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沛林
在两汉学术史上,从董仲舒的《三策》到郑玄与何休的交锋,春秋学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占据学术核心地位。而在两汉春秋学史上,刘向无疑是位大师级的学者。但可以说,给予这样的评价只是一种“影响”和“印象”,如果以后世征引及今日存留的刘向春秋学著作来评判,恐怕他只是经学史上一个著名的经师而已。说是“影响”,因为他确实是西汉末最重要的经学家,从《汉书·五行志》便可以看出,他在那一时期的重要性几乎与董仲舒相等。而“印象”,恐怕多来自他的博学能文与整理文献之功。后世如《拾遗记》出现“太乙燃藜”这样的故事也并非偶然,刘向的学问来自“神授”,如此“待遇”并非每个著名学者都可以得到,也应是这种“印象”造成的。
左丘明、卜子夏、公羊高、穀梁赤、伏胜、高堂生、戴圣、毛苌、孔安国、刘向、郑众、杜子春、马融、卢植、郑玄、服虔、何休、王肃、王弼、杜预、范宁等二十有一人,并用其书,垂于国胄,既行其道,理合褒崇。自今有事于太学,可并配享尼父庙堂。[1]卷七
上引唐太宗诏书一则,所述配享孔庙21人是按时代排列的从春秋到晋代的儒家学者。以时代及著作情况看可分为三组:前面的左丘明、卜子夏、公羊高、穀梁赤4人为一组。旧说左丘明作《左传》,《公》《穀》虽始于高与赤,但二人皆受业于子夏。此四人可称作经典创始者。后面的郑众至范宁11人为一组,则是传世经典注释者。中间伏胜、高堂生、戴圣、毛苌、孔安国、刘向6人为一组,他们都是西汉经学大师。其中伏胜、高堂生、戴圣虽与十四博士有关,但选择他们配享的原因是“用其书”,应指《今文尚书》《仪礼》①唐初《书》《礼》本非用伏生、高堂生本,且已亡佚,但毕竟二人有保存文献之功。与《小戴礼记》,并非指十四博士之学。毛苌有《毛诗》,孔安国则因《伪古文尚书》题名孔安国,亦是指用其书。
而刘向配享的原因则令人困惑。他虽曾传习《穀梁》,但未见有什么章句、经说著作。《晋书·五行志下》:“刘向《春秋》说云:‘天戒若曰,勿使大夫世官,将令专事。暝晦,公室卑矣。’”[2]卷二十九此“《春秋》说”与《汉书·五行志》一样,皆是据《洪范五行传》推演的“灾异”学说,不能算作专门的春秋学文本或注释著作,况且这个“《春秋》说”未必是一种传世的书籍。清人马国翰、王仁俊对刘向《穀梁》说的辑佚,也只是摘出《穀梁注疏》《汉书·五行志》《晋书·五行志》《说苑》等书中相关资料。若说刘向靠《尚书洪范五行传论》与校雠群书而享祀,则又与其余20人不伦类。这三组情况虽不一,但皆是“并用其书”的性质,则刘向最有可能是因传习《穀梁》而配享的,足见上文所说的“印象”与“影响”之大。
以往学界关于刘向春秋学的研究并不多,缺乏对其基本的考述与评介。在已有的成果中,最值得关注的还是章太炎先生《镏子政左氏说》。太炎先生以为桓谭亲见刘子政,《新论》称子政“呻吟《左氏》”,则可证刘向贯通《穀》《左》二学。《说苑》《新序》及《列女传》举《左氏》事六七十条,章太炎先生疏证凡三十余则。[3]205-239但此书是在光绪三十三年(1908年)或之前定稿,是他中年著述。①详见马勇《章太炎全集·第二辑·镏子政左氏说整理说明》。且针对当时康有为《新学伪经考》,故多存曲意,目的不止在纯粹的学术研究。
《春秋》曰:“庚戌天王崩。”《传》曰:“天王何以不书葬?天子记崩不记葬,必其时也;诸侯记卒记葬,有天子在,不必其时也。”必其时奈何?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大夫三日而殡,三月而葬;士庶人二日而殡,二月而葬。皆何以然?曰,礼不豫凶事,死而后治凶服,衣衰饰,修棺椁,作穿窆宅兆,然后丧文成,外亲毕至,葬坟集,孝子忠臣之恩厚备尽矣。故天子七月而葬,同轨毕至;诸侯五月而葬,同会毕至;大夫三月而葬,同朝毕至;士庶人二月而葬,外姻毕至也。[4]卷十九
以上引《说苑》一段,泛说天子以至庶人的殡葬期。文中所谓《传》为《公羊传》,而“故天子七月而葬,同轨毕至”云云确与《左传》隐公三年《传》文相类。章太炎先生《镏子政左氏说》关于此段的论证较长,不俱引。大意以为“必其时奈何”以下都为《左传》说。且不顾此段主旨,转谈诸侯丧与天子崩同时,诸侯是否需要奔丧。太炎先生又用郑康成驳许慎《五经异义》引《左氏》说,并且以为荀子为《左氏》先师,直接引用《荀子》语佐证。这里暂且不论荀子是否为《左传》先师,郑康成用郑游吉、王吏言行是否为经学中的“正义”,太炎立说,都为有意牵合他想谈的礼制。《说苑》引《公羊》言“有天子在”,太炎偏谈“天子不在”。孤立地研究文本中一语而广说群经异同,不考虑文献整体状况和经典所述语句的用意指向。这种方式与东汉经师惯用的解经方式相近,章太炎可以说深得此法,而《镏子政左氏说》也可以说是类似于东汉家数的“合格”经学著作。但汉儒的逻辑并不完善,其情可谅,而章太炎不仅沿用旧方法,且对如荀子为《左氏》先师这种并无太多根据的清人旧说不加考证而沿用,则是“不合格”的考据著作,不足以反映刘向春秋学的真实状况。
案刘向向来以博闻著称。其人“专积思于经术,昼诵书传,夜观星宿,或不寐达旦”[5]卷三六,又“领校秘书”,可以说是读尽当时天下书了。《新序》《说苑》《列女传》等又非正式的说经著作,且是前人故事、义理旧说的汇集,用《左氏》说固不足为奇。
曹公子喜时,字子臧,曹宣公子也。宣公与诸侯伐秦,卒于师,曹人使子臧迎丧,使公子负刍,与太子留守,负刍杀太子而自立,子臧见负刍之当主也,宣公即葬,子臧将亡,国人皆从之,负刍立,是为曹成公,成公惧,告罪,且请子臧,子臧乃返,成公遂为君。其后晋侯会诸侯,执曹成公,归之京师,将见子臧于周天子而立之。子臧曰:“前记有之,圣达节,次守节,下失节,为君非吾节也,虽不能圣,敢失守乎?”遂亡奔宋,曹人数请于晋,晋侯谓:“子臧返国,吾归尔君。”于是子臧返国,晋乃言天子归成公于曹,子臧遂以国致成公,成公为君,子臧不出,曹国乃安,子臧让千乘之国,可谓贤矣,故《春秋》贤而褒其后。[6]卷七
如上引《新序》一段,对比《左氏》成公十三年《传》:“既葬,子臧将亡,国人皆将从之。成公乃惧,告罪,且请焉。乃反而致其邑。”成公十五年《传》:“诸侯将见子臧于王,而立之。子臧辞曰:‘前志有之曰:圣达节,次守节,下失节。为君,非吾节也。虽不能圣,敢失守乎。’遂逃奔宋。”《新序》文与《左氏》文相近,改“编年”为“纪事本末”,是刘向有取《左氏》明证。但《新序》《说苑》及《列女传》借事谈理者多,谈礼制者虽有不少,但绝非是择取《三传》异说谈礼制的著作。太炎所用,是偏于许叔重、郑康成的说经视角,绝非刘向整理《新序》《说苑》的视角②金春峰《汉代思想史》以为石渠阁会议使《穀梁》兴起,也是礼教的兴起,礼学在此时有极大发展。而其实,十四博士之学都是在那个时期最为鼎盛,不仅仅是礼学,后世闻名的经师,都生活在这个时期。且此时礼学也与东汉中后期的礼学不同。西汉中后期,《春秋》学始终还是经学的核心。参见金春峰《汉代思想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该书是清末民初针对廖季平《古今学考》、康南海《新学伪经考》的一种“反应”。也是一种学术潮流,而非相对科学的对刘向《春秋》学的征实之作。
章太炎以《镏子政左氏说》证刘向兼通《左氏》《穀梁》,有意排斥公羊学。但如《说苑》中所载经学内容,最多的恰恰是《公羊》说:
春秋之辞有相反者四,既曰:“大夫无遂事。”(见桓公八年、庄公十九年、僖公三十年及襄公二年《公羊传》文。)不得擅生事矣。又曰:“出境可以安社稷,利国家者,则专之可也。”(见庄公十九年《公羊传》文。)既曰:“大夫以君命出,进退在大夫矣。”(见襄公十九年《公羊传》文。)又曰:“以君命出,闻丧徐行而不反”者(宣公八年《公羊传》文),何也?[4]卷十二
春秋曰:“正月,公狩于郎。”传曰:“春曰搜,夏曰苗,秋曰狝,冬曰狩。”(见桓公四年《公羊传》)苗者奈何?曰苗者毛也,取之不围泽,不揜群,取禽不麛卵,不杀孕重者。春搜者不杀小麛及孕重者;冬狩皆取之,百姓皆出,不失其驰,不抵禽,不诡遇,逐不出防,此苗狝搜狩之义也。故苗狝搜狩之礼,简其戎事也;故苗者毛取之,搜者搜索之,狩者守留之。夏不田,何也?曰,天地阴阳盛长之时,猛兽不攫,鸷鸟不搏,蝮虿不螫,鸟兽虫蛇且知应天,而况人乎哉?是以古者必有豢牢。其谓之畋何?圣人举事必返本,五谷者,以奉宗庙,养万民也,去禽兽害稼穑者,故以田言之,圣人作名号而事义可知也。(向宗鲁:“此用《公羊》桓四年《传》义,又略见《春秋繁露·深察名号》篇。《公羊》三时田之说,与《周礼》《左传》《尔雅》《穀梁》并异。”)[4]卷十九
由此观之,春秋乃正天下之位,征阴阳之失。直责逆者不避其难,是亦春秋之不畏强御也。故劫严社而不为惊灵,出天王而不为不尊上,辞蒯聩之命不为不听其父,绝文姜之属而不为不爱其母,其义之尽耶!其义之尽耶!(《春秋繁露·精华》:“此亦春秋之不畏强御也。故变天地之位,正阴阳之序,直行其道,而不忘其难,义之至也。是故胁严社而不为不敬灵,出天王而不为不尊上,辞父之命而不为不承亲,绝母之属而不为不孝慈,义矣夫!”)[4]卷十八
以上选《说苑》三则,《奉使》一则总结《公羊》相反者“四科”,《修文》一则直用《公羊》礼说,而《辨物》一则用董仲舒语。这只是《说苑》中用《公羊》说有代表性的三则,在《说苑》中这样的条目数量很多。不必说多过《左氏》,甚至远超用《穀梁》的数量。《说苑》这种现象并非偶然,西汉《公羊》最为兴盛,可采用的先师说必然最多。且这一现象也不排除是刘向个人情感的一些倾向:
刘向称“董仲舒有王佐之材,虽伊吕亡以加,筦晏之属,伯者之佐,殆不及也。”至向子歆以为“伊吕乃圣人之耦,王者不得则不兴。故颜渊死,孔子曰‘噫!天丧余。’唯此一人为能当之,自宰我、子赣、子游、子夏不与焉。仲舒遭汉承秦灭学之后,六经离析,下帷发愤,潜心大业,令后学者有所统壹,为羣儒首,然考其师友渊源所渐,犹未及乎游夏,而曰筦晏弗及,伊吕不加,过矣。”至向曾孙龚,笃论君子也,以歆之言为然。[5]卷五十六
刘向博阅当时图籍,对伊、吕、管、晏事迹必然清楚,而评介董生几同于伊、吕。案董仲舒对儒学与经学的贡献在中国历史上的确难以匹敌,但并未佐汉武帝达成所谓“三代之治”。于实于虚,确有褒扬过度之嫌,就连刘向子孙也以为不妥。但刘向此语也应出于真心,足见董为刘向的崇拜者。《说苑》《新序》等本来便是文献的重新整编,编辑者刘向采用些“偶像”的观点也不足为奇。而刘向对董的学习并不止于此,董仲舒得到“为群儒首”的称号也并非是靠纯粹的《公羊》经义之学。
汉兴,承秦灭学之后,景、武之世,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阴阳,为儒者宗。宣、元之后,刘向治《穀梁春秋》,数其旤福,传以《洪范》,与仲舒错。至向子歆治《左氏传》,其《春秋》意亦已乖矣;言五行传,又颇不同。是以?仲舒,别向、歆,传载眭孟、夏侯胜、京房、谷永、李寻之徒所陈行事,讫于王莽,举十二世,以傅《春秋》,着于篇。[5]卷二十七
《春秋》学之于西汉学术,有似于《四书》于宋明理学,都为一个时代学术的关键。对于《春秋》本义的研究称为经学,以《春秋》推“五行”在汉人看亦为经学,且在西汉中后期显得更为重要。《汉书》篇幅最大者无过《五行志》,足见两汉之际学风。而自董仲舒以《公羊》推阴阳,学风便有转移。
仲舒治国,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故求雨,闭诸阳,纵诸阴,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国,未尝不得所欲。中废为中大夫。先是辽东高庙﹑长陵高园殿灾,仲舒居家推说其意,屮稾未上,主父偃候仲舒,私见,嫉之,窃其书而奏焉。上召视诸儒,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其师书,以为大愚。于是下仲舒吏,当死,诏赦之。仲舒遂不敢复言灾异。[5]卷五十六
上引《汉书》董生下狱始末。蒙文通先生以为,“灾异学”与“经学”是两种学问,故“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其师书”。但如果“灾异学”与“经学”是两种学问,吕步舒本来在朝,若其不通“灾异学”,应为汉武帝所知,何必因其为董生弟子而见招。以理推求:董生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前后的观点有差异,以前的学生不清楚现在的学说。而在董生之前,所谓的“齐学”已有据阴阳五行言“经学”的学者,①“齐学”是未必存在的概念,这里借指伏生以下好用五行学说附会经义的一种传统。而董生的工作便是据《公羊》重新建立一种新的五行学说,故而草创之中难免先后有所变化。董仲舒便是靠这一开创之功,成为“群儒首”。
到了两汉之际,这种以《春秋》推“灾异”的学问已成为显学。从刘向、刘歆对董仲舒的评价,从班固《五行志》文字数量,又从史籍美化董生“灾异学”“行之一国,未尝不得所欲”可见一斑。②此语本司马迁《儒林传》,以今人科学看,若是纪实,也应偶合。而马迁、班固应是崇信而美化。而刘向的成功就在于效仿了他的偶像董仲舒,以《穀梁》《洪范五行传》建立另一系统的“灾异”学。他的系统“与仲舒错”,是《穀梁》“齐学化”或称“董仲舒化”的最关键的一步。
虽然西汉儒者的“灾异学”于今人看幼稚且机械,但在当时则是整个国家的普遍信仰。故而刘向的《穀梁》学靠“灾异”取得了董仲舒在公羊学上的同等地位。
董仲舒与刘向据《春秋》谈“灾异”,《汉书·五行志上》中保留较多,足见其方法及异同:
春秋桓公十四年“八月壬申,御廪灾”。董仲舒以为先是四国共伐鲁,大破之于龙门。百姓伤者未瘳,怨咎未复,而君臣俱惰,内怠政事,外侮四邻,非能保守宗庙终其天年者也,故天灾御廪以戒之。刘向以为御廪,夫人八妾所舂米之臧以奉宗庙者也,时夫人有淫行,挟逆心,天戒若曰,夫人不可以奉宗庙。桓不寤,与夫人俱会齐,夫人谮桓公于齐侯,齐侯杀桓公。刘歆以为御廪,公所亲耕籍田以奉粢盛者也,弃法度亡礼之应也。[5]卷二十七
上引《五行志》一段。董仲舒所谓“四国共伐鲁”,在桓公十三年二月。所谓“百姓伤者未瘳”,徐彦《公羊疏》引《春秋说》云:“龙门之战,民死伤者满沟。”刘向所谓“夫人有淫行”,则指夫人私通齐侯,其行事于经文详见于庄公时。所谓“夫人谮桓公于齐侯,齐侯杀桓公”[5]卷二十七则在桓公十八年。其基本方法是以发生“灾异”前后一段时间的非常之事与无德之行等与该“灾异”相联系,更类于《左氏》的以事解经。
春秋成公十六年“正月,雨,木冰”。刘歆以为上阳施不下通,下阴施不上达,故雨,而木为之冰,雰气寒,木不曲直也。刘向以为冰者阴之盛而水滞者也,木者少阳,贵臣卿大夫之象也。此人将有害,则阴气胁木,木先寒,故得雨而冰也。是时叔孙乔如出奔,公子偃诛死。一曰,时晋执季孙行父,又执公,此执辱之异。或曰,今之长老名木冰为“木介”。介者,甲。甲,兵象也。是岁晋有鄢陵之战,楚王伤目而败。属常雨也。[5]卷二十七
上引《五行志》一段则反映了刘向等《春秋》灾异学的基本原理:即是因人事不正而导致阴阳不协,从而五行错乱而生“异象”。刘向与董生不同者,就在于所取事、情不同,或与“象”所应阴阳五行不同而已。而相同者亦不少,今在《五行志上》中如“宣公十六年‘夏,成周宣榭火’。榭者,所以臧乐器,宣其名也。董仲舒﹑刘向以为十五年王札子杀召伯﹑毛伯,天子不能诛”云云,“定公二年‘五月,雉门及两观灾’董仲舒﹑刘向以为此皆奢僭过度者也”云云,“哀公三年‘五月辛卯,桓﹑釐宫灾’。董仲舒﹑刘向以为此二宫不当立,违礼者也”云云,又“四年‘六月辛丑,亳社灾’。董仲舒﹑刘向以为亡国之社,所以为戒也”云云。都是董、刘相同的例子。
刘向以《穀梁》建立的“灾异学”颇为重要,虽然不具有原创性,但最能反映两汉之际的政治、学术特征。可惜相关文献已剩残章断片,难以看到全体而较精准地复原其完整学说。而相较“灾异学”,现存文献可以看到刘向较为纯粹的阐释《春秋》与《穀梁》的义理内容就更少了。
定公二年《经》:“夏,五月,壬辰,雉门及两观灾。”《传》:“其不曰雉门灾及两观,何也?灾自两观始也,不以尊者亲灾也。先言雉门,尊尊也。”杨士勋《疏》:“解,刘向云:‘雉门,天子之门。而今过鲁制,故致天灾也。’”[7]卷十九
定公二年《经》:“冬,十月,新作雉门及两观。”《传》:“言新,有旧也。作,为也,有加其度也。”杨士勋《疏》:“重发传何?解此灾而更修,嫌与作南门异,故发传以同之。灾恶,故尊雉门,推灾而远之。今新作美好之事,雉门虽不正,尊雉门可以亲之。”[7]卷十九
以《春秋》某种《传》言“灾异”,其基础也应是不背离能阐释出的合理的《传》义,也就是“经学”必须先于“灾异”。这一点在任何时代的经学家都应该是自明的,否则“灾异学”完全可以脱离文本独立成说。假如附会文本而不顾愿意而立说,虽然借重了“圣人”所创作的文本,但文本的权威被一定程度上取消,不仅“经学”遭到破坏,而“灾异”也难发挥充分。如上引两段《注疏》,是前后有所关涉的一件事。假若《传》不以“雉门”过制,而刘向以为“过制”,则是以“灾异”强行附会《经》文,这样的学说是“灾异”先于“经学”。
考察这一问题,重点在第二段的关键词“作”上。经言“作”皆为不当作,若使“新作”合并“作”来看,其中又有种种别。
“作”有“不正”者:
成公元年《经》:“三月,作丘甲。”《传》:“作,为也。丘,为甲也。丘甲,国之事也。丘作甲,非正也。”[8]卷十三
襄公十一年《经》:“十有一年,春,王正月,作三军。”《传》:“作,为也。古者天子六师,诸侯一军。作三军,非正也。”[7]卷十五
有正却不时者:
文公二年《经》:“(二月)丁丑,作僖公主。”《传》:“作,为也,为僖公主也。立主,丧主于虞,吉主于练。作僖公主,讥其后也。作主坏庙,有时日于练焉。坏庙,坏庙之道。易檐可也,改涂可也。”[7]卷十
有并非是“作”,而是“加其度”者:
僖公二十年《经》:“二十年,春,新作南门。”《传》:“作,为也,有加其度也。言新,有故也,非作也。南门者,法门也。”[7]卷九
本则与僖公二十年同。而《疏》称“雉门虽不正”云云,是依据本年《经》文“夏,五月,壬辰,雉门及两观灾”,杨疏引刘向说:“雉门,天子之门。而今过鲁制,故致天灾也。”《汉书·五行志上》:“董仲舒、刘向以为此皆奢僭过度者也。”与杨世勋引刘向说义同。
《公羊传》:“两观微也。”何卲公注:“雉门两观,皆天子之制,门为其主,观为其饰,故微也。”徐彦疏:“知如此者,正以昭二十五年,《传》云‘子家驹曰诸侯僭天子久矣,设两观’云云者,此皆天子之礼。然则两观既为天子之礼,天恶其僭,故灾之。则知雉门与之同灾者,亦僭明矣,故云雉门及两观,皆天子之训也。若然,昭二十五年子家驹不言雉门为僭者,正以天子诸侯皆有雉门,但形制殊耳。若然,雉门为僭,于辞为负矣。宁知非是主灾两观,因及雉门而巳?故子家驹不数雉门为僭,而何氏必言雉门亦如天子之制者,正以下文‘新作雉门及两观’之下,《传》云‘不务公室’,既言不务如公室之礼,则知天子明矣。”[8]卷二十五
上引《公羊传》及何注、徐疏可知,何卲公亦以为鲁不当有“雉门”。而徐彦《疏》有所疑问,并引前《公羊传》文证。最后又回护何注,将“不务公室”增字为训,曲解为“不务如公室之礼”。察群经《注疏》,关于诸侯国到底有没有“雉门”是有争议的:
《毛诗·大雅·绵》:“乃立皋门,皋门有伉。乃立应门,应门将将。”郑笺:“诸侯之宫,外门曰皐门,朝门曰应门,内有路门。天子之宫,加以库、雉。”孔颖达正义:“郑以《檀弓》云:‘鲁庄公之丧,既葬而绖,不入库门。’《春秋》定二年:‘雉门及两观灾。’是鲁有库门、雉门也。《明堂位》云:‘库门,天子皋门。雉门,天子应门。’是则名之曰库、雉,制之如皋、应。鲁以周公之故,成王特褒之,使之制二兼四,则其余诸侯不然矣。”[9]卷十六
《礼记·明堂位》:“大庙,天子明堂。库门,天子皐门。雉门,天子应门。”郑注:“天子五门:皋、库、雉、应、路。鲁有库、雉、路,则诸侯三门与?”孔颖达正义:“此经有库门、雉门,又《檀弓》云‘鲁庄公之丧,既葬而绖,不入库门’,定二年雉门灾,是鲁有库、雉,则又有路门可知。鲁既有三门,则余诸侯亦有三门,故云‘诸侯三门与?’”[10]卷三十一
《周礼·秋官司寇·朝士》:“朝士掌建邦外朝之法,左九棘,孤卿大夫位焉,群士在其后。右九棘,公侯伯子男位焉,群吏在其后。面三槐,三公位焉,州长众庶在其后。左嘉石,平罢民焉。右肺石,达穷民焉。”郑康成引郑众王有五门之说,并云:“玄谓《明堂位》说鲁公宫曰”库门,天子皋门。雉门,天子应门。“言鲁用天子之礼,所名曰库门者,如天子皋门。所名曰雉门者,如天子应门。此名制二兼四,则鲁无皋门、应门矣。”[11]卷三十五
孔颖达《毛诗正义》以为鲁为诸侯,独有“雉门”,合礼。而《礼记正义》则顺郑注之疑,又以为诸侯皆有。《礼记》郑注,康成尚有疑问,似不知诸侯是否有“雉门”。《周礼》郑注,则又可明确郑康成认为鲁有“雉门”。汉、唐时就存在的争议且无新材料补证,似乎今人更难解决定论。但《明堂位》明言鲁国有雉门,虽然其成篇应在战国末年,[12]274-282但毕竟较古。更重要的是,考《穀梁传》文,不言鲁有雉门为不正,只是说“新作”“加其度”为“不正”。且说“虽不正也,于美犹可也”,谓“雉门”经火,加其度是不正的,而美饰一下可以。则言外之意是不为僭制。从《穀梁》一家之学可以说鲁国可有雉门了。
《明堂位》刘向必然是读过的,《穀梁传》文他也一定仔细涵咏过。鲁国有雉门不论从《穀梁》本证或《明堂位》的旁证都容易推出。则刘向(董、何亦然)因说“灾异”而强行附会、曲解经文是明显的事实,杨疏因先师刘向说又误。这里再看一下《公羊》说:
定公二年《经》:“夏,五月,壬辰,雉门及两观灾。”《公羊传》:“其言雉门及两观灾何?两观微也。然则曷为不言雉门灾及两观?主灾者两观也。时灾者两观,则曷为后言之?不以微及大也。何以书?记灾也。”[8]卷二十五
定公二年《经》:“冬,十月,新作雉门及两观。”《公羊传》:“其言新作之何?修大也。修旧不书,此何以书?讥。何讥尔?不务乎公室也。”[8]卷二十五
《春秋繁露·王道》:“作南门,刻桷丹楹,作雉门及两观,筑三台,新延厩,讥骄溢不恤下也。”[13]卷四
对比《公羊传》文及《春秋繁露》,则同样都无“雉门”过制之说。且“不务乎公室”与“讥骄溢不恤下”两说颇为笃实。《五行志》所谓“董仲舒说”则与此相悖,不知何据。而过制为僭越,“不务乎公室”为堕政。以大多数古代儒者观念,僭越的罪过恐怕远大于堕政。不言“过制”而只言“不务乎公室”“讥骄溢不恤下”,于理不合。是《五行志》所载董生说,恐为董仲舒不同取向的学说,或为其后的《公羊》家,如严、颜等博士传闻,不可考知,当阙疑不论。但刘向未细查《穀梁传》文,且或受《五行志》中所载“董仲舒说”的影响而至误则是事实。如上分析这一例,从侧面反映了刘向重视《穀梁》的“灾异学”甚于《穀梁》的“经学”,为了谈“灾异”或是忽略或是曲解了“经义”。
刘向对《穀梁》“经义”的发扬并非是毫无功绩,如“谨始”。隐公元年《经》:“元年,春,王正月。”《传》:“虽无事,必举正月,谨始也。”
《说苑·建本》:孔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夫本不正者末必倚,始不盛者终必衰。诗云:“原隰既平,泉流既清”。本立而道生,《春秋》之义;有正春者无乱秋,有正君者无危国,易曰:“建其本而万物理,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是故君子贵建本而重立始。[4]卷三
《说苑·建本》:魏武侯问元年于吴子,吴子对曰:“言国君必慎始也。”“慎始奈何?”曰:“正之”。“正之奈何?”曰:“明智,智不明,何以见正,多闻而择焉,所以明智也。是故古者君始听治,大夫而一言,士而一见,庶人有谒必达,公族请问必语,四方至者勿距,可谓不壅蔽矣;分禄必及,用刑必中,君心必仁,思君之利,除民之害,可谓不失民众矣;君身必正,近臣必选,大夫不兼官,执民柄者不在一族,可谓不权势矣。此皆春秋之意,而元年之本也。[4]卷三
上引《说苑》两则,皆就《穀梁》元年大义“谨始”发挥。虽此未必为刘向本人的经说,但《说苑》毕竟为其所编,此义应被刘向认同。但“谨始”是否为“元年大义”,杨士勋则有不同见解:
范宁《春秋穀梁传序》:“《穀梁》清而婉,其失也短。”杨士勋《疏》:“云‘其失也短’者,谓元年大义而无传,益师不日之恶畧而不言是也。”[7]序
隐公元年《经》:“元年,春,王正月。”《传》:“虽无事,必举正月,谨始也。”范宁注:“谨君即位之始。”杨士勋《疏》:此言“无事”,直据正月无即位之事,非是通一时无事也。云“谨始也”者,谨人君即位之始。[7]卷一
案上,《传》言“无事”,是言经文正月无事,不可增字解为“无即位之事”。定公元年《经》言:“戊辰,公即位。”《传》云:“内之大事日。即位,君之大事也。其不日何也?以年决者,不以日决也。”是可知《穀梁》之义,国内的大事书日,“即位”虽然为本国大事,但“以年决”,也就是“即位”系于“元年”,并不系于某月某日。故说“直据正月无即位之事”是有误的。杨士勋之所以误解了“无事”,是源于他对《穀梁传》“元年”与“谨始”的错误认识。
案“元年大义”各家说又不同。《左传》也并没有明显的“大义”,只说“元年,春,王周正月”。而《公羊传》最为显明:“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董、何分别有所诠释,这里不作讨论。《汉书·路温舒传》载其上书云:“臣闻《春秋》正即位,大一统而慎始也。”“大一统”为《公羊》“元年大义”。“慎始”则是《穀梁》之“谨始”。是汉儒有认同《穀梁传》的“谨始”为“元年大义”者。
“谨始”有何“资格”与《公羊》的“大一统”同为《春秋》的“元年大义”?这里不妨作一个“经学式”的讨论:案隐公元年《传》云:“必举正月,谨始也。”是“谨始”必举正月。定公元年《经》云:“元年春,王。”《传》云:“不言正月,定无正也。定之无正,何也?昭公之终,非正终也。定之始,非正始也。昭无正终,故定无正始。”是“正月”有“居正”之义。“谨始”而书“正月”,是“谨始”有“居正”之义。又桓公元年《传》云:“桓无王,其曰王,何也?谨始也。”是“谨始”有“尊王”义。从《穀梁传》文中便可推求出,“谨始”有“居正”“尊王”之义,绝不仅仅是简单的“谨人君即位之始”。杨士勋将“谨始”的“大义”忽略,从而得出了《穀梁》无“元年大义”的错误结论。
而杨士勋所关注的“元年大义”则倾向于杜预的“体元以居正”与何卲公“继天奉元”一类的说法,也就是非常重视“元”的解释。
杨《疏》云:“元年实是一年,正月实为一月,而别为立名,故范引杜预之言以解之。元者气之本,善之长,人君当执大本,长庶物,欲其与元同体,故年称元也。正者直方之间语,直其行,方其义,人君当秉直心,仗大义,欲其常居正道,故月称正也。以其君之始年,岁之始月,故特立此名以示义。其余皆即从其数,不复改也。”[7]卷一
这一段说“元年”与“正月”,虽属经学常见的诠释方法,但颇为迂曲。案元者,首也。“元年”之说起于何时不可考,察两周彝器铭文,凡某王“一年”皆曰“元年”,孔子作《春秋》并未“变一为元”①如师酉簋:“隹王元年正月。”(集成04288)曶鼎:“隹王元年六月既朢乙亥。”(集成02838)元年师兑簋:“隹元年五月初吉甲寅。”(集成04274)师虎簋:“隹元年六月既朢甲戌。”(集成04316)蔡簋:“隹元年既朢丁亥。”(集成04340)师訇簋:“隹元年二月既朢庚寅。”(集成04342)伯吕父盨:“隹王元年六月既眚霸庚戌。”(铭图05635)逆钟:“唯王元年三月既生霸庚申。”(集成00060)。“元年实是一年,正月实为一月,而别为立名”,这类的经学诠释,本是不合于史实且无益的求之过深。《公》《穀》经、传皆无明文,不必牵强述“体元”之义。
又隐公九年《经》:“秋,七月。”《传》曰:“无事焉。何以书。不遗时也。”桓公元年《经》云:“冬,十月。”《传》曰:“无事焉,何以书?不遗时也。《春秋》编年,四时具而后为年。”是非君即位之年若一时无事必书此时首月:春书正月,夏书四月,秋书七月,冬书十月。若一时有事,则书不书月随事而定。此为通例。隐公元年三月有事,则四时已具,又书无事之正月。故《穀梁传》是据这一问题而发问。
以上插叙一段驳杨士勋说,在此基础上可以看出:三《传》元年,《左氏》言“周正月”,奉周历法,有尊周义。《公羊》“元年”与“春”,直释即位与岁始,“王正月”与“大一统”有尊王义。《穀梁》之义,在“居正”与“尊王”。是《穀梁》不独有“元年大义”,且其义最为醇备。即以今人从非儒家及经师的角度较为直观的看,《公羊》的“大一统”颇为迂阔,而《穀梁》的“谨始”则特别笃实。此义发自汉儒,刘向则有所关注,这是刘向在保存发扬《穀梁》学说上可称道的方面。但关于刘向《穀梁》义的阐释,以今日残存数据来看,实在还是太少了。
《穀梁》看似是《春秋》传记中最简单、朴质者,但无论以古儒的角度还是今人的视角看,相较于《左传》的“巫”与“艳”,《公羊》的“迂”与“怪”,它的义理是最为平正的。这一点尤其可贵,也是最可发挥的地方。台湾学者周何先生《〈春秋穀梁传〉传授源流考》第四节《〈穀梁传〉之优点》集古人评论《穀梁传》之言,如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三《传》之学,《穀梁》所得最多。”孙觉《春秋集解序》:“以三家之说校其当否,《穀梁》最为精深。”朱彝尊《经义考》引胡安国云:“义莫精于《穀梁》。”[14]51-52宋儒最善义理,尤其胡安国为《春秋》大家,对《穀梁》有这样高的评价,可知《穀梁传》在“义理”上有其优越处。而刘向顺应时代学风,所关注的更偏于用《穀梁》建立“灾异学”。没有抓住《穀梁》宣元时代的大兴时机,努力在“经义”上探索。积累相关的“理论”,给予后人启示。以至于后来《穀梁》没有出现何卲公《公羊解诂》这类集大成而又形成完备独立体系的阐释著作。虽有范宁、杨士勋、锺文烝、廖平、柯劭忞等后继大学者的努力,但总体来说,自刘向卒后至于今日,《穀梁》学不曾复兴起来。魏晋以降,“灾异学”式微且异化,但范宁过度机械强化了《穀梁》中的“时月日例”,再一次将《穀梁》学的发展带上了错误的方向。可以说,刘向与范宁是《穀梁》学史上最重要的两位学者,同时也是最大的破坏者。
对于文献保存,刘向也有发扬《穀梁传》真正的“义理”长处,他虽然有一些文辞温厚优美的疏奏采用《穀梁》义理,虽然他把《穀梁》学推上了历史的顶峰,但相较下,还不如申公劝告汉武帝“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一句正大笃实。作为一位《穀梁》大师,在这一点上刘向可谓深负先师哲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