫绝。
1980年《王鲁彦论》出版之后,《现代四作家论》《郁达夫评传》《冰心评传》陆续出版,1986年,《鲁迅小说新论》出版,这对“双打选手”以骄人的成绩,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里形成巨大而深远的影响。曾经在曾华鹏门下攻读硕士学位,又在范伯群门下攻读博士学位,如今已在比较文学和海外汉学领域卓有建树的季进教授,回顾自己的学术道路时说:两位先生对他做学问的影响是巨大的。他在写博士论文《钱锺书与现代西学》时,就像导师“以鲁释鲁”那样,采取“以钱释钱”的方式,每写一部分都要将钱锺书的著作读一遍。
1986年第4期《名作欣赏》杂志上,刊登了范伯群与曾华鹏合作的一篇文章,题目是《作家与读者间的最良导体——人生经验通感——从〈社戏〉和〈朝花夕拾〉谈起》,文章末尾写道:“手中的书本放下了,心里的人生经历的书本却又翻开了。”[7]在范伯群这里,文学阅读、分析和学术研究,与自身的人生经历密不可分,文学世界与生活世界相互映照、相互构成。心血和精力、情感和思想、生活和研究,与生命历程如影随形,维系着“智慧的元气”,砥砺着思想的深度,激发着创造的热情。
从1955年被分配到南通中学,到1978年调入江苏师范学院,范伯群从立志文学研究的青年成为一名活力沛然的中年学者。这23年,抽象为一个数字的时候,是如此微不足道,但展开为具体的人生时,其间的风风雨雨、曲折坎坷、悲欢离合,便显出时间的重量、生命的质量。
1957年,得知《郁达夫论》的作者之一在南通中学,当时的江苏省教育厅厅长吴天石来南通中学考察工作时,决定抽调范伯群到省里编写教学参考资料。当时范伯群得知吴天石喜欢郁达夫的旧体诗,准备将自己写研究论文时弄到的一本香港版的郁达夫旧体诗集送给他,可他坚决不要,表示借回去看一遍抄一抄也就有了。范先生告诉我,吴天石当时被称为“三无厅长”(没有手表,没有皮鞋,没有呢制服),在做教育厅厅长前,担任过江苏师范学院院长。这样一位朴素、爱才、懂教育的官员,却在1966年8月3日,与时任南京师范学院党委副书记、教务长的妻子李敬仪同一天被造反派游街批斗和折磨,身体受到摧残,最终不治身亡。回忆这段往事时,范先生语调沉重,不忍细述。在《章品镇其人其文》中,范先生在评论章品镇所著的《花木丛中人常在》的压卷之作《罡风来,石破天惊!——记吴天石》时,称“吴天老也是‘宁为直折剑,犹胜屈金钩’的”[8]。他忘不了这位正直儒雅的人对他的提携和帮助,而吴天石悲惨的遭遇及其所携带的一个年代的深重阴影,也难从他的心中祛除。
从1957年到1959年,范伯群每年都被抽调到省里编写教学参考资料,有机会接触到更多文学界的人事。有时候“文联”“作协”开会,他也去参加。因1957年“探求者” 事件而解散了的省文联创作组1960年得以恢复,陆文夫、艾煊成为主要成员。几经周折,1960年6月,范伯群调进了省文联创作组,主要进行理论研究,也到《雨花》杂志做编辑工作。
当时,南京总统府西花园里,居住着省文联各个门类的艺术家。范伯群也住在这里的招待所里,18平米的房间,很简单的一个鬃绷床,两个脚凳,一条褥子,一床被子。这时候,他离文学艺术的世界是如此之近,随时都能看到林散之写字、傅抱石作画,听见作家们谈论文学写作。起初,一些作家听说他是搞理论的,就说:“你那些东西都是书本上来的,作家还能跟着你这些东西写作吗?”一句话使范伯群警醒,他决定要向作家们学习,学习他们那一套活的文艺理论,而学习的机会可谓无处不在:陆文夫来了,就与他住一个房间。陆文夫几乎每天都要与叶至诚、姚澄、宋词、王兰英这些过去有渊源的人一起喝酒,晚上九点多钟回来,在酒气和烟味的氤氲之中与他神吹海聊,谈生活,谈创作。南京市创作组的方之,也经常过来串门谈创作,有时候谈到夜深,就在文联招待所里找个空位睡下。这段时间,范伯群也从艾煊的创作实践中,见证了从生活到艺术的过程。他每个月去拜访艾煊一次,跟他谈创作,谈从生活到艺术的经验,听他说写《碧螺春讯》、写《绣娘》的过程和体会,看着他的《碧螺春讯》一篇篇地发表问世。
这一段经历,使范伯群与艾煊、陆文夫等作家结下了深厚的友情。二十多年后,这些作家纷纷复出,以“归来者”的文学书写名重文坛,范伯群对他们的评论也接连问世。在他的推进和组织下,1984年3月中旬,陆文夫作品研讨会在苏州召开;1985年11月,艾煊作品学术讨论会在苏州召开。这时候,范伯群显示出了作为评论家的才华和潜质,他对艾煊、陆文夫、高晓声的评论,秉持着知人论世的传统,在贴近文本的同时,把握其与创作实际多样而复杂的关系。更重要的是,范伯群的那些评论在当下发声,既是对作家作品的及时追踪和品评,又是一段评论家与作家共同命运的历史回响。在这些作家最年富力强的时候,他们的作品不能问世,或者问世了即遭批判。“反右”之后是“四清”,再隔两年到“文革”,没有一点儿时间可以做学问,无法真正铺开文学研究或评论的阵势。谈起这些的时候,范伯群对各种运动浪费的时间感到心疼不已。按他的说法,那时候他写出的一些东西,都是“抢”出来的。等到他进“五七干校”的时候,连这种“抢”的可能都没有了。
1966年5月7日,毛泽东在给林彪的一封信中,要求全国各行业都要办成“一个大学校”。1966年8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题为《全国都应该成为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纪念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39周年》的社论。1969年3月30日,江苏省“五七干校”成立,校址在句容县桥头镇句容农校,并在江浦县老山林场等地设立分校。省级机关干部万余人集中在干校进行“斗、批、改”,参加生产劳动。
实际上,“五七干校”开办之前,1967年1月,中共江苏省委、省政府及各地、市、县党政领导权相继被“造反派”所夺,全省绝大多数党政机关陷于瘫痪。在所谓“砸烂旧机关、下放旧人员”的口号下,大批机关干部被下放到农村落户或到工厂当工人。1968年10月17日,范伯群与省级机关万余干部被组成“一○·四”兵团,集中到金坛县农村,一方面参加体力劳动,接受再教育,一方面集中搞“斗、批、改”。
在干校度过的四年,用范先生的话来说:“又是一个大学本科啊。”那些日子,范伯群很少能够回家,以至于在女儿幼小的记忆里,有一个特别深刻的印象:平时看到别人家有爸爸,心里困惑为什么自己没有爸爸,爸爸回来了便是天大的喜讯。1973年,从干校出来,范伯群被直接分配到苏州四十二中学——那儿原来也是苏州地区的“五七干校”所在。
中国当代史上,“五七干校”是一个特别的现象,在虚构或非虚构的文学写作中,作为一个“母题”或者“中心动机”,已经产生出大量的叙事,但或许远没有穷尽。每个当事者都有自己的故事,也都有难言的隐痛。范伯群在“五七干校”里耕地、养猪、放鹅、烧火、做饭……什么都做过。养猪的时候,他和另一个“同学”就住在猪圈旁边的一个小房子里。当猪倌的日子里,他不仅学会了饲养猪,还学会了给猪打针。后来他又被安排去放鹅。再后来,他到了食堂,先做徒弟,烧吸风灶,然后升级为做馒头、花卷,到最后就是炒菜。在食堂里,他还学会了腌制泡菜、咸菜。
在特定的情境中,事件的讲述往往比事件更为重要,更有意味。领略过杨绛《干校六记》的哀而不伤,感受过陈白尘《云梦断忆》婉转而具讽刺性的笔触,震惊于张光年《向阳日记》里记录的苦读马列……但从未当面聆听过一个从干校走出来的老人讲述自己的故事。范先生讲述的语调是如此平和、安静,偶尔略带一点儿调侃,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超然其上,不动声色,毫无苦痛之感,有时甚至很是快意于其中的细节,像给猪打针、放鹅、烧吸风灶之类,都讲得特别细腻,说者和听者都常常忍不住会笑起来。但在讲完这些物事之后,范先生说:“当时想:将来出去以后,是不是能开一个包子店什么之类的呢。”这里,我听到了一丝隐隐的苦涩和绝望——曾经研究文学艺术的梦想,似乎已经摔破为满地的碎瓷;我感受到那淡然泠然的讲述后面,是幽暗历史的巷道里吹来的一股冷冽的风。物质生活的满足抑或匮乏,身体的劳顿摧折抑或舒适安逸,与精神世界的关联从来就不是简单的对应关系;但是,如果生活的世界充满对人之存在的否定,对主体意识的无视和践踏,那么,“自我”就必然面临一种分裂的状态,承受茫然无适的压力。需要多大的内心力量自我加持,才能实现精神的救助,拒绝自我的放逐?范伯群寻找到的解决方案便是与曾华鹏合作开启“地下”写作——那场持续十多年来的“智力游戏”。这智力的游戏即是自我的拯救、自我的实现。所以,提到与曾华鹏的友谊,范先生总是说:“我与华鹏是真正的患难之交。”
1973年,范伯群终于离开了六摆渡的“五七干校”,不知道那时候他是否也有当年沈从文离开向阳湖“五七干校”时的感受——“浮沉半世纪,生存亦偶然”,接下来的几年里,范伯群将继续承受生存的 “偶然”。
苏州四十二中原来是苏州的“五七干校”,地处荒郊野外,交通不便,遇到下雨天,道路泥泞,难以行走,学校里住的也都是草棚。在这里的近一年时间中,范伯群尽自己的力量教班上的学生,也确有成效。后来曾担任苏州市教育局局长的鲍寅初、苏州市第十中学的全国特级语文教师徐思源,就是他的学生中的佼佼者。徐思源对我说过:“碰到范老师是我们的幸运啊,他课教得好,对学生也好。”但是,范伯群依然有强烈的逃离的冲动,因为呆在这里便意味着远离文学艺术,与做一个文学研究专家的初心隔绝。就在他感到这日子没个尽头的时候,苏州市委宣传部的一位副部长发现范伯群过去是省文联的,当时文化局正要用人,于是把他调过来,让他做创作理论研究。
范伯群觉得终于可以做点儿专业的事情了。但是,1974年中央一号文件发动“批林批孔”,反对“黑线”回潮,有人说,范伯群调过来就是“黑线”回潮。于是,文化局不能待下去,范伯群又被调到文化馆,主要工作是参与办一个报纸的橱窗。在这里,他认识了马伯乐、刘懋善等画家。这样一批文化大家,聚集在小小的文化馆里,办一个报纸的橱窗,我忍不住想象,当年那个橱窗该是怎样一种文化的景观?范先生告诉我:“办得还是蛮好的,等于是文艺作品。”那可能是当时最有文化含量的橱窗之一,它展示的是什么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所掩藏的和埋没的东西。
没有多少人知道那时候范伯群在阅读鲁迅,在写鲁迅小说的评论。幸运的是,他遇到了时任苏州市文化局副局长的周良。范伯群与周良相识于1949年,当时范伯群作为中学生代表参加“学联”,周良是“学联”的干部;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们都经历了这个时代的磨砺,颇有惺惺相惜之感。周良了解到这位沦落到文化馆的复旦才子在写鲁迅,就对他说:“我知道文化馆不合适你,但也没办法安排你,你就不用来上班,回家写作吧。”那时候,他的家人已经从南京调回苏州,先是跟老一辈挤在一起,后来好不容易分到观前街附近社坛巷里的一间小房子,他隔出一个四平米的“专属空间”——一张床,一条过道,没有凳子,只有一张桌子——这便是多年以后人们在范伯群文章后面落款处看到的“苏州四平园”。这个名址或许严重误导他人,但却是当时范伯群内心真切的写照,它不啻为精神的飞地和思想的乐园。
人生也许从来就没有什么纯粹之境,纯粹的只有那不可违逆、难以抗拒的初心。对范伯群来说,即便是后来进入大学执教,执掌中文系主任之职,率领团队冲上学术高峰,对通俗文学研究不断地拓宽领域,掘进深度,拔升高度……一路走来,也依然有太多的“不纯粹”:事务缠绕,非学术干扰,妻子的病逝,突然的退休,情感的折磨,俗务的纠缠……于是,在范先生的生命中,充满杂音的生活与无比纯粹的学术仿佛双屏书写,相互穿插,彼此交织,对抗又互构,融汇而互文,形成时间的纹理。范先生的学术研究便在如此富有张力的时间纹理中焕发出生命的光彩,成就他的“百味人生”——这四个字写在他的一柄扇子上,他拿着这把扇子在书橱前留了一张影。
1978年,范伯群从苏州市文化馆调入江苏师范学院,这是他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一个新的空间从此打开。
这一年,整个国家从头到尾都有重要的事情发生。研究生招生,公派留学生,高校教师职称评定恢复,全国科学大会召开,“右派分子”全部摘帽,《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发表,“天安门事件”平反,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多少人的命运在这一年改变!这一年,程千帆先生调入南京大学中文系;王水照先生和陈鸣树先生调入复旦大学;复旦大学印刷厂召开大会,宣布为贾植芳先生“摘帽”;王智量先生调入华东师范大学;钱谷融先生的“历史问题”得以解决……
所谓“改变命运”当然多为事后的总结,对当时的范伯群来说,最重要的是,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做研究了。“一定要把以前因为各种运动而浪费的时间补回来”——已经47岁的他像小伙子一样没日没夜地投入到教学科研之中,蓄积已久的能量也由此爆发出来。范紫江年少时的记忆中,从来不知道晚上父亲房间里的灯光何时熄灭。她印象深刻的是:父亲的书信以及邮寄的书刊特别多,所以特制了一个特别大的邮箱。
从1978年进入江苏师范学院,到2001年退休,又是一个23年!
粗略统计一下,这23年里,包括与曾华鹏先生合作的成果在内,他发表了六十多篇论文,合作或主编九部专著,主编四十余种作品集、资料集和通俗作家评传。这当中的第一个十年里,他对郁达夫、冰心、鲁迅等现代作家的研究文章,对陆文夫、高晓声、艾煊等当代作家的评论文章,对张恨水、程小青、周瘦鹃等所谓“鸳鸯蝴蝶派”代表作家的研究文章,交替出现在各种具有影响力的学术期刊上,显示出不可羁縻的创造之力。现代作家的研究、当代作家的评论、通俗文学研究的开拓,仿佛三重奏,构成范伯群生命中前所未有的华彩乐章,她来自“地下”写作破冰而出的时分,历史的潜流涌汇到现实的地表,伴随着新领域的开拓,开始“重新评估一切”。
1983——1988年,范伯群担任苏州大学中文系主任,正值苏州大学从师范学院向综合性大学转型。于是,范伯群将个人的科研“主旋律”带入了更大的空间,促成了苏州大学中文系学术力量的积聚和学科地位的提升。在任职演说上,范伯群强调科研要和教学结合,改变师范教育沦为“高四、高五、高六、高七”的局面,要求老师们除了教学好之外,还要拿出白纸黑字来,证明自己做了什么研究,发了什么论文。当时,所谓反对“白专”的观念在一些人意识中依然存在,范伯群对此特别予以破解,他说:“‘白专’很好!这个清清白白不是很好吗?白而又专不是很好吗?清白又专业。”又说:“反对‘白专’了,就是‘红专’吗?‘红专’其实是对不上‘白专’的。‘白专’是对什么呢?是对‘红空’。”
观念的转变并非易事,有人表现出抵触情绪,将范伯群的主张冠以“一本书主义”的诨名。这当然阻挡不了范伯群以科研立系的决心。古典文学方面,他让国学大师钱仲联先生负责的明清诗文研究室充分发挥科研力量的集聚作用,独立进行研究而不加干涉。后来,苏州大学的明清诗文点校和相关研究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就。现代文学方面,作为学科带头人,他做好表率,不因繁重的事务而停止自身的科研活动,同时鼓励年轻教师从事课题研究,带领大家进行“团队作战”,出版一系列专著,形成优秀梯队,为申报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博士点,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进入江苏省重点学科建设行列,准备了充分的条件。中文系从最初只有钱仲联先生一名正教授,到1986年,已经拥有了六名正教授,成为全校正教授最多的系。1990年经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审定,苏州大学建立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点,范伯群为该学位点首位博士生导师。在他的带领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在全国高校中进入了前列。这些都有力地证明,当年范伯群“科研立系”主张的正确所在。
“科研立系”并非如现在所想象的那么简单。正如后来严家炎、陈思和等人所评价的,范伯群在学科研究上的开拓创新,关键在于他宽阔的胸怀、高远的目光和巨大的勇气。
1979年,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启动编写“中国现代文学运动·论争·社团资料丛书”,江苏师范学院(今苏州大学)现代文学教研室领到的任务是编纂《鸳鸯蝴蝶派文学资料》。范伯群负责鸳鸯蝴蝶派作家的代表作与该流派主要期刊的编纂,他泡在图书馆里整整三年,越读越觉得应该重新去思考和评价这批被视为“逆流”的作家和作品。因此,1984年集体编写的《鸳鸯蝴蝶派文学资料》出版之后,范伯群并没有视之为任务完成,而是从中开辟出更大的科研空间——重新审视和评价以鸳鸯蝴蝶派为代表的通俗作家作品在整个近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最初学界有人对此持不屑之态,指之为“垃圾”,但是,后来的十多年中,范伯群以其对海量资料的披阅和敏锐的学术洞察力,“变‘废’为宝”,打开了现代文学研究的一座富矿。
早在1981年,范伯群就执笔代表资料编写团队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发表了《试论鸳鸯蝴蝶派》。这以后,他开始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等重要的学术期刊发表张恨水、《玉梨魂》、《广陵潮》的研究论文,他的《鲁迅论鸳鸯蝴蝶派》被收入《纪念鲁迅诞辰一百周年论文集》中。于是,由鸳鸯蝴蝶派研究而发端的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研究引起学界关注。《文学评论》1983年第1期刊发范伯群的《论张恨水的几部代表作》时,特别在“编后记”中提到:“这一期上还有范伯群的《论张恨水的几部代表作》,也许会引起一些同志的疑惑,张恨水也值得研究吗?我们想还是可以的。张恨水是个写过很多作品而且产生了很大影响的作家,又是与鸳鸯蝴蝶派有密切关系的作家,对于现代文学史的研究来说,是不能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的。”[9]
说“视而不见”,或许还低估了当时的轻视,其实根本上就是“无视”。因此,范先生的研究首先是从资料入手,让这一文学遗产“可视”,开拓了一个研究领域。
这一新的领域被范伯群和他的团队不断地掘进,开采,结出了丰硕的成果。1986年,范伯群教授主持的“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研究”被列为国家首批哲学社会科学15个重点项目之一;1989年,他关于通俗文学研究的第一部专著《礼拜六的蝴蝶梦》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从这一年起,正式招收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专业的硕士生;1991年,又开始招收这一方向的博士研究生;1992——1993年,他与金名合作编辑的《中国近代文学大系·俗文学(集一、集二)》出版;1993年,他与朱栋霖合作编著的《1898——1949中外文学比较史》出版;1994年,他主编的12册“中国近现代通俗作家评传丛书”出版;1996年,他与范紫江合作编选的“鸳鸯蝴蝶——《礼拜六》派经典小说文库”(10册)出版……范伯群的这十年,几乎每年一个“大动作”,他过人的精力和学术创造力令人惊叹。他对我说过,年轻时的长跑运动对他的积极影响,就是培养了他的耐力,使他后来在写大东西、处理大工作量的任务时能够坐得稳。
这耐力关联着明确的目标和笃守的内心。他曾分别于1992年和1996年到香港大学和香港中文大学访学,每次有一个月的时间,但是香港最著名的游玩之地他一个也没有去过——他的全部时间都用来泡图书馆了。第二次到香港中文大学时,当时在那里任教的翻译家孔慧怡女士风趣地说:“范先生一来以后,我们这些个文人雅士都变成文人‘俗’士啦!”——因为范伯群与学者们交流时,念念不忘的是他的通俗文学研究。时隔二十多年之后,讲起在香港收获的资料,范先生还是两眼放光,满心欢喜,让人看到孩子般的满足感。范紫江说父亲去香港回来,什么也没带,只有满满两箱子的书和资料。吴义勤也记得,当时他在研究徐訏,范老师从香港回来,给他带来了大量在大陆难以看到的资料。
在一心投入通俗文学研究的过程中,范伯群始终着眼于长远的目标,将教学与科研紧密结合起来,确保在重大的学科方向上展开学术研究的可持续性。他要求学生努力攀登“作品论——作家论——社团流派论——文学史”的“阶梯四层面”,循序渐进,拾级而上,避免架空了的所谓宏观研究。他还提出“两条腿走路”,即纯文学与通俗文学都应该纳入视界,重视中国文学与外国文学的横向交流与比较研究,强调理论建设和资料建设并重。他还针对过去现代文学研究中普遍采用的断代方法的缺陷,提出近代、现代和当代应该建立“三点连一线”。在很大程度上,这些教育理念和方法,比当下已经获得的研究成果更为重要。当年作为研究生参加范伯群的研究团队,现在已经在通俗文学研究领域卓有建树的汤哲声教授说:“这样的治学方式不仅仅是集众人之力完成科研项目,这只是现实意义,更深远的意义在于学术队伍的训练和培养,项目完成了,学术队伍也形成了。”[10]
“中国近现代通俗作家评传丛书”出版后,1995年,范伯群的恩师贾植芳先生先后在《新民晚报》和《人民日报》发表文章,称这套丛书是“一项开创性的学术工程”①贾植芳:《一项开创性的学术工程》,《新民晚报》1995年5月10日。,开掘出了“通俗文学的研究宝库”②贾植芳:《开掘通俗文学的研究宝库》,《人民日报》1995年8月3日。。他指出:“范伯群与苏州大学中文系的同事们以及他指导的专业硕士、博士研究生们,倾注全力投入近现代通俗文学研究与教学,最终要将这一领域整合进我国近现代文学史的范畴,以便使我们的近现代文学史的反映面更丰富、更完整、更符合历史的实际。”[11]同在1995年,作家艾煊用文学的语言表达了同样的意思,称范伯群的研究为中国现代文学史“找回另一只翅膀”[12]。
范伯群没有就此停下前进的脚步,而是率领他的团队,乘胜追击,又用了五年时间,终于完成140万字的巨著《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上、下),于2000年初由江苏教育出版社出版。同年7月底,“《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国际学术研讨会”在苏州大学召开。贾植芳、钱谷融、严家炎、章培恒、杨义、吴福辉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的著名学者来了,哈佛大学李欧梵教授、德国海德堡大学叶凯蒂教授、哥伦比亚大学王德威教授、哈佛大学博士陈建华先生等近二十位国外专家学者也来了。他们共同见证了一项“不寻常的拓荒性学术工程”[13]。严家炎指出这部著作“用大量实实在在、经过鉴别的史料,富有说服力地得出了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结论”[13]。王德威教授说:“这代表一个被忽视近百年传统的重新发现与肯定,令我震动不已!”[13]时任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的杨义也认为这部著作“无论是对近现代文学整体研究格局、学术领域的开拓,还是我们文学观念的宽容性和开放性上,都是非常重要的……它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切入我们现代文学整体工程中去,做了我们过去没有做的东西”[13]。
从编纂《鸳鸯蝴蝶派文学资料》算起,到《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这部巨著问世,整整20年的时间,范伯群在学术道路上永不停歇地奔跑的身影,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此过程中,爱妻的病逝对他的打击非常巨大。当年在南通中学,范先生与钱林仙女士恋爱时,因为他是“胡风影响分子”,有这样一根“历史问题”的“尾巴”,还有人代表组织,好心地找钱林仙谈话,但钱林仙还是愿意嫁给他。患难之中的爱意和温暖始终支撑着他。现在另一半走了,他一度难过得几乎无法呆在家里。同时,学术团队突发的变故,《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中原来定好的一章被作者撤稿,也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压力,但他硬是拼着一口气,以一己之力,将变故留下的空缺填补起来。
六年以后,《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荣获第二届“王瑶学术奖”优秀著作奖一等奖,吴福辉研究员执笔的评委会评语中写道:“范伯群教授领导的苏州大学文学研究群体,十几年如一日,打破成见,以非凡的热情来关注、钻研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显示出开拓文学史空间的学术勇气和科学精神……这部极大填补了学术空白的著作,实际已构成对所谓‘残缺不全的文学史’的挑战,无论学界的意见是否一致,都势必引发人们对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整体性和结构性的重新思考。”[14]
“《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国际学术研讨会”召开之后不久,范伯群迎来了他69岁的生日。按人之常情,取得这样的成就,范伯群应该足以感到欣慰,可以安度晚年了。但是,对范伯群自己来说,事实却并非如此——这位长跑健将似乎刚刚迈过一个极限,力道十足地奔向了下一个征程。
然而,2001年1月,他接到了退休的通知。
2004年1月21日,农历癸未年的除夕夜,喧闹的爆竹声和浓烈的节日气氛中,跟平常一样,范先生到时间便坐在电脑前。但这次他写的东西有所不同,文章题目是《过客:夕阳余晖下的彷徨》,文中用了两个鲁迅作品中的意象,调子似乎有些抑郁。这是一篇学术自述,范先生开头便谈到自己近年参加学术会议总被排在“老一辈”学人行列,说这“使我震悚”[15]689,而他接到退休的通知时也是“十分讶异”[15]689——做学问的摊子刚刚铺开怎么就要收摊了,刚刚参加工作不久怎么就要退休了?
范先生不止一次地跟我谈起他在2001年1月接到退休通知后难以接受的心情,他说其实他还差八个月才到龄,他还有一个韩国的博士在读,他的身体还十分健康,他还有进一步推进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研究的计划,台湾大学向他发出了邀请,图书馆已经准备了一间供他专用的读书室……当然,他必须接受现实。
“退休的确使我爽然若失”[15]689,范先生说。但在退休带来的不适之中,一次偶尔的看电视让他感到大有启迪,并迅速地进行了调整。他在电视上看到乐黛云女士在长沙岳麓书院讲学,谈及季羡林先生对她的一番“开导”,大意是不要为退休而有什么不快,季先生读的书、写的著作很多都是在七十岁以后完成的。范先生又以他喜欢的方法推算季羡林先生从70岁到90岁手不释卷、笔耕不辍的生活:“20年就是5倍于大学本科学习的时间”[15]696,由此而感到“我好像还可以有所作为”[15]697。于是,范先生认真地开始了他的退休生活——忙碌而充实,勤奋而多产,查找资料,著书立说,参加学术活动,是他退休后最主要的生活内容。
2001年4月,应哥伦比亚大学王德威教授的邀请,范伯群教授赴美国进行学术访问,参加哥伦比亚大学举行的“揭开中国通俗文学的面纱:对鸳鸯蝴蝶派的重新思考”国际学术讨论会。作为主讲贵宾 ,他在会议开幕后第一个宣读论文,论文的题目是《中国大陆通俗文学的复苏与重建》,而会议的压轴则是夏志清教授作《论〈啼笑因缘〉》的讲演。两个苏州人在哥大以如此的方式相会,自是一段文坛佳话,想象一下他俩在席间用苏州话交谈的情景,该是何等的温馨动人?在这次会议上,他还认识了沈从文研究专家金介甫教授。金介甫赠送了范先生一部厚达500页的书,是他的《中国正义与小说:现代中国的法律与文学》,他说范先生带领的团队对程小青与孙了红的一些研究文章,于他很有参考价值。自己所从事的研究正在跨出国门产生影响,这正是范先生所期望的。实际上,正是他带领团队所做的努力,为海外汉学研究提供了不可多得的资源。范伯群从纽约来到波士顿,应李欧梵教授的邀请至哈佛大学东亚文化系作学术讲座时,李欧梵教授介绍说,1996年,范先生赠送了一套“中国近现代通俗作家评传丛书”,回哈佛后,他选了若干作家及丛书中附录的代表作,作为教材给学生上课,引起了大家的兴趣。访美之行使范先生感受到自己与美国的学者们“以文为友”,他们对中国现代通俗文学有着同样的探索精神与求知欲望,也让他更为确信,自己在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将研究重心转移到通俗文学上去,不失为一条独特的研究路子。他说,“空白”总得有人去填补;人,不一定总要踩着他人的道路前进。
回国后,范伯群在一篇记述这次访美之行的文章中最后写道:“我想继这次‘揭开面纱’的会议之后,中国现代通俗文学一定会迎来报以‘真价大白’的新的学术盛会。”[16]在某种意义上,范先生后来所做的一切,便是为这样的盛会进行的准备。
2003年,范伯群应复旦大学教授章培恒先生的邀请,到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做“古今演变”方向的专职研究员,没有工资,但在上海住宿、买书、出书,中心都可以解决。在范先生看来,这样的条件已经为他解决了后顾之忧,而他最看重的是,他可以集中精力到上海图书馆去查找资料了。他去查资料时,就住在上图旁的新华社招待所中,离图书馆走路不到十分钟。有时若较长时间住在复旦,范先生依然会每天到上海图书馆去查资料,复旦大学在东北角,上海图书馆在西南角,来去要倒好几次车。谈到坐图书馆,范先生说:“坐在那里很稳的呀,用掉了六七个坐垫。”如是五年,他收集了大量新的资料,“感觉到退休很好”。
随着资料的搜集和阅读而来的,是新的学术发现、新的观点,一篇篇论文从各种学术期刊发出来——令人难以相信,这些是年逾七十、已经退休的老人,从事“一个人的战斗”的累累硕果。
2002年,范先生在《文学评论》第3期上,发表了《论“都市乡土小说”》,指出新文学的乡土作家不一定能反映侨寓地的城市生活,而现代通俗文学作家却以描述都市民间生活为其主要内容,擅写独特而浓郁的都市民风民俗,构成了一道 “都市乡土小说”的风景线;这是现代通俗文学对“文学大家庭”的重大贡献。2005年《文学评论》第2期上发表了范先生的《黑幕征答·黑幕小说·揭黑运动》,《编后记》的点评是:“作者史料搜集之勤,鉴识之精,辨析之细,视察之远,令人钦佩。”[17]这是他在上海图书馆读了1916年至1918年两年的《时事新报》,以及搜集了其他的资料后写成的。谈起这篇文章的资料搜集,范先生说:“在老式的阅读机上看胶卷的滋味我是尝够了,页面的翻动使我头晕目眩,有时还会引起呕吐。”但他硬是挺了下来。80岁以后,范先生的腰已经不能长时间坐图书馆了,但对资料的重视依然没有丝毫放松。2013年,他与门下第三代弟子黄诚合作写的《报人杂感:引领平头百姓的舆论导向——以〈新闻报〉严独鹤和〈申报〉周瘦鹃的杂感为中心》,发表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上,为写这篇文章,他让黄诚帮他找了二千多张报纸的照片。
对第一手资料的高度重视,强调凭资料说话,是范先生做研究始终坚持的原则,而在七八十岁的时候依然如此费心费力、亲力亲为地搜寻资料,也真称得上是“痴迷”了。与范先生一样被章培恒先生聘为专职研究员的钱理群先生曾对范先生说:“七十岁以后还在那里从原始资料出发,在国内也是少见,恐怕就你一个人了。”更令人叹服的是,范伯群先生在资料的搜寻中,总是有新的发现、新的主张、新的立意。
从2002到2017年这15年时间里,粗略统计一下,范伯群在各类学术期刊杂志上发表了六十余篇论文。这些文字不只是在他已经开创的领域内重复劳作,更是不断发掘、深耕和拓展。他将通俗文学的研究涉猎的资料范围从书和杂志拓展到报纸,从小说延伸到电影及其他艺术,从通俗文学作家的文学写作追踪到他们的报人写作,从文学领域扩展到历史研究和文化研究的领域;在观念上,他逐渐不满足于通俗文学与新文学的“两个翅膀论”,提出了“市民大众文学”的概念,构想了“多元共生的文学史新体系”,开辟出通俗文学与通俗文化互文研究的新天地。
就这样,范先生攻克了一个又一个山头,冲向学术的高峰。2006年,范先生完成了洋洋70万字的独著《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插图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这部“里程碑式的著作”[1]6。在谈到正式着手这本著作的写作时他说,当时他很清楚这一任务的艰巨:“这是要付出超支的体、脑、心力的劳动的,但我愿为此一搏!”他以常人难以企及的毅力,在退休后五年的时间里,拿出了这部融会他三十余年通俗文学研究之洞见和智慧的学术巨著。
很多熟悉范先生的人都感慨,年轻人也赶不上他的步子。在著书立说的同时,他还参与到文学活动之中。2003年9月21日,中国现代文学馆邀请范伯群、袁良骏在文学馆多功能厅就通俗文学的文学史评价问题进行公开论辩。两天后,北京大学中文系又邀请他到“孑民学术论坛”作讲演,发表《我心目中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框架》,阐述应该“建立生态平衡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观”。2008年6月,在复旦大学举行的“建构中国现代文学史多元共生新体系暨《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插图本)》学术研讨会”上,一百多名中外文学史专家济济一堂。在某种意义上,这次会议正是范先生从美国回来时所期冀的“报以‘真价大白’的新的学术盛会”。在主题发言中,范伯群称:“我写《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就是为了‘消灭’独立的通俗文学史”[18],他着眼于将来,主张撰写多元共生的文学史。
很明显,范伯群没有歇下来的意思,但是,他的身体却因超出年龄的负荷而“造反”了——2011年夏天,他患肺炎住院治疗,所幸很快治愈。但就在身体还在康复的时候,一纸诉状来了。他花了两年时间整理编辑的《周瘦鹃文集(1——4)》于2011年1月出版,不料王某认为这部文集中的《周瘦鹃年谱》抄袭了其所编《周瘦鹃研究资料》中的《周瘦鹃年谱》。范伯群找到律师,带着黄诚,拖着满满两箱子原始资料去北京应诉。此事前后拖了五年,从一审到二审到最高法,都是原告败诉。官司自然是赢了,耗费的精力和时间却让他心疼无比。多年以后说起这个事情,范先生笑曰:“我也算是进过法院,见识过法庭了。”
官司没有让他的学术研究停下来:2013年,他的学术论著自选集《填平雅俗鸿沟——范伯群学术论著自选集》由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出版;2014年,《中国市民大众文学百年回眸》汇集了他退休以后写作和发表的重要论文,结集出版。2014年,范伯群以其奠基性里程碑领军人物的贡献当选了首届“姑苏文化名家”。在苏州市委宣传部的资助下,作为主编,他率领范门第三代开启了一项浩大的工程——《中国现代通俗文学与通俗文化互文研究》,130万字的煌煌巨著于2017年2月出版。这个主编,他可不是挂挂名而已,除了自己亲自执笔其中的一章,从最初的选题确立,到建立写作队伍,再到初稿修改,直至定稿,到出书之后的研讨会,范先生事必躬亲。这部巨著不仅进一步拓展了通俗文学研究的学术空间,而且让范门第三代学人展现出学术的活力和能力。
第三代的成长,是让范先生特别欣慰的事情,年事已高的他从中看到自己一手开启的领域后继有人。2014年之后,因为多年久坐,腰部老化严重,他走路必须借助拐杖。面对这样一个86岁还在奋力爬坡的老人,令人感奋,也让人担心。“老”及其关联的一切,范先生是不愿轻易触碰的。伴随着对自己年龄的担忧,时间的紧迫感与学术之路上的孤独感,一直困扰着范先生。2004年除夕夜里写下的《过客:夕阳余晖下的彷徨》,结尾可谓千回百转:
但我还不免时时“彷徨”。我完成了这个“合同课题”之后,我还能为我那个“雅俗双翼展翅,中外双向交流”的格局与心愿做些什么呢?我虽然无法想定,“但要赶快做”这个想头是已经有了的。不过我有时也会冒出另一种念头:这一段文学史,恐怕得要有一种新的力量来进行一次“大刀阔斧”,大概不需要我再去做点什么“小修小补”了。但我还想在学术之路上“再爬一个小坡”。这个声音时时在我的耳边回响,并催促我去订出新的规划;但我的年龄问我自己:我能走完这“回归”路之后再回归吗?在回归路上,我是孤身一人,“独自远行”,我还能走多远呢?今天我所庆幸的仅仅是不像《影的告别》中的“影”那样“彷徨于无地”,但不能不说我是在“夕阳余晖下的彷徨”。[15]697
表示疑虑、不确定、转折的用语、标点、语气是如此之集中,有违范先生一贯的清晰、明了、流畅的语言风格,但这却是范先生内心的真实写照,时间的焦虑、深深的孤独感、无力感与绝不轻言放弃、永远胸怀远大目标,如此纠缠、错杂在一起,叩击着他的内心。读过这篇文字,回头看去,可以想见,范先生一往无前地走向更高的境地时,花了多少心力一次次地战胜了自己,坚定着自己。
那次电视采访,我让一个学生将经过记下来,其中写着:“采访结束的时候,天已黑了下来。”稿子给范先生审阅时,他改成:“采访结束的时候,已晚霞灿烂了。”
范伯群先生把他织出的灿烂晚霞留给了我们,让我们凝望、遐想、沉思,而他自己走到世界的另一边,走向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