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欣欣,陈淑莹
(佛山科学技术学院人文与教育学院,广东佛山528000)
作为晚明小品的集大成者,张岱以《西湖梦寻》《陶庵梦忆》《琅嬛文集》等绝代小品为晚明文章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陶庵梦忆》是张岱呕心沥血之作,正是这本《陶庵梦忆》使张岱成为晚明小品文大家。吴承学认为,“若无《陶庵梦忆》一书,(张岱)也不过是晚明寻常一小名家罢了。”[1]夏咸淳则认为,张岱晚明大家地位的确立得益于《陶庵梦忆》,“张岱也因之跻身于袁宏道,钟惺。刘侗诸家之列,成为晚明小品圣手之一。”[2]
《陶庵梦忆》散发着独特魅力。周作人先生无比推崇《陶庵梦忆》:“我觉得有几篇真写得不坏,倘若我自己能够写得出一两篇,那就十分满足了,但这是歆羡不来,学不来的。”[3]一部《陶庵梦忆》,三百年来引得无数文人骚客为之击节赞叹,其魅力究竟何在?众说纷纭见仁见智。本文拟探讨《陶庵梦忆》的选材特点、艺术手法,阐释文本中流露出来的“痴迷”与“忏悔”构成的矛盾张力。
《陶庵梦忆》共八卷,收文122篇,所记皆为明万历中叶作者的亲身阅历。以回忆录的形式追寻往昔繁华在先前并不少见,但张岱不似宋人只重视故实的考述,如吴自牧的《梦梁录》、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等。《陶庵梦忆》内容涉及山川景物、风俗人情各个方面,但记叙自由随意,“不次岁月”“不分门类”[4]20。此外,张岱在文中追忆的往事,不是通常为文人所关注的官场、情场、科场,而是山水风物、风土人情、说书演戏等平常生活。陆机在《文赋》中说:“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虽然写的是普通人寻常景,但《陶庵梦忆》最终以不同流俗的艺术风格屹立于众小品文之林。
《陶庵梦忆》中所记人物多为市井众生,如说书先生、工匠、花匠等等。这些人身份不同,性格迥异,但他们却有共同的特点——对所痴迷的事物一往情深,张岱称之为“癖”。他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4]92“癖”是指被世俗偏见所诟病的真实个性和执著情感。《陶庵梦忆》中的人物常对花草、技艺、学问都充满一种执著的感情,甚至执著到痴狂的程度。
第一,花癖。如《金乳生草花》中的金乳生,迷恋花草成癖。他体弱多病,但凡是关于花草的事,他必不辞劳苦,亲手亲为。“早起,不盥不栉,蒲伏阶下,捕菊虎,芟地蚕,花根叶底,虽千百本,一日必一周之。”[4]27他照看花木不避寒暑,虽然皮肤手掌龟裂,日晒雨淋非常辛苦却乐在其中。他对花草的一切了如指掌,不同的季节种植什么花草他都一清二楚,甚至针对不同的害虫研究出了针对性的除虫方法。再如《范与兰》中的范与兰,酷爱培养兰花和盆景,为了让花草长得好,夏日每天他亲自将三十多缸花草在早晨抬进来,夜晚抬出去,冬天的时候早晨抬出去,夜晚抬进来,不辞劳苦。一次被范与兰称为“小妾”的豆板黄杨被“我”强行借来放在书斋里三个月,枝垂干枯,范与兰“煮参汁浇灌,日夜摩之不置,一日后枯干复活”[4]38,范与兰对花草的痴情居然使得枯死的花草起死回生。
第二,艺癖。《陶庵梦忆》还记载了一些民间艺人。《濮仲谦雕刻》中的濮仲谦,酷爱雕刻。一次,在友人家中见有佳竹、佳犀,他竟然立刻动手雕刻起来,完全忘记了身在何处。由于对雕刻的执著,濮仲谦的雕刻技艺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更难得的是,虽然名声大噪,他却不受物质利益诱惑,始终过着清寒的生活:“三山街润泽于仲谦之手者数十人焉,而仲谦赤贫自如也。”[4]102
《柳敬亭说书》讲了说书艺人柳敬亭的故事。吴伟业的《柳敬亭赞》、孔尚任的《桃花扇》都通过诗文、戏曲等形式赞美柳敬亭出神入化的说书技艺和忠义爱国的品格,但张岱笔下的柳敬亭别具风采。他相貌丑陋“悠悠忽忽,土木形骸”,但却拥有着高超的艺术才华,张岱极力称赞他的说书技巧:“每至丙夜,拭桌剪灯,素瓷静递,款款言之,其疾徐轻,吞吐抑扬,入情入理,入筋骨。”[4]103柳敬亭热爱说书,尊重说书艺术,因此在说书时不仅对自己要求极高,对听众也提出了要求,一旦听众分心,他便不再说下去。作者欣赏柳敬亭,因此虽然柳敬亭相貌丑陋,但作者用名妓王月生与柳敬亭相比较,认为柳敬亭和王月生一样拥有精妙才艺和优雅气质。
第三,学癖。《韵山》中张岱的祖父——张汝霖钻研学问成癖。在张岱的印象中,祖父一生都与书籍为伴。天色向晚,他就拿着书卷到门外,就着天光点蜡烛阅读,“每至夜深,不以为疲”[4]120。张汝霖经常遗憾《韵府群玉》《五车韵瑞》之类的韵书浅陋而单薄,于是博采众书,以精卫填海的精神,用三十年的功夫编纂了一套三百多本的丛书《韵山》。但后来因与《永乐大典》类同而辍笔,他的夙愿终成泡影。不过,三十年如一日手不释卷,张汝霖对学问的深情令人动容。
《陶庵梦忆》中记述了许多有特殊癖好的奇人,不仅有“书画癖,有蹴鞠癖,有鼓癖,有鬼戏癖,有梨园癖”[4]93的祁止详,还有献身戏曲成“癖”的彭天锡和朱楚生、爱好匠艺成“癖”的沈梅冈、钻研茶艺成“癖”的闵老子等奇人。他们往往对所热爱的事物一往情深,甚至执着到常人无法理解的程度。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4]92他认为人有癖,才有执著的深情,人有疵才有真气。因此,《陶庵梦忆》记载了不同有特殊癖好的人,他们对所痴迷的事物一往情深。这些有“癖”之人,使得《陶庵梦忆》中人物故事充满耐人寻味的情致。
《陶庵梦忆》中还描写了令人目不暇接的山水景物。作者融情入景,一山一水,一丘一壑,都与主人的艺术修养壑情操息息相关,这些景物描写以雅为趣,山水景物因此散发出浓郁的人文气息。
第一,情韵美。张岱写山水风景作品,最大的特征就在于他把自然作为一个知己来描写。比如《湖心亭看雪》,他描写魂牵梦绕的西湖:“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4]73,张岱准确地抓住西湖的特色之美。张岱把西湖作为一个知己来描写,他说西湖“如家园眷属,梦所故有,其梦也真。”[4]171其友人王雨谦撰《西湖梦寻序》云:“湖中典故,真有世居西湖之人所不能识者,而陶庵识之独详;湖中景物,真有日在西湖而不能道者,而陶庵道之独悉。”[5]。由于西湖已经成了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因此,张岱笔下的西湖具有了情趣和韵味。他所写的山水也因成为他的知己而具有了生机,令人耳目一新。
第二,个性美。张岱的山水景物描写能写出景色的个性。如张岱在《湘湖》中把湘湖与西湖、鉴湖比较。他说“西湖如名妓,人人得而蝶亵之;鉴湖如闺秀,可钦而不可得;湘湖如处子,视听羞涩,犹及见其未嫁之时。”[4]102西湖是艳丽的,鉴湖是优雅的,湘湖则是纯情的,由于张岱将山水放在与人一样的平等地位去观察,他才能从细微之处体味出山水的个性。
张岱描写山水,很少对自然界的风物作烦琐细实的刻画,还常取云霞、烟岚、光影,注目于空蒙杳蔼之象,有一种空灵晶映之气的“雅趣”,这些都是因为他在描绘山水风景时,有着一种潇洒出尘的心境和对于自然的敏锐的审美眼光,善于品味自然,往往能抓住不同一般的特色之美。寻常的事物,也因此具有不寻常的意味。
在《范长白》中张岱这样说道:“地必古迹,名必古人,此是古人学问。但桃则溪之,梅则屿之,竹则林之,尽可自名其家,不必寄人篱下也。”[4]96一亭一榭,一丘一壑,布置命名,既要体现主人的儒雅学问,又要体现他的艺术个性和意趣情韵。这正是张岱的山水小品所追求的美学品位,也是他品诗论文的标准。《陶庵梦忆》作者不知不觉间把山水当成了情人,再辅以笔墨之妙与感情之真,使得情景相统一,使得这些景物也具有了奇趣神韵。
《陶庵梦忆》还描绘了江南城市的世情风俗,宛若一幅五色纷披的晚明风俗长卷。
第一,世俗场景的展现。张岱并没有局限于文人雅士传统的相对狭隘的生活层面,文章题材的选择有很深的趋俗倾向。出游、饮食、娱乐、集会,《陶庵梦忆》展现了世俗生活的方方面面。如《闰中秋》写中秋宴会场面,张岱召集众位好友一起相聚于蕺山亭,参加聚会的有七百多人。当时“歌者百余人,同声唱‘澄湖万顷’,声如潮涌,山为雷动,诸酒徒轰饮,酒行如泉”。[4]145还有如《越俗扫墓》中写扫墓,男女均穿着盛装艳服,一路上敲锣打鼓,欢呼畅饮;《白洋湖》写家家户户相互结伴去海塘观潮的热闹场景;《葑门荷宕》写苏州喧闹混杂的葑门荷宕!……每一个场景都写出了世俗的热闹。
在张岱笔下,明代扬州一带的清明节、西湖七月半的赏月、虎丘中秋夜等已经不再是文人雅士的韵事,而是全城都参加的世俗活动。此外,还有华美的世美堂灯,喧嚣的金山竞渡,繁华的西湖香市,所有的这些场景我们能够感受到扑面而来的世俗之气。张岱把世俗场景揽入眼底,诉诸笔端。
第二,文人雅趣的流露。虽然《陶庵梦忆》展现了丰富多彩的世俗生活的,但张岱在对这些世俗生活进行描绘时常常流露出文人的雅致情趣。如《虎丘中秋夜》写中秋之夜人们“鳞集”虎丘的场景:“自生公台、千人石、鹤涧、剑池、申文定祠,下至试剑石、一二山门,皆铺既席地坐,登高望之”[4]105,一片翻腾鼎沸的场面,然而接下来作者却以“一夫登场,高坐石上,不箫不拍,声出如丝,裂石穿云,串度抑扬,一字一刻,听者寻入针芥,心血为枯,不敢击节,唯有点头”[4]105的场景结束。张岱在文末道出心声:要不是在苏州,哪里能有这样的知音呢?“使非苏州,焉讨识者!”[4]106始于喧闹归于静谧,这是文人雅士特有的审美趣味。
在《西湖七月半》里,他没有去描绘西湖如何美如何令人心醉,而是写在西湖看月的五类人,前四类人与第五类人还是有差别的,第五类人才是真正用心在赏月者,但是无论哪种赏月的人都被作者一一揽入眼底。这跟《湖心亭看雪》里,雪中所呈现出来的空旷寂寥的意境还是有较大差别的,这里作者作为一个观察者已经融入整个环境里面与这五类人同在,这是一种极致的民间趣味。作者什么时候赏月呢?等到游人散尽时:“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坐。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4]137只是简单的赏月,张岱却能做到平中寓奇,与众不同。他融入了这个群体却也与这个群体有所不同,对这群体的几类人有嘲讽,但也是温和的态度,而对自己的雅趣也没有孤芳自赏。相反,正因为有这些人的存在,“我”才显得不孤单,“我”的怡然自得才更显得难能可贵。
又如在《扬州清明》里写扬州的清明盛况:“城中男女毕出,......轻车骏马,萧鼓划船”,“长塘丰草,走马放鹰;高阜平冈,斗鸡蹴鞠;茂林清樾,劈阮弹筝。”[4]108扬州清明年年都有无数的人看到,但如何精确地把这幅世俗景象刻画得极具画面感,转变为文人的案头读物便考验到了一个作家的功力,无疑张岱很好地完成了这种雅俗的自然转化。这段描写,让人不禁联想到一幅赏心悦目的图景——清明时节,大地回春草木萌发,扬州城里家家户户出门扫墓游春,到郊外绿野领略明媚春光。张岱笔下不乏那些万家灯火,银珠璀璨的民俗图景。难能可贵的是,张岱没有抱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来审视这些民俗,而是主动参与,跟老百姓一起融入各种民俗活动中,跟着他们一起去观荷扫墓,兖州阅武,观潮赛舟,中秋赏月,元宵张灯,端午竞渡,庙会香市,登山赏花。他或许还是这群人中最专注的一个,要不然,何以能在追忆往事时,细细地写出一幅幅绚丽丰富、令人应接不暇的画面?
张岱在《鲁藩烟火》中说的:“天下之看灯者,看灯灯外;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4]43他就像置身于灯与烟火之外来看灯与烟火一样,始终用一颗文人优雅的心审视世俗的世界,作为一个旁观者他始终游离在他所热爱的世俗之外。如《绍兴灯景》写绍兴每年锣鼓喧天的放灯场景,但末尾也抒发了作者对这种现象被人不理解的感慨;再如《方物》中,牛皮糖和红腐乳这样的普通百姓口中之物,通常是为那些文人雅士所不屑的,但张岱将它们一一道出,写得别有兴味,不失大雅。这些世俗的庸常的场面和事件,他略加点染,即成雅趣。因此我们在感受《陶庵梦忆》世俗之气时,也能够感受到张岱这个描述者的优雅之风。
张岱将自然风景融汇在文人的雅趣之中,他笔下世俗风光则能化俗为雅。成功的风俗描写使《陶庵梦忆》极具光彩。夏咸淳指出,“如果说《清明上河图》是中国绘画史风俗图之瑰宝,那么《陶庵梦忆》则是中国文学史风俗记之绝唱。”[6]陈平原称张岱为“都市诗人”,他认为魏晋以来,作为民间文明的象征的都市庶民日常生活,没有得到足够的注视与欣赏,而张岱的《陶庵梦忆》正可以用来复原明末江南的生活,因为它做到了贵族趣味和民间趣味的融合。[7]82
陈平原教授曾提出,有前半生“绚烂”的繁华做底,张岱文章的“平淡”非同一般[8]85。实际上,张岱的文章没有刻意经营的文字技巧,给人的感觉是平平无奇。但这是一种平淡中寄寓绚烂的艺术风貌,这种平淡实是一种超越了雕润绚烂的老成风格,初出茅庐的作家或者经验阅历较少的作家,可能会在语言技巧上下功夫,经历过国破家亡,张岱已经把那种炉火纯青的语言技巧,如盐着水般,融入他的字里行间。看来平平常常,读来却觉得字与字之间痛痒相关。
《陶庵梦忆》文中追忆了大量作者往昔的繁华生活,但细读下去发现虽然写繁华,行文却被一股苍凉之气所笼罩。
如《西湖香市》中,作者运用今昔对比之笔,写西湖香市过去的繁华热闹,表现市民过去的富庶安逸:“至香市,则殿中边甬道上下、池左右、山门内外,有屋则摊,无屋则厂,厂外又棚,棚外又摊,节节寸寸......”[4]133然而因地方火灾,满洲军搅扰,商业梗阻,经济萧条,人祸之外再加天灾,百姓连年歉收,饥民充斥,饿殍遍地,以至“山不青山楼不楼,西湖歌舞一时休,暖风吹得死人臭,还把杭州道汴州。”[4]134如此清晰的比照,让太平富裕与穷困离乱形成对比,实则也是衰落中的明朝缩影,整篇不禁染上了一股苍凉之气。张岱的《西湖香市》读下来如有一股悲凉之气郁结于中,久久不能散去。袁宏道的散文《西湖》写作者眼中的湖光山色,却营造一种清新明快的氛围。这是因为张岱特别的人生经历,无意经营至文章的字里行间。
再如《彭天锡串戏》,作者想刻画“串戏妙绝天下”的彭天锡,先是详细描写了彭天锡串戏的妙绝和生动——“天锡多扮丑净,千古之奸雄佞幸,经天锡之心肝而愈狠,借天锡之面目而愈刁,出天锡之口角而愈险。”[4]115,最后作者把天锡之戏与“天上一夜好月”与“得火候一夜好茶”相比较,寥寥数语使人物形神兼备。对彭天锡串戏的描写,放在众多灵性小品中也算佳作,但并不能说是独一无二。但是作者在最后忍不住荡开一笔:“恒子野见山水佳处,辄呼奈何、奈何!真有无可奈何者,口说不出。”[4]116,这可谓是神来一笔,使整篇文章透出一股苍凉之气,便与其他灵性小品不同了。
即使在那些写自己生活的文章中,作者也在偶然之间,露一声轻重短促的感慨,仿佛沉默致久的叹息,刚刚释放,又戛然而止。写焦山,作者没有刻意去写焦山的景色,而是随意讲了自己闲来无事放舟焦山的趣事,文中对焦山的描写只有“纡谲可喜”,“山无人杂,静若太古”,作者只用了一件小事便随意渲染出焦山的静无人烟。可是待在这样清静的环境,作者却说:“回首瓜州烟火城中,真如隔世”[4]48,一语道破个中虚无与苍凉,仿佛在为后来的国破家亡作了预言式的铺垫。
张岱出生于明末时期一个累世显宦之家,受当时文人傲世愤世、放荡奢靡之风气影响,张岱“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5]294,为晚年时写回忆小品积累了丰富的素材。明清易代,年近五旬的张岱不得不散尽家产,逃避到绍兴西南的山陵之中。山野生活之中,昔日生活的点点滴滴开始萦绕在张岱心头。夜气方回,鸡鸣枕上,往事入梦,于是写下了一部《陶庵梦忆》。这一大变故之后,张岱笔下虽多为昔日繁华光景,笔意中却总流露出如《红楼梦》中“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般预言式的苍凉。
张岱曾撰《石匮书》,他说自己写这部书“事必求真,语必求实”[8]。实际上,张岱撰写《陶庵梦忆》时也用了史家笔法,这种写真传神美学追求的融入使他的散文别具一格。
如《钟山》写钟山,作者一开始用了大量笔墨讲钟山的历史故事,而对钟山的景象描写只有寥寥数字:“浮浮冉冉,红紫问之,人言五气,龙蜕藏焉。”[4]21这样的结构显然是出于作者的有意安排。张岱通过这样的白描手法,落笔实实在在,犹如刀削斧劈,寥寥数笔便将充满历史神秘感与沉重感的钟山呈现于读者面前,引人一叹。
《朱楚生》和《王月生》写人物则多用细节勾勒的手法。作者刻画多情的朱楚生,没有直接写她的深情,而是写了她对戏曲的热爱以及技艺的高超,最后用“劳心忡忡,终以情死[4]112”这一细节点明朱楚生的迷人所在——多情。又如冷傲的王月生,先是写了王月生的美艳和她对茶艺的痴迷,但这些都不是王月生引得众人垂涎的特征所在,作者同样用“矜贵寡言笑,女兄弟、闲客多方狡狯,嘲弄咍侮,不能钩其一粲”[4]153这一细节,便勾勒出王月生的奇所在——冷傲。这与司马迁之写人手法何其相似,通过人物的细节来展示性格特征。
《及时雨》写绍兴村社祷雨扮《水浒》戏的场面:“于是分头四出,寻黑矮汉,寻稍长大汉,寻头陀,寻胖大和尚,寻茁壮妇人,寻姣长妇人,寻青面,寻歪头,寻赤发,寻美髯,寻黑大汉,寻赤脸长须。大索城中;无,则之郭,之村,之山僻,之邻府州县。用重价聘之,得三十六人,梁山泊好汉,个个呵活,臻臻至至。”[4]138短短一百来个字,张岱用白描把这一段寻找“梁山好汉”的好戏演绎得惟妙惟肖。鲁迅先生称赞这段文字说:“这样的白描的活古人,谁能不动一看的雅兴呢?”[9]
张岱当年逃走之时,十分仓促,所有家当及三万卷藏书尽数留在家中,只携带了一部未完的明史草稿,便是后来的《石匮书》。或许正是要完成这部史书的愿望,让张岱于颠沛流离之中活了下来。他曾写道:“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4]19对《石匮书》的重视以及自身深厚的文史底蕴,使张岱自觉或不自觉地将这种史家笔法运用于他的文学创作中,使得《陶庵梦忆》具有了独特的魅力。
张岱在《一卷冰雪序》中阐述他选文的标准:“至于余所选文,独取冰雪。”他认为:“世间山川,云物,水火,草木,色声,香味,莫不有冰雪之气。”[10]文章的“冰雪”则“在骨在神”。在张岱看来,冰雪是一种气质,如长夜,如清静,如山林。而文章的冰雪之气,指的是澄净清幽与开阔淡远的境界,在张岱看来便如剑之光铓,山之空翠般不可或缺。
如《湖心亭看雪》中,他写大雪后的西湖:“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4]73作者以造物主一般恢宏的眼光俯瞰一个晶莹寒彻的世界。“上下一白”与一痕长堤、一点湖心亭、一芥小舟、两三粒人影形成了面与点的鲜明对比,令人不禁想到宇宙的宏大与人的渺小,境界清廓、辽远,当作者在亭中偶遇同道之时,那“见余”的“大喜”,三大白的“同饮”以及舟子的喃喃自语,把孤寂者和更寂然的天地自然会心相知的意味,从更定夜寂的宇宙旷野悠悠荡荡地飘逸出来。读来仿佛深深吸入一口冰凉的新鲜空气,沁人心脾。
在《龙山雪》中,他写雪后初霎的夜晚登龙山赏雪:“万山载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4]142遍山的雪光与高悬的月色相映,让人读后倒吸一口凉气。雪后的寒夜,寒威慑人,张岱一行人在雪中以酒御寒,以声曲助兴。龙山月色下的积雪,雪中尽兴的人们,一起展示了一幅玲珑剔透的月下赏雪图,空灵静谧的自然世界与观赏者的心灵世界达到了完美的统一。
除此之外,张岱对自己所称道的带有“冰雪之气”的清幽冷隽的景物——月,特别青睐。如在《闰中秋》中写月光:“月光泼地如水,人在月中,灌灌如新出浴。”[4]145他写出了月光如水般在夜色中流淌的苍白,而且善于借月色下的人物和景物突出月色的美感。这里通过描绘月色下的人,如同刚沐浴过,以此来突出月色的皎洁和空灵。张岱在其他散文中,像《西湖梦寻》也多次提到月夜,月光对他而言已经成了一种在喧嚣中寻找到静谧的寄托所在。
由此看来,“冰雪之气”不仅是张岱的人格精神,也是他的艺术修养在文章上的极致体现。由于张岱明确而自觉地将这种“冰雪之气”运用到他的创作中去,成为他文章中不可缺少的精魂,才最终使得整部《陶庵梦忆》大放异彩。
艺术张力,是英美新批评的一个批评术语,是指在文本的有机体中共存的背向而驰、互相矛盾的辩证关系。《陶庵梦忆》用文字记录了一个时代里,那些快要或者已经毁灭的东西。而这些毁灭的东西是一个民族的文明,张岱把毁灭的文明写出了尊严感。“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4]20繁华落尽,如梦无痕,这是《陶庵梦忆》的魅力。这种魅力来源于文本中流露出来的“痴”与“忏悔”构成的相反相成的艺术张力。
整部《陶庵梦忆》都在“遥思往事”,张岱遥思的不是军国大业、文人雅事,而是日常生活:金陵城里的缠头少年,西域妖姬胡儿舞蹈,金秋时节膏黄蟹肥,秉笔春秋家国长梦。张岱总能带着一种真诚去精心描绘那些快要或者已经毁灭的东西。原因是张岱在追忆往昔时无法抽身出来,痴于往昔的繁华,痴于寻梦。
“痴”是一种执著、强烈的情感状态,即对所念念不忘的事物一往情深。《陶庵梦忆》写的是张岱烟尘狼藉的繁华生活,也是他身临亡国破家之痛的激动情思。经过人生转变的他带着炽热的情感体验,来描写,来追忆这一切。原先他笔下的缺点,比如“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5]297,也成了追忆的好事,这情感,不管是真的彻悟已往之荒唐,还是面对现今之痛楚,都是执著和强烈的,也是放不下割不开的。所以张岱写《陶庵梦忆》,是“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也是“翻用自喜”[4]20,他是要乘着那余温,勾勒往日生活的形影。所以,他带着一种激切真挚的深情去追忆过往,寓波澜于平和中。他亦自知这形影已烟消,“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但是张岱这种鲜活的,对往昔痴迷不忘的情感是抹不去的,读者们亦能从作者笔下的繁华生活中体认到作者的“痴”,这也是《陶庵梦忆》无形中流露出的魅力所在。
张岱在《陶庵梦忆》中流露出来的这种“痴”,是作者的真情与个性展现,晚明小品注重真情与个性的抒发,对张岱也有或多或少的影响。袁中郎《叙小修诗》中的一段话来描述便是:“有时情与境会,顷刻于言,如水束注令人夺魄。其间有佳处,亦有疵处。佳处自不待言,即疵处亦多本色独造语。”[11]晚明的作家像袁宏道、徐渭、钟惺、谭元春等都主张写文要抒发自己的真情实感,独抒性灵不拘一格。
张岱《陶庵梦忆自序》里说,他写这部书是在为过往的一切奢华作忏悔:“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4]20。对此,学者们颇多争议。朱慧深认为可和法国卢骚的《忏悔录》一比。黄裳也认为《陶庵梦忆》的主要内容,就“是一个士族大少爷的忏悔录”。美国学者欧文则认为:“无论是在自序里还是在回忆录的本文中,我们发现的只有渴望,眷恋和欲望,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悔恨和忏悔”[12],陈平原教授进一步阐释道:“张岱不只毫无忏悔之意,甚至还有夸耀之心”[7]81。
实际上,张岱想要忏悔。面对这种惨痛的今昔对比,他试图在自我放逐中忏悔赎罪,肉身的罪案似乎寻到了偿还的途径,内在意识上仍留恋于往昔繁华,在他的作品中仍可感觉出潇洒而间杂惆怅的意味,在诙谐和调侃之中透露着悲凉和苦痛。虽然在嬉笑怒骂中有着对社会人生的醒悟,但张岱就这样一直在“忏悔”与“痴迷”之间徘徊。这种有意无意中透露出来的“痴”与反复言说的“忏悔”构成了矛盾张力,他一边在自叹“痴”,一边在“忏悔”,在《蟹会》中最能体现他的这种矛盾:
“品不加盐醋而五味全者,为蚶、为河蟹。河蟹至十月与稻梁俱肥,壳如盘大,坟起,而紫螯巨如拳,小脚肉出,油油如螾愆。掀其壳,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团结不散,甘腴虽八珍不及。一到十月,余与友人兄弟辈立蟹会,期于午后至,煮蟹食之,人六只,恐冷腥,迭番煮之。从以肥腊鸭、牛乳酪。醉蚶如琥珀,以鸭汁煮白菜如玉版。果瓜以谢橘、以风栗、以风菱。饮以玉壶冰,蔬以兵坑笋,饭以新余杭白,漱以兰雪茶。由今思之,真如天厨仙供,酒醉饭饱,惭愧惭愧。”[4]160
这足以体现张岱的真性情,也是他晚年生活的一个写照:一边享受,一边惭愧,一边“痴迷”,一边“忏悔”。在《自为墓志铭》中,张岱说“任世人呼之为败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5]294他永远沉醉于自己少年的繁华时期,知道一切不在却又不想抽身出来。至于张岱忏悔,笔者认为那更多的是因为张岱想用“忏悔”来掩盖国破家亡所带来的痛苦。纵使他在进行自我忏悔,字里行间也常流露出他的一种傲气,但也是这点自傲和悔恨的矛盾形成了一股无形的张力,构成了这空寂里热闹的文气。
《陶庵梦忆》写尽繁华梦逝。张岱的《陶庵梦忆》成书百年后,曹雪芹写下《红楼梦》。“陶庵梦”与“红楼梦”都描绘了一个时代崩溃前夕的精致与繁华,也都见证了一种伟大文明正在崩溃的无法抵挡的宿命。
张岱在《陶庵梦忆》中用“梦”来写自己的追忆和忏悔,使得这个“梦”有人生虚无的意味。如《琅嬛福地》写琅嬛福地,开头一连出现了好几个“梦”字,表明了福地的神秘与不可再得——“陶庵梦有夙因,常梦至一石厂”,“梦中读之,似能逼其棘涩”,“闲居无事,夜辄梦之”[4]167,这块胜地清静凄冷,仿佛只在梦境中不在现实中。待读者还沉浸在“琅嬛福地”的一片空灵蕴藉美时,作者却来了个转折,说要在洞穴建造自己的生坟,等到自己彻底解脱烦恼的那天所用,并仔细想了坟墓周围的构造。前世与来世、生与死、时空混沌,作者就这样如水无痕般地融汇在一篇短文中。
《红楼梦》中,曹雪芹也用“梦”来追忆往昔的繁华生活,在痛苦的反思中透视着家族的荣辱兴衰。昔日的繁华和今日的凄凉所构成的强烈反差,使得曹公也跟张岱一样,对社会人生与炎凉世态有了特别的领悟。不同的是,曹公能对家族命运进行彻底的自我反思,而张岱却沉浸在痴迷与忏悔的矛盾中无法自拔。在古典文学大家中,张岱和曹公无疑非常显眼,他们都能于空静清灵中暗悲大厦将倾,给人一种“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之哀,给这些即将覆灭的文明以尊严感。在这一点上,《陶庵梦忆》与《红楼梦》有相似之处,这两个“梦”都在奢举豪兴之间暗透末世之悲,陶庵梦在某种程度上启迪了曹雪芹的创作灵感。
夏咸淳指出,“如果仅仅把张岱看作只能写小品文的一般文士,那是小觑了他。”[13]张岱能够在众多晚明小品文大家中独树一帜,无疑有他的耀眼之处。他在落魄和矛盾中却挑起了明末散文的半肩风月,是一种对往昔的痴迷和对世间的深情成就了他。《陶庵梦忆》整部书是一个由苦痛衬托出来的苍凉之梦。依此,《陶庵梦忆》得以从同时代诸多同类作品中解脱出来,独具一格,高标超绝。张岱在仕途上一度不堪、受挫,但是在文学的世界中,张岱得到了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