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进福
(作者系中国红十字会总会报刊社总编辑)
2013年,我在中国红十字会总会报刊社担任副总编辑,负责《中国红十字报》和《博爱》杂志的采编出版等工作。这年9月12日至15日,为响应中宣部“走转改”(走基层、转作风、改文风)活动的号召,社委会决定,由我带领3名编辑、记者组成“基层行小组”,深入沂蒙山区的山东省淄博市沂源县开展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和新闻采访活动。
在当地红十字会精心安排下,我们进社区、进家庭、进学校、进乡村、进企业、进医院,深入了解基层红十字会工作情况,为干细胞捐献志愿者壮行,为爱心企业的爱心行动喝彩,观世风,察民情,交朋友,接地气,不仅采集了丰富的来自一线的鲜活素材,而且受到了一次深刻的思想、作风教育。
本次采访所得,我们通过一组系列报道作了全面、系统的反映。采访中的两个“小插曲”,当时无法写进报道,后来却让我时时想起,至今无法忘怀。
沂蒙老区是与井冈山、延安齐名的三大革命老区,被誉为“红色沂蒙”。战争年代,用乳汁救伤员的“沂蒙红嫂”,支前模范“沂蒙六姐妹”等英雄群体;“百万人民拥军支前,十万英烈血洒疆场”的英勇事迹,可歌可泣,彪炳史册,共同塑造了伟大的“沂蒙精神”。
15日,三天采访结束了。在淄博火车站,14日陪我们采访的沂源县李副县长特意赶来为我们送行,意外地表达了两个“感慨”。
李副县长说的两个感慨,是由前一天采访时的两个“小插曲”引起的。
“也许你自己没有注意,但是我们看在眼里,也记在了心里,所以一定要当面和你交流一下。”她说。
按照采访计划,14日下午,我们来到沂源县西里镇五里沟村,采访淄博市红十字会“爱之星”基金受助者张贵合。
55岁的张贵合妻子去世多年,独自种着两亩薄地。屋漏偏逢连阴雨,2011年12月,张贵合在西里镇苗庄前遭遇交通事故,做了开颅手术,住院两个多月,花去医疗费10万余元,生活更加艰难。2013年1月,到沂源县红十字会申请救助,经沂源县红十字会上报,淄博市红十字会将其列为重点帮扶对象。
午后,山里的太阳依然很毒。从山下的碎石路,走上村里的石板路,再爬上长长的斜坡,大家已经气喘吁吁,浑身冒汗。
“看,他已经在坡顶等着啦!”顺着李副县长的视线望去,远远地,一个黑衣老汉正在殷勤、忐忑地举手打招呼。
张贵合蹒跚地走着,把我们带进他的显然特意修饰过的老屋。一进屋,就团团忙起来。先是拿过一把山里人常见的白瓷茶壶,忙不迭地为每人面前的杯子倒茶,嘴里絮絮叨叨说着听不清楚的话。
也许是天热,或者出汗的原因,一进屋我就觉得嘴里又干又渴。弗一坐下,就端起面前那个茶杯要喝水。拿到嘴边,却发现,这茶杯虽然洗过,但明显没有洗干净,内壁有清晰的长时间不用的积垢。但我没有迟疑,更没有“借故”放下,而是不动声色地喝了起来。
短暂的寒暄过后,记者们开始与老汉交谈,询问他的生活、伤病、红十字会对他的救助情况等,进入采访环节。张贵合方言很重,加之受开颅手术影响,口齿不清,不是他说的我们听不清,就是我们说的他听不懂。三个记者只得反复地大声询问一些细节,现场气氛很是“热闹”。
在大声询问和断续回答中,我若无其事地喝完了那杯茶。
之后,我们来到受益于“天使阳光”的张睿航家。先心病患儿张睿航,家住沂源县中庄镇黄土崖村。山多土少的自然条件,使果树种植成为当地的支柱产业,张睿航父亲种的两亩苹果树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
2010年3月,两岁的张睿航被确诊为先天性心脏病,但高昂的治疗费让这个农村家庭无力自救。这时,淄博市红十字会推动建立的四级组织网络开始发挥作用:村干部通过镇红十字会反映到县红十字会,县红十字会上报市红十字会。2011年7月,张睿航被列入市红十字会“天使阳光”项目资助名单。
在张睿航家,我们惊喜地看到,这个原来“动不动就感冒”的小不点已经和他的龙凤胎姐姐一样健康了,用张睿航妈妈的话说,“爱吃饭,也爱活动了”,“不像双胞胎的双胞胎终于像双胞胎了”!
进屋后,我挨着张睿航妈妈在他们的旧沙发上坐了下来,准备听她介绍家里情况。这时,五岁多的张睿航一点点凑过来,想往妈妈身上爬。看到这个黑红脸蛋的小男孩,我脑海里瞬间浮出儿子小时候的模样,心里莫名地高兴,顺势把他抱在了自己腿上,然后自然地抓起他的胖乎乎的小手。
李副县长说,她就是因为这两个事,特意赶过来送我们一程。
她说,在农村,像张贵合这样的独居老头,既贫困又孤独。你们今天到了他家,特别是你喝了他的茶,他会特别感动,会高兴很长时间,甚至会把今天的事当作“谈资”,向村里的乡亲“炫耀”,“他会觉得,北京来的领导都看得起我”。
“在小男孩家,你这一抱,不仅给了他妈妈一个大惊喜,也给了我们一个大惊喜。”她说,这个动作,无论有心还是无意,他们都会高兴很多天。“在一个母亲眼里,一个北京来的领导亲亲热热地抱起她的孩子,她会认为那是真心喜欢他们。”
李副县长说,“之前,我们也接待过一些采访的记者,但你们的采访最深入、最接地气”。
要上车了,李副县长再次握着我的手说,她特意赶过来送我们,“不为别的,就为你对山区百姓有真心。而且,也为我们基层干部做了榜样”。
回京的高铁平稳地行驶在广袤的大地上。我的心却因为李副县长的话平起波澜,翻江倒海般不平静。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喝杯茶、抱抱孩子这样的“小动作”,竟能让这名副县长这般“激动”!
其实,我喝下张贵合那杯茶,一是那天我的确渴了,二是我也出身农家;我顺手抱起别人的孩子,是因为我也是个父亲,完全是亲情的自然而本能的反应。这两个“不经意”的“小动作”竟能成为一个副县长眼里的“异常之举”!因为我“很伟大”吗?因为李副县长容易被感动吗?显然不是。这让我不得不作更深层次的思考。
我扪心自问,如果我没有农家孩子的出身、没有过苦日子的经历,我还能喝下那杯茶吗?如果没有做父亲的经历与体验,我还会像抱起自家孩子那样抱起别人的孩子吗?
这样一问,更多的问号被合乎逻辑地“发散”出来:那些没有我这样出身和经历的记者也能喝下那杯茶吗?那些从小在金罐蜜水里泡大的人也会有我这样的“不经意”或“下意识”吗?也会有我这样的“适应”和“包容”吗?
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说:“革命了,同工人农民和革命军的战士在一起了,我逐渐熟悉他们,他们也逐渐熟悉了我。这时,只是在这时,我才根本地改变了资产阶级学校所教给我的那种资产阶级的和小资产阶级的感情。这时,拿未曾改造的知识分子和工人农民比较,就觉得知识分子不干净了,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的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这就叫感情起了变化,由一个阶级变到另一个阶级。”“感情起了变化”是认识转变的情感基础和决定条件,也是结果和目的。
一个平凡举动能引起一个基层干部“特别关注”,不是因为这个举动和做出这个举动的人有多么了不起,而是说明我们的干部的确有脱离群众的现象。一些人把“心里有群众”挂在嘴上、印在纸上、贴在墙上,而不是落实在行动上;一些人高高在上,下基层不过是走马观花,查看洪水都怕脏了鞋子、湿了裤子;一些人甚至把自己从老百姓中“摘出来”,冲口喊出“你是替党说话,还是替老百姓说话”的惊天之语。
所以,喝杯茶、抱抱孩子这样的“小动作”,才会被这位副县长格外看重。想及此,我忽然感到,这位副县长的话,与其说是一种表扬,不如说是一种批评。这种批评,如耳畔警钟,时刻提醒各级官员,关心、关爱群众要有真心,要从小事做起。
2015年9月,我再次带队“走转改”——采访报道安徽省宿州市红十字会工作。其中一个内容是采访当地红十字会在一个“艾滋病村”的工作。有了在沂蒙山区的采访经历,前往这个村的路上我就反复叮嘱自己:相对于“喝茶”和“抱孩子”,对艾滋病患者或病毒携带者的尊重,就是当他们伸出手时,一定要毫不犹豫地抓住他们的手。这不是乱表决心,也不是违背科学精神逞匹夫之勇,而是一种真诚的态度。
宿州采访回来,我再次生出感慨:对待群众,不嫌弃、有真情,是思想、认识上的自觉;对待工作,贵在落实和行动,要有行动上的自觉;二者紧密结合,才是一个领导干部应有的思想作风和行为规范。
两次带队“走转改”,让我有了新闻采访以外的更大收获,这就是思想、情感和认识上的提高和升华:李副县长的话提醒我,做人做事要像大树对于土地那样,努力向下扎根,才能更好向上生长。一个媒体的领导,不只要教给年轻记者技巧和方法,更要在情感、道德方面身体力行,言传身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