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传志
(安徽师范大学 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安徽 芜湖241000)
宋宁宗嘉泰年间,握有重权的韩侂胄(1152—1207)陆续起用一些主战派人士,筹划北伐。经过几年时间的准备,开禧二年(1206)四月,南宋不宣而战,迅速收复泗州、新息、虹县等地,五月七日,南宋正式下诏北伐。期间,宋金双方互有胜败,南宋因为准备不足、用人不当、军队腐败、吴曦降金、内部斗争等原因,最后战败。次年十一月三日,韩侂胄被史弥远等人杀害。嘉定元年(1208)五月,南宋答应金人要求,派王柟送韩侂胄等人首级给金廷;九月,宋金双方签订“嘉定和议”,南宋最后一次北伐行动至此结束。
开禧北伐是南宋后期的大事件,文人们无论是赞成还是反对,都难以回避,陆游、辛弃疾、叶适、华岳、楼钥等人分别表明了各自的立场,白敦仁、于北山、黄奕珍等人对此都有所探讨[注]参见于北山《陆游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536-537页;白敦仁《关于陆游的所谓晚节问题》,原刊《成都大学学报》1987年第3、4期,后收入《水明楼文集》;黄奕珍《陆游诗歌“北伐”之“再现”析论》,见《第六届宋代文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周裕锴编,巴蜀书社2011年版。。本文以陆游、辛弃疾为中心,在前贤已有研究的基础上,集中分析他们在开禧北伐前后的相关作品,力图进一步梳理这两位最具代表性的伟大爱国诗人词人的真实心态。
开禧北伐前后,陆游(1125—1210)与辛弃疾(1140—1207)都已经进入人生的晚年。横亘在理想抱负之前的年龄,使得他们注定不能深度介入、直接参加开禧北伐。
陆游晚年长期家居山阴,嘉泰二年六月至次年五月(1202—1203),曾一度入朝,编纂《孝宗实录》《光宗实录》。开禧北伐时,陆游已经82岁高龄,仍然关心着朝局,任何北伐的举动都能激起他心中的波澜。辛弃疾此前长期闲居铅山,嘉泰三年(1203)夏,至陆游家乡绍兴,担任知府兼浙东安抚使,与闲居在家的陆游多有交往。次年正月,辛弃疾应朝廷之召,赴临安,陆游作《送辛幼安殿撰造朝》诗,同时涉及二人对开禧北伐的态度,兹引于下:
稼轩落笔凌鲍谢,退避声名称学稼。十年高卧不出门,参透南宗牧牛话。功名固是劵内事,且葺园庐了婚嫁。千篇昌谷诗满囊,万卷邺侯书插架。忽然起冠东诸侯,黄旗皂纛从天下。圣朝仄席意未快,尺一东来烦促驾。大材小用古所叹,管仲萧何实流亚。天山挂斾或少须,先挽银河洗嵩华。中原麟凤争自奋,残虏犬羊何足吓。但令小试出绪余,青史英豪可雄跨。古来立事戒轻发,往往谗夫出乘罅。深仇积愤在逆胡,不用追思灞亭夜。[1]3315
朝廷缘何召见辛弃疾?《宋史·辛弃疾传》说是“言盐法”,似乎“言盐法”是召见辛弃疾的主要目的,或者是公开目的。难以理解的是,“言盐法”并不是他这位绍兴知府的职责,更不是他的特长。倒是《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十八《丙寅淮汉蜀口用兵事目》记载他在朝廷中发表了对金国形势的判断:“会辛殿撰弃疾除绍兴府,过阙入见,言夷狄必乱必亡,愿付之元老大臣,务为仓猝可以应变之计。侂胄大喜,时四年正月也。”[2]825《宋史·韩侂胄传》与此略同。观此语,辛弃疾本意未必就是主张北伐,而是针对金王朝将要乱亡的形势,建议宋王朝早作应对。不料,他关于金国即将乱亡的预见,正中韩侂胄下怀,韩侂胄将辛弃疾的防御建议改为主动进攻。难道这才是朝廷召见辛弃疾的真正目的?陆游在诗中只字不提盐法之事,先用八句称赞其文学才华,再用八句展望他被朝廷重用,率兵北伐,最后八句祝愿他北伐成功、青史留名,同时又告诫他不要“轻发”,小心造谣生事之人。陆游之所以将重点放在北伐上,肯定基于他对朝廷及韩侂胄的认识,值得注意的是,陆游虽然热切盼望北伐,但仍然比较理智、谨慎。
在辛弃疾文集中,还有三首颂韩寿韩之作,是否为辛弃疾所作,向有争议。其中《西江月》(堂上谋臣帷幄)又见于刘过《龙洲词》,《清平乐》(新来塞北)被元人吴师道《吴礼部诗话》视为“京师小人词”,另一首为《六州歌头》(西湖万顷)。梁启超认为三词均是后人伪托。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将这三首词附在辛弃疾晚年词作之后,持存疑态度。郑骞《稼轩词校注附诗文年谱》指出梁启超等人的否定缺少有力的文献支撑,所以依旧本存之。辛更儒《辛弃疾集编年笺注》则断然剔除,以了却其“平生志愿”[3]1845,逞一时维护稼轩名声之快,可惜依旧缺少令人信服的证据。大概在辛更儒看来,韩侂胄是个名列《宋史·奸臣传》的恶人,辛弃疾就应该切断与他及其同党的一切联系。殊不知,爱国精神更加强烈、更加彻底的陆游也与韩侂胄有所交往,并为他写下《韩太傅生日》《南园记》等诗文。其实早在南宋末年,周密就指出,韩侂胄被杀之后,“众恶归焉,然其间是非,亦未尽然”,那些加在韩侂胄及其亲信头上的一些罪名,“皆不得志抱私仇者撰造丑诋,所谓僭逆之类,悉无其实”。现代学者通过研究,更能还韩侂胄以公道[4]51-52。总之,我们不能因为韩侂胄名列《宋史·奸臣传》就全盘否定其人,不能因为要维护辛弃疾、陆游的爱国形象而讳言他们的正当交往。且看辛弃疾的颂韩之作《六州歌头》:
西湖万顷,楼观矗千门。春风路,红堆锦,翠连云。俯层轩。风月都无际,荡空蔼,开绝境,云梦泽,饶八九,不须吞。翡翠明珰,争上金堤去,勃窣媻姗。看贤王高会,飞盖入云烟。白鹭振振,鼓咽咽。
记风流远,更休作,嬉游地,等闲看。君不见,韩献子,晋将军,赵孤存。千载传忠献,两定策,纪元勋。孙又子,方谈笑,整乾坤。直使长江如带,依前是、□赵须韩。伴皇家快乐,长在玉津边。只在南园。
其中“依前是、□赵须韩”缺一字,邓广铭先生据词意补为“存赵须韩”[5]563。词中没有祝寿内容,从陆游《韩太傅生日》“清霜粲瓦初作寒,天为明时生帝傅”可以推知[1]3074,韩侂胄生日在清霜初寒之季,故此词当非祝寿之作。各家注本对此词都未作编年。该词上片写西湖春景,当是实写。根据辛弃疾的行踪,这期间只有嘉泰四年(1204)春、开禧三年(1207)春有临安之行,而开禧三年春北伐正处于胶着状态,不会有“方谈笑,整乾坤”的从容轻松,所以该词应该作于北伐之前的嘉泰四年二月左右。下片称颂韩侂胄,将他比作保护赵氏孤儿的韩厥(献子)和北宋两朝顾命定策元勋的韩琦。用同姓人物作典故,是习用手法。韩侂胄是韩琦的曾孙,“整乾坤”“存赵须韩”,指其为赵宋王朝所作出的贡献,但是否包括北伐计谋,不得而知,辛弃疾至少没有公开鼓吹北伐,这与史书所载辛弃疾之言及陆游赠诗中的态度正好一致,说明在开禧北伐动议之初,陆游、辛弃疾的态度是谨慎的。后来陆游心情变得更加迫切,如开禧元年闰八月所作的《客从城中来》:“客从城中来,相视惨不悦。引杯抚长剑,慨叹胡未灭。我亦为悲愤,共论到明发。向来酣斗时,人情愿少歇。及今数十秋,复谓须岁月。诸将尔何心,安坐望旄节?”[1]3617这时,陆游对北伐的渴望已经急不可耐了。
嘉泰四年三月,辛弃疾转任镇江知府。年内没有涉及开禧北伐的作品,暂且不论。随着北伐筹划的推进,陆游写下了系列作品,概括起来,可以分为两类:一是畅想类,二是旁观类。
陆游年迈清闲,关心国事,不时畅想北伐大业,如《睡起已亭午,终日凉甚,有赋》云:“颇闻王旅徂征近,敷水条山兴已狂。”[1]3350他听到朝廷即将准备北伐,就想象北伐成功,恢复北方,实现游览北方山水的愿望。又如《书事》四首:
闻道舆图次第还,黄河依旧抱潼关。会当小驻平戎帐,饶益南亭看华山。(饶益寺、南亭,尽得太华之胜。)
关中父老望王师,想见壶浆满路时。寂寞西溪衰草里,断碑犹有少陵诗。(华州西溪,即老杜所谓郑县亭子者。)
鸭绿桑乾尽汉天,传烽自合过祁连。功名在子何殊我,惟恨无人快着鞭。
九天清跸响春雷,百万貔貅扈驾回。不独雨师先洒道,汴流衮衮入淮来。[1]3369-3371
这组诗写于嘉泰四年秋,是陆游畅想宋军收复故国的情景,举凡潼关、黄河、关中、华州、鸭绿江、桑乾河、祁连山,尽行收复,自己可以饱览华山美景,可以欣赏杜甫诗碑等等。虽然自己不能杀敌报国,但“功名在子何殊我”,体现出与有荣焉的快意。开禧元年,陆游在《出塞四首借用秦少游韵》中丑化谩骂金人(《四库全书》本直接予以删除),想象俘获女真士兵的情景,第三首相对理智:“符离既班师,北讨意颇阑。志士虽有怀,开说常苦艰。诸将初北首,易水秋风寒。黄旗驰捷奏,雪夜夺榆关。”[1]3528这些畅想曲体现了陆游渴望统一的强烈愿望,也体现了他对开禧北伐的支持。
毕竟是80多岁的老人,对于北伐大业,陆游无法参与,只能抱持热心的旁观者立场。其《书事》云:“北征谈笑取关河,盟府何人策战多。扫尽烟尘归铁马,剪空荆棘出铜驼。史臣历纪平戎策,壮士遥传入塞歌。自笑书生无寸效,十年枉是枕琱戈。”[1]3372岁月无情,这时,无论是后方的谋划,还是前线的作战,都与陆游无关了。“自笑书生无寸效”是实事求是的判断。开禧元年(1205)夏,陆游作《三齿堕歌》,由三颗牙齿脱落引发“三齿堕矣吾生休”的感叹,进一步体会到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老境,因此劝慰自己:“不须强预家国忧,亦莫妄陈帷幄筹。功名富贵两悠悠,惟有杜宇可与谋。”[1]3522他已经没有能力参与国事了。稍后所作的《秋夜思南郑军中》亦是如此:
五丈原头刁斗声,秋风又到亚夫营。昔如埋剑常思出,今作闲云不计程。盛事何由观北伐,后人谁可继西平。眼昏不奈陈编得,挑尽残灯不肯明。[1]3591
当年在南郑军中,正值壮年,如同被埋在地下的宝剑,总渴望出人头地,有所作为,如今早已退出官场,闲居家乡,如同自由飘荡的白云一样,无所事事,不知道怎样才能看到北伐盛事,不知道何人可以继承唐代名将李晟(因平定朱泚叛乱恢复长安而被封为西平郡王)的事业。从中我们可以感受到陆游年老体衰、无力报国的无奈和遗憾。
无论陆游对开禧北伐是畅想还是旁观,基本上都是他自说自话了,不可能对开禧北伐、对韩侂胄产生什么显著影响。辛弃疾稍有不同,他是前线地区镇江的在任官员,承担着支持北伐的责任。当地文人刘宰在《贺辛待制弃疾知镇江启》中说:“皇图天启,虏运日衰。壶浆以迎,久郁遗民之望;肉食者鄙,谁裨上圣之谋。”“眷惟京口,实控边头……酒可饮,兵可用。”[6]说明筹备北伐是大家对辛弃疾的共同期待,辛弃疾自然知晓,也不负所望,支持北伐大业。如京口早年地方官陈天麟所料,当辛弃疾登上京口北固楼时,顿时升起“焚龙庭、空漠北”之志[7]22,写下了壮怀激烈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学界普遍认为,词中“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等语,暗讽正在谋划中的开禧北伐,提醒当局谨慎行事,体现了辛弃疾一贯的立场。“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是“望中犹记,四十三年,烽火扬州路”的倒装,是回忆四十三前的见闻。至于四十三年前是哪一年,什么见闻,通常理解是绍兴三十二年(1162)辛弃疾投奔南宋途中所见的战争,但上年十一月完颜亮被杀,宋金战争即告终止。其实,对这首词完全可以作另一种理解,就是将之理解为隆兴元年(1163)张浚领导的北伐,其主战场在淮南东路(扬州路)。当时,辛弃疾正在京口,可以望见一江之隔的淮南东路,可以亲眼目睹张浚的北伐战争。张浚的北伐很快失败,宋金双方签订隆兴和议。辛弃疾在刘义隆元嘉北伐之后,接着回顾张浚的北伐,其意图一方面要继承北伐事业,另一方面要汲取北伐失利的教训。
从上述作品来看,辛弃疾对开禧北伐既予以以支持和响应,又似乎有所保留。不久,辛弃疾因举荐他人不当被降职,还未等开禧北伐正式发动,辛弃疾就离开京口,回铅山闲居。由此亦可见辛弃疾并不是韩侂胄开禧北伐所倚重的骨干力量。
北伐期间,前线各种消息陆续传开。辛弃疾家居铅山,相对偏远,加之健康不佳,现存仅有一首事关开禧北伐的诗歌,即《丙寅岁,山间竞传诸将有下棘寺者》:
去年骑鹤上扬州,意气平吞万户侯。谁使匈奴来塞山,却从廷尉望山头。荣华大抵有时竭,祸福无非自己求。记取山西千古恨,李陵门下至今羞。[3]188
该诗作于开禧二年(1206)夏。此前,池州副都统郭倬等人攻打宿州,遭金人包围,郭倬绑送田俊迈给金人,以此获免。韩侂胄知悉后,将他打下大理狱,八月将他斩于镇江。郭倬是蜀中三大将郭浩之孙,与其兄郭倪都志大才疏,辛弃疾应该认识他们,在辛弃疾看来,郭倬的下场不仅咎由自取,还连累了祖先名声。辛弃疾在此诗中没有直接表明对开禧北伐及韩侂胄的态度,但他应该认识到了韩侂胄用人不当的问题,赞成他对亲信失职也绝不姑息的处罚态度[4]31。
与辛弃疾不同,陆游居于临安附近的绍兴,消息较为灵通,因此作诗亦较多。在这些诗中,陆游总体上沿袭了此前的服老心态。开禧二年四月,南宋悄然增兵边境,“调三衙兵增戍淮东”[8]740。陆游在《初夏闲居》(其二)中就写及此事:“王师护塞方屯甲,亲诏忧民已放丁。病起自怜犹健在,不须求应少微星。”[1]3735末两句写出了年老失落的感受。当他从邸报中获悉宋军真的攻下了泗州、虹县等地,服老的同时又有些眼热自叹。《观邸报感怀》曰:
六圣涵濡寿域民,耄年肝胆尚轮囷。难求壮士白羽箭,且岸先生乌角巾。幽谷主盟猿鹤社,扁舟自适水云身。却看长剑空三叹,上蔡临淮奏捷频。[1]3763
按理说,前线的胜利应该激起他喜悦兴奋之情,但诗中完全没有这种感受。他由一个又一个捷报中反观自己:虽然还有强烈的报国宏愿,但耄耋之年只能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无法奔赴战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人建功立业,这是多么地遗憾!类似的诗句还有“蠹鱼似是三生业,汗马难希百世名”[1]3773,“死去虽无勋业事,九原犹可见先贤”[1]3816。陆游认识到自己是一辈子的书生命,不可能纵横战场,获得百世功名了。
理智如此,但感情上陆游有时仍然不服老,如《老马行》:
老马虺隤依晚照,自计岂堪三品料。玉鞭金络付梦想,瘦稗枯萁空咀噍。中原蝗旱胡运衰,王师北伐方传诏。一闻战鼓意气生,犹能为国平燕赵。[1]3818
前四句写老马的老境与梦想,后四句写南宋趁金国衰危之际,发动北伐,老马亦抖擞精神,还能奔赴前线,为国杀敌。表面上写的是老马,内里写的却是陆游自己。尽管不切实际,但其精神可嘉。又如《忆昔》诗:
忆昔梁州夜枕戈,东归如此壮心何。蹉跎已失邯郸步,悲壮空传敕勒歌。今日扁舟钓烟水,当时重铠渡冰河。自怜一觉寒窗梦,尚想浯溪石可磨。[1]3825
陆游怀念乾道八年(1172)戍守南郑(梁州)的激情岁月,感慨今昔,但仍然抱有宋王朝中兴梦,期待有朝一日能像元结那样撰写《大唐中兴颂》,刻于浯溪摩崖上。在其他诗中,陆游也抒发了对恢复太平的渴望。“日闻淮颍归王化,要使新民识太平”[1]3774,“惟有天知太平事,乞倾东海洗尘沙”[1]3784。在他看来,北伐战争只是过程,天下太平才是终极目标。
可是,开禧北伐并不顺利,一再遭遇失败和挫折。开禧二年(1206)十二月,四川宣抚副使吴曦降金,接受金国封予的“蜀王”称号,与南宋对抗。次年二月三十日,吴曦被杨巨源、李好义所杀,安丙上奏朝廷,平定吴曦叛乱。吴曦降金以及后来安丙的倒行逆施,严重破坏了开禧北伐的西线战场,这是开禧北伐的重要转折点。陆游诗中没有写其叛敌,却多次写其被平定之事,这应该是陆游有意为之,反映了他报喜不报忧的心理。“解梁已报偏师入,上谷方看大盗除”[1]3848,“淮浦戎初遁,兴州盗甫平”[1]3953,所谓“盗”都是指吴曦。陆游另有《闻蜀盗已平,献馘庙社,喜而有述》诗:
北伐西征尽圣谟,天声万里慰来苏。横戈已见吞封豕,徒手何难取短狐。学士谁陈平蔡雅,将军方上取燕图。老生自悯归耕久,无地能捐六尺躯。[1]3952
此外,陆游还有《逆曦授首称贺表》《逆曦授首贺太皇太后笺》《逆曦授首贺皇后笺》等贺文,说明兹事体大,事关北伐大业的成败,陆游对此高度重视。
北伐期间,陆游念念不忘能够早日实现游览故国名山大川的宿愿。他试用新笔时,联想到吴曦已除,便希望能移居华山:“药笈箸囊幸无恙,莲峰吾亦葺吾庐。”末句有自注曰:“偶见报,西师复关中郡县,昔予常有卜居条华意,因及之。”[1]3848莲峰指华山的莲花峰,条华是中条山、华山的合称。他夜半醒来,也想去游览华山、嵩山,“忧思过前皆梦事,功名自古与心违。三峰二室烟尘静,要试霜天槲叶衣”[1]3869。再如《闻西师复华州》二首:
西师驿上破番书,鄠杜真成可卜居。细肋卧沙非望及,且炊黍饭食河鱼。
青铜三百饮旗亭,关路骑驴半醉醒。双鹭斜飞敷水绿,孤云横度华山青。[1]3852-3853
当时南宋西线军队并没有收复华州,陆游听到传闻,则想卜居长安,饮酒食鱼,欣赏青山绿水,过着惬意自得的生活。以陆游80岁高龄,即使真的收复故国,恐怕他的体力也不足以实现其梦想了。
作为伟大的爱国诗人,陆游不仅在乎实现收复故国的北伐大局、畅游北方山水的个人愿望,还同情和关心即将奔赴前线的战士和在前线奋战的将士。陆游诗中多次写到招募新兵之事,“边头定何似,颇说募新兵”,[1]3807“宽民除宿负,募士戍新边”[1]3837,由此引发生离死别的人间悲剧,如《戍兵有新婚之明日遂行者,予闻而悲之,为作绝句》二首曰:
送女忽忽不择日,彩绕羊身花照席。暮婚晨别已可悲,犹胜空房未相识。(俗有夫出未返而纳妇,谓之空妇房。)
夜静孤村闻笛声,溪头月落欲三更。不须吹彻阳关曲,中有征人万里情。[1]3879
该诗作于开禧二年冬,这场发生在绍兴乡村的新婚别当是开禧北伐受挫增补兵员造成的不幸。最独特的是下面这首《剧暑》诗:
六月暑方剧,喘汗不支持。逃之顾无术,惟望树影移。或谓当读书,或劝把酒卮,或夸作字好,萧然却炎曦。或欲溪上钩,或思竹间棋。亦有出下策,买簟倾家赀。赤脚蹋层冰,此计又绝痴。我独谓不然,愿子少置思。方今诏书下,淮汴方出师。黄旗立辕门,羽檄昼夜驰。大将先擐甲,三军随指挥。行伍未尽食,大将不言饥。渴不先饮水,骤不先告疲。吾侪独安居,茂林荫茅茨。脱巾濯寒泉,卧起从其私。于此尚畏热,鬼神其可欺。坐客皆谓然,索纸遂成诗。便觉窗几间,飒飒清风吹。[1]3777-3778
在远离战争的后方,陆游与大家聚在一起抱怨天气炎热,大家各逞己见,提出各种解暑方案,陆游偏偏跳出眼前,想到在淮汴一带作战的将士不遑饮食,英勇杀敌,在为国流血牺牲,与他们相对比,那些闲居在后方荫凉的树林下、房屋中的人,就不可能再抱怨炎热了。原来,想象北伐将士,与之对比,是陆游出的消暑良方。全诗写得生动流畅,富有乐趣,体现了陆游对北伐将士们细腻的人文关怀。
开禧北伐期间,南宋遭到金人的反攻,接连失败,战局随之出现两个根本性转变:一是韩侂胄地位出现动摇,和议声起,方信孺三度出使金朝,准备议和,但金方要求将开禧北伐的首谋斩首送至金国,这大大激怒了韩侂胄,韩侂胄再度加强战备,任命辛弃疾为枢密院都承旨,接替苏师旦继续指挥北伐,可惜辛弃疾病重,无法就任,且很快去世;二是朝廷内部反战势力抬头,史弥远等人杀害韩侂胄,大肆打压韩侂胄的亲信。这些重要变局或多或少地投射在了陆游作品中。
无论战局如何变化,陆游始终支持北伐战争。《书感》诗曰:“一是端能服万人,施行自足扫胡尘。南州不可无高士,东国何妨有逐臣。”[1]3921钱仲联先生指出,前两句“谓韩侂胄伐金之议”,其意图显然是反驳朝野对韩侂胄北伐的质疑,努力维护韩侂胄的地位,认为只要实现了韩侂胄的主张,就能够消灭北方敌人。随着战局的日趋严峻,陆游最担心的就是开禧北伐的半途而废。开禧三年夏,陆游在《雨晴》诗中已预感到形势不妙:
旱暵常思雨,沉阴却喜晴。放船莲荡远,岸帻竹风清。淮浦戎初遁,兴州盗甫平。为邦要持重,恐复议消兵。[1]3953
本是雨后天晴的好天气,淮河一带敌人败退,四川吴曦叛乱被平定,似乎胜利在望,其实不然。方信孺从北方带来和谈的意向,因此陆游语重心长地告诫当局,特别是宋宁宗,“为邦要持重,恐复议消兵”。这年秋冬之际,陆游又作《观诸将除书》:
百炼刚非绕指柔,貂蝉要是出兜鍪。得官若使皆齐虏,对泣何疑效楚囚。[1]4024
诸将除书,到底指哪些将领,现已不得而知。大概当时提拔任命了一批将领,包括辛弃疾在内。陆游此诗激励这些新任将领,要能百炼成钢,奔赴前线,立下战功,获得官爵,而不能如齐人刘敬那样,仅凭口舌得官,那样只能成为对方的俘虏。应该说,在开禧北伐十分不利的情况下,激励将帅们的斗志,很有必要。陆游此诗体现出对形势的正确判断,以及他所能作的努力。
韩侂胄被害后,陆游写下了一首相当特别的诗歌——《读书杂言》:
书亦何用于世哉,圣人之言如造化,巍巍地辟而天开。渊源虞唐至周孔,黄河万里昆仑来。天不使诸儒为战国血,又不使六艺为亡秦灰,豁如盲瞽见皎日,快若聋聩闻春雷。插空泰华起突兀,垂天云汉森昭回。奈何后世独不省,顾舍夷路趋邛崃。不知开眼蹈覆辙,乃欲归罪车轮摧。福有基,祸有胎,一朝产祸吁可哀。[1]4065
该诗隐晦其言,所读何书,所感何事,作者均没有明确交代,钱仲联先生认为是“有感于韩侂胄及韩党之被杀被逐而发”[1]4066。白敦仁说:“此诗侘傺悲凉,音响独异,想见当日四顾茫茫,百感交集的心情。”[9]386-387但二人所论仍然有些闪烁其辞。北伐主谋韩侂胄被杀,对陆游造成极大震动,陆游首先反思的是韩侂胄被杀的缘由,不是艰难的北伐战争,而是庆元党禁招致的报复。韩侂胄对理学缺乏正确的认识,党同伐异,将朱熹为代表的理学列为伪学,予以禁绝,由此埋下祸根。陆游一方面认同理学,与朱熹、周必大、叶适等人关系密切,反对韩侂胄制造庆元党禁,题中所谓“读书”,很可能读的是理学家著述,另一方面又支持韩侂胄发动的北伐战争,所以他对韩侂胄之死有震悼,有惋惜。在另一首《书文稿后》诗中,也有类似的反思:“上蔡牵黄犬,丹徒作布衣。苦言谁解听,临祸始知非。”[1]4069按照钱仲联先生的解释,“文稿”指《南园记》,“苦言”指《南园记》中劝导韩侂胄早日退隐归耕。陆游在伤悼韩侂胄的诗中,并没有与当时官方舆论一样,将他简单地定性为弄权误国,而是对其不幸结局寄予同情。
对韩侂胄亲党陆续被贬被害,陆游既反感他们趋炎附势,又同情其遭遇。《雀啄粟》诗曰:“坡头车败雀啄粟,桑下饷来乌攫肉。乘时投隙自谓才,苟得未必为汝福。忍饥蓬蒿固亦难,要是少远弹射辱。老农辍耒为汝悲,岂信江湖有鸿鹄。”[1]4073该诗作于开禧三年冬,陆游将那些投机取巧的亲党比喻成啄粟食肉的乌雀,只知偷取一些名利,不知远离灾祸。
嘉定元年(1208)五月,韩侂胄头颅被割下送给金国,此事是南宋一大耻辱。连当年反对开禧北伐、上书请斩韩侂胄的华岳也公开指责“函首请成之议”,其《和戎》诗曰:“纳币求成事已非,可堪函首献戎墀。一天共戴心非石,九地皆涂血尚泥。反汉须知为晁错,成秦恐不在於期。和戎自有和戎策,却恐诸公未必知。”[10]44吏部尚书楼钥(号攻媿主人)因曾名列庆元党禁之中,对韩侂胄心怀怨恨,积极赞成函首之举,遭人讥讽:“平生只说楼攻媿,此媿终身不可攻。”还有人题诗说:“自古和戎有大权,未闻函首可安边。生灵肝脑空涂地,祖父冤仇共戴天。晁错已诛终叛汉,於期未遣尚存燕。庙堂自谓万全策,却恐防胡未必然。”又云:“岁币顿增三百万,和戎又送一於期。无人说与王柟道,莫遣当年寇准知。”[11]50陆游诗中没有正面谴责函首求和之事。《书感》写于嘉定元年夏,诗曰:“翟公冷落客散去,萧尹谴死人所怜。输与桐君山下叟,一生散发醉江天。”[1]4177以汉代的廷尉翟公、唐代的长安尹萧炅指代韩侂胄,“人所怜”表达出对韩侂胄悲剧下场的深切同情。
陆游之所以同情韩侂胄,主要原因是支持他领导的开禧北伐;另一原因是韩侂胄于嘉泰二年(1202)解除了庆元党禁,“和韩侂胄的合作,在陆游思想上没有不可克服的障碍”,“在一致对外的基础上和韩侂胄接近了”[12]228。另外,韩侂胄虽是外戚权臣,但并不是大恶大奸之人。金人将其首安葬在韩琦墓旁,谥曰“忠缪侯”,将其定性为“忠于为国,缪于为身”[11]51,就是跳出南宋党争的公允评价。
开禧北伐失败后,陆游非常清楚南宋不可能再收复北方故土了,其《书感》诗曰:“襁负客淮颍,髧髦逢乱离。中原遂乖隔,北望每伤悲。泛渭题新赋,游嵩续旧诗。死生虽异世,此意未应移。”[1]4085中原永远难回,泛渭游嵩也就成了陆游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