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 进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范老师离开我们已经半年多了,我似乎并没有觉得或者不愿意相信范老师已经远去,恍惚间总以为范老师还在,我的手机还会冷不丁地响起,传来范老师洪亮的声音。可是,我知道,范老师真的不在了,再也不会听到范老师的声音了。一种深刻的孤独感弥漫于心,让人无所适从。这种感觉在曾华鹏老师去世后,也延续了很久。这篇纪念文章,也是祥安一再催促之下才落笔的,隐约之中,似乎文章的落笔,也就意味着接受了不愿接受的现实,意味着从此之后没有了老师的关爱,自己要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中独自打拼,独自面对。
1982年9月,我从苏北小城如皋来到了江南姑苏,就读于苏州大学中文系。入学不久,就见到了范老师,高高大大,气宇轩昂,我们一众本科生立刻为之倾倒,满怀崇敬。不过,范老师在“中国现代文学史”课上讲鲁迅小说,我们这些刚从小地方来的懵懵懂懂的小孩子,却听得云里雾里,根本无法体会鲁迅作品的深刻意蕴,倒是对范老师的口头禅,“这个这个……啊,这个这个……啊!”印象深刻,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大学同学聚会时总还会说起范老师的口头禅。后来读研究生时,读到范老师和曾老师的《鲁迅小说新论》,才恍然大悟,好像一下子理解了范老师当年上课的内容。
第一次和范老师直接接触,已经是大四上学期保送研究生的时候。那年苏州大学历史上第一次试行研究生保送制度,全校大概就保送三四个人,文学院有一个名额。我那时一门心思读书,学霸一枚,所以幸运就落到了我的头上。记得就在老文科楼中文系办公室门口的走廓上,范老师专门找我谈话,征求我的意见。那时范老师和曾老师轮流招生,这一年正好轮到曾老师招生,问我愿不愿意去扬州师范学院(现在的扬州大学),如果不满意的话,也可以试试别的学校,等读完硕士,还可以再回苏大。我一个小小的本科生,系主任专门来找我谈话,而且谈的是决定人生命运的大事,当然非常激动,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去扬州师范学院跟随曾老师读硕士。两位老师无论是做人、行事还是写作,风格都不太一样:曾老师比较严谨、严格,范老师比较开放、宽容——或许正是这种互补效应,成就了两位老师几十年的学术合作与兄弟情谊。这辈子能有机会先后跟随两位老师读书,彻底形塑了我的学术人生,应该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1989年7月,我研究生毕业,本想回苏大任教,而且试讲也通过了,但那时范老师已经辞去了系主任职务,再加上受当时形势的影响,大学进人从严控制,最终与苏大失之交臂,我的沮丧可想而知。范老师说:“你想回苏州的话,那就先在苏州找个地方待下来,等我可以招博士了,再考回来。”我当然听范老师的。于是范老师帮我联系了苏州郊区政府的区长(区长和范老师都是市人大代表,曾经同住一室)。苏州七月的烈日下,范老师和我,一人骑一辆自行车,从苏大本部大门出发,沿着十梓街、道前街,一路骑到三香路的郊区政府大院去拜访区长,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此情此景,成为一个历史的定格,以后的时日,我总是会不断地想起那个夏日,从未忘怀。1991年,范老师终于开始招收博士了,可是我已经被一纸调令,调到了苏州市政府办公室,一时无法脱身了。我实在无法适应机关工作,一心想回苏大,重归学术圈,范老师也曾设法想把我调进苏大,但调不成,于是就考吧。1996年我终于考回苏大,跟随范老师读博士,1999年正式留校,总算回到了熟悉的校园。
记得博士就读期间范老师几乎没有一本正经地给我上过课,但时时都在言传身教,平时的聊天交流,往往点到即止,却“一语惊醒梦中人”。我一直喜欢钱锺书,喜欢读《管锥编》《谈艺录》,考虑博士论文选题时,就想做“钱锺书与现代西学”。范老师二话不说,一锤定音:“可以,你对钱锺书感兴趣,就做这个吧。”我埋首几个月赶出了论文(也写出了飞蚊症),范老师看完论文,说:“可以!”也就直接答辩,为我组织了由钱谷融、钱理群、吴福辉等老师组成的超级豪华的答辩委员会阵容。虽然我没有做通俗文学研究,但范老师和曾老师对我的学术影响同样是深刻而鲜明的,仿佛自然带上了一种学术烙印。比如我写博士论文的时候,就有意学习两位老师研究鲁迅的方法,两位老师“以鲁释鲁”,我就尝试“以钱释钱”。他们写《鲁迅小说新论》的时候,每写一篇,就把《鲁迅全集》翻一遍。我写钱锺书的时候,也是每写一章,就把钱锺书的著作全部都翻看一遍,摘出相关论述,每章的思路与材料也就水到渠成了。事实证明,这真是一种行之有效的研究方法,至少充分保证了论述的全面与到位。我博士论文的写作如此顺利,显然跟这种研究方法密不可分。
这种学术影响当然不仅仅体现于具体的论文写作,有时甚至影响和改变了我的学术选择与学术生命。范老师经常会组织一些活动,包括学术会议、博士生答辩,每次都会请一些重量级的学者,我们自然就有了亲炙大家的机会,甚至与这些大家有了密切的接触与往来。这些年我们一直在关注海外汉学,关注中国文学在海外的传播,跟李欧梵、王德威等著名学者建立了密切的联系,这其实跟范老师直接相关。2000年,范老师在东吴饭店举办“《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国际学术研讨会”,请来了钱谷融、严家炎、李欧梵、王德威等国内外的大牌学者,盛况空前。就在那次会议上,我第一次见到了李欧梵和王德威,记得还是我到上海图书馆的酒店接来了李欧梵老师和师母。2004年李老师邀请我到哈佛访问,又把所有的图书送给我们,我回来后就以此为基础,开始做海外汉学研究;还与王德威合作,在苏州举办了“第三届国际青年汉学会议”“两岸历史文化研习营”等大型活动,影响深远。现在苏州大学的海外汉学研究在国内外略有薄名,追根溯源,还是要感谢范老师当年创造的机会。范老师有句名言:“做会务是最好的学习!”深度参与各种学术会议或学术活动,不仅锻炼了办事能力,更重要的是扩展了学术视野,培养了学术感觉,甚至影响了自己的学术方向,对我而言,感受真是特别深刻。
虽然我没能追随范老师做通俗文学研究,但是在海外汉学研究方面,却以另一种方式与范老师的研究产生了交集。我关注的主要是海外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当然就包括了海外关于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的研究。从林培瑞(Perry Link)、周蕾的“鸳鸯蝴蝶派”研究,夏志清的《玉梨魂》研究,到王德威、李欧梵、胡志德(Theodore Huters)、叶凯蒂的晚清文学研究,再到陈建华的周瘦鹃研究,有相当一批学者都涉足了通俗文学研究,各人的研究路向都不太一样,有的从文学层面展开,有的从文化研究层面推进,晚清与民国的通俗文学研究俨然成了海外学界的一大热点。正是在这个方面,范老师的研究与他们形成了热烈的互动与对话。2001年,王德威特别邀请范老师到哥伦比亚大学开会,与夏志清等学者直接交流。据我所知,范老师在海外中国文学研究界有很高的知名度和影响力,无论是夏志清、李欧梵、王德威,还是年轻一辈的学者,都非常尊重范老师,高度评价范老师所做的拓荒性工作,有的年轻学者还专程来苏州拜访和请教。杨义先生认为范老师创立了一个通俗文学研究的“苏州学派”①杨义先生称:“如果从现代文学研究的学者格局来看,我觉得它是一个‘苏州学派’……它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切入到我们现代文学整体工程中去,做了我们过去没有做的东西。”见《中华读书报》2000年9月20日。,这个评价是对范老师几十年学术工作的最高肯定。范老师做的是最本土的学问,却产生了最国际化的影响,一个“学术共同体”正在形成。我曾经与范老师交流过关于“学术共同体”的看法,范老师是很重视海外学者的工作的,每有新著,都会寄给夏志清、李欧梵、王德威等学者交流。海外学界与本土学界在很多方面总是存在着差异,正因为有差异,才有了对话与交流的必要,从而有可能不断寻求共同性,构建学术共同体。面对“中国现代文学”这个共同的研究对象,本土与海外,彼此的视角、立场、方法都不一样,彼此之间完全可以互识、互补、交流,真正在一个平台上把中国现代文学当作共同的研究对象,从各自不同的视角立场出发,不断地去趋近研究对象,从而逐步形成某种大家都认同的或者说无限接近中国现代文学自身的学术共同体。这本来只是一种可以无限趋近的理想化状态,但范老师的通俗文学研究产生的国际影响力,让我们对此充满了期待。
追随范老师三十多年,除了学术影响之外,当然还有太多的日常生活记忆,特别温暖。我读博士的时候,骑的是摩托车,范老师到哪里,差不多都是由我接送。范老师头盔一戴,很神气地坐在我后面,开会、上课、去医院,几乎成了校园一景。后来开上了汽车,范老师出门少了,坐我车的机会反而少了。最难忘的一次,是2005年我有机会陪范老师和曾老师周游台湾。说起来真要感谢王德威。2005年我协助王德威在苏州大学举办国际青年汉学会议,王德威得知曾老师祖籍台南,却从来没有回去过,当即就说他来负责安排。于是,那年秋天,我们就有了一次说走就走的台湾之行。王德威每一站都安排好了人负责接待,高嘉谦、胡金伦还专程陪同去了花莲。我们从台北到埔里再到花莲,然后特地到了台南。那天刚到旅馆,曾老师家族好几十号人,涌到了旅馆,大多是几十年未曾谋面的亲戚,乍见之下,曾老师分外激动。这是他第一次来台湾,来台南,来到他父亲曾经的故土。这些亲戚,以前都只是书信往来,大多数都没有见过面,内心的激动可想而知。那次真的是两位老师最放松、最开心的一次旅行,一路上哼着歌,说不完的话。范老师《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插图本)》中用过的那张“踏遍青山”的照片,就是我在太鲁阁给他拍的。
范老师与曾老师是真正经历过风雨的患难之交,他们的感情早已超越了血缘关系,既有思想上、学术上的心灵相通,也有一种亲如家人的密切联系。他们三天两头就会通电话,每次都是长长的电话,交流各种各样的问题,这个习惯保留了几十年。即使后来专业方向改变,两个人学术上已经不怎么合作了,但他们之间,依然保持着密切的交流和深厚的情谊。曾老师生病以后,范老师专门去过扬州几次,有两次还住了一段时间,陪伴曾老师。最后一次是我开车,祥安一起陪同去的。那一次曾老师已经有点意识不清,没法交流了,范老师就在病房坐了很久很久,真的不忍看到这对老兄弟生离死别的场景。现在,范老师跟曾老师,终于在另一个世界相会了,可以重续他们几十年的习惯,朝夕相伴,纵论天下,想想也略感安慰。
我父亲去世早,是母亲和几个姐姐把我拉扯大,培养成人。内心深处,我对范老师和曾老师有着对父亲一般的信任和依赖。两位老师不仅是我学术上的导师,也是生活中父亲般的榜样。他们从来没有大言说教,但是言传身教,让我深刻体会到,无论何时何地,做人做事都要真诚和正派,都要坚守原则和底线。最近这些年,我自己越来越忙,没有太多机会像当年那样随时陪侍范老师左右,很多助手工作已经由第三代,也就是我们的学生辈来帮忙了。但我与范老师的关系反而越来越轻松,越来越亲切,每次见面聊天,范老师总喜欢跟我开开玩笑。我从哈佛回来,范老师给我取名“季哈佛”,以至于现在还有朋友这么喊我;我平时滴酒不沾,范老师就在饭桌上“谴责”:“季进什么都好,就是喝酒‘最狡猾’!”这些年我出国访学交流稍稍多了点,每次打电话,范老师就先打趣,“你是在国外,还是国内啊?”……这么平等、自由、融洽、亲若父子的状态,多么让人怀念啊!天地之大,难比老师的恩情。我何其幸运,竟然能得到两位老师的厚爱恩宠,引领我进入了学术界,做自己最开心的事。当年父亲去世时,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中学生,而现在,自己也已迈入中年,经历过曾老师和范老师的相继离去,终于切身体会到了丧父之痛。这样的痛楚,真是刻骨铭心的人生体验。这样的痛楚,不知道还会绵延多久,我倒愿意它时时针刺自己麻木的神经,不断地告诫自己:无父的一代,更加需要坚韧不拔,勉力前行,以告慰于天上的精神之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