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宏图
(浙江艺术职业学院 科研处,浙江 杭州 310012)
苏昆入京并地方化之后被称为“北京昆曲”,与后来的“河北昆曲”合称“北方昆曲”,简称“北昆”。北昆长期与弋腔(高腔)同班合演,又称“昆弋”。昆剧入京的年代未有定论,其中以胡忌、刘致中《昆剧发展史》的“万历中期说”较具代表性,文曰:“如果说张居正任编修时所观《千金记》是否昆剧尚难论定,那么万历中期以后袁中道(小修)在北京观《八义记》、《义侠记》、《昙华记》等剧全系昆剧,却是毫无疑问的。”[1]150胡忌、刘致中所依据者见袁中道《游居杮录》卷四与卷十一,演出时间分别为万历三十八年(1610)与四十四年(1616)。此说的年代嫌后。据明都穆《都公谈纂》“卷下”载,明天顺间(1457—1464)北京已有“吴优”演出,文曰:
吴优有为南戏于京师者,锦衣门达奏其男装女,惑乱风俗。英宗亲逮问之。优具陈劝化风俗状,上命解缚,面令演之。一优前云“国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云云。上大悦曰:“此格言也,奈何罪之?”遂籍群优于教坊,群优耻之。驾崩,遁归于吴。①都穆:《都公谈纂》,见金中淳辑《砚云甲编》,清光绪间上海申报馆本,第21页。
“吴优”即苏州子弟,他们在北京所演的虽然是“南戏”,但所用声腔可能是昆山腔,因为据祝允明《猥谈》载,其时南戏昆山腔已与余姚腔、海盐腔、弋阳腔并称,且“遍满四方,辗转改益”。[2]既是“吴优”所演,当以昆山腔为最有可能。至嘉靖年间,昆剧已进翰林院演出。谈迁《枣林杂俎》“张居正急才”载有张居正修翰林院编修时观看沈采《千金记》的情景:“张太岳任编修时,本院公宴,演《千金记》传奇。至箫何追信,凝视久之,同列以专注谑之。答曰:‘君臣将相,遇合之难如此,毋得草草。’盖江陵意自有在,非同戏谑。”[1]150《千金记》历来为昆剧常演剧目。其时昆剧既已入京,该院所演当属昆剧。
至万历中期开始,昆剧渐盛,迅速向四方传播,与海盐、弋阳等诸腔角逐。分别以三种组织形式入京:
一是职业昆班。这是昆剧发展的主力,以营利为目的,演出于京中各地方会馆、士夫厅堂、寺庙、茶园等。据袁中道《游居杮录》卷四载:
万历三十八年庚戌,正月初一日,寓石驸马街中郎兄寓。中郎早入朝,午始归。予过东寓,偶于姑苏会馆前逢韩求仲、贺函伯,曰:“此中有少宴集,幸同入。”是日多生客,不暇问姓名。听吴优演《八义》。[3]159
《八义记》系昆剧常演剧目,既称吴优演于北京姑苏会馆,该戏班自然为来自苏州的昆曲班,时为万历三十八年事。同书卷十一还载万历四十四年先后两次观看昆剧演出,一次于理问李太和家厅堂观看《武松义侠记》,“中有扮武大郎者,举止语言,曲尽其妙”[4];另一次与龙君御、米友石同观于顺城门外的长春寺观看《昙花记》。
二是宫廷昆班。明代内廷演剧之风,始于开国皇帝朱元璋,他看了进宫演出的《琵琶记》之后还称其“如山珍、海错,富贵家不可无”,“由是日令优人进演”[5],以武宗正德朝为最盛,至万历朝余势犹存,仅改戏班所隶的“钟鼓司”为“王熙宫”。其中的昆班与弋阳、海盐诸家并提,均被称为“外戏”。据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一“禁中演戏”载:
内廷诸戏剧俱隶钟鼓司。皆习相传院本,沿金元之旧,以故其事多与教坊相通。至今上始设诸剧于玉熙宫,以习外戏,如弋阳、海盐、昆山诸家俱有之。其人员以三百为率,不复属钟鼓司。[6]
刘若愚《酌中志》卷十六还提及“玉熙宫”演出外戏《赐环记》[7],本剧系汤显祖友人余翘所作传奇,或许是昆曲。史玄《旧京遗事》则称玉熙宫所演昆曲剧本为“吴歈本戏”,文曰:“神庙时,始特设玉熙宫,近侍三百余员,兼学外戏。外戏,吴歈曲本戏也。光庙喜看曲本戏,于宫中教习戏曲者有近侍何明、钟鼓司宫郑隐山等。”[8]3937同书还称京师演剧“以昆腔为贵”的盛况,及昆腔艺人来自常州、无锡、吴江一带并受到官家宠爱的事例:
今京师所尚戏曲,一以昆腔为贵。常州无锡邹氏梨园,二十年旧有名吴下,主人亡后,子弟星散。今田皇亲家伶生、净,犹是锡山老国公也。阳武侯薛氏诸伶,一旦是吴江人,忆是沈姓,大司农倪元璐为翰林日,甚敦宠爱,余见时已鬑鬑须矣。[8]3937
三是家庭昆班。明代家乐,始于明初,兴起于隆、万年间,至万历末、天启初则臻盛行。其时,正如陈龙正《几亭政书》所说:“每几士大夫居家无乐事,搜买儿童,教习讴歌,称为‘家乐’。酝酿淫乱,十室而九。……延优至家,已万不可,况畜之乎?”①陈龙正:《几亭政书》,见《几亭全集》第二十二卷,清康熙云书阁刻本。先以南方为盛,不久即传入京师,士大夫纷纷置办家乐。著名家班有:
1.范景文家乐。据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载:范景文,字梦章,号质公,谥文贞。万历四十一年(1613)进士,历官吏部郎、太常少卿、佥都御史、兵部侍郎、参赞尚书、工部尚书、东阁大学士等,“论诗顾曲,每以江左风流自命”。[9]83黄宗羲《思旧录》则称“公有家乐,每饭则击以侑酒,风流文采,映照一时”[1]153。案:范氏原不蓄家乐,后受京师米万钟家乐的影响才置办的。近人刘水云《明清家乐研究》称范氏家班办在南京恐有误,因为范氏一直在北京做官,直至“都城陷,诣朝房,拒门自经”,后被阁史救出,“赋绝命书,赴演象所,投井而死,年四十”[9]83。据王孙锡编《范文忠公年谱》,范氏先后只有两次到过江南,均很短暂。②王孙锡编:《范文忠公年谱》,清康熙间刻本。另据吴应箕《留都见闻录》卷下载,范氏解任后,吴桥为蹂躏,不能归,遂“借居同乡刘京兆之第,宾客不绝于门,公亦时以声乐娱客”。[10]时阮大铖、龚鼎孳均在北京,分别赋有《〈荷露歌〉为质公歌儿赋戏作长吉体》及《〈秋水吟〉为范文贞公歌儿作》诗,后者曰:“宛转花开相府莲,春风一笑自嫣然。吴桥应有招魂曲,莫唱江东燕子笺。”(《定山堂全集》卷三十六)[9]349-352
2.米万钟家乐。米万钟,字仲诏,号友石,陕西安化人,迁居北京。万历三十三年(1605)进士,历任知县、户部主事、工部郞中、参政等职。擅画,尤好声伎。据明姚旅《露书》卷十三《异稿上》载,米氏“家有歌童甚丽,又作勺园于海淀,多奇致”。[9]548清汪汝谦《薛千仞赋四奇诗以寿米友石大参,遂步其韵》也称赞米氏家乐“绿窗乌几净无尘,应识君家有韵人。艳质玉温怜媚骨,新声珠串动芳唇”[9]548云云。据上引《游居柿录》载,袁中道于北京应试时曾多次赴米家古云山房观看其家班演出昆剧,所演剧目有《西厢记》等。范景文《范文公集》卷九《题米家童》诗并序描述其家乐演出《西厢》的情景曰:
予素不畜歌儿,以畏解故不畜也。每至坐间,闻人度曲,时作周郎顾误,又似小有解者。然则予自是无歌儿可畜,以畏解故强语耳。一日过仲诏斋头,出家伎佐酒,开题《西厢》。私意定演日华改本矣,以实甫所作向不入南弄也。再一倾听,尽依原本,却以昆调出之。问之,知为仲诏创调。于是耳目之间遂易旧观。介孺云:“米家一奇乃正在此,不如是不奇矣。”予之自谓有解者,亦独强语耶。因其赓咏以当鉴赏,拈得腔字,恨不能以仄韵作律体,堪与相对付耳。诗云:生自吴趋来帝里,故宜北调变南腔。每当转处声变慢,将到停时调入双。坐有周郎应错顾,吹箫秦女亦须降。恐人仿此翻成套,轻板从今唱大江。[9]348
此处是说米氏家乐用昆山腔演唱王实甫的《北西厢》。刘水云《明清家乐研究》称其所演为李日华《南西厢记》恐亦有误,文中“再一倾听,尽依原本,却以昆调出之”可证也。
3.王维南家乐。王维南,名坮,供职太学,生平不详。其家班能演《金钗记》。袁中道《游居柿录》卷十载曰:
赴王太学维南名坮席,出歌儿演《金钗》。因叹李、杜诗,《琵琶》、《金钗记》,皆可泣鬼神。古人立言,不到泣鬼神处不休。今人水上棒,隔靴痒也。夜住承天寺大士殿中,见坟内所掘大士像,细腰梵容,惜以金帖之。[4]194
此外,尚有朱世恩家乐等,不赘。
至天启、崇祯两朝,“四方歌曲皆宗吴门”[11],北京的昆剧演出进入鼎盛期,无论是家班还是职业昆班,均盛况空前。这可从当时在北京做官的绍兴人祁彪佳所写的《祁忠敏公日记》“棲北冗言”“役南琐记”两部分获得证据。“棲北冗言”系崇祯五年(1632)日记,其观剧情况如下:
四月二十六日:予设席邀罗天乐……阅《珍珠衫》剧。
五月十一日:赴周嘉定招,观《陈双红》剧。
五月十二日:赴刘曰都席,观《宫花》剧。
五月二十日:至酒馆邀冯弓闾……观半班杂剧。
六月二十一日:赴田康侯席,……观《紫钗》剧,至夜分乃散。
六月二十七日:赴张濬之席,观《琵琶记》。
六月二十九日:同吴俭育作主,仅邀曹大来、沈宪申二客观《玉盒》剧。
七月初二日:赴李金峩席,……观《迴文》剧。
七月初三日:赴朱佩南席,观《彩笺》半记及《一文钱》剧。
七月初五日:赴苗文兄招,……观《西楼记》。
七月十三日:……一鼓始赴之,观《异梦记》。
七月十五日:……邀呦仲兄代作主,予赴之,观《宝剑记》。
七月十六日:同席为朱佩南……观《蕉帕记》。
七月十九日:赴朱佩南招,……观小戏如《弄瓦》等,技皆绝。
八月初三日:赴朱乐公招,……观《教子》剧。
八月初十日:赴田康宇席,……观《双珠》传奇。
八月十三日:至朱佩南席,……观戏数折。
八月十五日:赴同乡公会,……观《教子》传奇。
八月二十五日:至席……聚饮,观《拜月记》。
八月二十七日:赴同玄应席,……观《异梦记》。
九月初十日:午后与……皆吾乡旧公祖父母,观《祝发记》。
九月二十二日:赴黄水濂席,……观《明珠记》。
九月二十六日:赴孙湛然席,……观散剧。
九月二十八日:赴李侑□席,……观小童作《春芜记》。
十月初九日:赴李鹿昭席,……观《明珠记》。
赴刘訒韦席,……观《香囊记》。
十月十二日:赴金稠原席,……观《百花记》。
十月十三日:赴王铭韫席,……观《连环记》。
十月十四日:入公席,……观《檀扇记》。
十月十五日:赴金得之酌,观《红拂记》。
十月二十日:赴公席,……观《五福记》。
十月二十二日:赴夏忠吾、刘以升席,观《彩楼记》。
十月二十四日:赴王铭韫席,……观《八义记》。
十月二十五日:与俭育……及王铭韫观《石榴花记》。
十月二十八日:邀黄水濂……观《拜月记》。
十一月十四日:入陆园为同乡公饯……观《牡丹亭记》。
十一月十五日:赴张三峩席,……观《牡丹亭记》。
十一月十八日:入刘闇然席,……观《合纱记》。
十一月二十日:赴宋长元席,……观《玉合记》。
十一月二十七日:赴乔圣任席,……观《百花记》。
十二月初二日:入陆园邀金双南……观《桃符记》。
十二月十六日:赴陆园与阮旭青……观《绣襦记》。
十二月二十三日:予再邀颜茂齐及郑赵两兄观杂戏。
十二月二十四日:邀颜茂齐、王铭韫、郑赵两君共饮,观杂戏。
十二月二十五日:入贺圣寿……观《马陵道》剧,三鼓余归。[12]33
上述共观剧44场,除去相同者及杂剧不计在内外,其余共计38个剧目。“役南琐记”系崇祯六年(1633)日记,其观剧情况如下:
正月初八日:于陆园公……观《红拂记》。
正月初九日:赴冯钟华席,……观《花筵赚》。
正月十一日:午后,张华东师来,……观《西楼记》。
正月十二日:就楼小饮,观《灌园记》,……观《唾红记》,月上乃归。
正月十六日:赴吴俭育席,……观《弄珠记》。
正月十八日:于真定会馆,……观《花筵赚》。
正月十九日:于倪鸿宝寓,……观《葛衣记》。
正月二十日:归,日旰矣,……邀文台仙……观《衣珠记》。
正月二十一日:赴傅东渤、程我旋诸年伯席,与王丸里观《彩楼记》。
正月二十二日:赴搢山会馆,……观《西楼记》。
正月二十四日:赴吴金堂席,……观《梦磊记》。
正月二十七日:赴倪鸿宝席,……观《石榴花记》。
二月初三日:赴李金峩、姜箴胜席,……观《鹣钗记》。
二月初七日:午后邀吴玄素……观小优《狮吼记》。
二月初八日:入吕园,……观《百顺记》。
二月十二日:赴绍初阳席,……观《雄辩记》。
二月十五日:席间邀张一峩来晤,观《香囊记》,客散已鸡鸣矣。
二月十六日:赴彭让木、曾璚云席,……观《红梅记》。[12]113
上述共观剧18场,除相同者不计在内外,其余共计17种。以上两年合计共观戏62场,55个剧目。从演出场所看,绝大多数为士大夫们所设的筵席或厅堂红氍毹上,可见,这些戏班当大部分为家庭戏班。不在《祁忠敏公日记》中的家班当然还有不少,可惜绝大部分均不可考。可考者只有田弘遇、周嘉定、李国桢、李文全、薛濂等极少数家乐。
田弘遇,陕西人,寓居扬州江都。因其女被选为崇祯的贵妃而得宠,封锦卫指挥等职。至于其家乐之盛况,史玄《旧京遗事》卷一称其“以园亭声伎之美,倾甲于都下,……诸妓歌喉檀板,辄自出帘下”;李清《三垣笔记》“崇祯”称其“歌姬罗列,曲度新奇,达旦,方启户出”;刘侗《灯市竹枝词》有“田家歌舞魏家浆,海淀园林恭顺香”之咏。[9]555-556田氏家乐艺妓,大都来自吴门昆伶,《旧京遗事》称“皇亲于辛巳年以进香普陀为名,道经吴门,渔猎金昌声妓无已,竟以此失欢皇上”[9]555-556可证。田家畜有陈圆圆、顾寿、冬哥等名角。陈圆圆,原属江南名妓,色艺双绝,尤擅昆曲,后被田氏“挈去京师”[13]29,成为自己家乐的重要成员。据邹枢《十美词纪》载其事:陈圆圆“演《西厢》,扮帖旦红娘脚色。体态倾靡,说白便巧,曲尽萧寺当年情绪。常在予家演剧,留连不去。后为皇亲以二千金酬其母,挈去京师。”[13]29还一度成了田氏结纳吴三桂的饵儿,据陆次云《圆圆传》载:“酒甫行,吴(三桂)欲却去,畹(田弘遇)屡易席,至邃室,出群姬,调丝竹,皆殊秀,一淡装者,统诸美而先众音,情艳意娇,三桂不觉神移心荡也,遽命解戎服,易轻裘。顾谓畹曰:此非所谓圆圆耶?”[14]冬哥则以歌唱驰名,《清稗类钞》称其“善讴,尤工南曲”;钱谦益《丙戌南还赠别故侯妓人冬哥四绝句》之三曰:“虹气横天易水波,卷衣宫女泪痕多。吹箎剩有侯家伎,记得邯郸一曲歌。”(《牧斋有学集》卷一)[9]556田氏家乐所演剧目今知有汤显祖的《紫钗记》,《祁忠敏公日记》载崇祯五年六月二十一日:“赴田康侯席,……观《紫钗》剧,至夜分乃散。”
周嘉定家乐。周嘉定,名奎,原籍苏州,迁居河北大兴。出身贫寒,《旧京遗事》称:“初,嘉定伯以穷售医,而医颇不售,家尤日穷。”[9]557后因其女入宫且封为皇后而得宠,被封为“嘉定伯”,亦以国丈身份下江南苏州一带,渔猎声妓置办家乐以结纳四方官僚,钮琇《觚賸》“圆圆”条曰:
外戚周嘉定伯以营葬归苏,将求色艺兼绝之女,由母后进之,以纾宵旰忧,且分西宫之宠。因出重赀购圆圆,载之以北,纳于椒庭。一日侍后侧,上见之,问所从来,后对:“左右供御鲜同里顺意者,兹女吴人,且娴昆伎,令侍栉盥耳。”上制于田妃,复念国事,不甚顾,遂命遣还。故圆圆仍入周邸。[15]69
周氏于甲第设筵饯送吴三桂奉诏出镇山海关时,还出女乐佐觞,并把其中的陈圆圆献给吴三桂。同书载曰:
延陵(吴三桂)方为上倚重,奉诏出镇山海,祖道者绵亘青门以外。嘉定伯首置绮筵,饯之甲第,出女乐佐觞。圆圆亦在拥纨之列,轻鬟纤屐,绰约凌云,每至迟声,则歌珠累累,与兰馨并发。延陵停卮流盼,深属意焉。……限迫即行,未及娶也。嘉定伯盛具奁媵,择吉送其父囊家。[15]69
周氏家乐所演剧目,可考者有《陈双红》剧,故事不详,《祁忠敏公日记》崇祯五年五月十一日载曰:“赴周嘉定招,观《陈双红》剧。”
至于职业昆班,《祁忠敏公日记》所记虽然未见班名,但肯定存在,其中凡演出于下列公共场所:“公会”,如崇祯五年八月十五日赴“同乡公会”观《教子》传奇;“公席”,如崇祯五年十月十四日“入公席”观《檀扇记》;名园,如崇祯五年十一月十四日“入陆园”观《牡丹亭记》;“会馆”,如崇祯六年于“真定会馆”观《花筵赚》,等等,则可肯定是职业戏班。其时职业昆班之数,小说《梼杌闲评》第七回有如下描写:
一娘到了前门……,将一条巷子都走遍了,也没得。那人道:五十班苏、浙腔都没有,想是去了。……记得小时在家里有班昆腔戏子,那唱旦小官唱得绝妙,至今有十四年了,方见这位娘子可以相似。如今京师虽有数十班,总似狗中哼一般。[16]
既说“五十班”,又说“数十班”,可见当时班社数量之可观。唯可考极少,今知有“沈香班”,据佚名《烬宫遗录》卷下载:“五年皇后千秋节,谕沈香班优人演《西厢》五、六出,十四年演《玉簪记》一、二出。十年之中,止此两次。”①佚名:《烬宫遗录》,见王文濡辑:《说库》下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南明弘光朝,内廷昆剧演出盛况未减,既有女乐,又有职业戏班。弘光迷于观剧,以至清兵渡江压境之时,仍“集梨园演剧,福王与诸内宫杂坐酣饮”(《鹿樵纪闻》卷上)。即位后,因忙于观剧,“百官入贺,王以演剧,未暇视朝”(《小腆纪年附考》卷八)。即位当年秋,“大内尝演《麒麟阁》传奇”(《枣林杂俎•女乐》),是年冬,“阮大铖以乌丝阑写己所作《燕子笺》杂剧进之”(《明通鉴》附壹附记壹下顺治元年)。[1]115《麒麟阁》《燕子笺》二剧均为昆剧。
昆剧传入河北不迟于明末清初,时河北真定(今河北正定县)人梁清标(1620—1691),字玉立,明崇祯十六年(1643)进士。致仕居家后蓄家乐自娱,清尤侗《悔庵年谱》“康熙七年”(1668)记梁氏家乐曰:“至真定,遇方郡村亨咸待御,谒梁玉立清标宗伯,相约为河朔饮。家有女伶,晋阳妙丽也,善南音,每呼侑觞,侧鬟垂袖,宛转欲绝。宗伯命予填新词,因走笔成《清平乐》一剧,遂授诸姬习而歌之。”[9]322所谓“南音”当指昆曲。其家乐演员可考者有文玉、邢郎二人,文玉色艺皆佳,擅演《千金记》,清徐釚《词苑丛谈》卷九“悔庵赠文玉词”载:“梁司徒伎有名文玉者,最姝丽,尝装淮阴侯故事,悔庵于席上调《南乡子》词赠之云:‘珠箔舞蛮靴,浅立氍毹宛转歌……’”[17]清乾隆中叶后,北京昆曲日趋不振,遂与弋腔合流,组成“昆弋班”, 流入河北保定、廊坊、唐山、石家庄、沧州、衡水、张家口等地。受当地语言、音乐等因素影响,形成了独特的“昆弋”流派,与“南昆”有着明显区别的“北昆”风格,故又有“高阳昆腔”等称呼(详见白云生《昆高腔十三绝》与市隐《昆弋源流考》[18])。另据朱复等所撰《昆曲在河北》一文载,昆弋流入河北还有两个渠道:一是南方艺人沿大运河进京,途经河北,在运河两岸传播昆曲,主要是沧州、廊坊地区的大码头;二是往来于山陕的昆曲戏班,经大同、太原过张家口在张宣一带演出,在当地古戏楼留下的一些题壁可证。而流入河北的昆弋演员,则以原醇王府恩荣班人居多。醇王死后,恩荣班解体,演员们大都流入京东、京南的河北农村。①参见朱复、吴艳辉、张松岩:《昆曲在河北》,未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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