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德明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0)
20世纪80年代我就读于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在曾华鹏和李关元老师的指导下攻读中国现代文学硕士学位。那一年扬州师范学院和苏州大学中文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合并在扬州答辩,提交硕士论文答辩的有师兄杨剑龙、栾梅健等。当年或有研究生跨校合并答辩的情形,扬州师院却史无前例。答辩委员真一时之选:叶子铭、潘旭澜是南大和复旦的老师,苏大有芮和师、范伯群、徐斯年老师,扬州师院是曾华鹏、李关元老师。我在答辩现场第一次见到了范老师。20世纪90年代我重拾学业,又在范、曾两位老师的指导下攻读博士学位,博士论文答辩委员中仍有潘、徐二位老师,主席是贾植芳先生。徐斯年老师现在仍笔健神旺,其他老师俱归道山。我们师兄弟一班人,几乎都过了六十,回想起来,不由唏嘘。
感慨殊深者是学术研究的过程和学人情谊的密切相连:这些老师们之间,学术、道义之交和同学、朋友情谊水乳交融。叶子铭、潘旭澜和曾华鹏老师都是闽南乡邦俊彦,我仅见过曾老师的一次大哭是在叶老师的灵堂前,潘老师比曾老师晚入复旦大学,辞世在先,多次听曾老师复述潘师母的话:潘旭澜数年难得一笑,并解释20世纪50年代初潘老师父亲的遭际是无法消弭的痛。几十年间,他们的乡谊是靠学术人格维系着的。其时正是苏大芮和师、范伯群和徐斯年老师“鸳鸯蝴蝶——礼拜六派”研究和谐合作的启端。曾华鹏和李关元老师合作的《论〈野草〉的象征手法》,曾经是在人民大会堂召开的纪念鲁迅诞辰100周年学术讨论会上的五个大会演讲之一,他们一直通力合作,当年使得扬州师范学院现代文学研究在全国颇有影响。那时候,不需要人情关系给谁的项目投票,也没有评审带来的利益关系,是干干净净的学人情谊。最值得说的是范老师和曾老师患难与共、彼此支持,学术切磋砥砺,合作数十年。我大学本科的第二个学期读文章知道了曾华鹏、范伯群的名字,《文学评论》1978年第4期发表了他们合作的《论〈药〉》。我充满敬仰,却不知道曾老师就在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任教。
1980年代,读文章了解老师是基本途径,学界不兴拉人际关系。接下来的那些年,我却在人际交往中加深了对曾、范两位老师学术合作的理解,那种合作太难得,难在不得而已,又在知难而进。说相濡以沫,评价两位老师在1950——1970年代的患难之交重于学术合作,不嫌夸张;说相得益彰,符合1980年代老师作家作品论的学术范式,他们的成就可代表第二代中国现代文学学人;说相忘于江湖,未必是庄子本意,两个八十老翁并不在意“学术江湖”了,有一个天国里再续合作研究的梦想。今天看老师,不免多了点受业的情谊影响,但知人论文是研究基础。
这里谈两位老师,是从他们交往历史的中后期说起。21世纪初,范伯群老师解困后周游,经南方转道扬州。我得曾华鹏老师示下,准备让范老师在扬州待比较长的时间,一边调养身心,一边读书写作,一边他们老同学论学叙旧,一边我得以随时请益。范老师临放暑假时来,入秋便回苏州了。友人安排好食宿:要清静、简洁,便利曾老师来谈;也不对人言,以防老师受扰。范老师三番数次地来扬州,其中主持博硕士答辩就有很多次,值得细数的这三番,显示出范老师非同一般的学术主体的自觉。此番来扬州,一时脱离了生活困扰,范老师整顿精神,重新出发。
1956年范老师初到扬州探望曾华鹏。1955年因受“胡风案”牵连,他们的毕业分配方案被改变,前程黯然失色,曾华鹏被分配至扬州财校任语文教员,范伯群去了江苏省南通中学当语文教员。离开复旦时,两人在南京路上的王开照相馆合影,立誓此生相互搀扶,此中既有同为天涯沦落人的互怜,也有兄弟结义的意味,更重要的是不堕青云之志。范伯群在南通听说曾华鹏身体不适,立即来扬州看望。比起其他同学的工作环境,他们很难继续文学研究,但这是他们的精神寄托,是“文学结义”的根本。于是,两位老师在瘦西湖边重申理想:文学之梦不可悄然破碎,无论多难,都要坚定合作下去,先从各自的毕业论文修改开始,曾华鹏的《郁达夫论》、范伯群的《王鲁彦论》将变成共同署名。两个月中,二人频繁通信讨论,文章改定后投寄《人民文学》。编辑部让压缩《郁达夫论》到四万字先刊发,二人整个寒假都在苏州范伯群家夜以继日地改文章。曾华鹏、范伯群的《郁达夫论》刊于1957年《人民文学》五六期合刊,秦兆阳先生在“编后”中说明:“作家论是我们盼望已久的,……愿以发表《郁达夫论》作为一个开始,望有志于此者,能够对我国现代以及当前的许多作家进行深入的研究。”[1]两位老师开创了新民主主义论格局中的“‘五四’作家论”范型。1962年范伯群、曾华鹏在《文学评论》上又发表《蒋光赤论》,1964年在《文学评论》上发表《论冰心的创作》。形势变化让《王鲁彦论》被耽搁下来,合作一直延续着。
范伯群在“文革”中两番来扬州策划,撰著《鲁迅小说作品论》。他1969年在镇江六摆渡“五七干校”隔离审查过关,急切想要见到曾华鹏,择节假日骑自行车三个多小时乘轮渡过江去扬州,重温文学结义。难兄难弟又相聚了,无任岁月蹉跎,重启研究,从允许讨论研究的鲁迅入手,以作品论方式对鲁迅小说逐篇分析研读。他们不受当时鲁迅研究思路的影响,确定“以鲁释鲁”的美学方针,进行细致的艺术分析,精雕细琢,做纯学术的研究。一篇篇论文累积,成就了他们不惑的学术追求,到《论〈药〉》发表于《文学评论》,近十年时光过去了。写了三年的《论〈药〉》横空出世,一新天下耳目。有伯群(古汉语“伯”通“霸”)之气概、有华语文学研究鹏程之志的两位老师,没有忘记引领人贾植芳先生,和老师共同召集当年现代文学研究的一时俊杰,完成社团流派研究的盛举。江苏教育出版社于1989年出版贾先生领衔主编的80万字《中国现代文学社团流派》,成为师生三人合作的纪念碑。
范老师第三番来扬州,似乎是“避世”,其实更为“入世”作准备——他要独立在此完成一些重要工作。这一次,两位老师已入随心所欲之龄,他们身在学界,早已不限于某个既定的圈子与范围,也不需再谈合作。五十年相知,曾老师明白老友必须超越“鸳鸯蝴蝶——礼拜六”的流派研究,范老师重振现代文学两翼之一的通俗文学研究大业,才能一扫近期困顿生活的阴霾。在范老师的学术生涯中,这是罕见的独自奋斗,老友华鹏没有参与过苏州大学单位体制的通俗文学研究,范老师一时又没有团队助手,就此开始一个人完成大计。于是,从早晨到下午茶,都是范老师的读书著述时间,然后就是老友自由心灵的交流。天时向晚,便是共同进餐的时间。起初,我也一起晚餐,吃什么不在乎,听他们纵论而无所顾忌,耳食的精神营养远大于饱腹所求。他们谈话的范围很广,曾老师却几乎不触及范老师刚刚过去的日子,我明白其尺度:再好的交情也要留一个私人的角落,在相互的尊重中,保持“五四”式的个人尊严。三天下来,我向两位老师辞去陪同进餐的职务,约定一周参与一次,这也得到他们谅解。其实,我心中连叫损失巨大。偶尔,曾师母赵春华老师也会在晚餐桌上出现一两次。此前,我不止一次听过她感叹与关怀范老师,这时候她终于可以放下心来,留出更多的时间给这两位白发老友,她的步履停留在学术世界的边上。
范老师入秋刚回苏州,我们师生又聚会长沙,参加湖南师大承办的现代文学研究会的大会。记得吴福辉或凌宇,商量推两位先生中的一位大会演讲,曾老师毫不迟疑地说:“老范上!”其时,他们因年龄关系,不再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理事。会上的演讲主题当然是现代中国通俗文学,范老师大有独当半壁江山的意味。夜晚,躺在宾馆的床上,曾老师转身对我说:“范老师必须重新现身学界,先前的远离好可惜,他还有大的研究动作!”我真没有见过相似的学术友谊,其中更有对另一个旗鼓相当者的信心。
和曾老师同住会议标准间,是因为范、曾两位老师的理解与距离,还记得那天范老师带笑说:“华鹏打呼我吃不消,你们合住。”曾老师让我开灯看书而自己怡然入睡,我看不动了,在有节奏的曾氏鼾声中自然入睡。早晨醒来,曾老师的床空着,他已经出外走过一圈,在静静地看书。开会和范老师同住一室的机会,白洋淀现代文学理事会是唯一的一次,入睡醒来都要小心不要吵了范老师。我在芜湖安徽师范大学任教的时候,范老师来芜湖图书馆阿英藏书室查资料。阿英遗留的近代中国文学宝贝尽在其中,范老师是带着阿英女儿的介绍信来的,否则不易入室。第二天,范老师就向我告苦——临街宾馆隔音太差,幸好我手边有橡胶软耳塞,让他在闹市安然睡了一周。在镜湖烟雨墩,天天和范老师一起去看书,帮他拍书籍图片,一起进三餐。他还在晚餐后从镜湖边散步去师大校区我的住处坐坐。但周末吃饭时,觉得他有点异样,渐渐地看出,是他的眼睛肿了起来。原来,那难得嗅到人气的旧书中的尘螨见到一位老者,既想亲近又要欺负,抓住他不时抬一抬眼镜的机会,就趁虚而入了。星期天本来也无法在图书馆继续阅读,于是我们去了九华山,眼皮肿并不妨碍视力,他在山路上走得轻松,比起身心疲劳未曾复原的湖南张家界之行,可谓身轻体健。此时正是他独力著述的传世巨著《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插图本)》出版不久,从扬州独自沉思到此时,已经五年过去了。
范老师和我从芜湖各返苏州、扬州,在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耽搁一天,这次又合住一间客房了。范老师晚上去东南大学看即将大学毕业的孙女,我则与在宁学生们小酌。席间说点荣光事:应谢昭新教授邀请,范老师在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做中国现代通俗文学演讲,研究生、本科生都对此没有多少了解,于是我自作主张上去板书,甚至有点前瞻地把范老师要讲的关键词提前板书。没想多年后有范老师演讲及背景板书照片曝在网上,赫然是我的笔迹,令人无端感慨。其实,我也就是稍细读了下范老师新出版的《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插图本)》。回宾馆带点酒意睡下,犹记要早起买油条。老师说南京早餐街头食摊的油条有风味,次日早晨便在客房就食豆浆油条,心下念叨:老师到扬州再吃点烧饼油条豆浆,那才叫……
固然,老师在扬州吃油条不会比较宁扬高下,可是最后几次老师住扬州大学专家楼,我偶尔给送早餐油条,却记忆犹新。那是2012年,秋季还没有开学,曾老师被确诊癌症而自己并不知悉,曾公子石婴来我的教研室,告知父亲住院了并承命来商量治疗之事。安排初定,我就打电话给范老师。两天后,他就在扬州大学虹桥宾馆吃上了烧饼油条豆浆。范老师吃早餐,我报告曾老师的病情。他说这次来,不为别的,只是和曾老师聚聚,偷闲聊聊往事。果不其然,范老师上下午都在病房和曾老师海阔天空地聊,三天后就回去了,仿佛没有老友生病这回事。三个月后再来,范老师仍然陪着老友说话,我们讲话不避讳,也不再作无事状。陈思和来,一批曾老师的学生来,我也挡不住,知道这不是曾老师要的表达方式。范老师又来,就是和静静地躺在鲜花丛中的老友告别了,81岁的曾老师于2013年1月27日走了。长一岁的范老师在告别式上致辞:“华鹏,这六十二年来,我们情同手足,亲如兄弟。”与曾老师相约在天上继续合作研究。句句肺腑!世界上竟会有这样生死与共的同学、朋友?他们是我最亲近的老师。
当天晚上,范老师好像已经从悲伤中抽身,把我叫到他的房间去说:“就我们两个人谈谈,长歌当哭也好,纵酒浇愁也罢,去的已经去了,学问还是要做,你在扬州接着做,我回苏州继续工作。”那种淡定中不是没有痛苦,他怕学生在悲伤中沉浸太久——有期待,有慰藉,背后有真知。知子莫若父,知弟子亦莫如师。另外,范老师交代我办一桩事情:交一万元给赵老师,理由是代他完善一些老友的身后事,并说“钱的来源你也知道”。我当然知道——2012年2月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郁达夫评传》修订本,那是他们合作研究的再度深化,曾老师把《郁达夫评传》得到的稿费按惯例分。曾老师给了范老师,不容推却。范老师让我帮忙退还,理由是这一回根本没有时间精力投入郁达夫研究,不能无功受禄。两位老师都让我帮忙把钱给对方,当时我劝范老师来日方长,他更豁达些,就暂时保管。这次,我答应去劝赵老师,后来也不辱使命。
范老师几个月前也走了,情谊与学术的故事说完了。理当对这绵长的故事作些理性分析:
1.两位老师的友谊是靠学术浇灌成长而成为绝代佳话,它应该不下于桃园结义。我见过他们那一班其他同学的交往,而且好几位来过扬州,我也参与过接待。可是,曾老师与范老师是有知识分子风骨的患难知交,是有传承的薪火续燃,没有和贾植芳先生联系着的环境,就没有两位老师将近毕业时的大挫折。在审查检讨阶段,有些友谊是会自然中断的,有些是单方面掐断的,两个共同处境的年轻人却友谊日深。对其大学里的异性友谊,曾老师三缄其口,就在被审查的时候,物理系的同乡女同学来探看,被曾老师冷面“晓以大义”——不要再来看他这个“犯了错误”的人——但是老师几十年后对我提起过同学伤心离开的背影。审查时固结的友谊,在学术坚持的岁月里,在三番数次扬州、苏州、南京的作家作品讨论中,愈加深厚。
2.合久必分,不止是历史故事演义。老师的合作研究是因为体制的反作用力把他们挤在了一个特殊的精神空间里,他们似乎没有了更好的选择,彼此打气,相互激发,维持不堕的学术勇气,这才有了《现代四作家论》与诸作家评传。当体制安排扬州师院中文系现代文学教研室研究鲁迅《野草》(这和曾老师与范老师的“鲁迅作品论”有关),苏州大学则因为地域关系研究鸳鸯蝴蝶派,两位各自学校里的领头人就必须以单位体制为本位了。曾老师在《文学评论》1996年第5期发表的《论张资平的小说》的署名仍与范伯群合作,而同年发表长篇论文《中国现代小说理论批评的历史回顾》、出版由作者自述文字辑编的《郁达夫自传》、2000年发表《近50年中国现代小说理论批评的回顾》、2004年出版《现代作家作品论集》(收《郁达夫小说与传统文化》《乡土作家王鲁彦》《鲁迅〈野草〉的艺术特色》《朱自清与现代文学研究》等近三十篇文章)则都是单独署名。 范老师关于“合中有分”有过明确的说明,两个人对合作是这样商定的:确定论题、经过讨论之后,就决定由一人执笔,一人协助,谁执笔就将谁的名字列在前面,稿费不论多少,一律平分。
3.这种几十年合作如一的现象,在后辈研究者身上不可复现。20世纪50年代老师们开始学术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刚刚确立了新民主主义革命为基调的主流论述,其时也没有任何海外现代文学研究的另样声音文字,1980年代方法论的开拓产生了林林总总的研究成果,范老师到了晚年也努力理解和运用多元理论去阐释通俗文学/文化的研究对象。所以,老师们当年合作,在价值理念上几乎不会发生太大分歧。他们选择研究的作家对象虽然不尽是主流的,如郁达夫就有浪漫倾向和颓废色彩,但是他还是被老师们纳入了现实主义理论框架。而今,学界真正严肃的讨论声音可能是众声喧哗,找不出两个一致的看法。更与体制相关的是,就两个不同学校的学者来说,文章只有第一作者和所在学校作为成果,第二作者和单位便不能作数了——个人也许可以牺牲,工作单位则不能那样大方。
4.“友谊与学术合作”是一个不大适宜在纯粹学术论文中讨论的问题,但它确实是中国现代文学学术史中的客观存在,虽然不再复现,却不应该忘记这种纯净的生态。虽然曾老师辞世五年、范老师刚刚离开我们,老师们的友谊已经不是后现代物质利益时代的故事,却有古朴真纯的馨香,告诉我们何为“诚”,也阐释着贾植芳先生的写好“人”字。他们合作的成果,作品论是第一位的,有难以超越的境界;作家论或可商量,可是一再重写郁达夫的执着和真诚是永远不可或缺的学术品质;流派论的格局也是不会过时的。文学史层面上,范老师《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插图本)》是有经典价值的贡献。
5.老师们影响了我们,最重要的是知道什么是真价值,给我们在这个时代的生活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