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津日本图书馆”看日本对我国的文化侵略*

2018-04-01 21:50王一心
山东图书馆学刊 2018年5期
关键词:民团天津图书馆

王一心

(南京师范大学教科院文献资料中心,江苏南京 210097)

天津日本图书馆是20世纪上半叶,日本在中国开办的第一座且存续时间最久的、主要以日本读者为服务对象的公共图书馆,“在长达40年的馆务活动中,曾为侵华日军等提供了大量书刊资料及重要的情报信息,……扮演了不光彩角色。”[1]实际上,其所扮演的不光彩角色,决不止于向日军提供书刊信息,它是日本向中国实行文化侵略的典型代表。对天津日本图书馆的研究,因为史料有限且来源系日文的缘故而显不足,现仅见焦玫《天津图书馆所藏旧版日文文献的特色及利用价值》、万鲁建《天津日本图书馆述略》等数篇论文,且非论其文化侵略,而论其文化侵略者,多零散于各书刊报中,故而这方面的研究有待开掘与深入。

1 天津日本图书馆的缘起与开办

1.1 倡导与发起者使图书馆蒙尘

1900年侵华的八国联军攻陷天津后,设立了一个军事管制机构:The Tientsin Provisional Government(简称T.P.G.),英译为“天津临时政府”,而中文名则为:“暂行管理津郡城厢内外地方事务都统衙门”。都统衙门初由联军司令部任命俄、英、日三国各一名军官为委员,后又增加德、法、美三国各一军官,各配有秘书。都统衙门下设有总秘书处,汉文秘书兼翻译丁家立(Tenney,Charles Daniel,1857-1930)在都统衙门治理建设天津的过程中,提出兴建公共图书馆的设想,得到都统衙门行政委员会的高度赞赏。丁家立随后提交的图书馆的具体建设方案包括经费等等,虽然直到1902年8月联军将天津管理权归还清政府、都统衙门随之关闭时,并未付诸实施,但引起了“日本人的重视”,而由曾在都统衙门做检疫医生的井上勇之丞、原田俊三郎等十余位日本侨民发起[2],于1905年8月建立。

丁家立是美国传教士,曾任李鸿章的英文老师;他还是北洋大学堂的创始人,在中国的办学过程中,竭尽心力,有过不少佳话,然而“庚子之乱”破坏了这种温情脉脉的关系。“随着局势的恶化,丁氏的温和态度为之一变,开始主张中国应建立新的秩序,而这一秩序恰恰不自觉地服从于帝国主义的强权立场。……丁氏从此与清政府渐行渐远,本国意识(西方意识)本位日益强化,逐渐过渡到为美国政府服务的外交生涯。当联军在天津建立临时政府时,丁家立主动出任由各国军官组成的市政委员会的秘书,转而代表联军与中国人打交道。”[3]

井上勇之丞是天津日租界浪速街井上医院院长,是最早在天津执业的日本医生,1934年被他的中国车夫杀害,成为一桩社会新闻。租界之于近代中国,本是侵略的象征与渊薮,井上勇之丞不仅在租界内行医,且与丁家立一样,进入侵略军组建的军管政府工作,成为侵略者的帮佣。

天津日本图书馆另一位参与发起的人叫原田俊三郎,原系日本外务省警官,后任天津巡警总局顾问,实质从事间谍活动。他的任务是每天将自各处收集来的情报加以分析后,抄送一份给日本驻天津总领事伊集院彦吉,再由总领事馆上报日本外务省。[4]

天津日本图书馆的倡导与发起者的身份与从事的活动,折损了他们对于图书馆事业贡献的意义,使得本应闪耀人类文明之光的文化事业蒙上了文化侵略的云翳。

1.2 日本政府对图书馆全方位管控

天津日本图书馆于1905年8月7日在天津闸口日本俱乐部创建,仿照日本俱乐部经营模式定为会员制,会员以每月交纳会费半块银元可以享受免费入馆阅览待遇,而非会员入馆则需交费。设会长1名,常设委员3名,评议员20名,会商决定图书馆经营事项。8月10日,召开了第一次常设委员会议,8月13日召开了第一次评议员全体会议,制订、讨论并通过了相关规则。[5]

天津日本图书馆表面看来系由一群日本侨民发起与捐建,似乎属于民间组织,他们也自称是“自治团体”。而它的常设委员中有日本驻北京大使馆官员(奥田竹松);有“大日本租界局”首任理事(西村虎太郎);特别是会长乃由日本驻天津总领事(伊集院彦吉)担任,暴露了该图书馆的日本官方背景,显示了其与日本政府非同寻常的联系。连天津日本图书馆的馆址——日本俱乐部——也是在当时的日本驻天津领事的主持下成立的。

日本政府1875年派员在天津设立领事馆后,所赋与领事馆的一项重要使命便是在天津建立侵略中国的基地——开辟租界[6]。日本政府既欲使日租界成为日本侵略中国的基地,故而十分注意对租界的管控,对租界内的任何团体与组织也都务使“尽在掌握中”,被视为重要机构的图书馆当然更不会有游离它的视线的可能。

日本政府于1905年颁布《居留民团法》,之后日本外务省制订了相应的《施行规则》,天津日租界自1907年8月起实行,天津日租界名义上的自治机关、实则听命于总领事的“大日本租界局”据此改为“居留民团”。居留民团在以自治为名、而唯总领事命是从一仍其旧,“有时还直接接受来自天皇及外务省的命令。民团的行政法规就是遵照天皇‘敕令’、外务省‘省令’及总领事馆‘馆令’制订的。”[7]1908年,居留民团根据天津日本图书馆创立总会的决议,将天津日本图书馆收归麾下管理与经营。

1913年8月,日本租界当局斥资40159.63块银元,于福岛街与荣街交汇口大和公园,新建一栋主体277坪、附属建筑23坪的二层公会堂大楼,作居留民团事务所(居留民团行政委员会的办事机构)、公会堂(集会礼堂)、商业会议所等机构之用,天津日本图书馆也自日本俱乐部迁入,于1914年11月8日开馆。但随着日本租界事务的发展,机构膨胀及增加,公会堂大楼用房日益紧张,图书馆馆舍本系暂时借用于居留民团,故而于1923年4月不得不随之腾挪移动,馆舍由此更显局促。[8]

自此之后,天津日本图书馆相关人士一直吁请谋求新建馆舍,但收效不显,直到1933年,天津居留民会议员、日商三昌洋行经理冈本久雄为建新馆捐洋二万元,才使筹建新馆获实质性进展。1934年有图书馆专业期刊报道:新馆舍“业由日本租界局设计,自本年九月间在公会堂旧馆旁另建筑丁字形新馆闻须明年一二月间可以竣工云。”[9]实则新馆1934年7月29日于大和公园内举行奠基仪式[10],1935年6月1日下午二时于公会堂举行落成仪式,次日开馆[11]。建筑总面积260.345坪,其中书库4层共88.560坪;馆内其他建筑面积连同附属建筑面积共171.785坪[12]。

天津日本图书馆从决策与管理人员的任命、图书馆运行的机制,以及图书馆十分具体的事务,均可看到日本驻天津总领事馆的触角,甚至1941年馆方要编纂藏书目录,也要赖总领事馆的“促进”方得进行[13]。

2 决策与管理者决定了图书馆性质

根据天津日本居留民团事务报告书、居留民会会议记录、日本财团共益会事务报告书等留存的史料,其中列名的天津日本图书馆决策与管理人员,诸如主管领导、评议员、常设委员、图书馆委员会委员、馆长、顾问等日本人约80人,除却其中生平资料付之阙如者15人,即由对65人的职业身份加以统计,分为9类,得出以下数据:官员与教育工作者各16人,各占总人数24.6%;商人17人,占26.1%;学者6人,占9.2%;银行行长与报人各3人,各占4.6%;另有律师、医生、警务人员各1-2人。

2.1 官员是天津日本图书馆的主导

在天津日本图书馆的决策与管理人员中,官员的人数仅次于商人,而与教育工作者人数相同,貌似怪异,其实一点也不奇怪,正好说明官方对该图书馆的“重视”。在这16名官员中,4人一个是天津海河工程局局长,一个是天津市教育局辅佐官,一个是海关官员,一个是税关官员;另有两人从事特务工作;其余10人全是外交官员。

外交官中,最显眼的当属两位日本驻天津总领事,一位是伊集院彦吉(1864-1924),一位是小幡酉吉(1873-1947)。

1903年4月,日本驻天津总领事伊集院彦吉与天津海关道唐绍仪签订《天津日本租界推广条约》,强迫清政府承认之前日本非法扩占的土地;1909年7月,日本驻华公使伊集院与满清外务部尚书会办大臣梁敦彦签订《间岛协约》,其自当年元月两国谈判以来,伊集院彦吉于其间诸项做“种种诡辩”。该条约的签订,“导致领事裁判权侵入内地。日领馆附设司法警察,更给日本军警侵犯中国主权……提供了方便。”[14];同年9月,作为全权公使与梁敦彦签订《中日东三省交涉五案条款》,为日本获取了建铁路开煤矿等诸多不正当权益;1913年3月,伊集院向北京政府外交总长陆徵祥递交日本政府拟定“详订东三省地方草约”,提出日本独占东北利益、保护在东北的日本人以及开采二十余处矿产的无理要求。伊集院就是这样一个满脑袋侵略思想的外交家。

小幡酉吉1910年接伊集院彦吉任天津总领事,其思想倾向与伊集院接近。他在驻华大使参赞任内,日本向袁世凯提出“二十一条”,协助公使日置益向中国政府施加压力。小幡有强悍之名,曾以公使身份抗议中国的排日运动。日本早稻田实业学校校长小林爱雄1908年来中国旅行,小幡曾予接待。在小林爱雄眼里,小幡酉吉的形象竟然像“一个打手”。总之是个不受中国人欢迎的人,1929年日本政府拟提小幡酉吉继芳泽谦吉之任为驻华大使,即遭国民政府拒绝。小幡酉吉1909年、1910年做了两届天津日本图书馆评议员。

天津日本图书馆评议员中,先后至少有两名情报官员,均为史上赫赫有名人物,一个是阪西利八郎,一个是吉田新七郎。前者曾在袁世凯身边担任军事顾问达十几年,与大川周明、宫崎正义同为日本间谍特务机构内阁情报系东亚政治经济研究所负责人。阪西利八郎只于1908年担任一届天津日本图书馆评议员,而吉田新七郎自1925年以降做了6届,是“老牌经济特务……,是日本掠夺棉花等物资及垄断华北纺织资格最老的策划人之一”[15]。

天津日本图书馆最初设置常设委员,奥田竹松是第一届三人委员之一,先后在日本驻北京、安徽芜湖等领事馆就职。1907年其专著《北清之商业》在东京出版,同年将近年底时,在《太阳》杂志第13卷14号上发表《我观清国人》一文,记述在中国旅行的所见所闻,文中带着大和民族的优越感,对中国人怀有诸多偏见。

天津日本图书馆自1905年草创,至1945年随日本投降时永远闭馆,评议员队伍中的这16名日本官员,比较均匀地分布在该馆存续的40年间的各个年代,是否出自有心安排,尚缺乏史料的有力支撑。至少在客观上,这些官员的“无时不在”,对于强化对图书馆的思想控制、左右其发展与活动,在日本官方“馆事匪小”的思维下,既视作必要,天津日本图书馆受其控制自属必然。

2.2 商人是天津日本图书馆的经济支柱

商人对于天津日本图书馆所起的作用,是关乎其能否生存下去、运转起来。天津日本图书馆中的商人评议员大多各有来头而非等闲之辈。评议员中的商人人数最多,亦可见其对于天津日本图书馆来说的重要程度。其中有一个做过4届评议员的叫安川雄之助的商人尤为引人注目。

安川雄之助是日本对中国进行经济侵略的操盘手,曾任日本著名的三井财阀企业下“三井物产”天津分公司经理,后任“三井物产”首席常务,是一位非常精明的商人,1931年后其经营方式,激化了日本企业与中国民族资本的矛盾[16],因而广受社会诟病。在此之前,1933年7月,日本外务省称为“确立外交经济之基础,设立通商审议委员会”,由“选拔民间实业界及学界人才”与官员组成云云。对此,国人看得很清楚,《申报》即明确指出这是“日本侵略政策之又一面:黩武主义外实行经济侵略”[17]。1935年,安川雄之助与儿玉谦次等人发起成立“日华贸易协会”,1937年初起安川任东洋拓殖会社总裁,其进出口贸易还包括贩卖军火。

野崎诚近可谓天津日本图书馆评议员中的老面孔,自1935年开始任评议员,1943年还在图书馆委员会委员的任上,陆续做过6届评议员或图书馆委员。他本是一个商人,在20世纪10年代曾任制造勋单等产品的高谦厂经理,1933年天津造币厂与日商发生债务纠纷,他作为该日商——天津信托株式会社代表与天津造币厂交涉谈判。他又是一个风俗研究者,1928年在天津出版过《吉祥图案解题——支那风俗研究之一》一书。他对佛教也极有兴趣,1938年与大汉奸王揖唐、靳云鹏等人发起成立“佛教同愿会”,一度成为抗战时期最大的佛教组织。1925年12月,天津居留民团组建天津日本义勇队,保护日本侨民生命财产。全面抗战爆发后,义勇队直接配合日军作战,野崎诚近曾任义勇队通译班班长。

另一位做过3届评议员的商人冈本久雄,曾任天津日本商工会议所委员长,1943年任华北交易统制总会天津支部、天津对华中南交易组合准备委员会支部长。日伪统制华北贸易的最高机构——华北交易统制总会副会长。1941年在中日“官宪”督促下成立了为“共存共荣和平亲善”、“促进经济提携”的“天津日华经济联盟”,冈本久雄被公选为会长之一,后任改组后的“恳谈会华北本部天津地方委员会”副委员长。

还有一位商人叫菱田逸次,在1943年成立的日伪统制沦陷区棉花的最高机关——棉花统制委员会任副主任委员,是从事房地产、城市、港口建设的上海恒产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还曾任上海的裕丰纱厂的经理。《申报》1944年有条消息云:“日菱田逸次氏献金百万元,协助我国发展文化事业”。虽只区区一行字,可在“1944年”的时代背景映衬下,隐含了十分丰富的潜台词。

2.3 报人对图书馆支持的无可替代

天津日本图书馆自1905年开馆至1924年,在这20年里,史料上竟然看不到购藏报纸的记录。天津日本图书馆自1925年至1938年这14年里,年馆购报纸不超过区区6种,有两年甚至只馆购1种报纸。当然也可以说,图书馆之所以订购的报纸那么少,是因为常年获得数十家报社的捐赠。由对天津居留民团、天津共益会有相关数据记载的历年(1925-1944)事务报告书进行统计,在此16年里,捐赠报纸种数是馆购种数10倍及以上的多达6年,最高达15倍,捐赠最少的一年也有8种报纸。可见报社亦即报人对天津日本图书馆的支持程度,当然这是从新闻媒体的整体而言,若分从以报社个体来说,多半也就是赠送一份报纸。不知是不是如此计量的缘故,报人出现在天津日本图书馆决策与管理人员队伍中的人数少之又少,只占总人数的4.6%,是商人数的五分之一还不到,但这并不意味着报人中人的能量逊于商人。

比如做过两届评议员的西村博(1867-1930)早年在《大阪朝日新闻》做记者,1895年受报社派遣,随军赴台湾,翌年至天津。西村博能量匪小,在中国十分活跃,且有政治头脑,与日本政府及军方关系密切。“甲午战争后十年间,日人在天津经营的中文报刊有《咸报》、《国闻报》和《天津日日新闻》三种。……《咸报》创于1899年冬,是在驻天津武官海军大尉泷川具和的支持下,由西村博办起来的,是日人在天津最早的中文日报。”[18]1898年,日本外务省买下《国闻报》,让西村博做发行人。[19]“日租界有不少的报社、通讯社、杂志社,都是为侵略中国服务的宣传工具。较早的日文报纸有《北清时报》及《北支那每日新闻》,1910年日本总领事小幡酉吉命令两报合并,改名为《天津日报》,于1911年创刊,先后由西村博及真藤弃生担任社长。这是日租界内第一家官方报纸。”[20]西村博1901年创办《天津日日新闻》,在此期间,他还大量搜购甲骨,是最早购买甲骨的日本人,对于甲骨的收藏与研究也都颇有成果。日本成为国外收藏甲骨最多的国家[21],西村博“功”不可没。同年他还在法租界创办《华北新报》(《北洋日报》《华北时报》的前身),是天津最早的日文报纸。[22]

另一位报人永濑三吾,曾任《京津日日新闻》主笔[23]。该报是他丈人森川照太1918年与人创办而任社长,1921年将报社设施由北京迁至天津。1934-1936年森川任居留民团行政委员长。

天津日本图书馆若以其馆藏的书、刊、报相比较,就其种类丰富性来看,报纸当排首位。由此可见报人在天津日本图书馆文献建设中的作用及重要性。

2.4 馆长对于侵略的附势

评议员与常设委员(1943年1月29日改为图书馆委员)是天津日本图书馆的决策者,换言之,天津日本图书馆最初馆务由评议员负责,不设专职馆长。直到1926年,居留民团对1921年由民团行政委员会决议通过的天津日本图书馆的几个章程进行修订,它们分别是:《天津日本图书馆规程》《天津日本图书馆事务章程》《天津日本图书馆图书阅览细则》,而于该年7月1日废止旧规章同时施行新规章。在新的《天津日本图书馆规程》里,规定图书馆管理权归居留民团行政委员会会长;图书馆主任只是“主持馆务”[24],而显然连制定馆内规章制度的权力也没有,只有执行居留民团决议的权限。

虽然1926年7月1日实行的《天津日本图书馆规程》,就有了设置图书馆主任(职权近乎馆长)的规定,但从现掌握的居留民团的史料来看,直到1929年,主任一职的人选才出现。一如《天津日本图书馆规程》所规定的图书馆主任须由居留民团秘书担任,而名久井石磨的确身兼二职。

名久井石磨在天津日本图书馆主任的职位上,做了一些与其居留民团秘书的身份极为相符的事情,比如1932年2月12日,该馆向军队捐赠了29种438册杂志作为慰问;同年度,根据由图书馆评议员议决的《天津日本图书馆馆则》的相关规定,对政府官员、军人实行“特别阅览券”免费入馆。名久井石磨任图书馆主任至1934年。1930年7月天津日本图书馆由财团法人天津共益会接手经营,亦即图书馆的老板由居留民团行政委员会会长臼井忠三变为共益会理事长金井润三。虽则如此,图书馆的性质并未有所改变。私营财团的共益会仍然与居留民团一样受命于日本天津总领事馆,何况图书馆主任名久井石磨仍是居留民团的秘书。

在1935年度的《共益会事务报告书》中,图书馆“主任”被“顾问”取代。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后,日本军部将天津日本图书馆占为军用,一年后将图书馆还给居留民团。居留民团于1939年4月21日制定《天津居留民团图书馆责任规程》,首次规定图书馆设立馆长一职,中野义照(1891-1977)出任首任馆长。在此之前,中野义照一直担任“顾问”,实际上是接手名久井石磨履行馆长之责。

中野义照1921年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哲学科,曾任九州帝国大学讲师,抗战期间任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佛教学院教授与董事。1934年,在华组织“中国密教研究会”,这个佛教组织的背后操纵者是天津日本驻屯军高级参谋石井嘉穗中佐。“该会以研究佛教密宗为名,笼络下野的军阀政客,宣传中日亲善,为日本侵华制造舆论。会员有一百余人,中、日籍各约占半数。会长先为段祺瑞,后由王揖唐继任。”中野义照还是1938年成立的“佛教同愿会”的顾问,“在近七年的时间里,它依靠日伪政权的支持发展成为华北地区规模最大的佛教组织,一定程度上沦为日本侵华的工具。”[25]

1938年9月2日,中野义照以图书馆顾问身份,与居留民团秘书粕谷博吉一同慰问井上部队伤病兵。他上任后,开始实行于前任的日本政府官员、军人免费入馆规定仍以继续至1939年4月。1941年,中野义照任内,天津日本图书馆先是在日本“陆军纪念日”,连同附属的儿童图书馆一起安排休馆以示庆祝,继而在“海军纪念日”也依节日之例休馆。这年11月17日中野义照曾为应北京大学之聘而辞职,在由加藤秀担任了近两年馆长之后,1943年又重新回归原职。

加藤秀是1922年建校的天津松岛日本高等女学校校长。“日本人在对天津教育进行疯狂摧残的同时,又为他们自己新建了一批学校,以解决大量的侵略者子女入学问题,并为其培养侵略工具,以达到长期统治的目的。”[26]加藤秀在图书馆馆长任上,1942年11月,天津日本图书馆开始在雇佣的华人职员中实行日语教学试验,在获取一定经验后,于1943年7月开办日语讲习课,按照受教者日语掌握的程度,分为初等部、中等部,每周进行两次教学。[27]毫无疑问,在被侵略国推行侵略国的语言是典型的文化侵略行为。

在中野义照之后,又有堀越喜博(1889-1946)出任天津日本图书馆馆长。而他1944年曾任居留民团学务部长[28]。学务部是天津居留民团下设的总务、财务、业务、工务、学务、金融、卫生七个机构之一,是日租界文教与公共文化事业的主管部门。堀城喜博于1945年更担任过天津日本居留民团团长[29]。天津日本图书馆背景自始至终的不简单也就略见一斑了。

3 馆藏过度依赖捐赠

从图书馆的的类型来说,天津日本图书馆应属于公共图书馆的范畴,官方对于公共图书馆负有建设、管理与资助的责任。日本政府既将日租界视作禁脔,对天津日本图书馆又施以严控,却并不愿意提供建设经费。在该馆建立多年之后,馆舍逼仄的窘状日显,要求建设独立馆舍的呼声持续数年,却仍难有进展。即使在财团共益会掌管期间,图书馆经费也不见有根本改善。独立馆舍的建设有实质进展,还是在私人捐赠了一笔巨额款项之后。经费的短绌,造成馆方对文献来源,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各方捐赠,而所赠多为实物。

由对天津居留民团、天津共益会历年事务报告书所做的统计数据来看,天津日本图书馆每年受赠的书刊占书刊入藏总量,在纳入统计的23个年度中,有超过一半的年度达到或超过30%,亦即在这么多的年份里,有三分之一的馆藏书刊来自捐赠;有9个年度超过50%,亦即捐赠的书刊多于购入的书刊;4个年度达到或超过70%,亦即只有甚至不到三分之一的书刊来自购藏,其他全来自捐赠;虽然只有1个年度捐赠数达到83%,也已足够令人惊愕,该年度受赠的书刊是图书馆购藏书刊的4.7倍。

图书馆如此对于捐赠的过度依赖,一是使馆方难以确立文献资源建设方针,难以确定文献收藏原则、范围、重点,难以实施购藏标准,而只能停留在捐赠者捐赠什么图书馆就收藏什么的水平,陷于被捐赠者的品味与个人兴趣所左右的被动境地。文献的品种因而过分零散、轻重失衡,“历年向该馆捐赠书刊的机构和个人多达四百家以上。每次捐赠书刊少则一、二册,多的达到上百册。”[30]极大地妨碍了馆藏文献系统性的形成。

二是使图书馆与日本读者形成单一循环的局面。图书馆原只着眼于日本人,而乐意向该图书馆进行捐赠的也是日本人,捐赠的自然也多是日文书刊,其他人阅读有障碍,更不愿进该图书馆的大门。从1936年、1939年及1940年的统计数据来看,三年中的“外国人”读者数年均90人,最少的一年仅4人。如此也造成天津日本图书馆实质上成为只为日租界日本居留民这一特定读者群体服务的图书馆。

三是当时军国主义意识形成是日本的思想主流,日本大量的出版物要么是此类宣传品,要么其中挟带此类意识,要么为此做外围与基础服务。来自在华与日本各地的机构与个人所捐赠的书刊的内容,当然出于捐赠者的思想倾向、一己私好与个体趣味,而作为捐赠者的当时来华亦即主要在日租界的日本人,其思想情绪不容忽视。比如对日本侵华战争发生的因果关系,在一些日本人看来,是中国的排日运动对日本侨民的生命财产构成威胁,日本政府为保护侨民的安全而出兵。对于发生于1919年“五四运动”的排日、1923年“收回旅大运动”的排日,天津日侨并不认为其乃缘自日本对中国的侵略,而只觉得中国人“近乎失去理智和人道,肆意践踏人权,野蛮行为日渐增多,人们的情绪近似疯狂。”又担心多年在中国赚取的钱财一朝尽失,故对立情绪激烈,几次举行日侨千人大会,通过日本政府要求中国政府限制排日言行,解散排日团体,处罚排日人士。而早在1908年,在津日侨即有成立“义勇队”之议,1913年得以首建,1927年义勇队被居留民会确定为常设组织,此时距1931年抗日战争爆发还有四年时间。虽然早期成立义勇队是出于自卫的目的,毕竟是一种将敌对情绪诉诸对抗性的武力,一旦战争爆发,果然就性质立刻改变,直接参与战斗,实乃“非武力对付不了残暴的中国人的中国观”[31]的体现。“七七事变”发生不过旬日,天津日本侨民包括共益会、妇女、学生、其他普通侨民当即跟随居留民团团长臼井忠三带领的八十余名民团干部接待、慰问到津的日本部队,为其提供茶点烟糖,提供住宿或引至营地等等。如此群体所捐赠的大量书刊,会对天津日本图书馆馆藏文献的品质造成什么后果不难得出判断。

4 为侵略助力为军事侵略者服务

1931年“九一八”之后,尤其是1937年“七七”抗战全面爆发后,天津日本图书馆变得异常活跃起来,做报告、开讲座、办展览、慰问军队、开展“巡回文库”、对华人推行日语等,活动明显增多。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天津日本图书馆进行日军领导下的“军队管理图书整理”,直接参与军事掠夺行动。

4.1 配合军事侵略举办展览

“七七事变”后,日本军部一度占据天津日本图书馆,直到1938年7月底归还给居留民团。其间图书馆设备多有损失,图书馆收回后,对馆舍进行了全面修缮,工程直到10月14日方才完成。之后全馆随即又进行了一个多星期的大整理、大扫除,于10月24日结束。其10月25日“馆记”如此记道:“这次馆内的全面整理,依靠全体职员的不遗余力,仅用一周时间就完成了。在闭馆一年三个月之后居留民盼望重开之时,恰逢攻陷广东的喜庆日子,特于午后休馆。”其与军国主义思想感情相左相合可见一斑。

所谓“攻陷广东”,实为“广州陷落”,即1938年的“广州战役”中,国军十二集团军不敌日军第21军,广州于10月21日下午沦陷。日军进攻广州本是为了策应“武汉会战”,广州一失,粤汉铁路被切断,国民政府被迫放弃武汉,10月26日至27日,日军先后占领武昌汉口汉阳。国民政府自南京西迁,政府机关的大部以及军事统帅部置于武汉,日本政府预期攻下武汉将使国民政府屈服而使中国停止抵抗,故而攻陷武汉后举国欢庆。天津日本图书馆也于10月29日决定午后休馆作为庆祝。

11月10日至13日,天津日本图书馆举办了为期4天的图书展览,其主题的关键词为:“支那事变”“中国情况”“日本精神”“国民精神的唤起”。馆方选择“广州战役”“武汉会战”刚刚结束之时举办此展览,其用心十分明显,参观者达249人。[32]

天津日本图书馆自诩对中国县志的收集成为其馆藏“一大特色”[33]。1939年5月5日至7日,天津日本图书馆举办了一次“河北省地方志展览”,据馆方称:早在几年前,他们就开始搜集以河北省为中心的中国北方各省的地方志,而以河北省地方志的收集最见成效,此次即为成果展览。展览分为三部分,一是整个中国与地方志相关的内容;二是北部中国与地方志相关的内容;三是河北省地方志及其分别与历史、地理、经济、习俗等相关的内容。展览中陈列了四百五十余册图书,几天的展览,吸引了七百余观众。[34]地方志含有一区一地极为丰富的信息,是情报来源的重要渠道之一,尤其是在战争状态下,地方志收集的意义不只可为经济文化侵略提供帮助,甚至可为军事侵略提供直接帮助。

1940年5月11至13日,全国各地的日本居留民团团长会议在天津举行,天津日本图书馆在此期间举办山东地方志展览,陈列地方志及有关书籍、图片、地图等三百件,连展三日,参观者达八百人。同时在公会堂举办“讲演和电影之夜”活动,由天津居留民团团长臼井忠三演讲“山东的人物”,天津日本高等女学校教师小林俉一郎演讲“山东的自然”,继而放映了影片《孔子圣庙大观》与《崂山大观》。

1904-1905年,日本与沙皇俄国为了争夺我国辽东半岛和朝鲜半岛的控制权,曾在我国东北进行过一番较量,史称“日俄战争”。日俄战争不仅是对我国领土和主权的野蛮践踏,战争中还给东北人民造成深重灾难,于战后日本对我国开启更广泛的侵略之门意义非同寻常。日本因为是这场战争的胜者,故而日本军国主义者引以为自豪,还将日俄战争中最大规模的一个战役——奉天会战的胜利之日——3月10日定为陆军纪念日。1940年正是日俄战争35周年,对于那样一场典型的不义之战,天津日本图书馆馆方不以为耻,还要专门举办一场展览以作纪念,且展览会特地选在陆军纪念日开幕。展览陈列了日俄战争相关图书120部,以及战争参与者留下的印章、书画、书籍、图片、明信片等一百多件实物。开展当天即有九百人前往参观,次日又允中学要求续展一天,吸引了各校学生六百人。[35]

4.2 报告中国文化与资源的读书会

1940年,天津日本图书馆筹划成立了天津读书会,成立仪式于11月18日假居留民团会议室举行。由史料来看,天津读书会虽只存世三年,但也曾热闹过。它的主要活动方式是举办演讲会,3年时间里,共举办了30场演讲,可见活动频率之高。

天津读书会既被天津日本图书馆视为它的“附属事业”,其组织、制度、管理与运营,自然依照天津日本图书馆的样式。比如同样采用会员制,也设评议员。读书会会务由会长、干事长及数名干事负责;会员分为“维持会员”与“定期会员”两种,1941年时前者32名,后者215名,而到1943年时,前者只剩11名,后者也降到111人,与该年度举办演讲会场次急剧减少的状况相合。

天津读书会的政治倾向也是早在成立之前就被框定了的。首先,它是经向日本领事馆与警察署申请批准的[36];其次,读书会评议员系由图书馆评议员全班人马兼任。馆方宣称成立读书会的目的是:“振兴日本居留民的读书热情,增其涵养。”[37]由此可见读书会是只为租界的日本人而存在的,与天津日本图书馆的服务宗旨及状况一致。

从演讲者的身份职业来看,重要人物与厉害角色不时出现,比如曾任天津总领事、日本拓务大臣、出席日本首相田中义一召开的东方会议并参与拟订侵华政策、1928年在外务次官任上竭力促成日本政府以“保护日侨”为借口两次出兵山东、河北造成“济南惨案”、战后任五届首相的吉田茂;以办厂为掩护搜集情报、被八路军俘获而处决的日本少将特务小林德;有战后被定为甲级战犯的鹿子木员信;有后来成为老牌极右分子的林房雄(后藤寿夫);有曾任长芦盐务管理局副局长、带领日军劫夺了整个河北长芦区盐务的特务郑梅雄等。

从演讲的内容来看,有政治目光下的世界大势与格局,有对皇道精神的宣传,有日本必胜、在华日本人负有重大使命、建立世界新秩序的鼓动,有如何进行大东亚建设的讲解等。除了这些直接宣扬侵略的演讲,另外一些演讲内容,也大多着眼于中国的各种自然与经济资源,比如山河、港口、食盐等,其觊觎之心显而易见。还有一些由学者所做的演讲,内容涉及中国的地理、生物、农业、文学、美术、宗教、历史、习俗等,对于在华日本人了解中国、掌握中国人的思想生活大有裨助,主办方为侵略服务的目的并不隐讳。

天津日本图书馆除了为日本的军事胜利庆贺、举办多种活动在文化侵略中努力扮演相应角色外,更直接为日本军人提供服务。据天津日本居留民团的年度报告书所披露的1936、1939、1940年天津日本图书馆的读者统计,在其划分的宗教人士、官吏军人、教育家、记者、事务人员、科学人员、工艺家、实业家、妇女、学生、儿童、外国人、其他共13类读者中,头一年官吏军人排名第8位,后两年排名都位列第6。从读者百分比来看,中间一年官吏军人占总读者人数1.5%,另两年都在2.5%左右,似乎占比不高,但若以日均接近2人次,年均逾660人次的接待量来计,数字相当惊人。

自1939年开始,天津日本图书馆以“流动图书馆”的形式举办名为“巡回文库”的活动,送书到学校、公司、洋行、工厂、协会,关键是还曾屡次送书到部队。[38]

4.3 参与处理军队掠夺的图书

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一时取得重大胜利,其间掠夺了无数财产,包括大量的文献资料。1942年10月,天津防卫司令部出面,于天津日本图书馆组织成立“军队管理图书整理委员会”,由司令部参谋世良田中佐任委员长,堀越喜博、臼井忠三等4人任委员,任务是对太平洋战争前英国工部局图书馆约一万三千册图书、英租界维多利亚道上的天津俱乐部图书室约九千册图书、商务印书馆附设的上海东方图书馆约二万二千册图书、以及来自所谓“敌性仓库”的287册图书进行甄别处理并向天津日本图书馆移交。至1943年年底,完成了对上列图书一万九千册的处理,占总数四万一千册的46%;其中有356册图书被军队没收,有57册图书被军队“利用”[39],1944年前者升至494册,后者升至89册[40]。

天津日本图书馆成立“军队管理图书整理委员会”,是该馆直接参与日军军事侵略下的文化掠夺的标志。且对于掠夺来的图书,付诸整理的实际行动。仅此一点,就对中国的文化侵略来说,天津日本图书馆就已由附属角色而变为合谋者了。

5 结语

作为一个象征人类文明炬火的文化机构,即便难以做到在特殊的社会环境下保持自清自洁,至少不应乐于为虎作伥。也许如此要求处于军国主义意识形态遮敝一切(包括人们的理性与良知)的时代背景下的一介图书馆的生存方式太不合实际,而实际上我们见到的并不是一个被迫走上或误入岐途的堕落过程的个案,而根本是一个先天带有缺陷、后天甘与军事侵略者沆瀣一气的标本。不能因当事者在其他方面做过一些善事、或是天津日本图书馆毕竟也给我们留下了一些有价值的馆藏,而忽略当年其在日本侵华战争中的作为,及其在文化侵略中所起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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