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明暗》中“明暗双双”的世界

2018-04-03 05:50
福建工程学院学报 2018年5期
关键词:阿秀小林小说

(集美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前言

《明暗》是夏目漱石(1867-1916)因病去世而未完成的长篇遗著,1916年5月26日开始连载在《朝日新闻》上,直至夏目漱石(后文称“漱石”)去世后5天的12月14日为止,共188回。小说描写了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津田由雄因肛瘘旧疾复发做手术住院治疗,大约十天的时间里经历了与新婚妻子、上司太太、妹妹以及穷困潦倒的旧友等人之间的冲突和心理纠葛,通过金钱和爱情的问题拷问近代人的内心,暴露了近代人灵魂上的自私顽疾。

日本方面对《明暗》的研究经久未衰。小宫丰隆着眼于《明暗》的人物性格分析,认为《明暗》诠释了漱石晚年“则天去私”的思想。[1]21小宫丰隆之后的很多研究者基本承袭这一观点。而柄谷行人似乎不赞同此看法,他认为《明暗》的变化在于其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表现技巧,即被置于与“他者”的紧张关系中的小说人物因急于想从中摆脱出来却因此反而更深陷其中不可拔。[2]678-685中国方面对《明暗》的研究成果也不少。何乃英认为女性形象的成功塑造和小林这一新型人物的登场是《明暗》创作的新突破[3]35-38;陈雪认为《明暗》构建了“则天去私”与“自我”的对立格局,而这两者的对立即“明”与“暗”的对立[4]60-66;张军在《夏目漱石<明暗>中“暗”的世界探析》中认为吉川夫人对他人的占有欲、支配欲以及不择手段的报复欲所展现的私欲膨胀的世界即为“暗”的世界[5]49-50,62。这些研究大多从意义层面的对立关系考察“明”与“暗”,但在笔者看来,“暗”亦为“明”,明暗相依的小说构造是《明暗》的最大特点,其二元对立统一的辩证关系贯穿《明暗》的始终。“明暗”这一组概念在《明暗》中既是意义范畴上的概念,同时又是创作方法上的。本文试图通过对小说中出现的人或事的二元对立式解读,解析小说展现出的“明暗双双”境界。

一、“明暗双双”二元对立的小说世界

漱石在《明暗》创作期间,上午进行写作,作为一种调节心情的方式,下午一般会作汉诗。其中大正五年八月二十一日(笔者注:此为《明暗》创作、连载期间)漱石在给弟子芥川龙之介、久米正雄的信中写了如下一首汉诗:“寻仙未向碧山行,住在人间足道情。明暗双双三万字,抚摩石印自由成。”[6]555整首诗表露出不论是仙境还是人间,只要顺应自然则能成就物事的思想。“明暗双双三万字”则指当时正在创作的小说《明暗》,其中“明暗双双”是一个禅语,平田精耕编著的《禅语事典》对此词作如此注释:“禅语。明中有暗,暗中有明,二者交融之状态,用于表达差别与平等、现象与本质、色与空等表里融为一体的关系”。[7]282漱石在《明暗》写作期间用禅语“明暗双双”来形容这部小说,无疑这是作者对这部小说世界的高度概括,从这一用语中我们可以明确的是,首先它是“明暗”的世界,同时这“明暗”不是先“明”后“暗”,也不是如部分先行研究指出的先“暗”后“明”,而应该是“明中有暗,暗中有明,二者交融”的世界。诚如“明暗双双”这一禅语所示,《明暗》中所展示的人物关系、场面都隐藏着二元对立或对照的关系,外在的或行动上的事件往往同时意味着内在的或精神上的变动。不管从小说叙述的手法还是故事主题来看,《明暗》均如其名字所示,是“明暗双双”二元对立的构造。

(一)二元对立的人物关系和叙述手法

《明暗》是一部典型的心理小说,大量描写人物间对话沟通场面以及心理活动,沟通场景几乎涉及近代人际关系的所有层面,包括亲情、友情、爱情和一般社会关系。每个人物都意欲通过自己的声音建立与他人的信息、态度传递,可是其沟通的过程并不顺利,沟通的效果也不理想。

津田和阿延是结婚半年的新婚夫妇。婚前一次偶然的相见让阿延立刻爱上了津田,小说这样写道:“她发现了津田,立刻就爱上了他。爱上了他,立刻对保护人公开提出了要嫁给他的心愿。然后得到允诺,立刻就嫁给了他。”[8]137就是这样一位雷厉风行的阿延坚信自己爱上的人会让她得到幸福,可是婚后半年来她感觉丈夫并非如己所愿,二人之间并不和谐。不过阿延坚信只要自己足够努力、足够有智谋就一定能够让丈夫更爱自己从而获得幸福,她不知道丈夫心有所属,无法成全她“除妻子以外,对别的女人全不在意”[8]283的绝对的爱。沟通行为中当信息发送者估计到发送信息之后可能会影响彼此之间的关系,或受以往相互间位势影响,出于对个人利益的考虑,发送者会筛选信息进行传递。津田和阿延夫妻间由于各自的立场和虚荣而把自己内心隐藏起来,对津田而言,他害怕把自己心有所属的事情传递给阿延而对自己和现在的生活不利,极尽隐藏之能事,想方设法阻止阿延获取信息的途径,他的心从一开始对阿延就是封闭的;阿延因爱而求被爱的道路上,全凭一方的满腔热情,终究也叩不开“尤其不愿意叫妇女看见他的肮脏之处”[8]84的津田的心门。在津田和阿延夫妻身上,漱石让我们看到沟通的渠道从一开始就被切断的近代人之间的无奈和苦闷。本应最亲密的新婚夫妇间爱情层面上的沟通却是欲求而不能。不同于旧式婚姻,因爱而结合的近代婚姻理应有更多的沟通交流和心灵交融,但遗憾的是,津田和阿延夫妇身上依然没能消除近代之前的婚姻关系中那种隔阂和冷漠,这不得不说是近代爱情和婚姻关系的尴尬和溃败。

津田和阿秀是亲兄妹,作为一般的兄妹关系而言,“她俩是很亲昵的。因此,免去一切客套,进行朴实的寒暄,并不会感到为难。不过,她俩之间,总有些地方不大合拍,这便是祸根”[8]195。由于这双重原因,津田对妹妹是倦怠与冷漠的,并无好感;而阿秀对哥哥尤其对嫂子阿延心怀不满。津田入院做手术,阿秀知道哥哥缺钱,出于好意带着支票前往探望,津田碍于面子没法痛快地收下支票,“丝毫不肯向阿秀低头”。[8]218阿秀觉得哥哥想要钱,可是又不能坦率地接受自己送钱的好意,她出于“一颗无私的良心”[8]194正义凛然地指责兄嫂“你们的心里只有个‘我’,这就丧失了受人关怀的资格。……非常的不幸啊!而且哥哥并没有察觉这种不幸。”[8]235妹妹这种毫不客气的剖析本应成为促使津田反省的契机,可是津田根本不为所动,甚至反唇相讥只有女子高中毕业的阿秀根本不懂“人格”的意义。津田和阿秀兄妹间原本就有成见,对对方的偏见导致兄妹双方都无法冷静、理性地接收对方的意见和态度,造成二者间沟通的无效。阿秀最终没法把自己出于“一颗无私的良心”[8]194而做出的规劝传递给兄长津田,兄妹间的沟通障碍实质上是亲情对近代性的败北。

津田和小林是旧友,但是二人的境遇、地位悬殊。小林没有身份、地位、财产和固定职业,处于赤贫状态下的社会最底层,不得不远走朝鲜讨生活。津田出院后去见小林,欲把其资助的路费交给小林。在交谈中小林毫不客气地指责津田:“你境遇太优裕,使你欲望无穷。结果是刚爱上一个,又想另一个。等到被心爱的人抛弃时,就跺脚捶胸,怨天怨地”[8]358,进而提出警醒:“你现在内心里正在作战!再过些时候,就会付诸于实际行动。你的优裕境遇在煽动你去打那毫无意义的败仗。”[8]359而津田根本没有接受小林的戒告,反而一直在内心盘算如何回击小林的气焰,保住自己形式上的体面,他讥讽小林:“口里胡乱攻击着富裕,而实际上,在富裕面前却低下了头。”[8] 360小林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津田身上几乎为近代人共性的欲望问题,而津田也毫不客气地批评小林身上仇富而又渴望金钱的矛盾。小林对二人关系直言不讳:“正如你轻视我一样,我也在轻视你呢”。[8]351由于所处环境和境遇的不同,每一阶层的人都有自己的社会认同概念,由此产生对他阶层群体的固有偏见会使他筛选发送于己有利的信息;而信息接收者也同样由于偏见常常无法客观理性地接受沟通的信息,而在潜意识里会进行利己性信息过滤,这便产生了沟通障碍。小林出于对津田所处优裕阶层的不满指责津田身上各种缺点,而津田“头脑中理解,但是内心里不接受”,[8]352对来自落魄小林的批判,甚至不屑辩驳只想保持体面。津田身上居高临下的优越感阻碍了他真心接受小林的意见并内省自己的言行,不久津田直奔旧恋人清子所在的温泉场。与清子的相见于津田有何意义姑且不论,按小林的论调来看,这只不过是津田在人格上打了一场“毫无意义的败仗”。[8]359不依靠事业、祸福和身份,不依靠经历、方位和处境,这本应是友情的本性和理想。身份、处境等的差异让近代人形成了严重的心理差异,表面的虚荣和维护面子几乎成了近代人弥补心里落差的共性手段,友情的隔阂因此而产生,要消除人内心的虚荣和利益打算是困难的,这不得不承认是友情对近代性的败北。

沟通徒劳的实质是沟通行为双方关系的正面冲突和直接对立,《明暗》正是通过上述各组人物间沟通对立的场面展现了近代人在爱情、亲情和友情层面上紧张的人物对立局面,所有这些形成了《明暗》人物关系构造中坚不可摧的二元对立关系体,而这也构成了小说《明暗》的基本构架。而当我们考察《明暗》的叙事方法时会发现,小说大量使用了二元对立的矛盾表现法和对比表现法。例如“一面要把东西尽可能地隐藏到暗处,一面却又希望隐藏的地方能被他人发现。”[8]18“夫人说不定还对那件事有什么话要说。老实说,那种话我本不想听。可是,又非常想听一听”[8]25等表达出的人物心理明显带有前后矛盾之处。据相原和邦的考查分析,《明暗》中这样的矛盾表现有120例之多[9]408,通过这些二元对立矛盾表现的反复重叠,执拗地、细致地追踪人物细微的心理活动。矛盾表现法在小说中主要用于叙述一个人内心的心理活动,而当在一个场面中叙述不同人的行为或心理活动时,《明暗》则大量采用了如“如同阿秀变成了实用派;不知不觉的,阿延却又变成了理论家,两人的位置来了个大颠倒”[8]284这样的对比表现法。相原和邦指出,《明暗》对这一手法的使用达397例之多。[9]412从根本上来说,矛盾表现法和对比叙述法是属于二元性质的,因其不是静态地把孤立的物象绝对化,而是动态地认识、把握彼此的关系。二元对立式人物关系的布局和二元对立式的叙述手法是漱石在创作上对“明暗双双”的具体演绎。

(二)行动的“明”与精神的“暗”

“她迎上一步,津田便离开她一步,她迎上两步,津田也离开她两步。每行动一下,两人之间的距离便增加几分”,[8]326阿延对丈夫津田的内心感受淋漓尽致地描绘出了夫妻间尴尬的隔阂,这个隔阂不会因为当事者的努力作为而消失,相反,越作为隔阂越大,这样看来,所有行为于二者关系的改善都是无济于事的。不仅仅是夫妻关系,这句话更是象征着近代社会爱情、亲情和友情等一切社会关系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可悲境遇:隔阂普遍存在而且无法消除。

正如上一节所分析的,《明暗》展示了人与人之间在爱情、亲情和友情等层面沟通的徒劳,在小说文本中架构了人物关系的二元对立体,揭示近代人与生俱来的弱点。小宫丰隆指出,如果不反省这个弱点并努力克服它,那么也就几乎不可能出现爱与和平的世界,《明暗》的创作方法体现了漱石的人生哲学:世上以爱之名而施行的众多行为不过是自私的遮羞布。[1]16小宫丰隆所云《明暗》的创作方法指的是“漱石进入《明暗》中登场人物的内心,把潜藏在暗黑内部的丑陋放到明处”[1]16的心理描写。

《明暗》虽然长达188回,但是其中叙述的时间跨度很短,即津田入院前后大概十天左右的时间;叙述的事情也很简单,即围绕津田入院手术缺钱而涉及到的津田与相关联人物之间的心理较量和唇舌之战。如前所述,爱情、亲情和友情中人物间的沟通徒劳凸显近代人际关系的复杂。近代婚姻、家族和社会关系的良好构建绝非易事,《明暗》中展示了一个因沟通障碍造成的构建良好人际关系的窘境,而这一窘境明显带有语义的双关性,从小说主题来看它即为 《明暗》世界的“明”与“暗”,沟通行为本身与沟通的徒劳二者直接表现为《明暗》中的“明”与“暗”,即外在行动上的“明”与人的精神世界的“暗”。

小说开篇写道津田被医生告知由于肛瘘变严重需要进行开刀手术的根治性治疗,心情沉重的他乘上回家的电车,在电车上他想:“这个肉身说不定什么时候会遭到什么样的意外。不,说不定眼下已经在起着什么变化,只是自己还莫名其妙罢了。真可怕啊!”[8]3一个理应不算严重的肛瘘手术让津田产生了强烈的不安,这种不安一方面来自于对身体的担忧和对手术风险的预测,但同时又是来自于心理上的。“突然,他在喊道:‘精神上也是一样。精神上也完全一样。不知什么时候会有什么样的变化。而且那变化,我已经见到啦。’”[8]4诚如津田心中预感到的不安,《明暗》从一开始就带有强烈的双重语义性,借助人物具体的手术事件这一“明”的载体,对登场人物的内心“暗”处进行深入的展示。小说在展示人物间沟通的场面中多次用到 “心中”一词,直接把人物内心暴露出来。例如:“他斥责自负,却又抚摸着自负的头颅,他倾听警钟,却又忌避警钟。这么不断地进行交锋,也就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睡好觉。”[8]401“津田觉得,要是不明确地说并不怀疑,这是有关自己作为丈夫的品格的。可是假如被女人看扁了,对他来说,也是巨大的痛苦。两种矛盾的想法在他的心中展开了斗争。”[8]90作者直接看穿人物内心,直接展示阿延等人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和矛盾斗争,把人物心灵中只属于自己的、最暗黑处的真实暴露无遗,揭示人与人之间沟通的障碍皆源于人物内心的利益打算和得失考量,拷问的是精神和灵魂上的自私、虚荣和利己主义。“《明暗》的世界正是明暗的累积。而且,其明暗的一切均是人的明暗。”[10]212

二、“明暗”二元对立中的统一:“清子”意象的坍塌

如上所述,小说《明暗》中让人无处不意识到“明暗双双”的世界,它既是创作手法上的,又是意义范畴上的。但是正如“明暗双双”这一禅语的意义所示,《明暗》不仅仅停留在二元对立的世界中,其通过“清子”意象的塑造把对立二者交融统一起来。陈雪认为,漱石利用非日常叙事来体现对日常叙事中存在问题的解答,隐含拯救心灵的叙述功能。[4]64陈雪所指的“非日常叙事”指的是小说临近尾声处清子的出现,用“非日常叙事”这一表述来界定清子的性质,意在说明清子与阿延等日常一般人物不一样的地位,其是凌驾在小说其他人物之上的。如果说阿延等人物是日常的,也即是物质的、庸常的,那么“非日常”的清子无疑是属于精神的、圣洁的。但是事实上《明暗》中的清子似乎并非如此。

名字含“清”字的人物在漱石的作品中多次出现,早期的《我辈是猫》中珍野家的女佣“清”,《哥儿》中的乳母“清”,中期的《门》中的女佣“清”,晚期的《明暗》中津田的旧恋人“清子”,虽然有些人物无足轻重,但是不得不说“清”是漱石作品中意义不一般的一类人物,代表圣洁和母性。《明暗》建构起来的“明暗双双”二元对立世界最终统一于“清子”这一意象上。

“津田所知道的清子,绝不是心胸狭窄的女人。她总是那么雍容大度。说起来,从她的气质以及由气质所产生的动作来看,毋宁说,用‘弛缓’二字,可以概括无遗。”[8]416“那时的清子,曾经信任这个津田。要向津田领教一切知识,要求津田给解决一切疑问,似乎要将其未可知的未来,全都投在津田的身上。因此,即使她的眼睛在转动时,也是宁静的。在要请问什么的时候,眼里便闪烁着信任与和平的光辉”,[8]428单纯、雍容大度、弛缓的清子让津田放松、满足,清子绝对信任的目光让津田忘乎所以,他更一度错觉自己“是生来就拥有独占这种目光的特权的,甚至以为正因为他在,这样的目光也在。”[8]428津田以为跟这个对自己充满崇拜和依赖的恋人能够厮守终生,却不曾料想有一天清子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他,投入他人的怀抱。对于清子的离去,津田始终不明个中缘由并一直耿耿于怀。在吉川夫人的怂恿下,津田出院后不久就马不停蹄地来到了清子疗养的温泉地。与清子见面时,津田舒畅地坐在清子的对面,“感觉清子和从前一样单纯”[8]421。当津田再三追问为什么把昨晚的偶遇想成他打埋伏时,清子回答说:“理由不是别的,只因为做这事的是你本人。”[8]424从这句话中我们可看出,清子对津田的人格是有怀疑的,在她心中津田是工于心计、城府颇深的人,津田从清子眼中读到的“闪烁着信任与和平的光辉”[8]428的目光终究不过是他一厢情愿、自我陶醉式的误读。那个曾经“似乎要将其未可知的未来,全都投在津田的身上”[8]428的清子也是看透了津田的本质,这或许正是她最后突然分手并很快嫁作他人妇的真正原因。可是自恋的津田对于清子的突然分手百思不得其解,婚后半年来也从未放弃探求原因,“自从清子和我分手的一刹那起,自己所走的路就已经注定是这么一场梦了。并且,眼下正处于追踪这个梦境的途中。过去留下来的这场梦,在这回达到目的地时,就会幡然醒悟了吧!……然而,自己的梦果然能够拂拭得干干净净吗?”[8]385从某个侧面来说,津田的梦是自清子分手以来一直困扰津田的分手原因,从中也可测知这件事给津田带来巨大的意外、震惊和伤心,但是“去见她,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永远记住她吗?那末,即使不见面,如今不是也未曾忘却吗?那么,是为了忘掉她?说不定是这样的。然而,如果见面,还能忘掉吗?”[8]388津田自省自己见清子的动机,但是答案悬而未可求,内心惶惶不安。“并未完全忘却的姑娘、在想象中隐约闪现的姑娘、我特意从东京来追寻的那位姑娘,她将在我身上发生什么影响呢?”[8]388从这些来自津田内心的呐喊可看出,津田是为了寻找久而未决的答案而去温泉的,其温泉之行带有很明显的精神寻根的性质。不过津田自己心里也很清楚,今日一见并不能一了百了,这于他的生活甚至心灵而言并不能产生实质性的变化。“从前是梦,现在是梦,今后也是梦,然后怀着那个梦再回东京去。说不定这便是事情的结局。”[8]385“梦”一词的反复强调则暗示津田对答案的追寻是虚幻不可得的徒劳。

津田与清子会面的行为带有追寻答案的目的,那么他悟出了清子最终选择离开他的原因了吗?清子轻描淡写的一句“只因为做这事的是你本人”[8]424是否能让津田意识到自身灵魂的劣根性呢?清子纯洁的人格能否促成津田的自我观照和灵魂拷问呢?十川信介认为,津田与阿延东京的生活象征着“彻头彻尾的苦世界”,而清子所在的温泉世界则象征“彻头彻尾的清世界”。[11]361那么津田奔赴温泉的行为就是以津田为代表的近代人在“彻头彻尾的苦世界”中向以清子为意象的“彻头彻尾的清世界”的追寻。但是在笔者看来,清子作为一个理想,最终无法承担起救赎的角色。《明暗》因作者的溘然辞世而中断,小说人物后面的命运不得而知。如果最终清子被设定为津田灵魂救赎的象征,那么可以说这个救赎实质上是传统旧式的。清子或许清澈洁净,她无法忍受如津田般精神上自私、虚伪的男性,却又投入了爱寻花问柳的关先生的怀抱。不可忘记的一个背景是,《明暗》连载的大正时代是一个把男性出入妓院视为稀松平常事的年代,受到这一大环境的影响,清子似乎并不认为丈夫寻花问柳是个严重问题。这样看来,与当时大多容忍丈夫在外寻欢的日本妇女一样,清子终究只是个常规的女子,这个救赎意象无疑是庸常的,在这一点上,她甚至不如敢爱敢做的阿延。被冠以“非日常性”的清子身上无疑带有明显“日常性”的性质,从根本上看,她与聪明务实的阿延、爱说教的阿秀等人物并没有实质性的不同,圣洁却又庸常的清子最终无法凌驾在《明暗》其他人物之上去承担精神救赎的重任,经由她的救赎是不可能实现的,正如“怀着那个梦再回东京去。说不定这便是事情的结局”[8]385所暗示的,津田这场寻求精神救赎式的温泉之行注定只能是一场“梦”,并回归到津田常规的日常轨道上。

三、结语

阿延对津田一见钟情,可是婚后发现自己看走眼了;清子离开津田,最终也看走眼,嫁给了爱流连于烟花柳巷的关先生,小说似乎又回到了漱石一直在诠释的“婚姻”这一母题上。早在《我辈是猫》中迷亭就预言天下的夫妇全都终将分离,《明暗》中津田与阿延夫妻间的较量和隔阂、阿秀与丈夫堀先生之间的淡漠、清子与关先生谜一般的结合,《明暗》中登场的三对夫妇间都是危机重重,大家在其间苦苦营生而不见光明。婚姻关系如此,人的心灵也是如此,这或许是《明暗》最大的“暗”之所在。《明暗》展示了近代人社会关系中亲情、友情和爱情等关系构建中的沟通困境,以此营造了“明暗双双”的二元对立世界,人物行动上的“明”直接切换为近代人精神上的“暗”。“明暗”二元对立背后作者欲通过“清子”这一意象的塑造来把“明”与“暗”嫁接起来实现互通,试图为人精神上的“暗”找到一种救赎的途径,但是圣洁、庸常的“清子”意象的塑造暗示:近代社会包括婚姻关系在内的一切社会关系中,近代人精神上“暗”的救赎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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