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哲
(石河子大学外国语学院 新疆石河子 832000)
对女性的“祛他者化”,无疑是一项极其复杂的文化工程。自18世纪晚期,西方人便开始了为女性赢得合法权力的斗争史,女性主义因此应运而生。二百余年来,女性主义阵营里分化出了两大派别:本质主义者与反本质主义者。强调性别差异的本质主义者认为,男性与女性之间有着本质区别,因而“存在着一种天然的女性气质”[1](P110)。然而,女性主义理论如果坚持性别差异,将会犯下两个主要的错误,“一个是普遍概括的错误,另一个是排除他人的声音的错误”[2],“这些错误会导致女性主义理论探讨中出现新的权威,将沿袭女性主义所批判的对弱者的排斥和压制”[3](P98)。具体而言,首先,性别本质论将男女性别普遍化,抹杀了男性或女性个体之间的差异;其次,静止而绝对化了的性别本质论抹杀了女性主体实现动态的自我塑造的任何可能;最后,性别本质论势必将男女两性分化对立起来,“这种倾向很可能以换一种性别主导地位的方式回到以往哲学的二元对立中去,不仅不利于女性的解放,也阻碍了人类的解放,同时也违背了女性主义的初衷”[4](P33)。反本质主义者西蒙·波夫娃则认为,“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5](P11)也就是说,“传统女人和男人的刻板形象不是自有之物,而是父权社会的话语权力产物”[6](P47)。所谓的女性气质无非是一种社会文化建构、甚至是语言机制的产物。而“女性主义要颠覆的正是现有社会中由性别转化为社会性别的文化和权力建构中的不对称、不平等关系”[4](P33)。
毋庸置疑,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其创作中彰显了特有的反本质主义的女性主义意识。阿列克谢耶维奇虽然并非旨在大肆渲染两性关系的不对称与不平等现象,但通过其独到的历史“厚描”,还原出女性“真相”,让当下的读者在重审历史的同时,对隐藏于历史表层之下的女性形象生发出更为合理的认知;并以此为基础,努力促成两性的彼此相识与和解,以期求得两性之间最终的对称平等与和谐共处。在阿列克谢耶维奇看来,女性,作为一个性别群体,是极其复杂多元的,非本质化的。她们的行为是一般意义上的理性或社会常规所无法捕捉的。这不仅表现在她们被还原为历史主体,承担着与男性完全相同的历史角色,而且还展示于她们多元的、动态的、深邃的,甚至是不乏悖论性的性别形象表征。这一点尤其显见于其文献文学作品《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之中。
《我是女兵,也是女人》是阿列克谢耶维奇第一部文献文学作品,她通过历时七年的采访,将二战中苏联女兵的采访记录有序地汇集而成,以女兵第一人称口述的笔法真实客观地展示了二战苏联女兵的战争历程。与传统的战争文学相比,该作品中的女性不再是传统男性视角下的客体,她们是真正的女兵,她们中既有医生、护士,更有那些掌握了所有军事技术的“绝对男人”岗位的女战士,如坦克手、飞行员等等。然而,颇为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女兵们复杂深邃且充满悖论的性别形象表征逾越了许多传统型的战争文学表述。传统的战争文学往往由“男性作者站在男性的性别立场与视角上进行书写的[7](P9),男性常被视为战争的主体,而女性或是坚守后方被动忍受战争苦难的慈爱的母亲、贤惠的妻子,或是沦为被交战双方抢夺或交换的战争资源,或是爱国主义情怀指引下的女英雄,或是被妖魔化的妖妇。与上述具有刻板化的本质主义倾向的书写不同,《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再现了诸多由二战退役女兵所讲述的、表现于二战女兵自身的典型“性别悖论”。换言之,该作以一种亦此亦彼的性别观来抵消与取代单一化女性本质论。这些悖论性的表述超越了任何本质化的性别定义,并将历史中鲜活真实的女性形象最大程度地还原了出来。尤为突出的是,战时女兵对生存、爱情与正义的理解与体验,即她们的生存悖论、爱情悖论与正义悖论成为当下人们重审女性形象的三个独特切入点。
如何生存,是任何一个被卷入战争的人无法避免的终极追问之一。在战争中,为了生存,战争理性是一名士兵所必须遵守的第一法则。任何缺乏理性的误判都会导致失败或死亡。正如阿列克谢耶维奇采访中的一位女兵所言,“在战争中为了自保,必须学会某些本事,必须找回人类还没有完成进化时的那些本事”[8](P51),必须变成“一半是人一半是兽”[8](P51),即一架不折不扣的战争机器。在《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中,女兵既具有战争理性的一面,又显现出有悖于战争理性的一面。她们为了生存而战,处处透露出战争理性下的睿智与勇气,然而,同时又因为难以泯灭的个人美好追求,与战时的生存法则格格不入。她们在战争中表现出来的勇猛与高效,有时会和她们基于个体癖好的爱美之心悖论性地共存于一身,体现了战争理性与生活感性之间难以调和的人性矛盾。
战争是残酷的,死亡始终与他们如影相随。正如一位女兵所言,战争中的死亡是一件“随意”又“寻常”的事情。[8](P76)因此,美往往与充满死亡的战争无缘。可是,在阿列克谢耶维奇看来,这群女兵“无论讲述的是什么故事,哪怕是说到死,也绝不会漏掉美的话题,这是她们之所以存在的根深蒂固的一部分”[8](P216)。她们被迫去改变自己的女性特征,穿上肥大的男人衣服,剪短头发,成为像男人一样的士兵;她们被训诫为战争中只需要军人,不需要美女;她们从第一次杀人时的恐惧、对敌人的同情,到最后劝说自己去仇恨去杀人。为了战争的胜利,为了生存下去,她们必须抛开美丽、抛开同情理性地战斗。然而,被采访者中士玛丽亚却这样讲道,“战争期间当然是需要军人。可是我也还想做美女嘛”[8](P219)。在她们讲述的故事中,我们常常能看到意想不到的戏剧性的一面。在男兵们看来,饥饿比死亡还要痛苦。可女兵们却担心“死后会不会样子很难看”[8](P226)。有的女兵在整个战争期间都生怕腿受伤,只因她有一双美丽的长腿;有的女兵忍住饥饿,却将好不容易得来的两个鸡蛋用来清洗自己的皮靴;有的女兵宁可不吃白糖也要把它节省下来,只为浆白自己的衣领;有的女兵睡觉时连条床单和枕头也没有,只能睡在树枝和稻草上,但却还偷偷藏起一副耳环夜里戴着睡觉。甚至对于有的女兵而言,战争中最可怕、最糟糕的不是死亡,而是穿男式内裤。书中最为感人至深的故事,发生在一名女狙击手萨莎·施利亚霍娃身上。她极其出色,在战争中曾连续击毙多名德军,且每一发子弹都会击中敌人脑壳的同一个部位,其优异的战绩让敌方军官瞠目结舌、钦佩不已。遗憾的是,在一次单独执行狙击任务时,她因在雪地里穿戴显眼的红围巾,暴露了自己,不幸牺牲。
可见,一方面,女兵们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她们可以像男性一样理性地对待战争中的一切;另一方面,她们又在用自己的身体反抗着战争理性,没有彻底沦为丧失人性的战争机器。在用对美的追求来对抗非人性的杀戮时,女兵显露出是多个性格侧面,她们既有当代战士的英勇,又有传统女性的柔美。这种产生于战争语境中的女性的生存悖论是任何本质主义的性别差异论所无法阐释的。
《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中的爱情悖论同样打破了本质主义思维下的女性观。女兵们的爱情体验突破了日常生活中人们对女性爱情角色的刻板印象,演绎了一段段令人不可思议的爱情“传奇”。对于一些女兵而言,因为战争,她们遭受了爱情的幻灭,但也因为战争,她们获得了刻骨铭心的恋爱体验;对于另一些女兵而言,她们的爱情既是纯粹与炽热的,却又是一般意义上的社会伦理所难以接受的。但无论如何,女兵们的情感体验拒绝任何简单化的界定与阐释。作为鲜活的情感主体,她们的真实事迹改写了任何传统经验中的爱情书写。
在女兵的回忆里不难发现,战争既毁灭了爱情,却也培育了爱情。在战争环境中,人们每天都在害怕与惊恐中度过,身边的人在不断死去。与生存相比,爱情似乎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阿列克谢耶维奇说,她“曾经习惯地认为,女性生活方式在战争中是没有立足之地的,那是儿女情长的禁地,绝对不可能出现。可是她错了”[8](P216)。一位女兵在战争中也一直告诫自己“绝不谈情说爱”,只有等到战争结束,“才有美好的生活,才有爱”。[8](P284)为此,她还拒绝未来的丈夫对她说甜言蜜语,她要等到战争结束之后再恋爱。然而,等战争真的结束了,他们都活下来了,可以恋爱了,他们却已经不会爱了。另一位女兵回忆称:“如果在战场上我没有坠入爱河的话,那我就根本活不下来。爱能救人,我就是被爱情拯救的。”[8](P278)在女兵们的讲述中,我们看到了许多感人至深、纯洁美丽的爱情。有位女兵热烈地暗恋着一位上尉,却从未诉说。直到少尉牺牲,同志们在安葬他,并让她先与他告别时,她才知道,原来每个人都知道她的爱情。那个时刻,她居然站在那为自己而微笑,为上尉可能知道她对他的爱感到高兴。她走上前去,当众吻了他,这是她的初吻。还有位护士和一位营长彼此深爱对方。每当他去打仗,她都惴惴不安,并说她不能原谅他牺牲时她不在场,她宁愿两人一同被打死,被同一颗炮弹埋葬。女兵们战争中的爱情是那种非同寻常的美好情感,因为爱情,“战争变成了她们记忆里一生中最美好、最幸福的时候”[8](P280)。而这一切却是和平年代所无法赋予女兵们的。战争毁灭了她们作为一般女性的爱情理想,但同时竟为她们送上了一段最为难忘的爱的旅程。
此外,在爱情文学中,女性常常被塑造成浪漫主义爱情的主角或违背道德伦理的爱情的牺牲品。然而,在《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中,具有历史真实形象的女兵所经历的爱情却在很大程度上超乎于一般意义上的爱情书写。颇为典型的是,女兵索菲亚在战争中所偶遇的爱情经历既纯粹浪漫、可歌可泣,但同时为和平年代及其社会伦理所无法承受。作为自己爱情故事的主角,这位女兵彰显出传统爱情观念所无法表述的复杂情感。她既非天使,亦非妖魔,而是难以名状的爱情体验,或曰爱情悖论的亲历者。根据索菲亚的回忆,在二战中,她曾经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经历。她与一位有妇之夫的营长相爱,并在战场上一起出生入死,在战争后期她甚至还怀上了那位营长的女儿。然而,随着战争的结束,这份真挚的爱情也结束了,战后营长重新回到他的合法妻子和孩子身边,而对他和索菲亚所生下来的孩子却不闻不问,甚至连封信函都没有。可是,索菲亚仍旧爱恋着她的情人,甚至希望为此能够再次回到那个可怕的战争年代。她的经历中最为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唯有战争才能为她带来真正的爱情,而和平年代的社会伦理却无时无刻不在窒息着她的美好向往。如此充满戏剧性与悖论性的爱情经历,恰恰突破了任何以往爱情故事里为人们所预期的女性体验。
女兵们悖论性的性别形象还表现在她们在战争语境中对正义的思考之上。女兵们积极的参与战争,为支持与维护正义付出了巨大牺牲,然而,她们在战争中却又不停地反思她们所谓的“正义”行径。可以说,“正义”这个概念在她们身上从未一劳永逸的固定下来,而是在她们真切的战争体验中不断受到质疑与拷问。以正义的名义,人们发动战争;然而在战争中无情地杀死他人,直至丧失最后的善良底线,就绝对是正义的吗?这一极具争议性的问题一直困扰着女兵们,而她们的思考亦将人们再次引入其深邃且矛盾的心灵世界。
“战争是否正义,这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哲学问题。”[9](P383)然而对这一问题的思考,往往排除了源自女性的视角。在父权制主宰的社会中,“男性的道德关注一直主宰着传统西方伦理学,他们的道德视角已经铸造了伦理学的方法和概念”[10](P205),并且他们还被认为“更有能力做出道德决定并付诸实践”[9](P347)。然而在男性战争理性道德思维下的正义,往往仅从爱国主义这一理性的角度去判断战争是否正义,尤其是被迫参战的一方,很少怀疑战争中的杀人是否正义。阿列克谢耶维奇指出,男权社会的战争理性让我们已经习惯这样一种战争,“其中有着明确的界限:他们和我们、善良与丑恶”[8](P163)。正是在战争这一特殊环境外衣的掩饰下,人被变成了杀人的机器,他们对杀人的罪行毫无惊恐,丝毫没意识到他们正逐渐由“人”变成“兽”。这也是为什么阿列克谢耶维奇在作品之始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我试图理解死亡和杀人之间的区别何在,人性与兽性之间的界限何在……我们为何对恶行毫不奇怪?莫非我们内心本身就缺乏对恶行的惊恐吗?”[8](P1)
而在对这些女兵的采访中,阿列克谢耶维奇却看到了她们对战争所做出的悖论性思考。女兵眼中的战争既是必然的,又是可恶的。她们一面为了祖国而杀人,一面却在内心抗拒杀人;她们一面憎恨,一面却又同情。在女兵们的谈话中,阿列克谢耶维奇发现,她们总是存在一种思维:“战争,它们首先就是一场谋杀案”[8](P415)。在女兵们的讲述中,可以反复听到这样的声音:她们不能忍受战争,害怕死亡,“但更不能忍受和更不情愿的就是杀人,因为女人是带来生命的,是奉献人生的[8](P416)”、“我在整场战争中都在痛恨他们!但是不管公正不公正,杀人总是叫人恶心”[8](P416)、“杀人实在太难了,杀死别人比自己死还痛苦”[8](P440)、“虽然他们是法西斯,但我还是有些可怜他们,毕竟都是人”[8](P171)、“我从没见到被我杀死的人,但现在我意识到我自己也是杀生的”[8](P69)。
当然,她们没有忘记,那些德军飞行员英俊的面孔下曾露出残暴可怖的笑容,明明看见下面是救护车,却还像嬉戏一般狞笑着沿着车厢扫射;她们没有忘记,即使面对那些无还手之力的伤员和俘虏,那些德军还会剜去他们的双眼,刨开他们的胸膛。但是,在这些女兵的眼中,敌人不仅是敌人,还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在战争期间,她们处处看到了敌我双方达成和解的场景:在一次战斗中捉了很多俘虏,她们不仅给俘虏包扎,还给他们水喝,让他们躲到掩蔽壕里。她们的所作所为,甚至让一个年轻的德国士兵感动地哭了起来。
由此可见,女兵们的战争道德伦理不是像男性那样泾渭分明。她们既有通常被人们认为是专属于男性的战争理性,却也保留着传统母性气质的特有关爱。在战争中,她们虽然并未完全摆脱原有的民族主义束缚,但毕竟表现了对普遍人性的深切关怀。她们一面积极地参与到正义的卫国战争之中,一面又无时无刻不在反思为正义而战的背后所潜藏着的可怕人性。可以肯定的是,女兵的正义悖论使其远远突破了以往狭隘的、被单一化了的女性形象,而且典型性地代表了关乎全人类福祉的、非性别差异化的心灵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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