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美玉
(台湾逢甲大学 中国文学系,台湾 台中40724)
李白成长于蜀地,读书匡山,25岁辞亲远游,足迹几乎遍及天下。初入长安,贺知章(659—744)初见李白,呼为“谪仙人”[1]卷8,775。阅读李白,天地一逆旅,风月长相知,有因李白一首诗而成为名胜、留名千古者,其中又以五入越中最具指标性,学者研究已多。查屏球《盛唐诗人江南游历之风与李白独特的地理记忆——李白〈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并序〉考论》即以李白此作乃“魏万之游兴激发了他的青春回忆,纪游既是对魏万名士之风的称赏,又是对自己多次浙东之游的回忆,体现了那个时代人关于江南的地理意识”[2],具指标性意义。滕春红、庞飞《跟着李白游绍兴》聚焦在李白的绍兴之旅,“是山水自然之旅,人文风情之旅,六朝回响之旅,更是仙境朝圣之旅。”[3]都可见李白笔下的越中,洋溢着丰美多元的自然胜景与人文风情。本文拟把李白的越中书写摆放在他的天地行旅中,从驻足与记忆两个视角切入,探讨李白因浙东而生发的“诗景”,成为唐诗学上不可忽视的坐标。
在李白的天地行旅中,五入越中的时间并不长,却是别饶意蕴。越中约为今浙东,系春秋吴越旧地,南朝宋泰始七年(471)始设越州,依刘昫《旧唐书·地理志》,唐初越州管越、台、括、婺、泉、建六州,再调整为管杭、婺、衢、温、处、台等六州。高宗上元二年(675),析出括州的永嘉、安固二县,别置温州。武则天垂拱二年(686),析婺州的信安、龙丘二县,置衢州。玄宗开元二十六年(738)从越州分置明州,至此越州凡管越、台、括、婺、温、衢、明、睦八州,天宝元年(742)改越州为会稽郡,肃宗乾元元年(758)设立镇东军节度使,大历五年(770)改为浙东观察使,治所在越州,辖越州会稽郡(今浙江绍兴)、明州余姚郡(今浙江宁波)、台州临海郡(今浙江临海)、温州永嘉郡(今浙江温州)、处州缙云郡(今浙江丽水)、婺州东阳郡(今浙江金华)、衢州信安郡(今浙江衢州)、睦州新定郡(今浙江建德)八州[4]卷40,1589。 艾冲《论隋唐时期的越州都督府》指出:“南朝至隋唐时期,江南运河通达钱塘江左岸,而浙东运河则连接着钱塘江与明州(今宁波)海港,沟通着日本、朝鲜等海外诸地的交往。”[5]越州辖地虽有变化,大抵为今浙江省境,水路交通便捷,两条运河更可通达海港,具有与海外交通的优势。唐诗人所称越中,即越州。李白五入越州,明确有作品者四次,依安旗等《李白全集编年笺注》,并参照各家说法,其时间与作品如下。
暮春至扬州,秋游越中,停留到晚秋。相较于五松山下荀媪的劳苦穷独身影,“越女”已成吴越最鲜明的符码,李白首入越中,所作诗即大幅聚焦在“越女”身上,有《越女词》五首云:
长干吴儿女,眉目艳新月。屐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
吴儿多白皙,好为荡舟剧。卖眼掷春心,折花调行客。
耶溪采莲女,见客棹歌回。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
东阳素足女,会稽素舸郎。相看月未堕,白地断肝肠。
镜湖水如月,耶溪女似雪。新妆荡新波,光景两奇绝。[1]卷1,71-73
李白从成都乘舟顺流而下,长江下游与吴越地方水系交织成的丰沛水资源,涵养得少年男女肤色白皙、眉目如画,荡舟与采莲的水上活动,素足新妆,卖眼佯羞,棹歌含笑,丰富的肢体语言,一路行过若耶溪、东阳、会稽、镜湖,放眼所见尽是如霜似雪的水漾越女,眉目如月,湖水如月,结语“光景两奇绝”,是初游吴越的欣喜见闻。又有《浣纱石上女》的“玉面耶溪女”“两足白如霜”[1]卷1,74,可见面白足露为越女的共同特色。严羽评《越女词》特别指出:“存此品题,始知女儿露足之妙,何用行缠?”[6]卷24,3724女儿露足,还需摆在水乡泽国的光景上,方见其妙。更大视野的风景,如《采莲曲》云:
若耶溪边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踟蹰空断肠。[1]卷1,74-75
若耶溪之美,大片的水面荷花与岸边垂杨,更引人注目的是成群的少年男女,新妆笑语,随风飘过,有荷花的香,也有少女的香,绮而不艳,秀色天然。王夫之《唐诗评选》:“卸开一步,取情为景,诗文至此只存一片神光,更无形迹矣。”[7]19-20游冶郎、采莲女,青春男女,繁春盛景,取情为景,正可谓思无邪。至于《渌水曲》的“渌水明秋日,南湖采白蘋。荷花娇欲语,愁杀荡舟人”[1]卷1,75-76,纯乎良辰美景,耳目所见,亦自有无限风情。由此浮现的越女西施,更饶有深意,《西施》诗云:
西施越溪女,出自苎萝山。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浣纱弄碧水,自与清波闲。皓齿信难开,沉吟碧云间。勾践征绝艳,扬蛾入吴关。提携馆娃宫,杳渺讵可攀。一破夫差国,千秋竟不还。[1]卷1,76-77一位苎萝山越溪女,终日与水为伍,过着与所有越女一般的浣纱、采莲工作,难掩的今古绝艳,由越溪入吴宫,成了一个翻转吴越两国的千秋兴亡故事。这样的身影,与眼前的新妆越女交互辉映,引导着李白对越中更多的追寻与思索。另一个引起李白关注的历史人物是王羲之,有《王右军》诗云:
右军本清真,潇洒出风尘。山阴过羽客,爱此好鹅宾。扫素写道经,笔精妙入神。书罢笼鹅去,何曾别主人。[1]卷1,77-78
本性清真潇洒的王羲之,选择会稽山阴作为居所,性爱水禽的鹅,临池写经换鹅去,一段风流佳话,映现一位“笔精妙入神”的书法名家[8]卷80,2100。李白此行,记忆的越中代表人物西施与王羲之,都有秀色天然、清真出尘的特质,可与越中山水同其不朽。又有《见京兆韦参军量移东阳二首》,第一首写京官由日南(今越南南部)入吴,以“潮水还归海,流人却到吴”明其不得返京的愁苦,第二首乃为之开解,云:
闻说金华渡,东连五百滩。全胜若耶好,莫道此行难。猿啸千溪合,松风五月寒。 他年一携手,摇艇入新安。[1]卷4,319-320
李白此次越中行已走过会稽、若耶溪、东阳一带,故以“闻说”带出更多胜景,有金华双溪的五百滩,往上游延伸出千溪松风,五月不热疑清秋,景象自与若耶异,舟行更可上溯到新安江。新安江自歙州黟县(今安徽黄山)东流入浙,是钱塘江的上游,既以宽慰友人,也是李白为自己规划的壮游浙东蓝图。
由楚州、扬州至杭州等地,旋溯江至荆州。此行记忆的是更古老的春秋吴公子季札,有《送鞠十少府》诗云:
试发清秋兴,因为吴会吟。碧云敛海色,流水折江心。我有延陵剑,君无陆贾金。 艰难此为别,惆怅一何深。[1]卷4,323
一样的海色江心,因离别而有不同的心思,以延陵季子挂剑自许,以汉初使南越获赵佗赐金的陆贾为对照,一在越北,一在越南,而以“吴会吟”绾结,吴会乃吴郡、会稽合称,吴会吟指吴越吟诗的声调。此行应与从侄李良有关,其《与从侄杭州刺史良游天竺寺》云:
挂席凌蓬丘,观涛憩樟楼。三山动逸兴,五马同遨游。天竺森在眼,松风飒惊秋。览云测变化,弄水穷清幽。叠嶂隔遥海,当轩写归流。诗成傲云月,佳趣满吴洲。[1]卷4,324-325杭州近海,有挂席、观涛、览云的海天辽阔景象,有天竺寺古松夹道的松风,叠障阻绝海的壮阔,别有归流弄水的清幽,共同形构出吴洲的佳趣。又有《送侄良携二妓赴会稽戏有此赠》,以谢安在会稽的携妓风流,想象李良“双入镜中开”的镜湖游踪[1]卷4,326。李白此行,止于杭州,海景古寺之外,于吴会吟别有会心。
有李白与吴筠共游剡中之说。依刘昫《旧唐书·隐逸传·吴筠》,以吴筠鲁人,尝于开元中游天台:“筠尤善著述,在剡与越中文士为诗酒之会,所著歌篇,传于京师。玄宗闻其名,遣使征之。”安史乱起,“乃东游会稽。尝于天台剡中往来,与诗人李白、孔巢父诗篇酬和,逍遥泉石,人多从之。 竟终于越中。”[4]卷192,5129惟《文苑传·李白》又作:“天宝初,客游会稽,与道士吴筠隐于剡中。既而玄宗诏筠赴京师,筠荐之于朝,遣使召之,与筠俱待诏翰林。”[4]卷190,5053两者不一。宋祁《新唐书·文艺传·李白》亦作:“天宝初,南入会稽,与吴筠善,筠被召,故白亦至长安。”[9]卷202,5762新旧《唐书》李白传都以天宝初有越中之行。王琦《李太白年谱》以“时太白游会稽,与道士吴筠共居剡中”[10]卷35,820。 安旗则一再指出“天宝元年李白与吴筠同游越中一事,不可信”[1]卷1,70-71;卷4,325。 施逢雨《李白生平新探》乃认为李白“在开元二十九年秋天前往杭州一带游历,直待到天宝元年春”,春夏间曾短暂返东鲁后再度南下,而于是年秋赴长安,但他也说“这样的行踪似乎有些令人困惑”[11]99-103,各家系诗的论证差异颇大,疑则阙疑,故存不论。
春在扬州、金陵,夏至越中,登天台山,岁暮至金陵。此行与贺知章有关,感慨亦深。天宝元年李白入京,得遇贺知章,相知相惜。天宝三年(744)贺知章还乡,李白有《送贺宾客归越》诗云:“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1]卷6,573以镜湖、养鹅的山阴道士与王羲之等越中胜景与故事[12]卷8,188,点染贺知章归越的惬意。惜贺知章归乡未几即卒,故李白作《重忆一首》诗云:“欲向江东去,定将谁举杯。稽山无贺老,却棹酒船回。”[1]卷8,777-778对此行少了知己酒伴,不免索然。是以《〈对酒忆贺监二首〉有序》追忆两人相逢:“太子宾客贺公,于长安紫极宫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酒为乐,殁后对酒,怅然有怀,而作是诗。”两人都好道兼好酒,初见面就留下“谪仙人”与“金龟换酒”的佳话,诗有吊唁之意,云:
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昔好杯中物,今为松下尘。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
狂客归四明,山阴道士迎。敕赐镜湖水,为君台沼荣。人亡余故宅,空有荷花生。 念此杳如梦,凄然伤我情。[1]卷8,775-776
二诗开头“四明有狂客”“狂客归四明”,人与地双拈,地有四明山、镜湖与松、荷,人乃风流旷达、好杯中物、善草隶书,相得益彰,也都是李白心所好尚者。又有《越中览古》诗云:“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1]卷8,773把时间拉向远古,亟写越王君臣衣锦还家的盛况,而以一句“只今惟有鹧鸪飞”寄寓伤逝之情,系在此时,含蕴自深。又有《同友人舟行》,仍多怀古之情,云:
楚臣伤江枫,谢客拾海月。怀沙去潇湘,挂席泛溟渤。蹇予访前迹,独往造穷发。古人不可攀,去若浮云没。愿言弄倒景,从此炼真骨。华顶窥绝溟,蓬壶望超忽。不知青春度,但怪绿芳歇。空持钓鳌心,从此谢魏阙。[1]卷8,778
以屈原与谢灵运并举,古人不可攀,有江枫、潇湘、海月、溟渤等胜迹可供参访,是人与地分,而有出世之想,以登天台华顶峰望沧海蓬壶,与炼真骨而历倒景相比拟,超越时间之流而不再有伤春叹逝之苦。凡此都可视为吊忆贺知章的系列作品,亦可见两人相得之深。由人及地,有《天台晓望》诗云:
天台邻四明,华顶高百越。门标赤城霞,楼栖沧岛月。凭高登远览,直下见溟渤。云垂大鹏翻,波动巨鳌没。风潮争汹涌,神怪何翕忽。观奇迹无倪,好道心不歇。攀条摘朱实,服药炼金骨。安得生羽毛,千春卧蓬阙。[1]卷8,781
天台与四明,虽不言贺知章,实有贺知章在。百越最高峰天台山,超然秀出,山有八重,安旗注引《方舆胜览》,华顶峰为天台第八重最高处,高一万丈,绝顶俗名望海尖,草木熏郁[1]779。又引《宁波府志》,由天台山发脉向东涌为二百八十峰,方八百余里,峰上有四穴,可通日月星辰之光[1]782。又有赤城山如门楼,孙绰《游天台山赋》即以“赤城霞起而建标”[13]208,成为入天台山的标识,海月由此升起。登高远望,只见浩瀚无垠的大海,人迹罕至,大鹏与巨鳌的传说,与眼前的云涌波动幻化成大千世界,想落天外,迥异于初入越中所见的吴儿越女与荡舟、浣纱、采莲等日常细故。由此而生发的神仙之想,仿佛回应着贺知章“谪仙人”的呼唤。至于《早望海霞边》之“四明三千里,朝起赤城霞。日出红光散,分辉照雪崖”四句,写朝景,仍是四明山水交错的壮阔景象,由此而有后四句的餐霞慕仙之情[1]卷8,782。 又有《越中秋怀》云:
越水绕碧山,周回数千里。乃是天镜中,分明画相似。爱此从冥搜,永怀临湍游。一为沧波客,十见红蕖秋。观涛壮天险,望海令人愁。路遐迫西照,岁晚悲东流。何必探禹穴,逝将归蓬丘。不然五湖上,亦可乘扁舟。[1]卷8,780
越中山水,古来称胜,安旗注两引《水经注·渐江水》,一是治水的大禹“东巡狩,崩于会稽”,一是江川水流于两山之间,急浚兼涛,常以月晦及望尤大,至二月八日更是“峨峨二丈有余”。远古事迹与眼前壮观,交织成李白的诗兴情怀,以“天镜”涵摄周围数千里的奇山胜水,更以“画相似”形容处处臻到的美景。由此展开的“湍游”与“冥搜”,成了一种耽溺,更以沧波、红蕖、观涛、望海的越中记忆作为生命符码,以五湖、扁舟作为对治生命流逝、神仙难求并得以超越政治拘限的归宿,可视为越中情怀的总结。
李白最后一次越中行,因安史之乱拟往剡中避难,有《经乱离后将避地剡中留赠崔宣城》,面对“中原走豺虎”“连兵似雪山”,乃“忽思剡溪去,水石远清妙。雪昼天地明,风开湖山貌。闷为洛生咏,醉发吴越调。赤霞动金光,日足森海峤。独散万古意,闲垂一溪钓。猿近天上啼,人移月边棹”[1]卷12,1211-1212。 越州剡溪,为曹娥江上游,即王子猷雪夜访戴逵处,故有四望皎然的雪天景象,更有风开水石清妙的湖山景象;再以洛下书生咏音重浊如老婢声的典故[14]408;452,再度表达对吴会吟的好尚。记忆中的晓望赤霞与海峤,处处山水胜境,置身其中,足可形神俱化,成为乱世全身的最佳选项。暮春自宣城往越中,夏至初秋在杭州。此行多为人情酬赠之作,如《杭州送裴大泽时赴庐州长史》《赠常侍御》《赠友人三首》,此行入越有杜甫《客夜》之“途穷仗友生”意[15]卷227,2459。乃至《感时留别从兄徐王延年从弟延陵》写从兄弟为李唐王孙,坐贬永嘉、余杭,追叙“七叶运皇化”“诸王若鸾虬”“伊昔全盛日”以至“谪窜天南垂”“佐郡浙江西”,叙事详赡,情辞缠绵,归于自述“骄阳何火赫,海水烁龙龟。百川尽凋枯,舟楫阁中逵”,盖有依人意,以兄偃息,弟好道,临别期以“愿言保明德,王室伫清夷”,安旗以为“意内言外,颇有隐情”,云:通观李集,凡游剡中之诗皆作于早年及中年,安史乱起后绝无剡中之作。故知《留赠崔宣城》题中所谓“避地剡中”乃托辞耳,此行实则专为谒见徐王延年而来。……则李白之来杭,如非游说徐王延年起兵勤王,别无可解[1]卷12,1235-1245。
安旗等着力阐扬李白报国之志,并指“李白此次赴越,仅至杭州而止,并未继续前往剡中,离杭后即自越返吴”。李白的越中行,就止于此。后因永王璘事件陷浔阳狱,判流夜郎,中途放还,晚年留连江南,来往于金陵、宣城、历阳、当涂数地,终未再入越。传有《琼台》诗云:“龙楼凤阙不肯住,飞腾直欲天台去。碧玉连环八面山,山中亦有行人路。青衣约我游琼台,琪木花芳九叶开。天风飘香不点地,千片万片绝尘埃。我来正当重九后,笑把烟霞俱抖擞。明朝拂袖出紫微,壁上龙蛇空自在。”[16]140-141流传虽广,除《李太白集》录入,其他各家诗集不收,故存疑。
李白于开元十三年(725)出峡至江陵再抵金陵,次年春赴扬州,开启了留连不已的江南行旅。依魏征《隋书·地理志》记载,扬州于禹贡为淮海之地,与宣城、毗陵、吴郡、会稽、余杭、东阳数郡乃“川泽沃衍,有海陆之饶,珍异所聚,故商贾并凑”[17]卷30,887。 江南天然资源丰富,是一个消费型地区[4]卷88,2867,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有云:“曩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1]卷17,1763李白的几度越州行,主要即是由扬入越,体验不同的风物与人情。
总计李白实际留在越中的时间虽不长,却有更多作品浮现浙东的人文与胜景。特别是入越中前必先有诗,依安旗编年,最早有关越中的诗作,当是出峡抵荆州,有《秋下荆门》的“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1]卷1,41,李白对江东的了解,是吴中的鲈鱼脍,而更具吸引力的是多名山的剡中(今浙江嵊州市与新昌县)。又于《送崔十二游天竺》诗云:“还闻天竺寺,梦想怀东越”,天竺寺在余杭(今杭州),晋时梵僧慧理至此挂锡,李白由梦想而有“待我来岁行,相随浮溟渤”[1]卷1,50-51,胜剎与溟渤是李白对越中的更多了解。故其《别储邕之剡中》云:
借问剡中道,东南指越乡。舟从广陵去,水入会稽长。竹色溪下绿,荷花镜里香。 辞君向天姥,拂石卧秋霜。[1]卷1,69-71
李白离家出峡一路指向越中,主要依赖水路交通的便捷,由此想象水乡涵养的美景,有需水性强的岸边绿竹与水生植物荷花,即使秋到江南,满山秋色把越中渲染得诗意盎然。江南的水乡泽国,水流纵横密布,以徽州歙县的新安江为上游,至浙西富阳的富春江为中游,至浙东余杭的钱塘江为下游,沿流汇集衢江、曹娥江等支流山溪,更多的河湖渠道,把吴越连成一气,“水入会稽长”提供李白后续的浙东行。
李白初游越中后,开元十六年有诗《赠僧行融》云“待我适东越,相携上白楼”[1]卷1,91-93,有文《早春于江夏送蔡十还家云梦序》称蔡十“周流宇宙太多”,自许“遐穷冥搜”,两人“朗笑明月,时眠落花”,结以“秋七月,结游镜湖,无愆我期。先子而往……无使耶川白云不得复弄尔”[1]卷17,1750-1751,相期徜徉会稽镜湖与若耶溪的秋天美景,可惜未能成行。历经多年的求仕、成家、入京、游梁宋、居鲁,对浙东的心期,可以天宝五载(746)在鲁作《梦游天姥吟留别》[18]为代表。
天姥山在越州剡县,与天台相对,主峰孤峭,仰望如在天表,谢灵运《登临海峤初发彊中作与从弟惠连见羊何古和之》诗预计前程有“暝投剡山宿,明登天姥岑。高高入云霓,还期那可寻”[19]卷3,140-144,以天姥如仙境,一入无还期。 李白则以海上仙山难求,天姥虽高绝,仍有一窥究竟的机缘。诗从地理认知谈起,传说浩瀚大海有瀛洲三仙山,临海越州有连绵不绝的阔大峰峦,天姥山更是巍然峻拔于东南,高出赤城山、天台山而耸入云霄。李白以梦展开的天姥之游,从“云霓明灭”想象或显或晦的可睹情状,极见波澜。从会稽镜湖到上虞剡溪,追寻当年谢灵运夜宿剡山的踪迹,更进一步完成谢灵运未竟的青云梯,想象“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继续往上攀登,则已超出人所能想象,山路萦回多歧,云雾掩蔽,深林幽暗,猛兽咆哮,岩壑瀑流,仿佛闪电雷击,巨响与暗黑带来“丘峦崩摧”的惊怖感。紧接着石门洞开,又是一番光景,青天濛鸿无边无际,日月照耀下,群仙会聚,与霓、风、虎、鸾共同形构的仙境,恣肆幻化,莫可名状,引发李白的惊悸嗟叹。入梦出幻,梦时逼真,觉时悟人生如梦,不以功名富贵累心,再度兴起骑白鹿访名山之行。可见李白心目中的越中名山,恰与胸次烟霞云石相呼应,足可与功名富贵相抗衡;而笔力驱驾,夭矫灵妙,又足与剡中名山共千秋。天宝六载(747)有《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云:“竹林七子去道赊,兰亭雄笔安足夸。尧祠笑杀五湖水,至今憔悴空荷花。尔向西秦我东越,暂向瀛洲访金阙。蓝田太白若可期,为余扫洒石上月。”[1]卷7,705-710掺杂举出东越的兰亭、五湖、荷花、瀛洲、金阙,西秦的蓝田、太白,固是送别,已预告将有越中之游。赴越途中作《求崔山人百丈崖瀑布图》云:
百丈素崖裂,四山丹壁开。龙潭中喷射,昼夜生风雷。但见瀑泉落,如云汉来。闻君写真图,岛屿备萦回。石黛刷幽草,曾青泽古苔。幽缄傥相传,何必向天台。[1]卷8,772-773
王琦注引《天台山志》,指天台县西北有百丈岩,“峭岩束隘,四山墙立,下为龙湫,翠蔓蒙络,水流声然,盘涧绕麓,入为灵溪。由高视下,凄神寒骨。”[10]卷24,552李白所见崔山人绘百丈崖瀑布图,即是如此景象,素崖丹壁,瀑泉喷射,风雷云,岛屿萦回,古苔幽草,写真如真,极见丹青之妙。一梦一图,前后呼应。同年入越乃有《天台晓望》等诗,闻名、梦想、图画与亲临,恰可相互映现,饶富兴味。
李白想象越中山水的另一名篇是《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天宝十二年(753)魏万作《金陵酬翰林谪仙子》,写慕李白而“命驾来东土”,追寻李白的足迹,“二处不一见,拂衣向江东。五两挂海月,扁舟随长风。南游吴越遍,高揖二千石。 雪上天台山,春逢翰林伯。”[15]卷261,2905辗转吴越,经永嘉,游天台,于翌年春天与李白相遇于广陵(今扬州)。魏万为李白作《李翰林集序》追忆当时事云:“颢始名万,次名炎,万之日不远命驾江东访白,游天台,还广陵见之。”[1]附录,1950-1952两人相见泯合。 李白《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有《序》记魏万“自嵩、宋沿吴相访,乘兴游台、越,经永嘉,观谢公石门,后于广陵相见”,诗中特别藉魏万游踪召唤自己几度游越的记忆,全诗600字,摹写越中山水者超过一半,云:
东浮汴河水,访我三千里。逸兴满吴云,飘飖浙江汜。挥手杭越间,樟亭望潮还。涛卷海门石,云横天际山。白马走素车,雷奔骇心颜。遥闻会稽美,一弄耶溪水。万壑与千岩,峥嵘镜湖里。秀色不可名,清辉满江城。人游月边去,舟在空中行。此中久延伫,入剡寻王许。笑读曹娥碑,沈吟黄绢语。天台连四明,日入向国清。五峰转月色,百里行松声。灵溪恣沿越,华顶殊超忽。石梁横青天,侧足履半月。眷然思永嘉,不惮海路赊。挂席历海峤,回瞻赤城霞。赤城渐微没,孤屿前峣兀。水续万古流,亭空千霜月。缙云川谷难,石门最可观。瀑布挂北斗,莫穷此水端。喷壁洒素雪,空蒙生昼寒。却思恶溪去,宁惧恶溪恶?咆哮七十滩,水石相喷薄。路创李北海,岩开谢康乐。松风和猿声,搜索连洞壑。径出梅花桥,双溪纳归潮。落帆金华岸,赤松若可招。沈约八咏楼,城西孤岧峣。岧峣四荒外,旷望群川会。云卷天地开,波连浙西大。乱流新安口,北指严光濑。钓台碧云中,邈与苍岭对。[1]卷11,1089-1098
魏万先从山东西游河南,再从汴水一路东行入浙江。浙江即钱塘江,江北为杭州余杭,江南为越州会稽,便捷的水路交通,指挥之间就已串联成“逸兴满吴云”,李白细数难忘的记忆:其一是樟亭钱塘观潮,涌入海门的浪涛,有如白马素车,奔腾冲击,雪横雷奔,骇人心目。其二是会稽的若耶与镜湖,除了南朝顾长康所称“千岩况秀,万壑争流”的山川之美[14]卷上,81,李白更欣赏水色月光所映现的“人游月边去,舟在空中行”,是另一种空灵之美。其三是值得“久延伫”的人物风流,有王羲之与许迈的遍游东中诸郡,采药石兼尽山川之美;有上虞孝女曹娥碑,留下蔡邕题八字碑,曹操、杨修读碑争胜的佳话。其四是天台山与四明山,除了是宗教圣地,五峰月色、百里松声的清景,可沿着灵溪恣意赏玩;再辛苦攀登天台最高处的华顶,眺望天台北峰石梁,如横天半月,异常险阻,是另一种风景。其五是滨海的温州永嘉,王羲之、谢灵运都曾在此驻足,近海扬帆,回眺天台的赤城山已隐没,浮现的是谢诗中的“挂席拾海月”“孤屿媚中川”[19]卷2,88;92,水月与亭共同形构出永恒的诗景。其六是处州的缙云山、石门山与恶溪,相传缙云为黄帝炼丹处,孤石干云;石门山为谢灵运所发掘,传为道教三十六洞天之第三十,两山都有瀑布,风吹如素雪,一片清凉意;恶溪源出大壅山,两岸连云,高岩壁立,水石险怪,湍流处处,号称七十滩,至括州城下,李邕任括州刺史时开创有陆路岭行,成为探险搜奇的路线。其七为婺州金华,诸水汇流,直通钱塘潮,有赤松子得道的金华山,有岑立城西的沈约八咏楼,可以旷望群川,在云卷波连的辽阔天地间,辨识新安江汇入钱塘江处,孤峰耸立的严子陵钓台,乃至遥相对峙的台州苍岭,几乎含括了越中各州,可谓处处是名山胜景。随后的苏州姑苏与五湖,则不免有“目极心更远,悲歌但长吁”之感慨,广陵一见,方觉“相逢乐无限,水石日在眼”,并以“黄河若不断,白首长相思”作结。全篇以水贯串,严评本载明人批有云:“此篇滔滔如长江(大)河,极浩瀚之观,尽萦回之致”,尤以“逸兴满吴云”以下“是全浙山水志并路程本”[6]卷14,2282,可见越中山水在李白行旅中的意义与地位。
在李白的天地行旅中,自多送别忆旧之作,王子猷雪夜乘兴从山阴到剡溪访戴安道故事,自然成为李白想念朋友的符码。有《秋山寄卫尉张卿及王征君》诗,见“月华若夜雪”,即生“虽然剡溪兴,不异山阴时”之感[1]卷2,128;在扬州遇雪,作《淮海对雪赠傅霭》有云“兴从剡溪起”[1]卷7,736;在江州寻阳(今江西九江)有《寻阳送弟昌峒鄱阳司马作》,以“寻阳非剡水,忽见子猷船。飘然欲相近,来迟杳若仙”[1]卷9,877-878,写相思难相见之情。更多的越中记忆,不断浮现在李白与友人的对话中,如《送杨山人归天台》云:
客有思天台,东行路超忽。涛落浙江秋,沙明浦阳月。今游方厌楚,昨梦先归越。……兴引登山屐,情催泛海船。石桥如可度,携手弄云烟。[1]卷4,333
对于友人返乡,李白热情指点钱塘江、婺州浦阳江,甚至有厌楚归越的情绪语言,特别是谢安泛海与谢灵运登山的跻险览胜,留下的文士风流故事,激起李白想要再游越中,与杨山人共同挑战天台石桥的壮举。未编年诗有《送友人寻越中山水》云:
闻道稽山去,偏宜谢客才。千岩泉洒落,万壑树萦回。东海横秦望,西陵绕越台。湖清霜镜晓,涛白雪山来。八月枚乘笔,三吴张翰杯。此中多逸兴,早晚向天台。[1]卷16,1604-1605
罗列的越中名人,除了前已论及的谢灵运与顾长康外,还有登越州秦望山以望南海的秦始皇,在浙江滨筑西陵城的范蠡,登越王城眺望的勾践,写下吴客观涛曲江的枚乘,宁取即时一杯酒的张翰,仿如游越行前功课,使诗人的“逸兴”与天台的奇景,成为越中深度旅游的指标。又有《送纪秀才游越》云:“海水不满眼,观涛难称心。即知蓬莱石,却是巨鳌簪。送尔游华顶,令余发舄吟。仙人居射的,道士住山阴。禹穴寻溪入,云门隔岭深。绿萝秋月夜,相忆在鸣琴。”[1]卷16,1605-1607相对于海上仙山的邈不可寻,李白细数旧游之地,有天台华顶峰、会稽射的山仙人、山阴道士、会稽禹穴、云门寺,无一不是心之所忆。至其《叙旧赠江阳宰陆调》,合吴越而言,由扬州、金陵而引出“挂席拾海月,乘风下长川。多沽新丰醁,满载剡溪船”[1]卷8,821,把不同的行旅记忆收纳在一起。至德元年避难吴越,转趋庐山,有《赠王判官时余归隐居庐山屏风迭》,其中“何处我思君?天台绿萝月。会稽风月好,却绕剡溪回。云山海上出,人物镜中来”[1]卷12,1251-1253,仍是记忆越中的天台、会稽、剡溪、海上与镜湖,成为李白形塑自我生命的重要载体。乃至《秋浦歌十七首》之六的“山川如剡县”[1]卷11,1116,《东鲁门泛舟二首》的“轻舟泛月寻溪转,疑是山阴雪后来”“若教月下乘舟去,何啻风流到剡溪”[1]卷7,670-671,无论在宣州或兖州,都有身在越中的错觉。至于《与谢良辅游泾川陵岩寺》所云:“乘君素舸泛泾西,宛似云门对若溪。且从康乐寻山水,何必东游入会稽”[1]卷12,1157,陵岩寺在宣州泾县西的水西山上,泾川流经其下,李白以越州若耶溪、云门寺作比拟,以谢良辅比谢灵运,虽言“何必东游入会稽”,实则句句可见会稽胜境。
李白对越中的另一个记忆是越女西施。有乐府诗《乌栖曲》,写吴王西施故事,历来多指有借古讽今意。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记天宝元年在长安时,贺知章吟李白《乌栖曲》,直指“此诗可以哭鬼神矣”[1]附录,1955,可见叹赏。诗为七言三韵七句,云:
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东方渐高奈乐何。[1]卷6,613-615
越女西施入吴,吴王为筑姑苏台,吴歌楚舞,为尽日欢,日西斜,乌欲栖,欢未毕,继之以夜,而银箭传更,月又将坠,日渐东升,一轮日月,无限沉醉。不言西施之美,其美自见。此诗易使人误解,李白《赠薛校书》有“我有吴越曲,无人知此音。姑苏成蔓草,麋鹿空悲吟”之叹,安旗以为似谓《乌栖曲》[1]卷6,615,可见李白自有深意。 王夫之《姜斋诗话》有云:“艳诗有述欢好者,有述怨情者,《三百篇》亦所不废。……至如太白《乌栖曲》诸篇,则又寓意高远,尤为雅奏。”[20]卷下,21又于《唐诗评选》云:“总此数语,由人卜度,正使后人误解,方见圈缋之大。”[7]卷1,18圈缋,原指圈套、窠臼、框架、一定格式,禅林语指师家以言语、动作来试练、接引学人。此诗全述欢好,无一讥刺辞,但见西施绝世之美。又有乐府诗《子夜吴歌四首》其三云:“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邪。回舟不待月,归去越王家。”[21]直接以镜湖、荷花、越王、西施及观看的人群作为五月的指标,仍是亟写西施之美。至其《口号吴王美人半醉》所云:“风动荷花水殿香,姑苏台上宴吴王。西施醉舞娇无力,笑倚东窗白玉床。”[1]卷8,827写眼前酒宴,吴王李祗实有其人,全诗仿如吴王夫差与越女西施行乐故事,丝毫不见逸乐亡国的政治指涉。又有《送祝八之江东赋得浣纱石》云:
西施越溪女,明艳光云海。未入吴王宫殿时,浣纱古石今犹在。桃李新开映古查,菖蒲犹短出平沙。昔时红粉照流水,今日青苔覆落花。君去西秦适东越,碧山清江几超忽。若到天涯思故人,浣纱石上窥明月。[1]卷5,471-472
经过漫长时间的淘洗,吴越之争的兴亡已成历史陈迹,诗人记忆的是越溪女西施,浣纱于诸暨苎萝山下的浣江,野岸平沙,丝毫不掩其艳若桃李的容颜,以“光云海”“照流水”写其明艳。菖蒲犹短,青苔覆落花,亘古如斯的季节交换,成了古往今来;人也在西秦东越的往来中,不断面临离合存亡的生命情境,最后以浣纱石上的明月,作为相思缠绵的见证。全诗命意深细处,在于使西施单纯只是一位绝世佳人。
李白性乐山水,行迹所至,每多佳篇,以诗所绘制的天下图景,结合李白的豪放不拘与肆行来去,显得特别海天辽阔、无有边际。本文聚焦在几度的越中行,时间虽不长,大抵可见李白的越中记忆,处处山水胜境,千古风流人物,秀色天然,清真出尘,可谓同其不朽。耐人寻味者,李白离开越中后,在不同的时间与地点,与不同人物晤对,藉由想象与追忆,不断浮现的越中图景,显然比在越诗作更为丰富而细致。概括而言,诗中涉及的越中,有吴越旧事、西施、谢安、谢灵运、王羲之、王子猷、戴安道等人物风流,有会稽山、天姥山、赤城山、东山、钱塘潮、剡溪、镜湖、若耶溪、越王台、曹娥碑、山阴兰亭等名胜,乃至华顶日出、石梁飞瀑、赤城栖霞、双涧回澜等奇观,以及采莲曲、吴会吟等乐调,都成为李白天地行旅中不断浮现的标识,透过驻足与记忆,持续以诗帮助记忆、张扬自身形象,更与浙东人文风景联结成一种标记,让人识别并成为熟悉景象。查屏球即从越中仙山与“《文选》化”地理意识阐明盛唐士人游越之风[2]45-47,尤赖有如李白等诗人的追踪、驻足与记忆,方能踵事增华,益见深蕴。
李白几度越中行,纵心调畅,深切体会到山川人物之美,足以使人心情开涤,觉日月清朗,更进而促成了“诗景”一词的出现。同属江南诗人的张籍(和州人,约767—约830)与朱庆余(越州人,名可久,?—?),有一段科举佳话。朱庆余先有《近试上张水部》的“画眉深浅入时无”[15]卷515,5892,张籍《酬朱庆余》乃云:“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15]卷386,4362以新妆越女的一曲菱歌,说明人巧与天工的完美结合,可视为越中印象。“诗景”一词,最早即由张籍所提出,其《送从弟戴玄往苏州》云:
杨柳阊门路,悠悠水岸斜。乘舟向山寺,着屐到渔家。夜月红柑树,秋风白藕花。江天诗景好,回日莫令赊。[15]卷384,4313-4314
张籍原籍苏州,吴王夫差都于此,后归越所有,唐属江南东道,改隶浙西道。诗写水岸杨柳,舟行来往,夜月秋风,红柑树、白藕花,放眼尽是江天好景,丝毫不见萧条秋意,顺手拈出“诗景”一词,语出天然,非关人力。朱庆余更直接用“诗景”一词形容越中风景,其《杭州卢录事山亭》诗云:
山色满公署,到来诗景饶。解衣临曲榭,隔竹见红蕉。清漏焚香夕,轻岚视事朝。静中看锁印,高处见迎潮。曳履庭芜近,当身树叶飘。傍城余菊在,步入一仙瓢。[15]卷514,5872
越中秋景,王献之已有“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14]卷上,82的叹赏。即使是公署,满山秋色的大景,更有曲榭、翠竹、红蕉掩映成趣,朝视事、夕焚香,余暇登高观潮,闲步所见,除了季节性的草芜叶落,自有杭菊处处绽放,形构出秋到江南的丰美景象,唯有“诗景饶”足以形容。又有《送唐中丞开淘西湖夏日游泛因书示郡人》诗云:
萍岸新淘见碧霄,中流相去忽成遥。空余孤屿来诗景,无复横槎碍柳条。红旆路幽山翠湿,锦帆风起浪花飘。共知浸润同雷泽,何虑川源有旱苗。[15]卷514,5875
夏日泛舟杭州西湖,因官方主导的开浚、淘萍等芟除作业,显得水天异常辽阔,一片孤屿点缀湖心,成了最富诗意的景象。岸边的红旆,湖上的锦帆,充沛的水资源,良好的行政策施,共同促成了人天共好的永续生存环境。张籍与朱庆余共同演绎的“诗景”,跳脱秋气肃杀与夏日苦旱的悲情,细意摹写秋到江南的丰美情景,与官民共享同乐的亲和景象,使“诗景”成为源自越中的特有语汇,在悲秋的抒情传统之外,另有使人应接不暇而尤难为怀的诗情,影响到中晚唐以下的山水美感与诗情画意,有待进一步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