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胜璋
(闽江学院 中文系, 福建 福州 350108)
19世纪末20世纪初,“林译小说”风靡全国,林纾广为新旧读者接纳,其古文创作与理论研究也倍受推崇。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称:“民国更元,文章多途,特以俪体缛藻,儒林不贵,而魏晋、唐宋,骈骋文囿,以争雄长。大抵崇魏晋者,称太炎为大师;而取唐宋,则推林纾为宗盟云。”[1]124桐城派末代大家马其昶论林纾“今之治古文者稀矣,畏庐先生最推为老宿”[2]1,姚永概认为后世文章皆涂饰藻采之作,丧失“性情之真”,而林纾“取法韩、柳,而其真不可掩阏”[3]1。 林纾青年时期博览群书、涉猎颇广,对韩柳文情有独钟:“韩柳欧三氏之文,楮叶汗渍近四十年矣”[4]30“韩氏之文,不佞读之二十有五年”[2]1。林纾评点韩柳文的主要成果是《韩柳文研究法》一书,1914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上卷论韩愈文章,下卷论柳宗元文章,依体裁分类解析。书名“研究法”可能来自当时京师大学堂的课程名称,同时期姚永朴的《文学研究法》即源自他讲授的“文学研究法”课程,是一本关于古代文章写作论的专著,名新实旧,此“研究法”并非现代意义上的学科研究方法。《韩柳文研究法》与之相似,此“法”更大意义上是“义法”之“法”、“法度”之“法”,评论韩柳文立意内涵、结构布局、艺术特色,总结创作法和技巧。不过,林纾在批评方法上颇下功夫,具有一定的文学批评策略。此书打破了自唐以来韩柳文批评多限于书话、文选、评点的散乱局面,是一部专以韩柳文作为研究对象的论著,至1915年4月即出第三版,一年内三次再版,可见颇有影响力,应该在韩柳文研究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韩柳并举”和“韩柳相较”是贯穿《韩柳文研究法》全书的基本理念与线索,虽然韩文研究与柳文研究分别被放置在前后两个部分,从形式上看有截然之分。由于韩文研究在前,柳文研究在后,故韩柳相较多出现于柳文研究部分,这相当符合教授与阅读理解的逻辑,如果反之而行,未解柳文而先在韩文部分进行比较解读,岂不是造空中楼阁?“韩柳并举,各论所长”是此书在批评逻辑上的特点。王宜瑗评此:“每以韩柳同类之相比较,评判优劣,更品味各自特色,在整体评价上则不予轩轾,并为古文大家。”[5]6439林纾强调韩愈的文统之位,他把以《史记》《汉书》和以韩柳文为代表的唐宋古文奉为中国传统文学的桂冠,举韩文为上窥《史记》、追随《六经》之境的必经之途。林纾认为韩愈文章“纯学《汉书》”[6]204“模范全出《尚书》”[7]44“昌黎文如《史记》”[8]399,在韩文点评中从师法承变、整体风格到单篇创作,包括结构技巧、用字用词以及风格气骨等多角度进行鉴赏对比。林纾评韩愈虽崇秦汉却独具风格,形成自己的“大家风度”:“文无句不肖《汉书》, 《汉书》中叙细琐猥鄙之事,皆雅驯古穆。昌黎写一媒媪绐人,如何着笔?乃以森肃之笔出之,令读者不知其细琐猥鄙,真善学《汉书》。”[6]335“此文(《平淮西碑》)摹《尚书》,人人知之,然有《尚书》之光色声响,而不落其窠臼,此所以成为昌黎。”[6]488强调韩愈对秦汉文学传统的继承,并认为这也是今人学习古文的重要取源:“能自《史记》《汉书》《左传》《礼记》《诗经》中求根柢,再以八家法度学周、秦及其他经文,乃有把握。”[8]390对于明清文人来说,秦汉甚远而唐宋乃近,以韩愈为首的唐宋派自然是他们学习古文并接续秦汉文统的捷径。
不过,这或许还掺杂着论证策略上的考虑。显然,论证韩愈的文统地位要比论证柳宗元的文统地位更易于为世人接受,一旦韩愈的正统确立,继而论证韩柳文旗鼓相当,那么“韩柳并举”的命题自然水到渠成。林纾认为韩愈在为柳宗元所作《祭柳子厚文》与《柳子厚墓志铭》等文中对柳宗元崇佛不褒贬,“但叙子厚之长,不揭子厚之短”[6]329,对柳宗元的人品、才学与业绩给予极高评价,可见器重。林纾论:“然少陵生前推服谪仙,不遗余力,即昌黎之于柳州,《祭文》《庙碑》《墓志》,咸无贬词,当时昌黎目中,亦仅有一柳州,翱、湜辈均以弟子目之,未尝屈居柳州于翱、湜之列”[7]32。林纾多处详述韩柳交谊,“昌黎一生服柳州,爱柳州”[6]311“千秋知己,惟一柳州”[7]58,力图从这一角度证明作为文坛盟友,韩愈本人即把柳宗元置于“配飨”之位。林纾极力推崇柳宗元可“配飨”韩愈:“昌黎每有佳作,柳州必有一篇与之抵敌”[7]58“昌黎碑适是学《尚书》,子厚雅适是学《大雅》,两臻极地”[7]34。韩柳文之间的互相师法、渗透,柳宗元《零陵郡复儒学记》“盖学韩也”,《柳州罗池庙碑》)“辞亦全摹子厚”[7]27,韩愈《柳州罗池庙碑》则幽峭近柳州。
林纾在柳文研究部分开篇即言:“似柳州者,为昌黎配飨之人,虽尊与韩并,初未有发明其文章之妙者;至方望溪,颇有丑诋之词。不佞于友人马通伯处,见望溪手定柳州读本,往往有红勒者,因叹人生嗜好之殊,如元微之之右杜而左李。……且柳州死于贬所,年仅四十七,凡诸所见,均蛮荒僻处之事物,而能振拔于文坛,独有千古,谓得非人杰哉!”[7]32桐城派对柳宗元一向颇有微词,方苞在《游雁荡记》中曾诋毁柳宗元游记内容琐碎而无聊,陈衍是贬韩派的典型,其评说:“桐城人号称能文者,皆扬韩抑柳,望溪訾之最甚,惜抱则微词。”林纾与桐城派在文学思想上多有交集,又与桐城派末代文家交好,却不影响他对柳文的评价。清末民初后对韩柳高下的评判,与社会文化风尚的变迁,特别是新文学的日渐兴起息息相关,章士钊撰《柳文指要》力拔柳宗元,并对林纾能冲破桐城派规约的远见卓识颇认可:“观彼所辑《韩柳文研究法》,虽韩、柳平列,不外老生常谈,特对柳文观点,究与桐城老派异趣……畏庐突破此点,论柳振拔文坛,独有千古,柳所有苦腴癯清之文,韩亦追不上,此乃加桐城家一大棒喝” 。[9]520林纾《韩柳文研究》力证韩柳并列于唐宋文家之首,对柳宗元山水游记表示高度赞赏,也是对这种文学思潮的回应。
《韩柳文研究》开篇即廓清历史诸文家对韩柳的不当评论,林纾认为诸如李汉、秦观等人对韩愈的赞誉之辞未必名副其实,对韩文的具体解读亦显得隔靴搔痒、不着要点。林纾论李汉评韩文:“韩文之所不屑者,则烦絮而道之;韩文之所致意者,则简略而过之。有时故作兴会,而韩之布阵不如是也;有时谬为拗曲,而韩之结构不如是也。”[7]1秦观是宋朝名士,其作《韩愈论》对韩愈倍为尊崇。我们从林纾与秦观论韩的差别也可见他们在文道观上的分野。秦观把杜甫与韩愈并举,称为“集诗文之大成者欤!”此举有偷梁换柱、暗度陈仓之嫌,实把韩文的取源(也即古文范畴)扩及经(《诗》《书》、孔氏)史(司马迁、班固)子(列御寇、庄子)集(屈原、宋玉)等,跳出唐宋派以儒家经典为载道之本的规约,自然不能为林纾所认同。但林纾也并未把韩愈的文学成就完全置于儒学贡献之下,其论文虽然重道,但其人并非迂腐之道学家,而是一个情感丰富视野开阔的近代文人。他对宋代程、朱等道学家的文章一向不以为然,认为其文“质过于文”“深于文者,遂不目之以文,但目之以道,道喻于心,不能常宣之于口,故无传耳”[7]3“理学家自谓能知圣人,而多不能文章;文章家能为恢富华瞻之言,而又不能真知孔子”[7]42。在这个基础上,他认为韩愈的论说文实现了文与道至臻完美的结合,可以作为古文典范,其评《答张籍书》文质兼备:“论道之文,本易流于陈腐,看他磊落说来,坚定精确,辩驳处无激烈之词,自信中含冲和之气,语显然以道统自命,骨重神寒,欧、曾不能及也” 。[7]12
林纾《选评<古文辞类纂>·赠序类》中所选韩愈文最多,他认为赠送序是昌黎绝技,“美不胜收”[7]184“赠序一门,昌黎极其变化,柳州不能逮也”“欧、王二家,王得其骨,欧得其神。归震川亦可谓能变化矣,然安能如昌黎之飞行绝迹邪”[7]13?《韩柳文研究法》的类序与《选评<古文辞类纂>》有所不同。《选评<古文辞类纂>》中,韩柳选文数相差较大:韩文60篇,柳文16篇;不过,林纾评点《柳河东集》共选文85篇,也算是一种补充。综合这几册选评本选文分类的情况来看,韩柳选文各有侧重,韩文重论说、赠序、箴铭,而柳文重赋、设喻托讽文、游记,可谓扬长避短,彰显各自的特色优势。林纾“韩柳并举”实各有侧重,韩文取道胜(或说文道兼备),柳文则文胜。山水游记是柳宗元长处,林纾对此不吝褒扬之词:“山水诸记,穷桂海之殊相,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昌黎偶记山水,亦不能与之追逐。古人避短推长,昌黎于此,固让柳州出一头地矣”[7]33“集中诸文皆佳,而山水记尤为精绝。虽大同小异,然各自经营。韩公犹望而却步,何论其他”[7]61。韩柳都是唐代古文运动的代表者,互相推崇甚至摹仿,文风上有相似处,其文学风格的差异性是作家的独特个性而非“优劣”。林纾珍重那些渗透在古文中的文学艺术精神,“韩柳并举”的批评观念本身就表现出向古文艺术性倾斜的姿态。他在《春觉斋论文》中探讨中国古典美学的意境、识度、气势、声调、筋脉、风趣、情韵、神味等基本范畴,超越了桐城派“义法”论的篱樊,可谓古文艺术理论的集大成者,其阐发韩柳文之于后世文学的影响时,亦多着眼点于文学精神、创作技巧与审美风格的传承。
林纾论文有时将韩愈与欧阳修并列:“唐宋以来文,惟韩、欧两家为善”[8]399“文章法度之正,惟韩氏与欧阳”。欧阳修学养淳厚,其文“学昌黎之风韵,刘更生之调度,而参以《汉书》之步骤”[8]402。林纾认为欧阳修学韩而不泥古,能博采众长、扬长避短而有所创新,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能识韩愈者未必是能学韩愈者,不善学习者,如樊宗师,如皇甫湜。樊宗师为文刻意求奇,自创奇径,文多艰涩怪僻,把古文运动“力去陈言”的求新精神推向极端;皇甫湜师从韩愈,强化其行文奇崛的一面,结果是“因蔽而晦,累掩而涩”。因此,学韩柳就有了优劣之别:“学古人不必完全摹拟,须自善避其所不能。欧阳师法昌黎,神似而形不同,以能有所避也”,而“半山神微似昌黎,而形亦类似,遂不免拖泥带水”[8]401“欧阳文学韩,而能淡永,故外枯中膏,桐城诸文学欧阳而仅得其淡,故气息柔弱”[8]402,这其中一定有一些宝贵的创作规律值得后人去揭示和学习。在明清的韩柳文研究中,林纾以选篇数量的众多、评析具体入微和综合性的分析概括位于前列,他梳理韩柳文的流变、归纳出韩柳文创作的技法规律,希望世人能够从中悟出“无数法门”。
林纾品评文章的成败优劣,费心于针砭文之常涉弊病,并推其病源,阐明疗救之方法。在古文传承问题上,创作技法的学习至关重要,林纾在《春觉斋论文》之《论文十六忌》《用笔八则》《用字四法》等章节中主涉古文写作的技法问题,对传统古文创作法做了一次比较完整的归纳总结。
林纾认为韩愈在谋篇布局上最为讲究,“一篇之成,必有一篇之结构,未尝有信手挥洒之文字”7[8],可作为后学者的学习典范,“熟读不已,可悟无数法门”[7]8,在阐发韩柳文行文制局、穿插变化、关合照应的结构技巧时,多次使用“机轴”(有时也称“机杼”)一词作为中心概念,“愚尝谓验人文字之有意境与机轴,当先读其赠送序”[7]13。林纾论文以“意境”为“文之母”,更多地指向散文的审美性因素,而“机轴”则倾向于散文创作的技法性因素。其评韩愈《答胡生书》:“笔力备极伸缩,力量最大,奇巧百出。且吞咽无穷血泪于胸臆中,机杼都非唐宋大家所有。”[7]10为了更形象地表述内涵,还采用了一个新颖贴切的比喻——“泰西机器”:“此文(韩愈《送廖道士序》)制局甚险,似泰西机器,悬数千万斤之巨椎于梁间,以铁绳作辘轳,可以疾上疾下,置表于质上,骤下其椎,椎及表面玻璃而止,分毫无损也。”[7]17足可见行文之欲擒故纵、举重若轻。林纾赞叹道:“文不过一问一答,而啼笑横生,庄谐间作,文心之狡狯,叹观止矣。”[7]5此“狡狯”当然与人品无涉:“昌黎一生忠鲠,而为文乃狡狯如此,令人莫测”[7]17,指的是韩愈文章结构布局不同凡俗的“遏抑蔽掩之妙”。柳文之章法结构亦不逊色:“《寄京兆许孟容书》,词语至哀痛,而段落又至分明。逐层皆有停顿,虽不如昌黎之穿插变幻,到吃紧处,偏放松,及正面时,转逆写,然亦自成为柳州气格”[7]65“文之蓄缩停纵,将收故纵,弄种种神通,使读者不可方物”[6]196。为揭示此中之神通,林纾在韩柳文分析中归纳出多种结构布局之法则,其命名逼真形象,如下三种:
一是“回光反照”法:“且为人请托而成文,原不宜面指其短,但于空中射影,使之回光反照。善于言者,固有此法也。”[7]43
二是“剥蕉干”法:“此书如剥蕉干,剥进一重,更有一重,把公一生工夫,和盘托出。逐层均有斟酌,亦均有分两,未尝一语凌越也。”[6]153
三是“倒卷珠帘”法:“用连环滚笔,倒卷珠帘而上,处处进埋伏,处处照管,一副精神,真不知从何处得来也!”[6]226
林纾亦留意韩柳文的用字造句法,其评韩文《送齐暭下第序》:“篇法、字法、笔法,如神龙变化,东云出鳞,西云露爪,不可方物。读之不已,则心思一缕,亦将随昌黎笔端旋绕曲折,造于幽眇之地矣”[7]14,字法和篇法、笔法一样,在古文创作中起到重要作用。林纾品评韩柳文,往往能于每篇中精炼出一二关键字词,作为“文眼”,以达到提纲挈领之作用。林纾认为“用字造句,固是昌黎长技。”[7]20韩文每篇在遣词用字上各有特色:《祭河南张员外文》“曲折详尽,造语尤奇丽”[7]20、《南海庙碑》“然文中选言琢句,真耐人寻味”[7]26。柳文亦是如此:《解祟赋》“意极平衍,然造句之奇丽”[7]36、《说车》“然造句崤劲”、《哀溺文》“文至明显,句至奇崛”[7]54。
“古”是林纾用来评藻文章的一个关键词:“短质悍劲,语语入古”[7]60“丽而能古,博而能精”……。“古”有“古雅”之意,但一味冷僻深奥却未必能古色古香,“所谓古雅者,非冷僻之谓;字为人人所能识,为义则殊,字为人人所习用,安置顿异,此在读古文时会心而已”。日常用语若能用得恰到好处,也能出朽见奇,如韩文《唐故江西观察使韦公墓志铭》“皆琐琐屑屑者,然无句不古。……若入庸手,便成一泥水匠之账簿矣。故古于文者,往往因难见巧,转俗为雅”[7]22。在这个意义上,林纾认为“大家文每用一二常用之字,亦往往为俗手百思不到。由其入古甚深,又精通于小说,故下字见其不凡。若小家子以冷僻字代去熟字,自以为古,实则去古远矣” 。[10]129此时,文章的修辞问题就转而成为文者的修养问题,为文者必先读书明理方能言之有物,韩愈所谓“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就是这个道理,学养深醇,据理其中,自然文从字顺,行文时运以古文之法度,在不经意间即成佳作。不过,林纾过于追求技法的合度某种程度上也遮蔽了他的视野,但能把神秘莫测的艺术境界解析为切实可求的为文法则,对于我们领悟古文意境实是助益非浅。
林纾在《文微》中评道:“唐宋以来文章,惟韩、欧两家为善。韩善变化,欧阳内变而外平妥”“韩、欧犹佛家正法眼,三苏为神通”“文章法度之正,惟韩氏与欧阳”[8]339,在论“法”上,他对欧阳修的评价似在柳宗元之上。而柳宗元得以“配飨”韩愈,胜在艺术魅力:“柳州之学骚,当与宋玉抗席。幽思苦语,悠悠然若傍瘴花密箐而飞。每读之,几不知身在何境也”[7]32,而论“昌黎所长在浓淡疏密相间,错而成文,骨力仍是散文。以自得之神髓,略施丹铅,风采遂焕然于外”。林纾的赏鉴文字虽然抽象,但显然敏锐觉察到韩柳二人因创作的个性差别而呈现在文章中的不同气象。韩愈论文重“道”,力主“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6]152,论道理直气壮、行文肆意驰骋,柳宗元对圣人之“道”缺乏韩愈式热衷,多独立思辨,其文峻洁峭拔而清秀逼人。
林纾论韩文“道理切实、文字明豁”,“道”有孔孟之道的内涵,“切实”二字则联接到建立在知性基础的人情通达及真切情感。他认为韩愈《送李正字序》“通是家常语,而情文最绵丽,由机轴妙也。……悲凉世局,俯仰身世,语语从性情中流出,至文也”[7]21,又说《祭嫂氏郑夫人文》“只用家常语,节节追维,皆足痛哭”[7]69。虽然是家常用语,但本真性情、深切事理,自然具有动人的力量。林纾评柳宗元《祭弟宗直文》“语语从至情中流出,无一矫伪”,他想起自己的亡弟,“不期老泪为之涔涔然”[7]70。作为一个在底层社会生长起来的知识分子,林纾对人生的苦难挫折有切身体验,认为文学是一种自我寄托的方式,他看到韩愈集中多不平语,“一副牢骚肚皮”[7]10“至《与冯宿书》,亦非论文,仍是牢骚”[7]12“此等冷嘲隐刺,是昌黎长技”[7]165。林纾对叙悲文字情有独钟,在柳文中找到共鸣:“哀鸣极矣”[6]175“发其无尽之牢骚,泄其一腔之悲愤,楚声满纸,读之肃然”[7]46,长期的贬谪生活使柳宗元的文章充满冷峭清郁的悲情美。
林纾评韩愈“真能以楚声古韵为文章者”,评柳宗元“极善为韵语者”[7]46,主张写文章为散为韵与否取决于写作者对情感的控制。他认为昌黎《祭嫂氏郑夫人文》“文不假雕饰,而备极沈痛,然尚能为韵语。至《祭十二郎文》,至病彻心,不能为辞,则变调为散体,饱述其哀,只用家常语,节节追维,皆足痛哭……” 。[7]21为文内容上的衔接因为韵语的渲染,实现了更自然的过渡,韩愈《平淮西碑》“碑文亦曲折尽致,李师道遣客刺裴度、武元衡事,乃于文中补叙,极为得法。盖前半方为谟诰文字,若插叙刺客,转觉不庄。但于韵语中渲染,瞥然而过,较近自然”[7]23。林纾写作论文注重声调的美感,还主张“多读以领取其声韵”[7]8,在古文艺术理论上形成自己的特色。周振甫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就说过:“琴南对于古代的文章,寝馈既深,很能窥见文心的秘奥,再加以翻译欧美小说,颇能触发文心,故他的文章论,很有独标新解,不依附前人的。”[11]207
柳宗元的山水游记一直有如画的美誉。林纾撰写过《画论》,是清末民初颇有名气的山水画家,对此更是心领神会。其柳文品山水记文擅长诗情画理的剖析:“《小石潭记》则水石合写,一种幽僻冷艳之状,颇似浙西花坞之藕香桥。……一小小题目,至于穷形尽相,物无遁情,体物直到精微地步矣”[7]64“体物到极神化处矣”[6]401。柳宗元作文如作画,“札硬砦,打死仗,山水中有此状便写此状,如画工绘事,必曲尽物态然后已”[6]39,相较而言,欧阳修之文“体物之工不及柳,故遁为咏叹追思之言,亦自饶风韵”[6]394。正是靠着山水形貌的逼真描绘,柳宗元的山水游记才得以达到如画的效果,“惟曲写潭状,煞费无数力量,非柳州不复能道”[7]64“(《袁家渴记》)写风动草木,描神赋色,非身历其境,不能见其工”[6]403“(《序饮》)前半摹写物状,跃跃如生。一筹之微,又能为之穷形尽想而出之,真写生妙手也”[6]406“此等写景之文(《至小丘西小石潭记》),即以王维之以画入诗,亦不能肖。……文不过百余字,直是一幅赵千里得意之青绿山水也”。[6]401诗情伴随画意而至,林纾评柳文“文有诗境,是柳州本色”[7]65“(《袁家渴记》)于水石容态之外,兼写草木,每一篇必有一篇中之主人翁,不能谓其漫记山水也。……综之此等文字,须含一股静气,又须十分画理,再著以一段诗情”[6]403。柳宗元的山水游记多是贬谪期间所作,所记山水也渗透着他郁积的情绪:“此等托物而感遇,侯雪苑、魏叔子皆摹仿之矣。以山水之状态,会诸耳目心神,自是悟道有得之言。究之名心未净,终以遭遇为言。”[6]400
林纾对传统文学的固守,有偏执和复古的倾向,为“五四”以来的新文化潮流所否定,但其中也有保全国学、传承文化的合理意见和有益思考,值得当今借鉴。马其昶认为《韩柳文研究法》一书是林纾“倾囷竭廪”之作:“世之小夫,有一得则秘以自矜,而先生独举其平生辛苦以获有者,倾囷竭廪,唯恐其言之不尽,后生得此,其知所津逮矣。”[2]1林纾把韩柳文章视为习古文者的圭臬,此书是他把几十年研读所获倾囊相授,希望为后来者指点迷津。林纾评点韩柳文, 既有真知灼见,也有迂腐成见,精芜交错,新旧杂糅,我们应该科学理性地对其加以辨析阐发,古文学习和训练是当下教育的弱项,研究林纾的古文评点,对研习古文、传承发展中国散文艺术和文化传统,具有裨助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