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涵
(中山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广东 珠海519000)
陆游近三分之一的人生在故乡农村度过,期间他创作了数十首以农事活动为题材的躬耕诗,形成了《剑南诗稿》中一道泥土气息浓郁、个人色彩鲜明的风景线。有学者指出,“士大夫田间劳作,自陶渊明首开风气后,少有人继之,陆游却努力向陶渊明学习,并在诗歌数量上,出现了一个大的飞跃”[1]。但直至目前,学界对陆游“农事活动”题材诗的专文讨论,仍以陆游对农民的歌咏诗为主。其实,陆游的躬耕诗不仅数量丰富,在旨趣方面更有较大幅度的开拓,为田园诗史增添了新的内涵。且由于各种因素的影响,陆诗不仅记录了自我务农的细节,更基于“报时”意识而在思想内容和生命情调上形成了鲜明个性,因而足以成为理解诗人晚年心境的一条途径。
陆游自淳熙十六年(1189)罢归山阴后开始较频繁地创作躬耕诗,但此类诗篇数量直到他庆元五年(1199)致仕后才有大幅增长,内蕴也发生了明显变化。这种现象与陆游对躬耕之观点、态度的转变息息相关,因此在深论其后期躬耕诗之前,有必要加以梳理。
淳熙十六年前,陆游有几段因仕宦受挫而蛰居故乡的经历,期间也零星地抒发过对躬耕度日的感怀。虽然他也认同先祖为保全清白家风而归隐务农的选择,但当时他北伐复仇之心非常急切,所以退居故乡的处境激起的多半是自嘲、自怜之感,作于淳熙八年(1181)的《灌园》便是典型的例子:“少携一剑行天下,晚落空村学灌园。交旧凋零身老病,轮囷肝胆与谁论?”[2]1081
淳熙十六年因遭弹劾而去官,直至嘉定二年(1209)过世,陆游长居山阴乡间。从绍熙元年(1190)至庆元四年(1198)祠禄到期前,他对耕作的心态都比较矛盾:既从保身避祸的角度肯定退居陇亩的处境,如《咏史》“入郢功成赐属镂,削吴计用载厨车。闭门种菜英雄事,莫笑衰翁日荷锄”[2]1674;又不时流露出“壮志可怜成昨梦,残年惟有事春耕”[3]“怅望怀古人,吞声死农亩”[4]的深刻悲哀。但到了生命的最后十年,陆游对躬耕的整体态度转趋积极,亦即明确地认识到它符合先王之教和可为报国之途的价值,同时开始大量创作真正意义上的躬耕诗。可以说,理解陆游对“躬耕”所持有的新观念,是准确诠解此类诗的重要基础。
庆元四年十月祠禄期满后,陆游不愿再续请,且开始有以耕作维生的思想准备[5];庆元五年(1199)致仕更是其躬耕观的分水岭。虽然陆游此后务农多少有俸禄断绝后自食其力的用意①据邱鸣皋的考证,陆游在致仕当年的秋天已经不领作为退休金的半俸了。详参邱鸣皋所著《陆游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98-199页。,但躬耕对他的意义远不止于此。或许因为仍难以摆脱对国家和社会的责任感,陆游开始挖掘躬耕的积极面向。在此过程中,他明确地体认到:躬耕符合先王之教,足以孕育美俗,因而可为士人报国之途,这种认识的转变具体而微地表现在很多诗作中。
在庆元五年致仕后不久,陆游《示儿子》诗即指出:“禄食无功我自知,汝曹何以报明时?为农为士亦奚异,事国事亲惟不欺。道在六经宁有尽,躬耕百亩可无饥。最亲切处今相付,熟读周公《七月》诗。”[2]2581照《诗序》的说法,《七月》铺陈农事以歌咏周朝兴起的艰辛和淳美风俗之来由,并蕴含着周公养民治国的用心。陆游是尊信《诗序》的[6],因此《示儿子》传达的教诲正是:躬耕不仅是糊口的营生,更是服膺先王之教的行为,也是如今自家的报效朝廷之途。
陆游认为,《七月》指出且能落实于现实农村的先王之教,就其最基本的层面来说,就是“勤于农事”之道。作于开禧二年(1206)的《农家》云:“吴农耕泽泽,吴牛耳湿湿。农功何崇崇,农事常汲汲。冬修筑陂防,丁壮皆云集。春耕人在野,农具已山立。房栊鸣机杼,烟雨暗蓑笠。尺薪仰有取,断屦俯有拾。洪水昔滔天,得禹民乃粒。食不知所从,汝悔将何及?孩提同一初,勤惰在所习。周公有遗训,请视《七月》什。”[2]3819全诗赞美农功之辛劳与崇高,并在篇末点明《七月》的“周公遗训”即为勤于农事。庆元五年后,陆游也常将自我的农村生活与《豳风·七月》联系起来,例如“烹葵剥枣及时序,烂醉黍酒歌《邠风》”[7]“旧学虫鱼笺《尔雅》,晚知稼穑讲《豳风》”[8]等。以“歌豳风”“讲豳风”等定位田园生活,同样有服膺先王重农之教的含义。
古人认为,勤于农事不仅能带来经济效益,更是风俗淳美的表征或形成淳美风俗的基础。陆游很认同《诗序》对《七月》藉铺陈农事谕示先王“风化之所由”的解读。作于开禧三年(1207)的《读豳诗》云:“我读《豳风·七月》篇,圣贤事事在陈编。岂惟王业方兴日,要是淳风未散前。”[2]4019作于嘉泰二年(1202)的《春晚书村落间事》也如此赞美农村:“俗俭憎浮耻,民淳力钓耕。 《豳诗》有《七月》,字字要躬行。”[2]3012诗人认为应躬行的《诗》旨,就是勤谨简朴的力耕生活。此诗虽有明显的“劝农”语气,但确实表现出陆游对躬耕有助于风俗淳美的认识。
陆游也因此身体力行,展现出藉躬耕培养勤俭守道家风的意图,如《自咏》:“曾著《杞菊赋》,自名桑苎翁。常开罗爵网,不下钓鱼筒。租税先期毕,陂塘与众同。《士章》八十字,世世写屏风。”[2]3716这种对躬耕甘之如饴的态度在庆元五年前非常罕见。之所以如此,正因为诗人认识到躬耕是能落实《士章》中“爱敬忠顺”等美德的生活方式。又如《感事示儿孙》云:“人生读书本余事,惟要闭门修孝悌。畜豚种菜养父兄,此风乃可传百世。”[2]2723《秋夜读书有感二首》其二云:“家世偏憎慕青紫,儿童切莫话龙猪。正令世世皆农圃,廉让何妨化里闾。”[2]3194也都表现出陆游对子孙躬耕传家,并以此养德化民的期待。
值得注意的是,陆游认为勤恪农事能净化社会风俗,那么看似平凡的耕作也就具备了崇高的意蕴,足以为士人安身立命的凭依。作于嘉泰三年的《自述》即表明诗人欲藉由耕作实践先王之教、投身王业之基:“古井无由浪,浮云一扫空。《诗》《书》修孔业,场圃嗣《豳风》。惧在饥寒外,忧形寤寐中。吾年虽日逝,犹冀有新功。”[2]3029可见陆游认为,士人力耕不仅为免除“饥寒”,更是躬行经义的活动。这种体悟与充实之感,是他晚年重要的精神支柱。
既然陆游认同务农是“风化之所由”,那么躬耕自然具有了“报时”的意义。诗人晚年包括《示儿子》诗在内的、以“力穑”为报国之途的说法屡见不鲜。这些诗虽然偶有“万卷读书无用处,却将耕稼报升平”[9]的怅恨,但确实也流露出报效朝廷的赤忱。如作于嘉泰元年(1201)的《不寐》:“丽谯听尽短长更,幽梦无端故不成。寒雨似从心上滴,孤灯偏向枕边明。读书有味身忘老,报国无期涕每倾。敢为衰残便虚死,誓先邻曲事春耕。”[2]2902作于开禧元年(1205)的《晨起》:“客枕畏霜气,晓窗收月痕。芸芸万物作,皎皎一心存。老已忘开卷,贫犹力灌园。儿孙能继此,亦足报君恩。”[2]3681这些诗表达的是:即便功业无成,诗人也不甘心“虚死”,而尽己之力躬耕陇亩,就是他还能实行的报国途径之一。
综上所述可知,庆元五年致仕后陆游对躬耕的看法发生了明显的转变。他明确地认识到躬耕符合先王之道,具有修道养德、化民成俗的意义,因而足以成为退隐之士的报国之途。他对耕作的态度开始由消极无奈转为积极投入,表现躬耕过程和心声的诗篇随之较大量地出现,并呈现出鲜明的特色。
在陶渊明之后,“躬耕”已然成为古代文人表现闲适和超然情怀的符号,两宋很多诗人延续了这种传统[10]。在大部分诗人笔下,躬耕更多地是一种怡情养性的生活方式,其意蕴则主要是独善其身的精神与安贫乐道的风范,陆游的许多诗却突破了这种悠闲散淡的基调。在体认到躬耕足以报效国家的同时,他的力耕之咏往往强调勤奋乐观、自强不息的精神状态,流露出诗人充实生活、依托心灵的企望。例如以下两首诗:
少学《诗》三百,《邠风》最力行。春前耕犊健,节近祭猪鸣。檐日桑榆暖,园蔬风露清。金丹不须问,持此毕吾生。(《邠风》)[2]2930
少年误计慕浮名,更事方知外物轻。身誓生生辞禄食,家当世世守农耕。授时《尧典》先精读,陈业《豳诗》更力行。最好水村风雪夜,地炉烟暖岁猪鸣。(《视东皋归小酌二首》其二)[2]3632
“力行”原是“竭力而行”之意,但在陆游的诗文中,它总是和道德或善行相关①如“常忧水旱虞螟蝗,力行孝悌招丰穰”(《村邻会饮》)、“此身傥未死,仁义尚力行”(《读苏叔党汝州北山杂诗次其韵十首》其十)、“卓哉易箦公,垂死犹力行”(《书感》)。。可见他所谓的力行《邠风》不仅指亲自从事耕作,更指努力实践其所训示的勤勉耕耘之道。两诗都突出了耕作时敬谨勤奋的态度,并点缀以活泼的节令景物,诗人投身于耕作的满足与踏实之感洋溢于字里行间。又如《幽居记今昔事十首以诗书从宿好林园无俗情为韵》其一:
总角入家塾,学经至《豳诗》。治道本耕桑,此理在不疑。今兹垂九十,谢事居海涯。戴星理农业,未叹筋力衰。四月筑麦场,五月潴稻陂。秉火去螟蝗,磨刀翦棘茨。西成大作社,歌鼓乐圣时。[2]4167
此诗先以尊信《豳诗》之教开端,再历述“理农业”的辛苦过程,其中暗示的是,由于勤勉耕耘乃是王业的根本,因此年迈的诗人戮力耕作且甘之如饴。
从以上分析可知,陆游认为躬耕也是淳厚家风之所系。因此他不仅个人力行,更期许子孙世代耕读,如《秋夜感遇十首以孤村一犬吠残月几人行为韵》其五:
竭作朝筑陂,独劳暮锄菜。草烟栏犊卧,船响篱犬吠。残年迫耄及,农事不敢废。儿曹强学余,努力事舂硙。[2]3374
诗中展现的是一片辛劳而孤独的场景:从早到晚“竭作”“独劳”于田野、陂塘间,不敢因年老而稍有懈怠,还勉励儿孙也能躬耕不懈。又如《雨后至近村二首》其二:
年耄身犹健,秋高疾已平。邻翁思问讯,蔬圃要巡行。竹杖轻无迹,芒鞋捷有声。相逢无别语,努力事冬耕。[2]2901
此诗作于嘉泰元年(1201),节奏明快,洋溢着轻健与活力,传神地表达出诗人对冬耕的热情。或许如作于同时的《摇落吟》所云:“我贫无以遗儿子,惟有一言持付尔:仕宦要能当百挫,为农饥死无游惰。”[2]2907不应因出身而改变其志,耕作尤其应努力不懈。因此即便是冬季,即便自己年事已高,诗人依旧乐此不疲。
此外如《村舍杂书十二首》其六:“折莲酿作醯,采豆治作酱。开历揆日时,汲井涤瓮盎。上奉时祭须,下给春耕饷。咨尔后之人,岁事不可旷。”[2]2512诗人历数件件农务,传达勤于农事之情状与身教子孙的意图。再如《农舍四首》其一:“三农虽隙亦匆忙,穑事何曾一夕忘。欲晒胡麻愁屡雨,未收荞麦怯新霜。”[2]3411其二:“神农之学未为非,日夜勤劳备岁饥。雨畏禾头蒸耳出,润忧麦粒化蛾飞。”[2]3411两诗中虽屡言“愁”“怯”“畏”“忧”,实际上仍是藉此凸显自我对农事的时刻挂怀。此组诗其三、四云:“万钱近县买黄犊,袯襫行当东作时。堪笑江东王谢辈,唾壶麈尾事儿嬉。”[2]3412“杜门虽与世相违,未许人嘲作计非。长绠云边牵犊过,小舟月下载犁归。”[2]3412前者意指耕作生活虽然忙碌,却远比不事生产的王公贵族来得高尚。后者虽含优美的写景句,但在前面几首诗的铺垫下,云边牵犊、月下载犁的画面与其说是对农耕生活的美化,不如说蕴含着躬耕者内心充盈的喜悦,与陶诗“带月荷锄归”“但使愿无违”的意兴遥遥相契。
上面所举的诗例表明,诗人晚年许多时候并未将躬耕视为休闲方式,其力耕时脚踏实地的认真态度,行动轻捷,感受愉悦,都使其诗洋溢着自得其乐的情味。这种积极的情怀,正与诗人内心的踏实坦荡息息相关,也与他认定的“农耕”意义密不可分。在陆游看来,躬耕绝不仅是贴补家用的谋生手段,更是符合经义与尽士人报国之责的活动。耕作使他的生命意义在某种程度上得以实现,勤勉且乐观因而成为他人生最后十年“力耕”之际的情感基调。
也必须看到,陆游躬耕诗的情味并不总是愉悦的,而是难免流露出某种精神压力和心理韧性。如果说,之前分析的诗例更多地属于诗人“乐于躬耕”之态度的直接表白,那么压力下的韧性则涉及对负面感受的积极应对,从而反衬出诗人力耕意志的顽强。
对至死不忘北伐之志的陆游而言,即便体认到士人务农的报国价值,躬耕度日的处境依然不免给他带来壮怀难酬的感慨,如《秋冬之交杂赋六首》其五:
雾雨林塘晚,风霜聚落寒。衣冠存简朴,农圃备艰难。舂簸荞供饵,蒸炊豆作团。此心如古井,无地起涛澜。[2]4022
开篇即以萧条的画面暗示诗人暗淡的心绪,但诗人并未沉溺于伤感,“存简朴”“备艰难”,精炼地道出耕作之际的尽其在我和勤谨敬慎,全诗的情调也因此虽略显低沉却并不流于衰飒。显然,陆游尝试以“躬耕”这种富于价值意义的行动为应对情感困境的方式。《初夏书感》将此意表达得更为显豁:
春与人俱老,花随梦已空。游蜂黏落蕊,轻燕接飞虫。桑悴知蚕起,牲肥赛麦丰。为农当自力,相戒勿匆匆。[2]4153
此诗作于诗人逝世的前一年。迟暮之人对季节迁流难免敏感,因此初夏的来临不仅标志着时光的流逝,更让他慨叹世间美好的无常,但诗人仍从事物的新陈代谢中看到大化生生不息的规律。如逝前所作的《宴坐二首》其二所言:“周流惟一气,天地与人同。天道故不息,人为斯有穷。”[2]4516陆游拒绝沉溺于繁华转眼成空、生命将至尽头的怅然,转而把握时机,追上大化流变的脚步,自觉地超越肉体衰老的现实,顽强地以自我认同的生活方式充实来日无多的人生。其他如《种蔬》[2]2586,《读苏叔党汝州北山杂诗次其韵十首》其一[2]2713、其八[2]2716,《饮牛歌》[2]2923等以躬耕为题材的诗作,也都以坚忍不拔的韧性为全诗旨趣,凸显诗人如何从生计窘迫和劳动艰辛中挖掘积极的面向与困境中的希望。
吉川幸次郎曾以“歌唱自己想要从军作战,攻入敌区,‘马革裹尸’的愿望”为陆游“行动型性格”的表现[11]。其实,陆游晚年的力耕之诗同样是其“行动型性格”的展现。虽然藉由“躬耕”这种相对静态、保守的活动来报国与陆游的初衷明显相违,但他依然不断唱出“八十身犹健,生涯学灌园”[12]“筑陂浚畎更相勉,伐荻劙桑敢爱劳”[13]的高昂歌声。其躬耕诗中对《豳风》勤于农耕之道的力行,修德化民、俯仰无愧的充实愉快之感,与在各种困逆中的坚持,无不表现出陆游决定过一种操之在己且富于价值的生活。如此焕发着诗人行动热力与昂扬意志的田园诗篇,在之前几乎从未出现过。
隐逸之宗陶渊明也作躬耕诗,而且它们渗透着诗人对生命存在与价值的思考和追求,从而流露出鲜明的咏怀意味。陆游无疑发扬了陶诗的咏怀精神,但仔细比较不难发现两人之诗的旨趣和情味都有颇大的差异。
陶氏归隐田园是在宦海漂泊多年深感性情与官场难以相合后的选择,基本上是自愿的决定,因此其躬耕情怀以养真守拙的平和欣悦为主。这种疏离政治的精神,明显属于道家者流。随着陶渊明典范地位的确立,回归真淳也逐渐成为其后躬耕诗的主流旨趣。
陆游虽然崇慕陶渊明,其多数躬耕诗却并未继承陶诗的范式,而是另辟蹊径。他渴望用世,却连遭政敌打击而被迫退居田亩,以致对躬耕的态度较为矛盾,很难归结为复返自然的喜悦,而是在屡经变迁后发掘到务农与伦理实践的相联系处,或者说陆游赋予了躬耕“报时”的意义。其躬耕诗因此蕴含着践履士人义务的努力,洋溢着昂扬的情调与奋发的意志。这种对社稷的强烈责任感,无疑与儒家的精神相通。
曾有学者指出“淑世精神”为宋代田园诗的重要特征,并认为此精神主要体现在隐逸情趣的淡化与表现农耕生活者的疾苦[14]。后者承袭中唐新乐府的路线,而前者抒发诗人关怀民生之念,其表现自我的旨趣与陆游躬耕诗相近。但由于陆游直接将自我具有淑世意味的行动谱入诗篇,因此其诗的责任意识或实践热情之鲜明程度仍远胜其他诗人之作。总之,到陆游笔下,士大夫修身垂教、淳化民风的宏阔襟怀方才有更突出的表现。陆诗可谓宋代田园诗淑世精神的特殊形态与重要组成部分。
前文已论述了陆游的性情、遭遇与其躬耕诗蕴含报时意识的关联。但只从这些角度着眼,尚不足以充分解释陆游这种具有开创性的思想旨趣的由来。它其实是陆游的个人身世与宋代特殊思想观念相触发而形成的结晶,展现出鲜明的时代特点。
首先,宋代对农业发展的格外重视和社会阶层流动的频繁,是陆游视务农为报时之途并在一定程度上接受农民身份的重要背景。
自宋太祖明确提出“农为政本,食乃民天”的口号以后,“重农”思想就成为宋代“祖宗之法”的内容之一。南宋初年,宋高宗为了尽快稳固政权,又屡次下诏劝农并蠲免地方税收[15]。锐意恢复的宋孝宗尤其重视发展农桑,并批判“近世士大夫多耻言农事,农事乃国之根本。士大夫好为高论,而不务实,却耻言之”[16]的风气。在孝宗的主导下,乾、淳年间蔚然兴起崇实务本之政风[17]。
陆游对上述政策精神自然知之甚深。他在夔州、严州任官时便颁布过劝农文,明确表达了“农为四民之本,食居八政之先”[18]的认识。陆游对农业的重视,在他退居后依然如故。如《病中作二首》其二:“唐尧授四时,帝道所以成。周家七百年,王业本农耕,造端无甚奇,至今称太平。”[2]2305《杂兴六首》其一:“秦汉区区了目前,周家风化遂无传。君看八百年基业,尽在《东山》《七月》篇。”[2]3013表达的都是诗人对“稼穑”乃立国之本的认识。由此也可见出宋代重农的时代氛围对陆游的影响之深。因此,“务农”成为仕途结束却仍渴望报效国家的诗人顺应时势的一种选择。
此外,宋代社会阶层趋于模糊,导致陆游不甚排斥为农的身份,也是他产生躬耕报时之志的重要前提。到了宋代,门第不再是科举中举的关键,阶层的流动也更加频繁[19]。士大夫家族起于陇亩,又在宦海浮沉后回归齐民成为常态。陆游即以“仕宦不可常”的道理教育子孙[20],他认为士、农间本无不可逾越的鸿沟:“士生本耕稼,时来偶卿相。”[21]这正是大批官员自民间崛起的背景下宋代士人的普遍认知。因此陆游在致仕后,终究能转换心态,一定程度上接受了“为农”的身份转变,进而挖掘从事农耕的积极意义。
其次,南宋理学重视躬行义理和教化乡里的观念,直接启发了陆游以躬耕为修德化民的途径。北宋时随着乡官几近沦为州县长官的差役,农村中传统的伦理秩序逐渐松动,新崛起的士大夫阶层开始成为教化乡里的生力军[22],这种趋势到南宋更加明显。南宋理学家认为,社会失序正是政府教化缺失造成的,因此他们致力于民间的道德实践,企望通过落实人伦日用以化民成俗。
陆游虽不以理学名世,但与朱熹等学者都有颇深厚的交情,理学的诸多思想也对他产生了一定影响[23]。他不仅批判理学家心目中最紧要的社会问题如道丧学绝、风俗不古等,更非常重视将经书义理实践于日常生活。《自儆二首》其二:“经术吾家事,躬行更不疑。仁常为己任,清每畏人知。”[2]3581《冬夜读书示子聿八首》其三:“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2]2630这类诗足以说明力行经书义理成为陆游晚年自觉的要求,而这正是理学对他有重要影响的又一表现。
理学家之所以注重躬行,不仅为了追求自身道德的完美,更希望藉此化民成俗。他们认为教化应从人伦日用做起,因此既大力宣扬人伦之理,还建立社仓等制度,企图构筑合乎理学理想的和谐互助的社会体系[24]。晚年的陆游虽然没有财力兴办书院、社仓,但亦自觉地以教化乡里为己任。《寄题求志堂》云:“古人不轻出,出则尧舜其君民;古人不轻隐,隐则坐使风俗淳。”[2]3708他认为力行经书义理以垂范当世,正是士人隐居求志的正途,因此屡次以此自勉并教育子孙。例如《书感》慨叹儒道湮灭后自述其志云:“吾道如曒日,薄食终必明。一木虽独立,可支大厦倾。夷风方变夏,孰能作长城?卓哉易箦公,垂死犹力行。”[2]3001又如《秋夜读书》云:“吾儿幸能继,书亦未残断。安知不遭时,清庙荐玉瓒。不然老空山,亦足化里闬。”[2]2829所谓“化里闬”,其具体做法就是以践行经义的身教移易当地风俗。
陆游挖掘耕作与先王之道的关联,视躬耕为践履经义之凭借,并意图藉此淳美民风,正是这套思想体系的一部分。由于有清晰的信念为基础,因此报时意识及与之密切相关的情怀成为陆游晚年躬耕诗的重要内涵与鲜明特色。
值得注意的是,陆游藉躬耕化民虽与理学有渊源,但两者的实践机制却颇不相同。理学家的教化措施如兴办书院社仓、推广乡约等,多半具备制度化的形态,且其运作或依托某种社会力量,或表现为某种社会组织。而陆游选择投身的教化活动,其制度性与组织性都非常淡薄,他的躬耕化民之志更接近传统隐士藉由砥砺个人品格潜移默化乡里的模式,其规模虽不及理学家的施教活动盛大,却充分说明陆游即便身居草莱仍欲以一己之力澄清乡里风俗的弘毅志向。
综上所述,藉由躬耕以修德化民,是对仕途基本上已不抱希望但济世理想始终不渝的陆游在时代思想启发下找到的报国之途,其躬耕诗的内蕴既突出了时代特征,也为南宋士人的淑世活动提供了生活气息浓郁且富个性色彩的例证。
陆游的数十首躬耕诗虽然在他总数七百首左右的田园诗中不占多数,但它们既为田园诗开辟出腾跃着入世精神与进取人格的新境界,更真切地反映出诗人退居田园后面对身份转换和现实挫折时的应对之道,从而成为后人认识其晚年心态和诗歌进境的重要依据。经由梳理陆游躬耕观演变的过程,及剖析其诗淑世精神的产生背景,我们发现,在宋代时代氛围特别是理学思想的影响下,陆游的爱国情怀到晚年已不再局限于渴望抗金北上,而是找到了一种更具可行性的落实方式。因此,他除了在诗中宣泄投笔从戎的豪情,更在己身所处的乡里承担起躬耕报时、教化民风的责任。其中透露出的是,陆游的报国之志在为人熟知的慷慨激昂的一面之外,还有理性且务实的一面。这也说明:诗人在面对壮志难酬的逆境时,不但能从心理上加以化解,更能以积极态度和主动行为贯彻自我的价值追求,以牢牢把握住现世生命的意义与方向。或许正因如此,他得以在寂寞无成的晚年超越仕途的得失,依然充满对生命的信心,怀抱对生活的热爱,从而不断挥洒出灿烂的诗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