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向荣
1
刘勇带着妻子阿秀,一路开到民政局门前。他们从车上下来。丈夫刘勇望着阿秀脸上的笑,也笑了。刘勇一边笑,一边红着脸,将一只手从肩上伸向脑后。从家里出来前,刘勇说现在真要去领结婚证?刘勇话说出口,自己先笑了。阿秀望着刘勇红着的脸,恍惚间,想起他年轻时候。刘勇年轻时候,漂亮极了。他们那会儿刚刚订婚,那时他们多大?十六岁,十七岁?
他们是在双方父母的约定下定了亲。阿秀记得他们定亲那天,亲戚们说阿秀爸爸喝着酒,就哭了。
阿秀订婚,爸爸是那样伤心。
现在,阿秀女儿十八岁了。阿秀想女儿定亲的那天,或者结婚的那天,刘勇是不是也要心疼落泪呢?
阿秀妈妈在阿秀订婚前前后后,得收拾这样那样,是顾不得流眼泪的。阿秀对妈妈的感情跟爸爸不一样。阿秀更依赖妈妈一点。肚子疼起来了,手指头破了,她总是哭着喊妈妈。长到十二岁,还是妈妈给她梳辫子。每天,太阳红红的照上东墙,妈妈拉着阿秀站在太阳地里。妈妈伸长胳膊,将梳子搭在阿秀头发上。阿秀烦妈妈,梳得慢了不行,梳得快了也不行。梳好头发,阿秀总是嚷这里不好,那里不对,要妈妈重新辫,再重新辫。阿秀记得最清晰的是妈妈给她吃煮红豆。阿秀小时候吃过的红豆,现在找不到了。阿秀很想吃到妈妈给她吃过的煮红豆。那豆子本来就大个儿的,枣一般的红颜色。煮熟了,个头儿更大了,一粒红豆比花生差不了多少。阿秀穿一件红衫,红衫上留一个衣兜。那个衣兜,似乎专意为装煮熟的豆子准备的。阿秀拉着妈妈的手,走在红红的太阳光里,坐在这家那家的大门口。妈妈跟人说着话。阿秀呢,手一下一下从衣兜里掏红豆吃,直到吃完。阿秀跟刘勇订婚,妈妈偷偷将刘勇看了三遍,然后叫上七大姨八大姑,让她们一个个看刘勇。这才同意。
刘勇那时候,虽说只是十七岁的小伙子,眉眼还是长出来了,看着俊朗。但阿秀妈妈似乎倒没在意刘勇的长相,她说刘勇这孩子机灵。
2
阿秀教书第二年,跟刘勇结婚了。新婚的日子,阿秀跟刘勇很相好。阿秀洗衣服,刘勇就一边儿帮忙。邻居大嫂笑话刘勇,大老远喊刘勇,说你不帮着媳妇洗衣服,是不是晚上就不能上床啊?
刘勇笑着,脸红红的。
冬天,阿秀从学校回来,如果屋里铁炉灶里的火,红彤彤的,那是刘勇在家里。阿秀就里里外外寻找刘勇。刘勇跟阿秀闹着玩,常常藏了,等阿秀找到他,哇的一声,吓阿秀。这是小孩子的把戏。有一次,刘勇听到屋门外的脚步声,哇的从门后露出来,没想到是他的小婶子。刘勇大窘。
他们有女儿那年,村干部通知新结婚的年轻人,让交一张二寸结婚照片,补结婚证。
阿秀跟刘勇照了一张双人照片。
那时,镇上只有一家照相。照相馆里头,门顶,有一个大相框,上面粘贴了好多大大小小的照片,全是黑白照。
刘勇去开票,说他们照红底结婚照。红底彩色照片刚刚兴起。他们坐下去,阿秀跟刘勇都有女儿了,但第一次跟刘勇照相,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生分。照相的人看半天,对他们说,你们往一块靠一点。
刘勇挪了挪。照相的人说再往一块靠。刘勇又要挪,照相馆的人说,是女的这边。阿秀觉得自己挪了一下。照相馆的人说再挪再挪,离这么远,怎么能是结婚照呢?阿秀有些为难地看一眼刘勇,刘勇顽皮地笑着看阿秀。照相馆人忽然说:好,好,看前面。只听啪的一声,照相馆里的人说:好了。
照片上,阿秀脸上没有笑。阿秀最不喜欢听别人指西摆东了。阿秀那会儿心里正不高兴,才没有笑出来。刘勇脸上的笑也只是一点点。可能是刘勇正看着阿秀笑,经照相馆人那么一喊,一正经,脸上那顽皮的笑跑掉了。尽管他们脸上没有多少笑意,这张结婚照片,因为是红底,还是蛮喜气的。刘勇从照相馆取回照片,阿秀看第一眼,就爱上了。她将照片看了又看。
刘勇也很高兴。他对阿秀说,取照片时候,碰上邻居大婶带孩子们照相。她拿着结婚照片看了好半天,直夸阿秀的鼻子长得好。
阿秀听了,心里高兴。她说结婚照给人家乱看什么啊。
那是他们俩第一次照相,小二寸,红底。阿秀刚刚生了孩子,脸有点儿瘦,眼睛比姑娘时候大些,身子有些儿臃肿。阿秀穿着一件天蓝色毛外套,就更显得宽阔。刘勇也穿了一件毛外套。八九十年代,街上挂满了毛外套,女人们手里织着毛外套,铺天盖地的毛外套。阿秀学校里,女教师们上完课,偷偷织毛衣。每周开例会,校长总得强调:女教师不准凑伙织毛衣。但阿秀身上天蓝色的外套就是在学校里偷偷学着织出来的。刘勇身上的毛外套,浅色麻灰,不是阿秀织的,是刘勇自己买的。不是刘勇嫌弃阿秀织得不好,是刘勇从来喜欢买衣服。刘勇买衣服,都能说是他的一个爱好。刘勇给他买身上穿的那件毛外套,也给阿秀买了一件,大方格的。刘勇还给阿秀买皮鞋,穿起来,很简便。阿秀一穿好几年。
刘勇穿着毛外套,从照片上看,蛮精神。但阿秀看着,比结婚前,不是胖了,是瘦了。阿秀知道刘勇消瘦是因为她怀了孩子,还因为她生了孩子。孩子过满月,得一笔费用。特别是对一个刚结婚的年轻人,真算得上一档子事情。
满月那天,亲戚邻居朋友坐了满满一院子。阿秀坐在屋里听院子里碗筷的声响,听院子里男人可着劲猜拳。亲戚们围着阿秀,摸着阿秀女儿的手,摸着阿秀女儿的脚,欣喜地看着孩子鼓鼓的脸蛋。阿秀看着刘勇忙进忙出,心里想刘勇很能干啊。
拍了结婚照片以后,公社没有再催,刘勇阿秀的结婚证就没有领。当年,年轻的刘勇阿秀,对于领结婚证这件事情,就像他们家屋檐下的燕子飞来了或者飞去了一样,从不挂在心上。一直到他们生了女儿,接着生了儿子,一直到他们两个孩子差不多都要二十岁了,才想起来。
3
阿秀手里拿着他们当年的结婚照片。结婚前,刘勇带阿秀逛街。阿秀在学校教书。刘勇去学校叫阿秀要比到阿秀家里叫阿秀方便。那时候,刘勇小年轻,没有摩托车。刘勇就借别人的摩托车,带着阿秀一路骑得飞快。他们逛庙会。其实,他们既不烧香又不磕头,就是玩。他们混在热闹的人群里,七看八看,时不时拉那么一下手,心里很兴奋。他们免不了会碰上家乡人。家乡的大娘婶子七个八个地相跟一伙。阿秀星期天回家,碰见逛庙会的大娘大婶当着阿秀妈妈的面问:阿秀啊,跟了对象出去逛,买什么嫁妆了?
阿秀就看妈妈,又看一眼那说话的人,怪她多嘴。
那大娘或者大婶就笑了,说都是要出嫁的大姑娘了,看你妈做什么!人家家里有像你这么个大姑娘,就盼着对象上门叫她们出去逛呢,前天,东门姑娘跟着对象欢欢喜喜回来,买了整整三斤毛线哪!西门姑娘听说了,带信让对象来。可是,你知道吧,西门姑娘可是出了大洋相。她也一样要买三斤毛线,那可都是纯羊毛,当然贵。看着对象掏出钱给那商店里的人,这姑娘是一手抱紧了毛线,一把紧握住对象放在柜台上的钱,心疼得眼泪都掉出来了,就是不把钱给那柜台里的售货员。
阿秀跟妈妈听说,都笑了。阿秀妈妈说,阿秀才不懂得这些个。她拿根针都不知道从哪头穿线,我们就没指望她!
阿秀想,原来这样啊。阿秀在妈妈面前胆子壮了一小点。可是,阿秀又一想,自己真是笨啊。她想起来刘勇问她要买什么。刘勇这样问过她多少遍啊。阿秀总是一个劲摇头。阿秀想不起来有什么可买。刘勇说真的没什么要买?阿秀似乎想了一下,还是摇摇头。刘勇便将嘴巴抿了,笑。当时,阿秀看见刘勇这样的笑,怪怪的。现在,阿秀明白了,原来刘勇笑她傻啊。
他们结婚的日子就要到了,中秋节,刘勇来阿秀家里。阿秀跟刘勇出了门。刘勇问阿秀有什么要买。阿秀这回是一定不摇头的。阿秀想了半天,毛线她是不买的,她还没学会织毛线。阿秀不摇头,也不点头,跟着刘勇一家商店一家商店跑。阿秀最喜欢文具店。特别是当年能订厚本子的装订针,也不能说叫针,就是薄薄的两片从两头穿下去,到过面,一推就好的那种。十六开,上百页纸,用它装订,稳稳当当。阿秀给自己订了好些这样的本子,用这样的本子写字感觉非常好。
阿秀跟着刘勇,不好意思在文具那里磨蹭。像订本子那两毛钱的事情,也真是太小孩子气了。阿秀看一眼,走过去。刘勇跟着阿秀,他说这里没什么好买,还是到别的店吧。
就是这时候,阿秀看到一样东西。她说她要买。刘勇顺着阿秀伸出去的胳膊。那里是一叠大大小小的相册。
阿秀指着要售货员给她看。阿秀让售货员把那几样全给她拿来。最后,阿秀要了一个大相册。那相册金黄,上面的画面,是草地。草地上坐着两个青年,一男一女,白皮肤,黄头发。男的穿白裤子,一手弹着吉他,看着女青年。女青年望着阿秀,靠着男青年。刘勇说就要这个,这个好。阿秀看来看去,抱在怀里。
刘勇掏了钱。阿秀不走,阿秀说她还想要一个小相册。刘勇说那大点儿相册够装了。阿秀说我还是想要一个小的。阿秀这回没让售货员将那小的各样都拿下来。她让售货员拿她看准的一个。售货员拿给阿秀。阿秀看着,心里说真好。小相册上是一个女人,或者也能说是一个姑娘头像。就是大头像那种。那姑娘大大的眼睛,浓浓的眉毛,特别是她留着长长的短头发。阿秀似乎从来就喜欢长的短发。阿秀将相册抱在怀里。她又看见刘勇抿紧嘴巴,在笑。
阿秀这回可不管刘勇的笑是什么意思了。她总算有东西可买,也总算买了她喜欢的东西。更重要的是,阿秀在二十多年以后,从她喜欢的小相册里找出他们二十多年前的结婚照片。当年的大相册,来回搬家,不容易带。还是这小相册,阿秀很私密地保存下来,也保存了他们的结婚照。阿秀心想,如果不是当年她买的这小相册,这张结婚照不会这么轻易就出现。真是那样的话,现在他们要领结婚证,怎么办呢?
阿秀重新见到他们当年照的结婚照,看着他们年轻时候,她想当年如果将照片放大一张,挂在墙上就好了。阿秀见过人家床头的双人照片。他们虽说没有补领到结婚证,可他们是夫妻啊。可是,阿秀想不起来自己也照着去做。阿秀就是这样。她总是似听未听,似见未见,是个生活在自己内心的一个人。二十多年了,这张结婚照,真是难得啊。看着照片,阿秀又一次回到年轻时候。
4
阿秀是一个爱书的人,喜欢抱一本书,坐在早晨的阳光里。阳光红红的只铺了半个院子。阿秀一边翻书,一边听院里炉灶上坐着的锅,吱吱吱在响。那是水要开了。阿秀翻着书,等着水开,等着下米。那是什么时候?啊,一定是阿秀跟刘勇结婚过了两三年的光景。尽管只有两三年,但他们好像从小就认识了对方,一直这么生活。阿秀每天都想着她要教的书,和她每天想看的书。阿秀做姑娘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结了婚,有了孩子,阿秀似乎有更多的活要做了。阿秀有洗不完的尿布,还得每天想着学校里的孩子们。哪个孩子乖,哪个孩子捣蛋,阿秀走进教室,站在讲台上,一眼望过去,心里是知道的。她就是喜欢书上一个又一个连起来的方块字。她觉得那些字连在一起非常美妙,就像她路过,总会看见红色或者黄色的花朵,就像她白天能看到太阳从东边圆滚滚地升起,就像她看见蓝蓝的天空中蜜黄色的月亮和繁星……阿秀喜欢沉浸在书页当中,她从书里面找到了安宁。
阿秀想不到要问刘勇的事业。刘勇每天不着家。阿秀问刘勇每天都在做什么啊。刘勇说赚钱给你花啊。阿秀听到刘勇这样的话,常常就没话可说。这是一句半真半假的话,有点开玩笑。阿秀听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晚上,刘勇或早或晚回来。阿秀听到大门哐啷的响声,然后听到熟悉的脚步,那是刘勇回来了。刘勇从炎炎的烈日下回来了,从秋天的雨地里回来了,从大冬天的雪地里回来了,一样带给阿秀温暖和惊喜。
刘勇买回来一辆崭新的装载机,停放在大门前。那装载机机身黄颜色,有高高的驾驶室。车轮足够大,阿秀站在车跟前,觉得自己矮得很。阿秀小姑娘时候,站在一伙的姑娘们当中,阿秀最显眼。夏天,孩子们一律短裤头。阿秀爸爸总是笑阿秀的腿,说阿秀的腿,柱子一样粗实。阿秀妈妈不喜欢听阿秀爸爸这样说,说这样的话是要怪着阿秀的。可是,阿秀妈妈也笑阿秀,阿秀妈妈说,阿秀长了一个傻大个。现在,阿秀站在装载机前,车轮都齐过阿秀的肩膀了。
那是一九九三年,刘勇开回来新灿灿的装载机。十里八村还没有这么大一台装载机呢。阿秀门前来了很多人,他们上前摸摸看看。他们说多少钱?刘勇说三十七万。问话的人就不吭声了。停不小半会,问话的人说还是刘勇有办法。
刘勇绕着圈给车打黄油,黄油夹子不停地发出啪啪啪的声音。刘勇说他有什么办法,手里就那么点钱,大部分还不是从银行里贷,从别人的口袋里头掏?站着的另一个说,还是你刘勇能干啊,银行咋就不贷我呢?我看也只有你刘勇能从别人口袋里将钱掏出来。刘勇给车底铺了毯子,钻进去,背朝下,又是一片啪啪啪打黄油的声音。
阿秀门底堆满了各样机器零件,各式大大小小的油筒。刘勇带车,哪里有活就跑向哪里。他带车去山里的煤矿,去这里那里的工厂。平常,刘勇到干活的地方,将车跟司机安顿好,待一两天就回来了,隔两天去那里看看,直到这项活全部干完。可是,有一回刘勇带车去一个工厂,一去半个月不见人影。阿秀每天带孩子,还要教书。刘勇一个星期不回来,两个星期还不回来。阿秀思来想去,七想八想。特别是晚上,阿秀看着刘勇叠起来的被子,思谋着,心里慌乱,双眼含着泪花。她想这是怎么了呢?总得有个口信儿啊。
星期天,阿秀将孩子托给父母照看。这个厂阿秀还是能找到的。那是阿秀姑娘时候教书的地方。那地方,真叫依山傍水啊。那山不是远看的青颜色,而是蓝,有一点点红,像铁矿的锈红颜色。
客车到站的地方,离学校很近。阿秀想如果她现在还在这里教书,来去可是方便多了啊。但阿秀现在不想那么多,她不知道刘勇现在在做什么,他怎么了?
阿秀沿着泥沙路一路走。前天刚下过雨,这里的泥沙路,被雨水冲得很干净。阿秀一路走到送信的商店门口。那商店在阿秀看来,恍如当年。
阿秀想也没想走进商店。商店主人看了她半天。阿秀说不认识了啊。他啊啊了半天,他说原来是你啊。这么些年过去了,你没变啊。你怎么来了呢?阿秀说她要到这里的工厂。商店的主人走出来,向东伸着胳膊,对阿秀说照直走,一直往东,左手路边就是,你走到那里,一看就看到了。
阿秀走出来,朝他挥挥手,开始照直走她的路。她听到商店主人跟那几个老头或者那几个女人,说她曾经在这里教书。阿秀顾不得听这些。阿秀真想一步走到工厂里,马上见到刘勇。
阿秀从工厂里进去,看到一个大花池。花池里其实也没几朵花。花池后面是一排房屋。房屋一间一间,是办公的地方,或者是宿舍。房屋前停着一辆绿皮吉普车。吉普车周围有几个人。有三五个蹲在那里,有两三个一边说一边走动。他们看见了阿秀,一起伸着头。他们伸着头的样子,像走不快的鸭子,或者像长脖子的鹅。
阿秀问:厂里有一个叫刘勇的人吗?
几个人同时说:有。
阿秀听到这一个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们同时看着阿秀,就像他们同时回答阿秀提出来的问题一样。他们说你找刘勇,你是?
阿秀回答过他们。他们说话有些随便起来了。他们说原来是刘勇的媳妇啊。他们看着阿秀说,你来找刘勇吗?刘勇这么大个人,还用你来找?
他们说着话,有一个去喊刘勇。
阿秀听到车开过来轰隆隆的声音。阿秀心里一喜,果然看到刘勇。刘勇从司机座上跳下来,用最快的速度进到一间屋子。尽管只是一晃,阿秀还是清楚地看到刘勇。刘勇可是个爱干净的人啊。可是,阿秀看到刘勇的脸上这里那里有油污,刘勇身上的衣服也有油污。阿秀鼻子一酸,一直上到鼻子根儿。
阿秀看见刘勇进到那间屋的门帘动了一下,一盆水哗地泼出来,地上滚动着白白的泡沫。
刘勇出来的时候,变了一个模样。他的脸洗干净了。他的衣服换成他从家里出来时候的白衬衫。
那几个人打趣刘勇,说你这家伙只顾了赚钱,好些日子不回家,人家都找来了。
这是什么话!阿秀听了,正要背过身去。刘勇走过来,用身子挡住那几个人。阿秀仰起来的脸,只看到刘勇。刘勇说你来这里做什么呢,今天完工,我在后面擦洗好车,正要开着车回家呢。
阿秀问司机呢?
司机这些日子有事。这儿活紧……
阿秀学着刘勇的样子,跟在后头,爬上装载机的驾驶室。
装载机的驾驶室真是高啊。阿秀坐上去,只觉得人放到半天空了。车轰隆隆响起来,阿秀心里一片亮堂。阿秀看一眼刘勇,刘勇脸上挂着笑容,回过头朝着那几个打了个响亮的喇叭。
装载机真是太慢了啊。可是,阿秀不嫌慢。中午的太阳暖融融的,隔着玻璃晒进来,照得浑身舒服。吉普车虫子一般从装载机旁边一溜而过。阿秀看到吉普车里伸出几只手,还有一张脸朝着装载机伸着,脸上笑开了花。刘勇打了个喇叭,脸上也笑开了花。
刘勇从桥上拐下去,沿着一条小路走。刘勇说从这里走近。阿秀听刘勇这么一说,马上就同意了,并且一下子觉着大路也真是没什么好,路两边除了庄稼,一点看头也没有。
刘勇开着车,从一个小镇穿过去。一条狗迎面跑来了。阿秀坐在高高的驾驶室里,看着那狗是扁的,直往车轮下面钻。不远的前面,晃动着好多人。阿秀的心激动起来了,原来这里集会啊。
阿秀坐在车上,一路看着赶集的人们,蚂蚁一般在街上寻来寻去,高兴而新奇。她想坐在驾驶室,比她在集会上一路走,看得真切得多啊。
集会上的人也看着车里的阿秀。阿秀笑嘻嘻的。她迎着集会上看着她的一个个人的面孔,她说这样颤颤悠悠坐在车上,跟坐花轿里是不是感觉一样啊?
刘勇说你真的不觉得很丢人吗?
阿秀看着刘勇:你觉得丢人吗?
他们相互看一眼,笑了。
车从集会上蠕动着走过来了。刘勇将车开到路边慢慢停下来。刘勇说你吃什么。阿秀觉得她一点不饿,阿秀说她不吃。刘勇说那买雪糕?
阿秀点点头。
阿秀拿着手里的雪糕,看着路两边绿旺旺的树叶,在太阳光下闪着光亮。麦子黄梢了。蜻蜓在麦子上空忽高忽低地飞翔。
阿秀晃晃悠悠坐在车上,过了一村又一村,过了一庄又一庄。阿秀坐得真高啊。如果现在路旁能过来什么热闹就好了。
雪糕早吃完了。刘勇的村庄就在眼前。刘勇将车从村口拐进去,轰轰隆隆从村里的巷道上开过。阿秀说刘勇还是停下来,让她下车吧,村里人看见像什么话。
刘勇不答应,说一路都不怕,现在怕什么。你不是说就当是坐在花轿里吗?
刘勇说着,开心地大笑了。
阿秀也要笑,扭头看到巷子里的人,仰着头看她。如果阿秀笑,真是有点说不清楚。好在家不远了,拐过一个弯,再拐一个弯,刘勇大大地打了一个喇叭,装载机停在门前了。
5
民政局在一条街道的拐角。门坐西朝东。阿秀远远看见从那门里进进出出的青年男女。他们都是一对一对的,相互拉着手,时而悄声说两句话。阿秀想起她跟刘勇像这么大的时候,应该说比眼前的这些年轻人,还年轻。可是,现在,阿秀想她的孩子比这些年轻人也小不了几岁吧?
阿秀刘勇两个人站在民政局门口。他们似乎忘记他们来这里的目的,他们好像是专意来这里看这些进进出出的年轻人。这里,阿秀刘勇都不熟悉。他们甚至不知道这里发放结婚证。他们从来也没想着要结婚证。如果不是这样,他们当年就不会糊里糊涂将照好的结婚照丢在一旁。
他们站在民政局,望着一对对年轻的脸。阿秀看刘勇。刘勇刚要看阿秀,接到一个电话。刘勇挂了电话,看阿秀。阿秀说:如果有事,我们是不是改天再来呢?
他们钻进车里,同时哈哈大笑一气。阿秀望着刘勇想他是被民政局门口进进出出的年轻人吓着了吧?阿秀这样想,笑笑,她想,她自己或者先就给年轻人吓怕了呢。
一路坐着车,阿秀看街两边匆急奔忙的人们,看着他们一张张或年轻或年老的脸。阿秀想结婚证真有那么重要么?
阿秀这样想,她跟刘勇的年轻时候,又回来了。
一天,刘勇给装载机加油,崴了脚。那是秋冬天气,阿秀看见刘勇额头上有一层密密的汗。直到刘勇出去,再回来,阿秀看到他一跛一跛的,腿上缠了厚厚的纱布。阿秀这才知道原来他的脚崴得不轻啊。
刘勇跛着的姿势,让人看着可笑。可是,阿秀怎么会笑出来呢?她哭丧着脸,扶住刘勇说怎么会是这样呢?刘勇说他原是不要缠纱布的,医生说不缠住好得很慢,便成了这个样子。
阿秀觉得严重了,她说如果好不完全,是不是以后就这样跛着走路了呢?从此就成了一个跛子呢?
刘勇笑起来,他说如果真的跛了,阿秀就当是嫁给了一个跛子吧。听刘勇这样说,阿秀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刘勇说你哭什么,就算你情愿我成一个跛子,我自己也不愿意啊。
阿秀说可现在已经成这样子啊。
刘勇说跛几天一准就好了。
刘勇在外跑习惯了,脚跛的那几天,在家里坐不住。阿秀从学校回来,看见刘勇将该换的火换好了,锅安上了。阿秀说刘勇这样跑来跑去,腿怎么得好?刘勇说如果他老坐一块地方待着,他的腿就该废掉了。
天下着雨,从屋里到院里做饭的小房子,有几步湿地。阿秀说你就别走吧,如果跌倒了,就更重了。刘勇手里拿着一把炒菜铲,他支使阿秀给他拿一把小椅子。他坐在炉火旁。他让阿秀将切好的菜端出来,将油盐调料一样样递给他。
阿秀乐得这样跑来跑去。她想,如果刘勇真的跛了,她大概就是刘勇的双腿吧?雨从前檐不住地往下落。那清亮的雨滴,落在地上,打进小小的泥坑里。厨房里头很温暖,炒出来的热气和油香四散着,向上飞,飘出来,混在满院的雨水当中。一只猫喵呜一声,在门口逗了一下,阿秀刚要仔细看,那猫却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
6
阿秀看一眼正开着车的刘勇,生活二十多年了。刘勇两鬓的白头发一天比一天多。刘勇刚有了白头发时候,总是将他的头发染黑。阿秀听说有人为了染发,眼睛看不见了,医治了好长时间。刘勇再染发回来,阿秀就不高兴。阿秀说染发是要送命的。刘勇说染发店里那么多人,没一个为这就送了命。阿秀给他举例,说这可都是真人真事。刘勇说那也不一定就是因为染发。染发怎么可以让眼睛看不见呢?阿秀就哭。阿秀说如果刘勇再染发,这光景就不要过了。阿秀拿来镜子在头上照。阿秀从头上拔了一根白头发,给刘勇看。阿秀说,她也长了白头发。那她是不是隔几天就染一次呢。刘勇说,男人女人不一样,女人长发,有一根两根白头发,藏得住。刘勇说他没看见阿秀头发上有白头发啊?阿秀说如果她头发真的白了很多,她也不染。如果刘勇还是要染发,那他就不要回来了。
后来,刘勇偶尔染一次头发。阿秀再说,刘勇就不染了,只是隔几天到理发店将头发理得很短,都能看到头皮了。刘勇是喜欢打扮的一个人。结婚前,刘勇带伙伴来学校看阿秀。刘勇的头发是烫得一波一波,亮闪闪的,像大红公鸡甩来甩去绸缎般的羽毛。阿秀的同事,一个刚结婚的姓张的老师,不知道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问阿秀,他说阿秀那是你对象?阿秀点点头。那个老师说,阿秀谈了个好对象啊,小伙子真精干,带他来让我跟他说说话。阿秀听到这样的话,很高兴。
为了两鬓那几根白头发,刘勇到理发店给自己彻底换了个头型,他将鬓两边连同后脑勺全推光,只剩头顶一块黑头发。阿秀第一次看见刘勇将头发理成这样,捂着嘴笑得喘不上气。阿秀说真难看啊,怎么变成这样?
刘勇随手将一副黑乌乌眼镜戴上,阿秀一看,活脱脱电影里头那黑社会老大。刘勇不大说话,如果说刘勇笑,最多也是对阿秀笑。刘勇一看到阿秀就笑了。
女儿上高中。星期天,刘勇开着车去接。女儿回来,说妈、妈,我告诉你,我同学的爸爸们数我爸模样最酷。我跟着同学从校门口出来,一眼看见我爸。我说我爸来接我了。他们看见了,不瞒你说,他们一个个嘴张着,都没合拢。他们全看呆了哇。他们说那是你爸,那真是你爸么?我拉我同学一块坐爸爸的车,他们不动。有一个男生,挺能说,我拉他,他都有点结巴,他说他不敢坐爸爸的车。
阿秀听着女儿咋呼。阿秀想生了个女儿,将她爸爸升级了。阿秀想刘勇有那么好看吗?但在阿秀心里,二十年了,刘勇在阿秀心里真的没变。阿秀望着四十出头的刘勇,刘勇现在不只是两鬓有了白头发,他的脸上也不像年轻时候光润,他的额头上先是有了两行纹路,现在,快要成三行了。虽然还不是很深。阿秀常常照着镜子,阿秀自己也不是年轻的阿秀了。阿秀想起自己二十岁时候,那是她教书的第一年。阿秀手上戴一只妈妈给的银镯子。那只银镯子里头是空的,很轻,戴在胳膊上,胳膊也变得银白。而阿秀的脸,就跟那银白的镯子一样白晳细润。一个老教师跟阿秀开玩笑,说阿秀做我的儿媳妇好不好?为了这句话,阿秀在心里怪那个老教师,哪有对一个女孩子这样说话的呢?与阿秀同宿舍的跟阿秀也提起来,说那个老师的儿子,在一个什么地方工作。阿秀想原来那个老教师不只是开玩笑啊。阿秀想她可是跟刘勇定了亲的人呢。
阿秀对着镜子一边数自己头发里的白发,一边望着自己。阿秀想自己或者不像刘勇那样额头上有纹路,也不像刘勇皮肤不光润,可是,镜子里的这张脸怎么可以跟二十年前相比呢?阿秀的脸不像当年干净了。这里那里有那么一小点,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但如果仔细看,那点儿可真的就长在那里了。阿秀想,这也算是岁月留下来的痕迹么?
7
阿秀去民政局是因为一句闲话。阿秀跟一伙女人聊。女人们到一块,说的尽多的是女人的话题。说着说着就说到家长里短,说他们家兄弟之间的事情,说他们家姊妹之间的事情,说他们家对老人的孝顺,说他们家谁掌管财务。有的说着就笑了,有的说着就着了恼。一个说他们家的钱放在一个公用的抽屉里,这个抽屉里放着他们两个人的工资。他们两个人,谁用钱就从里面拿,但一定得给对方打招呼,再少的钱也得这样。
阿秀听了,心里惊奇。她觉得无话可说。阿秀想她跟了刘勇这些年,从来没这样一个抽屉,也从来没想过要这么一个抽屉。阿秀想刘勇这些年赚了多少钱呢?
阿秀又听她们说两口子住店。说有两口子带着孩子去旅游,没带结婚证。那店家死活不让他们住。两口子急了,将他们的孩子拉前来,说你看,我们孩子都这么大了呢。那店家说,这孩子再大,也不能说就是你们的孩子啊?说得大家都笑了。
阿秀说没结婚证原来这样麻烦。阿秀说我没结婚证。
几个女人同时面对阿秀,张大嘴巴看着她。她们脸上的表情一个个丰富起来。她们说不对吧,阿秀,怎么可能呢?
阿秀说她真没办结婚证。
她们瞪着阿秀:啊?
阿秀望着她们一张张困惑的脸,阿秀笑呵呵的。阿秀说:是的。
一个女人说,阿秀你还笑。这年月,如果一个女人没结婚证,男人想什么时候甩就甩掉了。
阿秀还在笑。阿秀想想刘勇,说:怎么可能呢?
另一个女人说,还有财产。一个女人如果没有结婚证,人家不要你,你连半个钱也拿不到。阿秀,你可不比我们这些人,我们每月就那点工资,你丈夫的钱可多了,真不敢相信你会没有结婚证!
阿秀笑着说,如果真到那一天,我的两个孩子将他们爸爸的钱全分光。
那么,你呢?
这一句似乎将阿秀问住了。阿秀顿了一下,阿秀说真的会有那么多的离婚者吗?就算是,像我们也快要半辈子了,还要提什么结婚离婚吗?
那如果你们真要出门呢?阿秀啊,你原来跟你那口子还不是合法夫妻啊。
大家说来说去,阿秀终于觉得很惭愧。阿秀头脑里转动着那个抽屉。是啊,二十年了,阿秀怎么就不知道家里到底有多少钱呢?女人们看着说到阿秀心思,女人们说阿秀,第一件事情就是办结婚证。我们女人,得学会保护自己啊!
最后这一句,阿秀真的都有那么一点感动。
阿秀要办结婚证。
阿秀当然没跟刘勇说这么详细。她怕刘勇说她傻,大家这么一起哄,她就来劲。还有,阿秀觉得不能提抽屉的事情。阿秀觉得那样说显得跟刘勇生分了。这让阿秀感觉很不好。她跟刘勇这么多年,他们是一家人啊。她当然更不能说刘勇将来要甩掉她,她得保证自己能分到财产。可是,阿秀也想要结婚证。阿秀跟刘勇怎么说也是真结婚了啊。阿秀想了想终于说给刘勇。阿秀对刘勇说这些时,想起在单位女人们说的离婚啊,财产啊一类的话。阿秀为难地像是欠了刘勇什么似的,像他们真的要离婚了,阿秀想着刘勇赚来的那些钱。阿秀像做了贼,有点心虚。她怎么想着觉得这样的话都不好说出口。阿秀最后这样对刘勇说,阿秀问刘勇以后他们会不会相跟着去旅行?
刘勇说:有了钱,当然是要去的。
阿秀说:出门旅行要有结婚证。我们也领结婚证吧?
跟刘勇生活这么多年,阿秀最爱刘勇从不揣测她的心思。现在,刘勇听到阿秀说要办结婚证。刘勇说那就办吧。
8
刘勇带着阿秀第二次到民政局。阿秀下了车,朝着大开着的门一直走进去了。
刘勇有些惊讶地望着阿秀。他看着阿秀进了民政局敞开着的门,回头望他。刘勇站在门口,望着阿秀一个劲地乐。
阿秀也笑。阿秀进来了,觉得好轻松。阿秀将头伸在几个年轻人的头顶,从他们的后头望着桌子前的人在忙碌。
这是个不大的办公室,两张简易桌子,拼成长方条。桌子上摆着糨糊,笔有好几只,笔与笔帽分开着,扔得东一支西一支。桌子上还有一两个纸袋,有两个小本子(那可能就是结婚证),正压在工作人员的胳膊底下。工作人员是个剪发的女子,不怎么利落。她在本子上面写着什么,嘴巴撅起来,似乎有点不高兴。这个工作人员的旁边,还有一个工作人员,梳着马尾巴,额前的头发斜剪了,像燕子的翅膀。她一手拄在桌子上,看着正写着字的她的同事。这时,她抬头看见了阿秀,问:你做什么?
阿秀有些躲闪,但她终于说出来了,她说:领结婚证。
你吗?
这个额前留着燕子翅膀的工作人员,看了一眼阿秀,头往外伸。阿秀的眼睛将她的视线带出门去了。工作人员看见一个男人正要走进来。
工作人员疑惑地看一眼阿秀。为了消除工作人员的怀疑,阿秀拉拉刘勇,让刘勇靠她近一些。
额前留着燕子翅膀的工作人员说:你们注过册吗?
阿秀摇摇头,虽然她不知道注什么册。
你们领过结婚证吗?
工作人员歪着脑袋,一会儿看阿秀,一会儿看刘勇。刘勇忽然接到一个电话,他朝门外走。阿秀费力地说:没有。
没有?
你们两个都是第一次领结婚证?
这是什么话!阿秀想。她伸长脖子向外看,她想刘勇怎么还不回来?
你们第一次结婚?工作人员来了兴趣,用侦探的目光对着阿秀。
这真让阿秀恼火,她说:是——
工作人员听到阿秀生硬的回答,更加怀疑地望着阿秀。
工作人员说:你们的介绍信呢?
阿秀说不出话来了。她不知道还要介绍信。
阿秀出去找刘勇,一直走到车前,原来刘勇坐在车里。
阿秀拉开车门,一副想哭不哭的样子,阿秀说你怎么一个人走掉呢?我一个人领什么结婚证啊!
刘勇看着阿秀哈哈笑了。他说,太麻烦了。你不觉得麻烦吗?我都想不起来该怎么回答。
你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就知道啊?这不是我们俩办结婚证吗?
没结婚证我们也是夫妻啊。
没有结婚证,就不是真正夫妻。
我们会离婚吗?如果我们离婚,你要男孩还是女孩啊?
我两个孩子都要。
你能养得了?我看你还是两个都不要吧。
阿秀两眼一下子就红了。
看看,又哭,好像我们真要离婚了。
阿秀说我是怕你吗?没结婚离什么婚啊,我是想起两个孩子。
就是。哪怕是为了两个孩子,我也不能跟你离婚啊。不对,应该说我们也得生活在一起啊。
什么生活在一起!你看满街的人,还能有谁像我们没有结婚证啊!
刘勇大笑起来了。他说那你上车来做什么?我们还是下去办吧。
阿秀说人家要介绍信!
刘勇悄悄地笑了。
9
刘勇带着阿秀第三次开车来到民政局。他们这次是带着介绍信来的。
刘勇阿秀到村里去开介绍信。到了会计大叔门口,阿秀说她还是在车里等吧。刘勇不答应,说快下车,会计问话,他们两个人来回答。
阿秀跟着刘勇进了院门,喊会计大叔。会计大叔从屋里出来,撂开门帘,看是刘勇带着阿秀。会计大叔说你们今天怎么来了呢?你们都是忙人啊。
刘勇阿秀坐在会计大叔家的沙发上。会计大叔说:说吧,什么事?
刘勇看阿秀。阿秀看刘勇。
刘勇小小咳嗽了一声,他说他们要领结婚证,要大叔开一张介绍信。
会计大叔大笑着喷出一口烟来,似乎一下子给呛着了,大声咳嗽起来。会计大叔说:你们孩子也长到你们结婚时候的年龄了吧?你们还要领什么结婚证!
刘勇说当年不懂得这些。现在……刘勇说着看一眼阿秀。
阿秀赶紧将头扭过去,不看刘勇,也不看会计大叔。
会计大叔跟着刘勇的目光,也看一眼阿秀,似乎想了一想。会计大叔说,好吧,夫妻就是夫妻,真的假不了,不就是要大叔写几个字嘛!
刘勇阿秀高兴地从会计大叔门里出来。他们坐上车一路开到民政局。
10
阿秀下车,没回头,一直走向民政局。刘勇紧跟在阿秀后面也来了。
阿秀看着一对年轻人刚办完结婚证。他们一人拿着一个本子,退在一边,两人头对着头,比着看,又交换了看。
阿秀将介绍信放在桌面上,推到刚刚办完结婚证的那个工作人员跟前。
这个工作人员不是前天的女孩。阿秀见那女孩在介绍信上看了半天,将介绍信呼啦翻过去,看了一眼背面,抬起头,看一眼阿秀,又看一眼刘勇。她脸上居然有了一种抓小偷的冷峻。她说:你们两个,要结婚?
阿秀说:是。想着又不对,说不是……
那工作人员说,到底是还是不是。
刘勇说:我们是来领结婚证。
工作人员重新将刘勇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她说:你们领过结婚证吗?
刘勇说:我们正是没领结婚证,才来领结婚证啊。
工作人员说:我是问你们以前领过结婚证吗?
阿秀说:他说了,我们俩从来没领过结婚证。
工作人员敌意地看着阿秀:我知道你们俩没领过,我是问你们以前,你们……
阿秀听明白了。白着眼看刘勇。刘勇也似乎才明白过来。刘勇笑笑,刘勇对那工作人员说,你看,我们结婚快二十年了,我们没领过结婚证。现在,我们来补领结婚证。
那工作人员不放心地看一眼阿秀,再看一眼刘勇。她说像你们的情况,得经过领导批示。
阿秀拉着刘勇往外走。
刘勇还要说。民政局里面的门开了,走进来一个人,抬头看见刘勇,他说刘勇,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刘勇说,我在这里领结婚证。
那人走近刘勇,在刘勇肩上拍了一把,说:兄弟,发财了,新婚?
刘勇说旧婚都还领不上结婚证呢,新婚可不就更麻烦了!刘勇说着看了一眼门口。
阿秀拧着眉,黑着脸,站在门当中,听着他们说话,心里头骂刘勇。
那人说:真的是你自己的事情?
刘勇笑着说:二十年了,跟你弟妹还没结婚证。
那人转过头看阿秀一眼。他对着刘勇悄悄说了一句什么。刘勇大笑,在那人肩上猛拍。那人扭头,看工作台。
刚才跟刘勇阿秀对话的工作人员,似乎早等在那里。那人对那个女孩说,给刘总办吧。
工作人员说:知道了,师局长。
刘勇对那人说:你这里的工作人员正要让我去找你。
师局长说:你如果真去找我,还不如我在这里碰到你事情办得利索。他们边说边又哈哈哈笑起来。
工作人员拿来一个档案袋。师局长面对桌子,站着看了一会,转身拍拍刘勇的手,又向阿秀这边点了一下头。他说他到前面说个话,让他们给你们办,有什么事只管说。
师局长说着话,取了一个东西,从那个门里又出去了。刘勇向阿秀招了一下手。
阿秀走回来。
工作人员没有再问,拿出两个小红本,给他们要身份证,要照片。刘勇和阿秀分别拿出各自身份证。阿秀将保存的很好的照片拿出来,递过去。
工作人员正要照着身份证填写红皮本。她看见了那张照片,放下笔。她说这是你们的结婚照片?
刘勇说是啊。
工作人员看了看。工作人员说,你们还是重新照一张吧。这张照片怕是不能用的。
刘勇说为什么呢?
这一定是你们多年前照的照片。如果你们就是要用这一张,我们这里也会给你办。只是,你们拿出去,会有麻烦。你看看这照片跟你们现在不一样了嘛。
阿秀说可那就是我们俩啊。
你们现在来领结婚证,结婚证上的日期可是没办法改。
阿秀刚才的气才消了一点点,听到这样的话,真是丧气得都要将脑袋捂住蹲下来了。阿秀也不管刘勇,她只顾出了民政局,一直走向车。
刘勇很快跟出来,一手握着胡乱叠起来的介绍信、身份证和照片。刘勇阿秀坐在车里。刘勇说办事情就是这样,不是一下子就做得好。我们重新照一张吧。
阿秀终于哭起来了。阿秀也没为事情办得不顺利难过。她实在是想要结婚证上贴他们二十岁时候的结婚照。阿秀现在才一点一点想明白,她这些日子,这么操心这么奔忙,她是想着能让这张年轻时候的结婚照有个合理的去处。现在,这一点,怕是做不到了。
阿秀在车上哭得呜呜的。刘勇发动了车,车的鸣叫声让阿秀的哭声小了一些。
刘勇发动了车,并不走。他看着阿秀。他说:这又不是多大的事情,有这么伤心吗?
阿秀哭着说,如果将现在照出来的照片贴在新发的结婚证上,她宁愿不要结婚证!
还是照一张看看。如果照不好,我们不领也行啊。
阿秀看看刘勇,又哭了。她说就我们现在,还照什么结婚照啊,你看看我们头上有多少白头发啊,还照什么两人照啊。
刘勇摸摸头发,在车前的小镜子里照照,说头上是有白头发。可你,还一头的乌发呢。你还年轻呢,照出来跟年轻时候差不离。
阿秀说我照着镜子,都不敢拨我的头发,一拨拉,一根根银针一样,在头上直晃。
刘勇说你猜刚才那个师局长悄悄对我说什么,他说你差不多都能做我女儿。
阿秀说你们男人在一起嘴巴怎么这么臭啊。
说你年轻你也不高兴?
有这样说人年轻的吗?
现在,说吧,是回家还是去照相馆?
阿秀说她这样哭红着眼睛怎么能照相呢?
11
照相对阿秀来讲不是一件喜欢的事情。对刘勇来说,照相就更是任务了。他们来到照相馆,最怕别人问来问去。比如:他们问,你们照什么照?你们照照片做什么用?
阿秀说,这真是太让人为难了。阿秀这样说就像小时候让她做一件她做不来的事情。阿秀小时候做不来的事情太多了。大家觉得很平常的事情,阿秀却觉得要很努力才做得到。有时候,阿秀觉得已经很努力了,还是做不好。
刘勇带阿秀到城里一家照相馆。阿秀那天特地穿了一件红色花衣服。那衣服是几年前,在一家服装店里,刘勇指着这件花衣服,说这件衣服好。阿秀一看,也看上了。高高的中式领,搭绊儿,宽宽的衣袖。服务员说有两色,这是一件红色,还有一件蓝色。阿秀看刘勇,刘勇说要红色。这件衣服一年也穿不了几天,现在正是穿的时候。照相馆里的年轻人赶集一样,人挤着人。阿秀认不出哪个是照相馆里的人,哪个又是来照相的人。一群年轻人,个个都是奔忙的燕子,一忽儿飞到这里,一忽儿飞到那里。有一个穿着戏装,才从换衣间出来,另一个就进去了。
阿秀走到台前,问坐在里面不动声响的女人。那女人精瘦,四十多岁,冰着个脸,与照相馆里的气氛有些不搭调。阿秀说他们要照一张二寸照片。那女人,脸像霜打了一般。她说下午吧,还有这么多的年轻人都要照相!
阿秀看一眼坐在一把椅子上的刘勇。刘勇或者看出阿秀的表情了,他站起来出了照相馆。阿秀跟出去,刘勇说去另外一家吧。
那天上午总算照了相。在阿秀看来,到底是做了二十年的夫妻,跟才结婚时候照相比起来,随便大方一些。
隔了两天,取出照片。阿秀将两张结婚照放在一起。
两张结婚照片,都是刘勇的肩在后面,阿秀的肩在前面。两肩叠了一角。新结婚的那一张,他们两人叠起来的肩角,像是凑在一起,显得很生硬,看着做作。两个人的表情是绷着的,似乎刚刚吵嘴来着,或者也能说是刚打完了一架。再看,两人都有那么一点呆气。像是照相时候,他们被吓着了。阿秀看着,年轻时候照相的情景似乎又在眼前了。而二十年后的这张新照出来的照片,就随和多了。他们两人都高兴地笑着。刘勇的牙齿露得比阿秀多一些。他们两人的肩膀叠得多一些,两人相贴得很自然,没有拘束。这样看,阿秀刘勇就不像是夫妻,而像是相处得很好的亲戚。不,亲戚有点说远了,说他们像兄妹。
阿秀看着照片,想起来师局长说给刘勇的悄悄话。现在看照片,阿秀真是比刘勇年轻很多。刘勇的头发,说过了,因为害怕染发,只留头顶一部分。耳梢以下的头发短到几乎看不见。刘勇这样的头发,只有戴上墨镜看着很得意,像现在,这样的头型真是让刘勇都老了五岁,不,十岁。阿秀看着看着就一个人捂着嘴乐。阿秀看着照片上的刘勇,越笑越想笑。照片上的刘勇咧着个嘴,像是对阿秀回笑,惹得阿秀一个人在家里放声大笑了。
阿秀一个人笑了半会。她决定这张结婚照一定不用在结婚证上。阿秀当然不是因为刘勇已经不年轻。其实,照片上阿秀的年轻,只是一看上去的感觉。如果细看,阿秀的脸相比才刚结婚时候到底不一样。就说脸蛋吧,阿秀一笑呢,脸颊两边一边一个浅浅的酒窝。这两个浅浅的酒窝是她三十岁时候出现的?是她三十五岁时候出现的?阿秀不记得了。阿秀脸上有这样两个酒窝,显得更耐看一些,但那只是好看,不是年轻。阿秀看她刚结婚时候的照片。二十年前的照片上,阿秀的脸只看见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脸平展展的。还有,年轻时候,阿秀的脸比现在要稍稍长出来,而不是像现在这么圆。
阿秀从两张照片上抬起头来,望着窗外飘荡的云朵。她在想民政局的工作人员说他们要重新照一张照片的话。那个工作人员说得没错,这两张照片几乎完全是不一样的两个人呢。
可是,真实情况是他们二十岁就结婚了!阿秀怎么能在他们的结婚证上贴着他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以后的照片呢?
过了十天,过了半个月,刘勇忽然想起结婚证的事情。
阿秀说:不想领结婚证。
刘勇说:结婚证不是很重要吗?
阿秀说:结婚证对女人很重要。
刘勇说:是呀,那你怎么又不要领了呢?
阿秀说:如果结婚证上面贴了我们新照的照片,我们该上哪儿去寻找我们已经在一起生活这二十年的日日夜夜呢?
阿秀望着刘勇:就算现在拿到我们的结婚证,我们在一块还能有多少个二十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