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嘉庆五年出使琉球诗歌背景探析

2018-04-03 15:41:18
三明学院学报 2018年5期
关键词:使臣琉球嘉庆

张 杭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325035)

出使诗歌是我国古代诗歌的重要题材之一,按出使背景大致可分为三类:天子派使臣到地方观风知俗,如《诗经》。中原政权与少数民族对峙,出使外族,如两宋使辽金诗。宗藩体制下,宗主国遣使册封属国,如明清使朝鲜诗。清代出使琉球诗歌,属于第三类。而嘉庆五年(1800)出使琉球的诗歌,气度恢宏,笔触广泛细致,又理趣盎然,颇具特色。因此,本文拟探析嘉庆五年(1800)出使琉球诗歌的创作背景。

一、册封琉球的礼制背景

册封藩属国是清代宗藩体系的一项制度。中国封建王朝的政治体制具有连续性,如周承殷礼,唐袭隋制等。清代政治制度沿袭明朝,各有损益,而宗藩体系趋于务实。据《明会典》记载:“诸番国及四夷土官朝贡,具载职掌。其后慕化者众,事例日增。”[1](P571)明朝的朝贡国较多,分为东南夷、北狄、东北夷、西戎,仅东南夷便有二十国。相比之下,《清会典》规定:“凡四裔朝贡之国,曰朝鲜,曰琉球,曰越南,曰南掌,曰暹罗,曰苏禄,曰缅甸。”[2](P354)朝贡国只有七个,且多与清国毗邻,有利于清朝加强对藩属国的控制和影响。根据清代宗藩礼制,藩属国新君继位,必须得到清朝诏书和敕封,才是合乎礼法的国王。其中,清朝派遣使臣赉奉诏谕,前往册封的藩属国,只有朝鲜、琉球和越南。

三个藩属国中,琉球最为恭顺。顺治十一年(1654),琉球尚质王缴换明代的敕印和诏书,清朝“遣使赉诏敕各一道,及镀金驼钮银印一颗,往封琉球国世子尚质为中山王”[3](P28),正式确立册封关系。此后,琉球新君继位,都需要清朝遣使册封。“琉球国凡王嗣位,先请朝命,钦命正副使奉敕往封,赐以驼钮竺金银印,乃称王。未封以前,称世子,权国事。 ”[4](P14618)

嘉庆五年(1800),清朝册封琉球礼仪较为完备,相关典籍规定着琉球请封和获准袭封的流程。《清会典》载:“凡封外国,必赐之诏敕。……琉球奏请袭封,由闽浙总督、福建巡抚具题。敕下部议,应封某为琉球国中山王,题请颁诏敕,遣使与朝鲜同。奉旨后,移内阁典籍厅撰诏敕。”[2](P354)乾隆五十九年(1794),琉球故国王尚穆薨。由于世子尚哲早逝,世孙尚温权掌国事。服孝满三年后,尚温奉表奏请:“琉球国中山王世孙臣温,谨奏为沥恳循例袭封,以光世土,以效忠勤事。”[5](P402)嘉庆四年(1799)二月,福建巡抚汪志伊奏明琉球世孙请封事。礼部覆议准其袭封,四部署推荐学问优长、仪度修伟的官员十四人侯选。八月十九日,嘉庆帝从中钦点册封使臣,降旨“正使着赵文楷去,副使着李鼎元去”[6](P73)。《清会典》还规定,册封使臣例有从客偕行,其中“正使跟役二十名,副使十五名”[2](P355)。

依照礼典选拔的册封使臣及从客组成了独特的诗歌创作群体。正副使都是进士出身,学识渊博,工于诗文的一流人才。正使赵文楷是嘉庆元年状元,诗文才学名冠一时。嘉庆曾御批:“文楷佳名期雅正,为霖渴望副求贤。”[7](P290)副使李鼎元是乾隆戊戌科三甲第一名,与堂兄李调元、弟李骥元并称“绵州三李”,皆有文名。而且,从客也多长于诗文,如入幕使团的寄尘和尚“好吟咏,受学于袁枚”[8](P151)。册封使臣及其从客在琉球采风观俗,咏物纪事,李鼎元《和寄尘竹枝词十首》诗序称:“于此邦风俗摹写略尽。”[9](P595)可见,出使琉球的外交盛事,也成为诗文创作盛事。

清朝礼典将册封外藩分为迎诏、祭谕和册封三步。据《清会典·礼部》载:

使臣奉诏敕入该国境,国王遣陪臣恭迎诏敕龙亭,行三跪九叩礼,见正副使,行一跪三叩礼。诏敕及颁赐器币,奉置于天使馆。……

届宣读诏敕之期,国王率陪臣等至馆,肃迎。诏敕升殿,国王率陪臣行三跪九叩礼,兴,乃跪受诏敕。宣读毕,行礼如初。……

先于该国先王庙谕祭。正副使入庙,奉谕祭文安于正中。使臣左右立,世子率陪臣行三跪九叩礼。乃宣谕祭文,世子等皆俯伏。宣毕,次行册封礼。[2](P354)

《清会典》中的册封礼仪排定有序,但仍欠缺操作性。琉球作为守礼之邦,对册封礼仪详加注释,订有《迎诏仪注》《谕祭仪注》《册封仪注》等。行礼之前,琉球先向清朝使臣进呈仪注,确保礼数周详。嘉庆五年(1800)册封琉球,因乾隆去世,凡乐皆设而不作,其他礼仪悉遵仪注。

各项礼仪成为使臣诗歌创作的重要素材。关于礼仪的诗歌与仪注的内容相互印证。按《迎诏仪注》,天朝使船临国,琉球用数十只独木舟接引,并派中议大夫、王舅、法司先后乘船慰问,王舅亲自馈送酒席。面对隆重的迎接仪式,李鼎元《航海词二十首》其十九首曰:“水牵双排独木船,法司王舅紫金遍。一针到此才交卯,早有王孙馈酒筵。”[9](P587)《谕祭仪注》规定,谕祭已故国王尚穆时,法司率仪卫恭迎谕祭诏书,世孙素衣黑带,迎于真玉桥东道左。因此,赵文楷《谕祭中山先王庙》中“紫帽车前趋相国,素衣道左拜王孙”[10](P69),描绘琉球世孙率领紫金大夫等官员行祭礼。诗中“王孙”含有政治意义,尚温未行册封礼,不得称中山王。

行册封礼意味着世孙正式成为国王,同时标志着册封使命的圆满完成,故最为隆重。使臣作诗纪事,诗歌风格威严恢弘、豪逸脱尘。据《册封仪注》载,引礼官高声唱跪,世孙百官下跪,使臣宣读册封诏书。近乎程序化的仪式,在使臣的诗中尽显神圣庄严。赵文楷《册封礼成纪事示中山王》中“拜跪开丹诰,传呼赐锦袍”[10](P71),李鼎元《册封礼成赠中山王》中亦有“霭霭祥云袅,曈曈瑞日迟。诏开麟阁动,书到蜃楼移”[9](P595)等诗句,表现宣诏册封时,天朝恩泽远敷,海邦一片祥瑞。

可见,清代出使琉球是攸关国体的外交事件,册封礼仪俱有典籍可依。选派的使团形成了以正副使为核心的诗歌创作群体,所作诗歌的内容与风格深受外交礼仪的影响。

二、嘉庆亲政下的使团行程背景

除遵循宗藩册封礼制外,嘉庆五年(1800)出使琉球还面临嘉庆亲政的全新政治背景。琉球世孙尚温请封,恰逢清朝皇权更迭,嘉庆亲政。尚温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遣使向清国报丧。乾隆六十年(1795)底,乾隆传谕尚温:“值朕纪年周甲,来岁丙辰元旦,传位皇太子,改为嘉庆元年。……至朕传位后,凡军国大政,及交涉外藩事件,朕仍训示嗣皇帝。”[11](P354)

乾隆另赏赐尚温文绮等物,命其守孝俟封。尽管乾隆已传位太子,但他仍是清朝的实际掌控者。嘉庆四年(1799)正月初三,乾隆驾崩,嘉庆真正掌权。初八,嘉庆便将和珅作为擅权干政、贪黩营私的典型,革职下狱。同时,嘉庆开始集中皇权,惩治贪腐,崇尚节俭,力图革除弊政,扭转奢靡之风。二月,福建巡抚上奏琉球世孙请封。嘉庆对此十分重视,因为遣使册封琉球是昭告天下、宣德中外的绝好契机,可以维护嘉庆的权威,宣扬其政治主张。嘉庆钦点了正副使臣,并传谕中央各部和地方督抚妥为预备出使事宜。在使团离京前夕,嘉庆还面示圣训,告诫正副使,力行廉洁,体恤小邦。

嘉庆朝勤俭的政治风气贯穿使臣的行程和诗歌创作。以往册封使是份美差,据纪昀回忆:“凡翰林院得此差,同馆及同年友皆有厚赆,不减数千金。”[12](P8)但对于此行的费用,朝廷严明公私赏罚,仅按使臣品阶预支两年奉银。使臣敬承圣意,廉洁奉公,杜绝私下收受摊派。使团一行凭兵部勘合,由驿站供给食宿。驿站是接待来往官员的临时站点,条件欠佳。李鼎元的纪程诗《传舍》中“使者有程期,传舍供食宿。东道多茅庐,北辕半破屋”“兹役惜差费,自笑难免俗”[9](P595)等诗句,自嘲行程经费有限,借宿简陋驿站的困窘。

使臣还兼顾御赐诏敕等物的安全,确保如期抵达福州。使臣行程路线大致分两段,由陆路经过冀鲁,在江苏换乘船,沿运河入浙闽。陆路相对安全,而水路便捷。据《使琉球记》载,使臣因地制宜,“分家人由水路进,……奉诏敕,由陆路进。计与介山减从陆行,所省夫价不少”[12](P47)。使臣与仆役一道,亲历山川险阻,道路坎坷。如正使行至宿迁,行李车马陷于泥中,竟露宿野外。由此,使臣得江山之助,途中所作诗歌,意境开阔,情感真切。正使赵文楷《宿固山》中“山势当庭户,悠然远客心”[10](P61)的诗句,秀藏山河万物,融入羁旅情思。而进入闽境,瓯宁县令以为闽江水险,不宜行舟。副使李鼎元却不畏建溪水势,乘舟从延平府到古田县水口驿,作诗《自延平放舟至水口》。诗中“槎客欲浮海,目已无江河”“岂惟宽驿钱,兼足适睡魔”[9](P595),表现了使臣心怀王命,傲视险滩。在新的政治氛围下,使臣躬行节俭,亲涉山河,创作了真切可感的纪程诗。

使臣与沿途官员文士的赠诗唱和,同样传递着嘉庆时代的政治主题。使团恭赍诏敕,巡经地方,犹如天子亲临。沿途县令、知府、漕督、巡抚等大小官员不敢怠慢,先后拜谒使团,恭请圣安。同僚文士多为使臣赠诗送行,据《颐道堂诗外集》载:“四方士大夫赠诗,凡古近体二千余首。”[13](P407)赠诗从单纯的送别之情,升华到怀柔远藩、宣扬文教的朝政关怀。使臣抵达杭州时,阮元调任浙江巡抚,创建诂经精舍。大批文士云集于此,纷纷为册封使作诗送行。仅《诂经精舍文集》卷十三便收录送行诗十首,多为古体长诗,援引琉球典故,颂扬皇命国威。如蒋炯《送赵殿撰李舍人册封琉球诗》中“皇帝御极之五载,岛夷蛮长皆来王”“皇朝大惠溥无外,尤赖使者频宣扬”[14](P378),称赞嘉庆登基五载,威德远播海外,并期望使臣宣扬皇恩,敷施教化。

尽管四方赠诗数量可观,使臣的赠和诗作却有限。因为使臣代表朝廷体统,言行注重政治影响。使臣途经地方,多询问为政利弊。如李鼎元向河间太守“询以风土人情,了如指掌”[12](P21),与河督吴松圃“言治河通运事,极有条理”[12](P30)。使臣以嘉庆的勤政、崇俭、务实等理念,作为评判地方政绩的标准。如李鼎元盛赞江苏巡抚:“自岳公起为抚军后,政尚清静,非复前此繁华习气。岳公真能勤俭率下。”[12](P38)所以,使臣在赠和诗中,也向地方官宣示嘉庆的为政方针。如赵文楷《过桃源赠同年曹梅溪》中“剧烦才易见,莫叹赏音稀”[10](P62)的诗句,劝勉桃源县令戒躁务实,终会被赏识。李鼎元《次铁治亭漕督见寄二首》中“不忘笔墨真名士,能饱军民是此官。已见河干消百弊,尽容世态变千端”[9](P583)的诗句,肯定漕督铁保的治河政绩,又含蓄规劝其继续造福一方。此后,浙江巡抚阮元、福州将军庆晴村、闽浙总督玉德等人赠诗,正副使和诗拜答,带有相似的政治喻意。

相对于陆上行程,封舟渡海则是另一番景象。嘉庆对使团出海多方关照,但使臣仍面临前所未有的困难,这都成为航海题材诗歌的创作背景。

嘉庆五年(1800)使团所乘的封舟款制缩水。嘉庆为保障封舟顺利出海,谕令闽浙总督玉德“饬地方官将赵文楷等所需船只,预备稳妥”[6](P297)。但乾隆时期,朝政荒滞、威权下移的局面并未扭转,福建官员懈怠应付,选备封舟的船身只有二十多米,较历来封舟几乎小了一半,二号封舟竟然没有龙骨。使臣力争换大船,但总督以信风临近为由推诿,福建百官也认为封舟可用。使臣不便强求,惟用櫆藤加固二号船腹。李鼎元《五月朔日夏至奉册登舟》中“众人莫怨封舟小,中有天书压海波”[9](P586),《船海词二十首》中“五月火云蒸大釜,立锥无地那容身”[9](P586)等诗句,都描述了此次出使琉球封舟过小的尴尬境遇。

封舟已然如此,航海的安全更多地寄托在祈求神灵庇佑。航海诗带有天人感应、忠孝通神的色彩。清代东南沿海地区,人们为祈求出航平安,普遍崇信天后妈祖。妈祖本是五代时湄州的林默娘,民间流传其生前常救助难船,后逐渐被神灵化。历朝帝王为之加封圣号,相继尊为天妃、天后,成为官方海神信仰。[15](P8)嘉庆对此深信不移,为祈求册封使顺利过海,降旨加封天后神号:“现在洋面巡缉兵船及商舶往来,均赖神力庇佑,著该衙门再拟加增四字,并著翰林院衙门撰拟祭文,即交此次册封琉球国正使赵文楷赍往福建敬谨致祭。”[6](P295)

正副使抵达福州后,斋戒三日,前往冯港天后宫祭祀,加封“垂慈笃祜”四字神号。正使赵文楷主祭,福建文武官员盛班陪祭。赵文楷的诗句“臣心竭忠信,帝念为殷拳。册礼应时举,封舟定早旋”[10](P64),体现君臣同心同德,祈求海神庇佑的虔诚。而且,使团往返海上,都恭请天后神像登舟。祭拜天后超越信仰,成为航海的技术手段。如航海途中遭遇反风,使臣沐浴更衣,向天后跪拜祈求风向转正。李鼎元《航海词二十首》其十六首曰:“反风无术仗灵妃,沐浴重新著赐衣。一坟心香神鉴否,孝思我亦有慈帏。”[9](P587)舟人把风向的转变,归功于神灵的保佑。

此外,嘉庆还特赐使团右旋白螺,供奉封舟以定飓风。右旋白螺是乾隆万寿节,西藏班禅所献贡物。乾隆作《右旋白螺赞》称:“涉海者携带于舟,则吉祥安稳,最为灵异。 ”[16](P680)此物曾赐给福康安,后一直奉置总督府署,以备涉海时用。使臣深感皇恩,不胜惶恐,奉右旋白螺为奇宝。正使作诗吟颂右旋白螺的神奇功用,副使于十七年前,曾梦见乘舟出海,醒时记诗一句“云养淡螺深”[12](P7),而今竟应验成真。李鼎元慨叹冥冥定数,以此起句作诗两首。

祈求神灵庇佑只是精神慰籍,而闽浙沿海的海盗却是现实问题。嘉庆五年(1800),以蔡牵为首的海盗,常在闽浙沿海劫掠。据《东华录》载:“浙省海疆土盗甚多,艇匪凤尾、蔡牵等帮,肆行勾结为害。”[17](P118)官军长期追剿未果,心存畏惧。五月初七,使团登舟,等候信风出海。总兵传札,称匪艇尚在海港附近,不宜开船。李鼎元驳斥避战策略,饬令按时开洋,命总兵派战船护航,不得缩首观望。四十艘战船分列先锋、护卫、接应三队,梯次入海,震慑贼人。封舟出官塘,未遇贼船,方遣令水军战船回港。李鼎元亲自号令水军,排兵布阵,兴奋作《航海诗二十首》第五首曰:“海贼传闻距海门,无能兵将逗前村。小施智略排军出,艇匪潜踪莫妄论。 ”[9](P587)真实展现嘉庆朝的海疆匪患,官兵畏敌避战,衬托出自己指挥战船的英勇豪迈。

使团返航至温州洋面,真正遭遇了贼船。这是清代册封琉球史上仅有的一次与海匪正面对战。守备王得禄统领护航兵弁,积极组织迎战。十余艘贼船吆喝而来,封舟放子母炮,先后击退贼船三艘。贼首船旋即被命中,众贼船退去。使臣由此创作出难得的海战诗,李鼎元在《后航海诗六首》中,吟出“岂不虑沉溺,早已忘恐怖”的诗句。[9](P603)他为守备王得禄作《指麾王都司得禄击贼》,歌颂他骁勇无畏、以少胜多的英雄事迹。

综上可知,嘉庆亲政后的政治革新,给此次出使琉球赋予了政治喻意。使臣以上率下,在陆海行程中创作的诗歌,充满了忠君效命的治世情怀。

三、异域风貌的现实背景

琉球是清朝遣使册封的唯一海上藩属国,地理位置特殊,文化也独具一格。使臣前往琉球,“去以夏至,乘西南风,归以冬至,乘东北风”[12](P66),留住半年。使臣有充裕的时间细访琉球风俗,所作诗歌贴近生活,充满新奇的素材,体现着琉球的文化倾向。

琉球国人衣食住行等生活习惯与中国迥然不同。诗人感到强烈的文化冲击,生活起居寻常事,事事皆可入诗。琉球国四面环海,岛上雾浓潮重,海上风涛昼夜不息。故此,赵文楷《夜起》有“大海波涛乡梦断,殊方气候客心惊”[10](P70)的诗句。为避潮气和海飓,当地建筑朴素实用,不尚粉饰。民居普遍不高,王宫也是“殿屋固朴,多柱础,屋梁举手可接,以处山冈,且防海飓”[12](P118)。正副使入住天使馆后,惊诧附近建筑尽如蜗居,作《停云楼即目四首》《使馆楼中》等诗,都描写了岛上居住的环境。

琉球群岛唇齿相依,海域牵联,有利于鳞介滋繁,故饮食结构中多海产。天使馆供馔的海鲜如毛鱼、海胆、海蛇等,都是使臣闻所未闻的食物。使臣身体上吃不消,以至“连日食海味,腹渐作泻,饬庖人但供时蔬淡粥”[12](P79)。使臣心理上更是抵触,纵然特产海蛇有祛风之效,也憎其形貌狰狞,不肯食用。但出于好奇,使臣每见食单中有海味,频加问询,作诗纪录海产的名称、状貌及习性。如《使琉球记》记载龙头虾:“长尺余,绛甲朱髯,血睛火鬣,类世所画龙头,见之悚然。”[12](P78)赵文楷作《龙虾》感叹食材的怪状,“馆人供馈苦好异,就中有虾形最奇”,诗中又不乏恢谐地称“人言此物是龙种,胡为入馔充朵颐”[10](P76)。

岛上地形狭小,琉球人外出多靠步行,偶尔乘轿骑马。李鼎元初到琉球,作《停云楼即目四首》中有“有舟有马仍安步,小饰肩舆不造车”[9](P589)的诗句。轿子是清朝官员出行的主要交通工具,琉球轿自然成为诗人关注的对象,《使琉球记》载:“轿如中国抬榼,长三尺许,广二尺,高三尺。启其右以入,周围以草帘,闻亦有用竹帘、纱布者。人坐轿底,顶有二环,贯以独木。”[12](P95)赵文楷《球轿》中“细竹编轻笼,肩承若等闲。坐应容宕漾,行不碍孱颜”[10](P73),如实纪录简易的琉球轿,就地取材,简约轻便。

琉球生产以耕钓为主,却是妇女劳作,男子安逸。这一现象颠覆了使臣原有的认知,成为诗歌创作的独特题材。琉球土地多沙贫瘠,地气温暧,适宜种薯。虽然也种稻麦豆等作物,但不多产,惟有官贵才得食米。李鼎元《停云楼即目四首》中,有“地无沃壤半流沙”“香稻曾闻贵似珠”[9](P589)等诗句。由于岛上耕地有限,琉球人常乘舟出海,泅水渔猎毫无畏惧。李鼎元赞叹:“玩海直同一杯水,烟蓑钓艇过生涯。”[9](P589)琉球的劳作主体是已婚女性,亦称南姑,劳作方式也不似中国肩挑背扛,而是头顶戴物。使臣以此入诗。赵文楷《球女》有“异俗一何怪,南姑顶竹篮。交通惟亥市,负戴少男丁”[10](P74),李鼎元《中山杂诗二十首》亦有“市集皆夷女,蓬头戴货行。……物以多为贵,人因贱不争”[9](P594)等诗句,表现琉球生产方式简朴,带有母系社会的痕迹。

地理环境决定了琉球特定的民俗风物,而琉球文化却受到中日两国的双重影响。使臣亲切感到中华文教广布琉球。明洪武初年,琉球向中国朝贡。明太祖令闽地舟工三十六姓,移居那霸久米村,敷施礼乐教化。妈祖信仰随之传入琉球。入清以来,琉球仰慕中华文化,多次选派官生来华学习。康熙十三年(1674),琉球建孔子庙,行春秋祭。使臣在琉球详询当地婚嫁礼、丧礼、饮晏礼等,多仿效中国,非并原来国俗。李鼎元《中山杂诗二十首》有诗句“兵刑何必备,礼乐未全捐”“球人知孔庙,舟子重天妃”等[9](P594),足见中国礼乐文化对琉球的广泛影响。

同时,使臣察觉到日本文化在琉球的渗透。明万历三十七年(1609),日本萨摩蕃入侵琉球,琉球被迫向日本称贡。每逢中国派遣册封使臣,日本都事先强迫琉球隐瞒这一关系。[18](P177)使臣虽不通晓其中原委,却在诗中表达了疑问和猜测。李鼎元听闻琉球国用日本宽永钱,却未见其在集市上流通,只见临时新造的串钱。他在《中山杂诗二十首》“居然称富庶,日本近如何”[9](P594)的诗句中,猜疑琉球与日本存在贸易往来。但李鼎元没能查明真相,而臆测琉球“国中既行宽永钱,证以元和日本僭号,知琉球旧曾臣属日本”[12](P180)。 事实上,琉球并非旧属日本,而是长期处于中日两属的特殊境地。

佛教是琉球文化体系中的重要一环,折射着中日影响力的此消彼长。琉球多寺庙,重佛僧。僧人不仅开示众生、弘布禅法,还教授汉文、创作汉诗。据《琉球国志略》载,“百姓之子弟,则以寺为塾,以僧为师”[19](P667),“作诗,惟僧能之”[19](P641)。但此行使臣遍访琉球,也未见通晓诗文的僧人。如《使琉球记》载:“中山昔有僧曰日秀,所居岁丰,人以为神。又有宗实、不羁、瘦梅,称三诗僧,汪徐皆纪以诗。此行遍访,无一能诗者,亦未闻有通僧能以文字教人者,今大异于古所去矣。”[12](P180)

对此,使臣多次在诗中感慨琉球僧人汉文水平的今昔差异。如赵文楷《奥山龙渡寺》“咒钵僧何往,无人解悟禅”,《游东禅寺》“懒向夷僧频问讯,无言对我澹相忘”[10](P70)。其实,真正的原因不在古今,而在于日本对琉球的影响。据《中山传信录》载:“国禁僧不得渡海入中国,惟至日本参学者有之。 ”[20](P542)琉球僧人游学日本,以日本禅林风尚教国中子弟。尽管琉球讳言与倭通,使臣仍有所察觉。尚温王赠琉球刀时,赵文楷判定刀出自日本,绝非琉球本土。他在《中山王赠刀》诗中表明“此刀本出土噶刺,夷人讳倭不肯说”[9](P73),土噶刺即是日本属地。琉球王赠倭刀不单是礼物往来,更代表琉球与日本在文化上的联系日益紧密。总之,使臣在自己的认知范围内,客观地观察琉球,所作诗歌尚实而不求奇,广泛触及琉球各个层面。

综上所述,嘉庆五年(1800)出使琉球诗歌独树一帜,为乾嘉诗坛注入全新的审美体验和文化碰撞,这在很大程度上,源自此次出使琉球的特殊背景。嘉庆遣使册封琉球世孙尚温,既遵循宗藩外交的礼仪则例,又体现着亲政后的政治举措。使臣仰体皇帝的政治用心,在行程中奉公效命,克服诸多困难。抵达琉球后,使臣深入了解异域的民俗文化,迸发出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在多重背景下,嘉庆五年(1800)出使琉球外交使臣才取得如此的诗歌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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