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珊珊
(苏州大学 传媒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副文本”(paratext)这一概念最早来自法国叙事学家杰拉尔•热奈特(Gérard Genette),指“文本和文本之间存在的模仿和转化关系,最能体现这种关系的文本形式有拼贴和戏仿”[1]。副文本是文本作为物质媒介的一些组成部分,如书名页、序言、跋、字体、空间结构、评论、注释内提到的文本,都是传统文本的副文本。[2]乔纳森•格雷(Jonathan Gray)借用热奈特的“副文本”概念,将电影、电视节目的片花、海报、预告、宣传、周边等都归入“副文本”的范畴。[3]45在此意义上,依托新媒体平台而迅速发展的ACG(Animation、Comic、Game的缩写,动画、漫画、游戏的总称)文化的副文本极为丰富,其中又以粉丝社群的创造—攻略、同人、评测、直播、评论、演绎等—影响最为深远。
如同任何商业化生产和流通的文本,动漫有围绕它衍生从而支撑、丰富它的副文本,这些副文本构成了一个主文本身处其中的空间,可称之为“周边”。周边作为动漫作品的衍生品,一直被当做消费商品。然而在文化意义上,它们构成了一种媒介,使粉丝与原文本之间发生再生、再创造式的勾连。特别是经典的动漫作品能够赋予周边强大的生命力,使之始终维持粉丝对原文本的热情。《灌篮高手》—一部少年漫画改编的动画—有着竞技体育的魅力、绝境逢生的英雄情结和团结友爱的集体精神,囊括“JUMP系”①“JUMP系”是指日本漫画杂志《周刊少年Jump》上刊载的漫画作品。的三要素—友情、努力、胜利,再加上朦胧的爱情、成长的挫折,成功俘获了成千上万青少年观众的心。
这部贴近现实、承载一代人青春梦想的动画,在1993年开播时,创下21.4%的收视率记录②番组计划:《日本动画最高收视率TOP100》,http://bangumi.tv/index/15045。;2004年,《灌篮高手》漫画单行本发行量突破1亿册;2013年重制高清修复版动画,在优酷等视频网站上总播放数也已过亿;豆瓣上《灌篮高手(1993)》条目评分人数近十万③豆瓣电影:《灌篮高手(1993)》,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1998799/。。这样一部深受欢迎的动漫作品,所衍生的周边理所当然地受到粉丝的欢迎,有些粉丝为了表达对文本的喜爱,甚至自己打造周边,利用周边建构另一个故事。本文聚焦《灌篮高手》的周边,考察其作为联系粉丝与文本之间的媒介是如何对粉丝产生影响的?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为什么会产生影响?并进一步探讨周边所蕴含的文化内涵。
副文本虽然不存在于主文本之中,却与主文本息息相关,或是唤起读者对主文本的记忆,或是影响读者对主文本的解读,从而与主文本形成一种互文关系。亨利•詹金斯(Henry Jenkins)认为,粉丝从所有可供挑选的文本中选中某些媒介产品,表明了这些产品拥有表达粉丝已有的社会志趣和文化兴趣的可能性,于是粉丝创造的意义和原文本所蕴含的意义必然存在着某种程度的一致性。[4]32
动漫的实物周边是对动漫文本符号进行物化的结果,文本的符号意义寄寓其间,两者存在着天然的联系。而实物周边的物化形态在被粉丝消费的同时,被再度符号化,赋予与原文本关联而又有所区别的意义。粉丝在与周边的接触中,与文本相关的记忆被唤醒和改写,无形之中加深了粉丝与文本的联系,维持了粉丝对文本的阅读热情。纵观《灌篮高手》周边产品,共同特点是具有《灌篮高手》中的部分符号,甚至可能仅仅是其中出现过的字母、图片或颜色。“当一个人把指示符号与对象的替代关系暂时忘却,符号替代对象出现,欲望从对象移到符号本身。对象不在场时,抓住符号也是安慰。”[5]在粉丝眼里,这些周边具有某种令人激动的气息,它们与原文本联结,标示出原文本的叙事走向,凝结着原文本的意义,牵动着粉丝的情感体验,这本身就构成一段经验的叙事。如网友Lavolontedul通过分享《灌篮高手》闪卡收藏展的现场照片向《灌篮高手》致敬,因为它“点燃了我的整个青春”①Lavolontedul:《记2017澳门灌篮高手闪卡收藏大型展》,https://tieba.baidu.com/p/4932844822。。对他来说,这些闪卡的展示就是一次讲述自己的机会,周边外化了粉丝叙事的内在动机。
在周边的影响下,粉丝不断对原文本的喜爱之处进行解读,加深与原文本的联系。网上热卖的《灌篮高手》同款队服“湘北10号樱木花道篮球衣”②淘宝:“SD灌篮高手队服训练服湘北10号樱木花道篮球衣背心篮球服定做订制”,https://item.taobao.com/item.htm?spm=a230r.1.14.20.ImVScS&id=23820904032&ns=1&abbucket=3#detail。,商品评价页面下,可见“相当不错,终于圆梦啦!穿上就感觉我就是流川枫” “穿上就像樱木附体,根本停不下来”的表达,再现了粉丝对原作里人物的情感。他们对这件球衣最主要的需求不在于做工和材质,而在于“圆梦”,在于复现内心深处的冲动。红白两色的球衣,以及球衣上的字母和号码,都与原文本相契合,穿上它便仿佛将原作的故事延伸到现实世界。这些周边在粉丝手里成为讲述和演绎原作角色的形象、技术与精神的符号,成为表达对角色喜爱之情的象征。
副文本会影响读者对文本的认知,形成正面或负面的解读,甚至是远远偏离作者预置的价值取向判断的“误读”。詹金斯警告读者:“‘误读’的概念也暗示我们存在着正确、规范的阅读策略,采用这种策略就能得到合法的意义。”[4]31但在某些时刻,对粉丝来说文本层面的误读不仅无害,有时还是一种趣味。劳伦斯•克罗斯伯格(Lawrence Grossberg)指出:“人们并非只是在努力领会文本的意义,而是使其具有和自己的人生、经验、需要和欲望相关联的意义。”[6]134粉丝面对文本并不是只能解读出文本预设的意义,两者之间的关系是积极的、生产性的。如有些粉丝购买角色的球服给现实世界中的伴侣穿,实现自己想象中的与偶像的关系;有些粉丝能在这部少年动漫中解读出男同性恋信息。①参见淘宝“SD灌篮高手队服训练服湘北10号樱木花道篮球衣背心篮球服定做订制”网购宝贝评价部分,https://item.taobao.com/item.htm?spm=a230r.1.14.20.ImVScS&id=23820904032&ns=1&abbucket=3#detail。
《灌篮高手》的作者井上雄彦在作品中传递的是少年的友情,很少涉及两性或者同性之间的爱恋。主角樱木花道和流川枫的互动更倾向于一种对手之间相互嫌弃又惺惺相惜的羁绊之情,这里却被粉丝利用周边以另一种形式解读成郎才女貌的校园爱情和互相友爱的兄弟之情,粉丝正是以这种方式弥补解读文本“正统”意义时的不满足感。
不管是顺应文本“正统”意义的解读还是背离文本意义的“误读”,都源于周边的媒介作用,使粉丝不断重读原文本。粉丝在周边的触动下,回想自己对原文本的记忆,将自己的日常经验编织进文本意义中,从而创造出新的意义。
詹金斯曾以孩子把玩布偶为例,说明粉丝对文本的喜爱使文本在他们的生活中充满意义。在他看来,布偶松动的关节和脱落的眼睛,是男孩抚摸多次的证据,代表着男孩难以忘怀的经验痕迹,证明相对于玩具制造者看重的交换价值,孩子更加看重使用价值。[7]借助周边,粉丝参与了文化生产实践,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文化意义,粉丝主体因而呈现出双重特性:物的消费者与意义的生产者。
在对文本的解读中,詹金斯对比了德赛都(Michel de Certeau)的“盗猎”概念和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的“编码解码”模式,霍尔的模型暗示流行意义是固定且可分类的,而德赛都的“盗猎”模型强调了意义生产的过程和流行解读的流动多变性。[4]32詹金斯倾向于德赛都的说法,认为粉丝总是盗猎主流文化体系下的商品和符号,拼贴生产出新的意义。
在粉丝使用《灌篮高手》周边参与建构的文化实践活动中,有人将其看做对自己生活经验的表达,叙述的是自己与原文本的相关性;有人利用其来抵抗社会给定的身份结构,并重新建构个人身份。从《灌篮高手》队服的网购评价中可以发现,有的粉丝穿上购买的球衣去进行角色扮演;有的粉丝穿着它去《灌篮高手》漫画的取景地—日本镰仓—进行纪念之旅;有的用做班级队服,起到鼓舞士气、移情嫁接的作用。②同①。从粉丝的这些行为中可以看到,粉丝的生产力并不只局限于生产新的文本,它还参与原文本的解构与重构。粉丝以自己的文化实践,转换了通过商业化过程而生产和流通的叙事及表演。
“角色扮演”“圣地巡礼”和“队服”三个粉丝周边展演主题的相同点,都是借助球衣这个周边产品媒介来叙述,不同程度地成为表演的一部分。正如文本的上下文决定了词语、句子所要传达的信息,购买、收藏、使用周边,这些行为也都具有相应的情境,我们应在相应的情境中分解出每个行为的意义,并将其置于更大的背景中加以考察,因为“只有关注受众在特定的语境中,消费、解释并使用文本的具体方式,我们才能对粉丝进行定义”[6]137。
阿伯克龙比(Nicholas Abercrombie)和朗赫斯特(Brian Longhurst)提出的“观展/表演”受众分析范式认为,受众不仅能够接受讯息和诠释文本,而且能够主动利用影像媒介来进行表演,并经由这些表演来构建自我身份和获得他人认同。[8]为了更好地理解影像记忆在个人身份的建构中发挥何种作用,每个粉丝都在尝试根据自身利益和需求重构文本的意义。对于《灌篮高手》的粉丝来说,那些在第一次观看时快速闪过但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影像,通过重新演绎、参与创造这一过程,来再次体验、甚至想象那个瞬间的愉悦和快感。
粉丝结合自己的日常生活经验,使用周边建构出与原文本相关联又有差异的文化意义。在这一语境下所形成的一系列文本、实践和媒介产品便构成了一个整体,是更广泛意义上的“周边”,在这一语境中,粉丝与其所爱的文本之间的关系才得以最终定义,并完成意义的生成。
“认同”是一个“求同”与“存异”并存的过程,在社会学意义上,“认同”意味着“现代人在现代社会中塑造成的、以人的自我为轴心展开和运转的、对自我身份的确认”[9]9。这包含了两个层面的认同,即“自我认同”和“社会认同”。而粉丝以周边为媒介参与的文化实践过程又涉及“文化认同”,故以周边为核心展开的意义生产和流通过程同时涉及了“自我认同”“社会认同”和“文化认同”。
“自我认同是一种内在性认同,是一种内在化过程和内在深度感,是个人依据个人经历所形成的、作为反思性理解的自我。”[9]16青少年时期观看《灌篮高手》的经历印在粉丝的脑海深处,文本的意义伴随着粉丝成长,甚至塑造粉丝的价值观。每当出现代表《灌篮高手》文化意义的周边,粉丝便竭力收藏,对他们来说,收藏的不仅是具象化的物,更是在成长后很难再拥有的青春和梦想。粉丝的周边展演实践所展现的自我归类,也是在寻求一种集体认同。社会认同是“人在特定的社区中对该社区特定的价值、文化和信念的共同或者本质上接近的态度”[9]16。一支班级球队穿着《灌篮高手》主角队的队服,获得虚拟和现实的双重集体认同。因为集体服装代表着一种集体的认同感,周边则意味着原文本的精神和力量。
日本动漫从20世纪80年代初进入中国并迅速风靡,伴随着八九十年代出生的一代人成长。在此期间,日本的动漫周边文化也在普及的过程中积累了一批忠实的粉丝,他们或多或少为形形色色的周边冲动过,其粉丝身份更是通过追逐动漫衍生品来表达。20世纪90年代中期,《灌篮高手》进入中国大陆,彼时NBA还未普及,青少年们篮球知识的获取全靠《灌篮高手》的科普。在《灌篮高手》的影响下,许多人走上篮球场,笨拙地模仿角色的打球方式。在此过程中,他们渐渐成为粉丝,认同作者在其中设置的精神文化内涵。粉丝所创造的文化虽然具有流动性,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具有排他性。“粉丝”既可以是个体,也可以是一个集合体。他或者他们所生产的文化类型有别于他者,但又在自身群体中流通,为成员所认同。
文化认同是指“人们之间或个人同群体之间的共同文化的确认,使用相同的文化符号、遵循共同的文化理念,秉承共有的思维模式和行为规范”[10]。粉丝通过对周边的使用表达自己对文本的认可和喜爱,从而进行文化身份的建构,在自我和他者的影响下完成对粉丝身份的确认。在使用周边的展演中,粉丝不仅利用周边解读文本、表达情感、建构个人身份,还通过周边进行身份的想象和表演,将自己呈现于他人面前,想象他人如何看待自己。正如购买球衣的粉丝进行Cosplay、“圣地巡礼”还原动漫中的情节,穿着《灌篮高手》的同款球衣去打球,将人物的精神移植到自己的身上。这些都向别人展示了自己是《灌篮高手》粉丝,将自身创造的意义融入社会意义流通的范围,从而构建了文化身份的认同。
周边何以对粉丝产生影响,除了原文本强有力的文化内涵外,粉丝对认同的渴望也不容小觑。粉丝围绕周边进行的参与式文化实践,昭示着认同的过程,除了成长过程中对自我的认同,还有渴望融入集体的社会认同,以及通过使用周边展示的粉丝文化认同与身份认同。
与周边的接触会唤醒粉丝对原文本的记忆,粉丝对原文本进行各种解读,从而强化粉丝与文本的联系。在粉丝对文本的解读中,并不是总能解读出符合作者原意的意义,还存在着偏离文本预设意义的“误读”。无需对“误读”大张挞伐,因为对粉丝文化来说,“误读”增添了更多的趣味和活力。但正如乔纳森•格雷所指出的,作为副文本的周边,可以为文本创造意义,扩展文本的边界,也可以独立存在,生产出自己的意义,甚至在特殊情况下还能接管文本。[3]45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是否需要警惕副文本的大量出现会使人无心接触文本、进而稀释文本?
[1]GENETTE Gérard. The Architext: an introduction[M]. Orkland: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2:82.
[2]GENETTE Gérard. Paratexts: Thresholds of interpretation[M].LEWIN Jane E, tran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7:5.
[3]GRAY Jonathan. Show sold separately: promos, spoilers, and other media paratexts[M]. New York: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2010.
[4]詹金斯 亨利.文本盗猎者:电视粉丝与参与式文化[M]. 郑熙青,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5]赵毅衡.趣味符号学[M].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5:73.
[6]克罗斯伯格 劳伦斯.这屋里有粉丝吗?—粉都的情感感受力[M]//陶东风.粉丝文化读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7]西尔斯 麦特.在消费与“抵抗”之间的粉丝文化[M]//陶东风.粉丝文化读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81.
[8]ABERCROMBIE N, LONGHURST B. Audiences: a sociological theory of performance and imagination[M]. London: Sage,1998:15-37.
[9]王成兵.当代认同危机的人学解读[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10]张云鹏.文化权:自我认同与他者认同的向度[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